多莉的媽媽
就因為她的媽媽如此美麗,所以一切就更艱難了。如果多莉的媽媽肥胖丑陋,或者是個皺巴巴的老婦人,那么對多莉來說,成長這件事恐怕就會容易一些。不過,沒那樣的好事。在這個問題上,她找不到一絲安慰。媽媽生得頎長窈窕、婀娜多姿,而且還有著迷人的微笑,能讓別人受到感染,也跟著微笑起來。如果她放聲笑了,大家會快樂地看著她,覺得賞心悅目,就連陌生人也不例外。媽媽總是知道什么場合該說什么話,然后挑該說的說。她的脖子上扎著長長的丁香紫絲巾,看起來相當優(yōu)雅。她走路的時候,絲巾看起來就仿佛是在隨她一起飄舞。如果換作是多莉戴著絲巾,那看上去就像是纏了條繃帶,或者被人誤以為她是哪支足球隊的球迷。如果你肩寬腰圓、身板粗壯,又沒有半點姿色或風度,那你就很容易對媽媽的美麗感到憤憤不平。
但那只是剎那間的情緒,不是真的恨她。沒人能真的恨媽媽,多莉當然也不會。更何況,媽媽待她如公主一般——雖然是位矮胖敦實的公主。她總是說起多莉的長處:那可愛的、暗綠色的雙眸。人們會被這美妙的眼睛迷住的,媽媽總是這樣說。多莉卻對此抱有懷疑——幾乎沒有什么真實的跡象顯示,會有人長時間注視這雙眼睛,直到能夠意識到它們是綠色的,就更別提無法自持、不可救藥地掉進這秋波的深處了。
媽媽總叫爸爸來欣賞多莉頭發(fā)的出色質感?!澳憧矗眿寢寱d致勃勃地說,“看看這頭發(fā)是多么的茂密而健康啊!我們大有機會看到洗發(fā)水廠商來求咱家的洋娃娃拍廣告。”爸爸會聽話地看一看,露出某種溫和又適度的驚訝之情,仿佛他是被叫來看一只翠鳥,但那鳥卻已經倏然不見了。他便迫不及待地點頭贊許,以此來討好太太和女兒?!班?,是的,”他贊同地說道,“發(fā)質很好,而且又蓬松茂密,一根脫發(fā)也沒有!”
多莉仔細觀察自己那沉悶的暗棕色頭發(fā),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樂。這頭發(fā)唯一值得稱道的優(yōu)點是:發(fā)量很多,而這也正是媽媽能夠辨識的,并且不惜溢美之詞地反復贊嘆地方。
學校里所有的女孩都喜歡多莉的媽媽,因為她非常親切友好。姑娘們都說,她對她們真的很關心,因為她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周六下午,她們都喜歡轉悠到位于栗樹街的這棟房子里來。多莉的媽媽允許她們擺弄那些她不要了的彩妝:一截殘存的唇膏,快用完的一小盒眼影粉,還有所剩無幾的、即將見底的許多塊腮紅粉餅。多莉家有一面配有明亮的鏡前燈的大鏡子,可供女孩們練習化妝,而她媽媽唯一堅持的是,在女孩們回家之前,臉上的妝容必須用卸妝棉清除干凈,不留任何痕跡,而且還要涂上面霜。她成功地說服了這群女孩子,讓她們相信,這樣做才能使皮膚保持健康和清新,而多莉的朋友們同樣也享受卸妝的樂趣,一如她們喜愛在自己那年輕的臉上涂涂抹抹那樣。
多莉的朋友們,她們真的是朋友嗎?多莉經常對此感到疑惑?;蛟S她們喜歡她只是因為她的媽媽?在學校里,姑娘們可不怎么把她當回事。下課后,多莉常常獨自坐著,而其他女孩則手挽手地走開;操場上,學生們笑鬧圍聚,但她從來都不是歡笑的中心;放學后也沒人找她一起去買東西,她通常都是最后才會被挑中加入別人隊伍的末位人選。就連可憐的奧利芙——長得很胖,還戴著瓶底般厚厚的、有圈狀紋理的圓形近視眼鏡——都經常會比多莉先被別人挑中。如果不是因為媽媽,她在學校里大概會像沉入水底的沙子,完全隱形無蹤。與身邊幾乎每個學生都不同的是,她有一位能受到大家一致認同和喜愛的母親。她理應對此感到快樂,她應該滿懷感激,而她通常也確實如此,然而,只有在跟自己的貓咪嬉戲時,多莉才是最開心的。
學校組織義賣活動時,媽媽總是烤一個“滑稽蛋糕”。不是大蛋糕——個頭顯擺張揚得令你尷尬,也不會很小——寒酸到令你羞愧的程度,而是那種上面撒滿“聰明豆
”的蛋糕,有時還點綴著旱金蓮花,旁邊有一張剪報字條寫著:花朵可安全食用。每逢學校有戲劇表演,媽媽都會有不少寶貝可以借給同學們用。東西用壞了,她也從不埋怨。鮑爾小姐的羊毛開衫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她向鮑爾小姐請教怎么編織那種花樣,然后還真的動手織了一件開衫。她告訴鮑爾小姐,她選了不同顏色的毛線,以免她們看上去像雙胞胎。可憐的鮑爾小姐,身材跟登山拐杖一般干癟,與媽媽那楊柳婀娜的美妙曲線根本沒法相提并論,因此當她聽到“雙胞胎姐姐”這樣說時,她都臉紅了,不過心里還是挺樂意的,還因此變得更愿意與旁人接近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
媽媽為多莉的十六歲生日派對做了絕妙的安排。派對的每個步驟,她都會征求女兒的意見。
“聽著,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喜歡什么,還有其他姑娘們都喜歡什么。作為你媽媽,要是把這些事搞錯了,那就太愚不可及了。我可不會帶你們去看電影,或者去麥當勞聚餐什么的,因為那對你來說太幼稚了。”
“媽媽,你從來都不會搞錯的?!倍嗬虻穆曇袈犐先コ翋灴贪濉?/p>
“我當然可能會犯錯,我親愛的小姑娘。我比你和你的那些朋友早生了一百年??!我的思想觀念都像是上世紀的老古董,所以才要靠你們來告訴我你們想要什么。”
“你比我們大不了一百歲。”多莉的語調還是很平淡,“生我的時候,你才二十三歲,現(xiàn)在也還沒到四十?!?/p>
“是噢,但很快就四十啦!”媽媽嘆口氣,看著鏡子里她那完美的臉龐,“很快,我就會是個彎腰駝背、氣色枯黃、脾氣古怪的四十歲大媽嘍。”她朗聲大笑起來,多莉也跟著笑。四十歲黃臉婆,這個概念太滑稽了。
“你十六歲時在做什么?”多莉問道。她不知道如何安排生日,對任何形式的慶祝活動都有畏懼心理。她想把坦白這些的時刻稍稍延后,于是便問了這樣的問題。
“哦,我親愛的,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那天是周五,我們做的也就是當時每個人都做的那些事——看一檔電視節(jié)目《全民出動搶先沖!》,接著我們吃了香腸和生日蛋糕,還在唱片機上播放甲殼蟲樂隊的歌。然后我們去了一家咖啡屋,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奶沫咖啡,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地說笑。最后大家各自搭公共巴士回家?!?/p>
“聽起來很美好。”多莉說,露出了惆悵的神情。
“算了,那可是黑暗的中世紀。”媽媽心有不甘,遺憾懊惱地說,“現(xiàn)在的情況要好得多。我猜你們都想去蹦迪吧?其他人的生日是怎么操辦的?簡妮十六歲了,瑪麗肯定也十六了,朱迪呢?”媽媽雙眼放光地看著女兒,一一列出多莉朋友的名字。這些女生與多莉關系到底怎樣?她在關注的同時,又保持著警覺,開口謹慎。她在乎的是,不管是什么場合,女兒都不該遭朋友冷落,被排除在外。
“我想簡妮只是出去看了場電影?!倍嗬蛘f。
“當然了,她有尼克陪著——沒錯的?!眿寢屬t明地點點頭。她可是所有女孩的知心閨蜜。
“我不知道朱迪為什么去了?!倍嗬蛞桓畹卣f。
“但你應當知道啊,親愛的。她是你朋友?!?/p>
“可我還是不知道。”
媽媽的臉色明顯緩和起來。多莉能看出,那是一種策略的改變,媽媽現(xiàn)在的語調變得寬慰了些?!爱斎涣?,當然,我們別忘了,朱迪那天可能什么也沒干,或者只是家人給她慶賀了一下。是的,要說你應當知道,那是沒道理的?!?/p>
多莉感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真相已經暴露在媽媽面前:她是朋友聚會時被孤立的那個人,而作為如此悲哀的一個角色,為了收買人心,維系和同學的友情,她自己不得不壓抑著自卑難堪,去舉辦一個討好賣乖的生日派對。多莉的心沉重得像鉛錘。她知道,此刻她的臉肯定被沉重悲哀的陰云籠罩。她希望自己能對開朗又美麗的媽媽露出笑容。媽媽總是努力地幫她,總是站在一旁支持她,為她出主意,也總是對她表示肯定和欣賞??伤稽c都笑不出來。
媽媽有一萬個理由去扮演殉道者,去認為女兒辜負了她的犧牲,不知感恩。但媽媽從未有過那樣的表現(xiàn)。朱迪的媽媽總喜歡喋喋不休地訴苦,說女兒不僅是母親肉身遭受的一大苦難,更是精神的折磨、靈魂的煎熬;簡妮的媽媽則比警局政治保安處的特工還多疑,即使是最單純的活動都逃不過她那可疑的目光;瑪麗的媽媽看上去如同中古繪畫里為基督之死而悲慟哀悼的圣母瑪利亞,因為撫養(yǎng)一個青春少女的責任似乎把她的腰都壓彎了。只有多莉的媽媽是滿懷希望與熱情,并且足智多謀的。只不過,上帝亮出底牌,明示她得到的是個無趣、木訥、愚鈍,而且悶聲不響的孩子,而不是一個更有聲有色、活潑可愛的娃娃,能跟大人機靈互動——難道這不是走了霉運?
“媽媽,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多莉認真地問道。她是真心實意地想知道答案。
媽媽的臉上幾乎沒流露出任何驚訝之色。她依舊高高興興地回答這個問題,面帶微笑,這種微笑一直伴著她面對幾乎所有的事情……
“寶貝,我沒有特意要對你好。我只是和平常一樣……不過,這是你的十六歲生日,理應是快樂的一天,是值得你記住的一個經歷……哪怕在將來的回憶中顯得愚蠢無聊,就像我的生日那樣。最起碼,我記住了它,記得我們那傻乎乎的衣著打扮,還有可笑的發(fā)型。我想讓你擁有的,就是快樂的一天。”
多莉沉思了一會兒。來過她家的每個女孩,所有那些小姑娘,都對她的媽媽贊賞有加,她們都說她就像一個再好不過的大姐姐——你可以對她無話不說,而她總是能理解你。
“媽媽,你別費心了。說真的,那一天不會快樂的,也沒什么快樂的日子。我說的是實話。日子談不上快樂,就像你經歷過的那樣,就像你每天過著的日子那樣。我不是在抱怨?;钪緛砭褪沁@樣?!?/p>
她強忍著沒讓淚水涌上來。她祈望媽媽臉上能出現(xiàn)某種會意的跡象。媽媽露出的神情表明她對此極為關切,但多莉明白,那不是真正的理解,那只是同樣的東西,只是更多的關切而已,就像以往那樣,一直都是那樣。
媽媽說的話在她耳邊流淌而過。先是安慰:每個人都會在十五歲時感到低落,因為既沒有成熟但也不再年少;然后是更多的安慰:很快,一切就會樂觀起來,你將有玫瑰色的未來,你那美妙的綠色眼睛會閃閃動人,那濃密亮澤的秀發(fā)將隨著跑動而翩翩飛舞,而你的內心充滿了對生活與冒險的熱情和渴望。媽媽輕輕拍打著多莉的手,而多莉呆坐著,郁郁寡歡。
她低頭看見媽媽纖長白皙的手指,那指甲很完美,長長的,透出珊瑚粉的美麗色澤。她看見媽媽的戒指,那些戒指本身不是很大,但媽媽的小手因承受它們的重量而顯得更柔弱了。這只手輕拍著多莉那寬大厚實、指甲被咬過的手,手上還有油性筆留下的墨水污痕,以及被黑刺莓灌木叢刮傷的印跡。
多莉知道,這都是她的錯。媽媽是這么好的人,都怪多莉她自己太差勁。她太平庸,又冥頑不化,糟糕到骨子里,糟糕到心底——那顆粗糙冷硬、刻板古怪、令人生厭的心。
爸爸很多時候顯得很憂郁,多莉這樣想著,眼前浮現(xiàn)出他提著公文包,從火車站走上小山丘時的樣子。他的背有點弓,模樣顯得很疲憊,但只要一見到媽媽,他就馬上變得開朗起來。媽媽可能會在樓上房間的窗邊向他揮手,然后輕快地跑下樓梯,在他進門的瞬間擁抱他。她不會響亮地親吻他的面頰,而是張開雙臂摟住他,連帶著他的公文包、大衣、腋下夾著的晚報,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抱在懷中。有時她可能正在廚房里忙碌,但這并不妨礙她丟下手里的東西,跑到門口迎接下班歸來的爸爸。多莉注意到,每一次,爸爸都是多么的高興,甚至還感到有些驚喜。爸爸并不是熱衷于這種“自發(fā)式”肢體動作的人,但他的回應卻像是陽光下盛放的花朵。上班族獨有的那種愁悶、焦慮的神情在這一刻煙消云散,而媽媽自打他進家門起,就絕不會跟他嘮叨任何麻煩事。即使有水管爆了,他也只會在稍后才聽到媽媽提起。這里的稍后,指的是很久以后。
就這樣,正如多莉預料到的,“十六歲生日”這個議題被放到了爸爸面前,但不是當作麻煩,而是作為令人興奮的好事來討論的。媽媽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亮光。一個女孩子的十六歲——這是一個象征,一個里程碑,是成長圖景中的耀眼地標,這樣的大事一定要被記錄下來。可是怎樣讓這一天不同凡響?他們該為多莉做點什么?
多莉看到爸爸的面容變得很溫柔。爸爸想必也知道,其他家庭里的媽媽可不像他們家的媽媽一樣。那些人家,孩子不管搞什么派對,夫妻多少都會有些爭執(zhí)。而他是多么幸運,能擁有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特例”,能娶到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好女人——這個女人能積極地為少女們張羅派對。
“嗯,那個,這樣吧?!彼麧M臉笑意地說,“多莉,毫無疑問,你是個幸運的丫頭。好吧,很好,就這樣,十六歲,至少也得有個像樣的生日派對。”
“如果我們家沒閑錢搞這個,我不會介意的。”多莉加入了討論。
“我們當然花得起這點錢。否則我們,我和你媽媽,我們工作是為了什么呢?不就是為了這些?用偶然的小奢侈來款待親友,我們承擔得起。”
多莉再次慚愧地發(fā)覺自己在心里懷疑:父母說的是真話嗎?爸爸每日趕遠路去工作,去那間平淡無奇、毫無生氣的辦公室,直到晚上再精疲力竭地回來,為的就是能有點錢給女兒辦生日派對?肯定不是這樣。還有媽媽,上午去一家大型花店干活,為的就是能掙點小錢當作家用儲備金,來支付餐飲享樂之類的開銷嗎?多莉一直都認為,媽媽去花店上班,是因為她喜歡置身于那些美麗的花朵當中,喜歡在那里跟朋友們一起吃午餐,喜歡這份可以讓她將那些快要蔫了的花朵帶回家的工作——那些花兒常常能在她的家中重新煥發(fā)出活力。她以為,爸爸去上班是因為那本來就是男人們該干的事——他們待在辦公室里,處理文件,但現(xiàn)在多莉意識到,她對很多事情都有著非常愚蠢的看法,怪不得她沒法跟別人進行出色的交流,而媽媽就能做到。就在前幾天,她還聽到媽媽跟郵差聊起關于幸福的話題。設想一下吧,那只是個過來送信的家伙,你卻要跟他談幸福之類宏大而抽象的問題,而那人竟然還顯得很感興趣。他說,并沒有多少人能夠將這一類的話題引入日常閑談中。
“媽媽,我很笨,不知道別人喜歡什么,想要什么。你在這方面就很拿手。你覺得我那些朋友會喜歡什么?”
多莉感到自己跟以往所感覺到的一樣差勁。這世界上哪會有人愿意對她表示一絲一毫的同情呢?她是什么?她們只會說,她嬌生慣養(yǎng),是個被寵壞了的毛丫頭。家里給了這個丫頭一切,但她卻什么都不能認可,不懂領受。她這些想法,媽媽都一概不知。媽媽只是一心想著要幫她,顧不上她的內心感受。
“午餐怎么樣?”媽媽突然說道,“在格蘭德大酒店來個周六午餐會,你們可以精心打扮,你們所有的女孩子還可以分享一瓶酒——只要你們同時也多喝些礦泉水。你們可以照著菜單自己點菜……喜歡什么就點什么。這樣好不好?”
這一提議所包含的可能性是確定無疑的。這與以前的生日安排截然不同。
“那你會跟我們一起去嗎?”多莉問。
“別扯了,小寶貝。你的朋友們是不會想要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古董的……”
“媽媽,求求你了,跟我一起去吧。”多莉說道。
媽媽說,周六她也要上班,所以只能擠點時間來湊熱鬧,進去逗留片刻,加入她們,喝點酒……或隨便其他什么的。
多莉的朋友們認為午餐會這個主意很棒。簡妮說她要穿上一套新買的衣服,而且如果尼克知道她竟然能在格蘭德這么高檔的地方吃飯,他肯定會很傷心——就像吃錯藥的呆頭鵝那樣?,旣愓f她要先去酒店看看菜單,以便心中有數(shù),知道點什么菜。朱迪說那里說不定會有電影公司的星探,或者模特經紀人什么的。她們說,能想到這樣的派對計劃,多莉的媽媽可真是天才。
“哇,你媽媽怎么會這么棒??!”簡妮興致盎然地追問。
“這就意味著我正相反?!倍嗬蛘f。
“哎呀,多莉,別這么掃興好不好?!焙喣菖c瑪麗同聲說道,一邊從她身邊走開。多莉坐在教室中,只愿世界早點毀滅——就那么突然崩毀,崩毀在一大片夕陽的血紅殘照里。讓父母花上一大筆錢去款待一伙人享受午餐,而且這些人還當面指責你無趣,這樣的安排看起來竟然還是個好主意!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世界,似乎已經毫無意義。鮑爾小姐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多莉正坐在那里。
“多莉,別無精打采的。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多運動,臉色就會紅潤點。還有,看在老天的分上,來學校時,不要再穿那么舊的收腰衫了,還有那破爛的寬松外套。我敢擔保,你媽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絕不會這樣?!?/p>
“是不會。應該說那時的她也很完美?!倍嗬虻穆曇麸@得不耐煩又刺耳,聽來像受了傷害。老師在身后看著她,失望地搖了搖頭。
媽媽安排好了周六生日宴上午的活動日程表,要去莉莉安發(fā)廊做個新發(fā)型,還要去美甲店做指甲護理。多莉不想要這些打扮,同樣也不想要媽媽給她的新套裝提貨券。
“媽媽,派對會令人失望的,”她說,“一切都會令人失望?!?/p>
媽媽的眼神是否變得強硬了一點?或者,那只是多莉的想象?
“那么,我還要不要給你挑件生日那天穿的衣服?”媽媽之前這樣問過。當然嘍,她已經選中了一件漂亮的綠衣服,跟多莉的綠眼睛極為相稱。她這樣說過,而且這顏色也確實適合多莉,其他姑娘們也都贊同——這還用說,今天她們當然很尊重她,因為她要帶她們去格蘭德大酒店——多莉意識到了這個。不過,同學們看上去又好像在說真話,她們確實認為多莉這天看上去很不錯:她的頭發(fā)很亮澤,指甲雖然短,但很整潔,閃耀著好看的粉色——美甲店的姑娘還給了她一樣東西,涂上之后她就不會再去咬指甲了。
酒店經理熱情地歡迎她們的到來。預訂人的名字是多莉。
“你的媽媽,那位迷人的女士,稍后將加入聚會?!苯浝磉@樣說道。
“是的,她在上班,你知道的?!倍嗬蚪忉尩?。
“上班?”
“在花店上班。”多莉補充道。
出于某種莫名的原因,他覺得這說法挺有趣。他微笑著,隨即附和多莉:“當然了,她在工作。你媽媽是一位很出色的女士。我們有時也會在這里看到她,但不是很頻繁。”
媽媽來了??雌饋矸路鹈總€人都很欣賞她。她加入姑娘們當中,好像非常興高采烈。你會認為,這些組成世間最為光彩照人的陣容的女孩,一個個都像珍珠般閃亮,而不是四個涉世未深的毛孩子,會因為身處于一個過度富麗堂皇的地方而坐立不安。轉眼間,午餐就端上來了。每人都被允許倒了少量的酒,用來舉杯向剛剛到來的十六歲致意。姑娘們有一種長大成人的感覺,或者說她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是成年人了。多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她們在環(huán)顧四周時顯得更有自信了。這是她們所有人都將銘記在心的一個日子。那她自己會記住嗎?她在心中忖度。多年之后,她還能回憶起這天的情景嗎?就像媽媽那樣,還能想起那些唱片、電視節(jié)目和咖啡屋中的嬉笑嗎?
媽媽說了,午餐之后,她們可以一起在市中心悠閑地散散步,看看噴泉附近的街頭音樂家和舞蹈表演。她稍后還有一些小事要處理一下,她們就只管自由活動。女孩子們喝了酒,感覺長大了,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了,樂得沒人監(jiān)管,于是起身去衣帽間拿外套。
多莉沒穿外套,她那布料柔軟的綠夾克與裙子是不可拆分的完整的一套。同學們走到一邊去補妝,拾掇拾掇小臉。等她們都離開,多莉百無聊賴地順手推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媽媽親自去那里買單。她想對媽媽說聲謝謝,用發(fā)自肺腑的溫暖和感恩之情去感謝她,告訴她這個生日午餐會很棒,說她也真的很喜歡那套綠衣服。媽媽與經理站得很近,經理一只手摟著媽媽,另一只手在撫摸媽媽的臉。媽媽對經理微笑著,笑得很溫暖。
多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但辦公室的門依舊還半開著。她在大堂花紋織錦面料的沙發(fā)上坐下。
他們肯定注意到了門是開著的,沒過一會兒兩人就出來了。媽媽的臉看上去有些微微發(fā)紅,經理也是。當他們看到呆坐在沙發(fā)上的姑娘時,那唯恐真相敗露的擔憂之心又增添了新的驚惶。同時,七嘴八舌的女生們回來了,于是她們紛紛說著“再見”和“感謝”,然后跟媽媽一起離開,漫步去市中心閑逛。簡妮、朱迪和瑪麗走在前面。多莉心事重重,跟媽媽走在后面。
“我為什么叫多莉?”她問。
“這個,是為了讓你爸高興。我們照搬你奶奶的名字,給你起名叫多蘿西,但我從未喜歡過那個名字。那時候你就像個小洋娃娃,所以我后來就改口叫你多莉了。”她回道,正如她會對每個問題都做出的干脆利落的回答,沒有內疚的意思。
“你做每件事都是為了讓別人高興?”
媽媽看了她片刻。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很久以前我就懂得了這一點,如果你能讓別人感到舒心愉快,你的人生旅程就會簡單許多?!?/p>
“但這是對自己不誠實、違背自己的內心感受,不是嗎?”
“你并非總能保持誠實。不能的?!?/p>
多莉知道,如果她追問酒店經理的事,她也會得到一個回答。但她能問什么呢?你愛他嗎?你打算離開爸爸跟他一起生活嗎?其他男人是不是也會摟著你?你說你稍后還有一些小事要處理一下,你的意思就是那個經理,你還要回到酒店那里?
突然之間,多莉意識到自己什么問題也不會問,什么問題都不會再提了。她知道,她將不得不去思考,媽媽所走的路是否真的是一條正確的路——生命短暫,為什么不微笑呢?為什么不去讓別人快樂一點?比如去迎合人們,比如很早以前已去世的奶奶多蘿西;比如學校的鮑爾小姐,織一件開衫就讓她高興起來;比如爸爸,跑到門口去迎接他就行;還有她這個沉默乖戾、被同學冷落的女兒,破費點辦個生日派對她也算是安慰。
多莉挽著媽媽的胳膊向噴泉走去,伴隨著強烈的震驚。她意識到,自己將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十六歲生日,這個紀念她長大成人的特殊日子。它將永遠在那里,永遠被冰凍封存在那里。這一天,她認識到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而媽媽的路僅僅是其中一條。那并不一定是正確的,同時也絕然不能說是錯誤的。那只是前方很多路當中的一條。
滑稽蛋糕,原文為“funny cake”,特指結合了蛋糕與餡餅共同特質的點心。
聰明豆,一種巧克力豆的名字。
原文中有部分單詞使用了楷體,表示強調,因此中文版沿用了這個特點。
英文中“小洋娃娃”一詞是“doll”,與多莉(Dolly)的名字發(fā)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