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不厭圣垂訓——憶劉季高先生
今年四月間接尚君兄電子函,說準備為已故劉季高先生編一紀念文集,并傳來一附檔說:“附件中是劉季高先生家人最近整理的他的詩稿,其中頗有與你來往者。”打開詩稿,見到三首給我的詩,眼前即浮現(xiàn)劉老對我的關(guān)愛和鼓勵,畢生難忘。其實劉先生給過幾首詩,另有未見于詩稿的。所喜者仍能找到他的三封詩郵,都是我在美國時寄我的。這些年來數(shù)度搬遷,尤其是2002年自美國移食于香港,書籍、信件及照片等散失不少,但這三封信是劉先生的詩,也是他的書法,是我十分寶愛而一向隨帶身邊的。
劉先生和我可說有一種緣分。1979年我以同等學力考上復旦中文系研究生,原先報考的是劉先生的唐宋文學專業(yè),但只有一個名額,結(jié)果取了陳祖言兄(現(xiàn)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分校執(zhí)教),而萬幸的是我仍被錄取,轉(zhuǎn)由趙景深、章培恒兩位老師合帶,學習元明清文學專業(yè)。
第一次怎么見劉先生的,好像是進研究院第二年祖言兄帶我去拜年。此后給劉先生拜年成了我的慣例,雖然未成為他的學生,但他對我不倦教誨,一如他的學生。對我來說,每次見到他總有一種春風溫煦之感。對于我能有幸追隨趙老師、章老師學習,他非常高興,說雖以元明清文學為專業(yè),但中國文學源遠流長,不要疏忽了前代的文學;又說做人、做學問都要出之以誠,方對得起自己。
劉先生話不多,很少談他自己,偶爾談到過去的年代,片言只語中可以感受到他對于蔑視知識尊嚴的“四人幫”深惡痛絕。他關(guān)心國事,有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儒者氣度。他也不夸言自己的學問,但提起某一篇詩某一篇文,無論是《詩經(jīng)》《左傳》、唐詩或清代散文,都如數(shù)家珍,有他獨特的見解。如果提及系里的老師,都褒揚有加,對朱東潤、趙景深等老先生特別尊重,也跟我說起章先生曾受政治打壓而發(fā)奮學問的事,眼中閃現(xiàn)出光芒。劉老說話慢條斯理,音調(diào)頓挫,給人感受到一種正氣、一種傳統(tǒng)的內(nèi)涵。他那種純粹的風懷令人肅然起敬,卻不古板,富于人情味。1984年我要報考趙老師、章老師的博士生,請劉老寫一封推薦信,他欣然應(yīng)允,寫了半頁紙,每個字端端正正,銅筋鐵鉤中帶有婉媚之姿,一如其習二爨的魏碑書法風格。信中的美言獎詞我記不起來,只記得說我“精力過人”,這樣的評語是很感性、個人的。我現(xiàn)在有這樣的經(jīng)驗,如果要著力推薦一個學生,就需要某種表達,來說明與被推薦學生的熟悉程度,比一般的泛泛之語要著力得多。
1988年冬我去美國,臨行匆匆,未能與劉先生道別。到了美國后給他寫了一封信,很快收到了回信。令我意外的是信中是他的一首贈詩,親筆寫在約四尺長、一尺半寬的宣紙上,裝在一個塑料套里。詩云:

劉先生親筆詩
忽忽心中若有失,聞君萬里海東行。
葩經(jīng)好句耐三復,喬木吟風惜別聲。
詩后云:“七絕一首送建華仁弟遠行,戊辰孟冬,劉季高,時年七十六?!辟浳乙赃@樣的詩和字,對我來說很不尋常,而“忽忽心中若有失”,讀來有種傷感。另有一紙,鋼筆直行手書于一張文稿紙背后,開首“建華同學、衛(wèi)星女士儷鑒”,最后“內(nèi)人附祝新年快樂!萬事如意!”我想這是很特別的,對我、對我的家人更表示一種溫馨和關(guān)愛。
的確,劉先生不光關(guān)心著我的學業(yè),也關(guān)心著我的生活。1981年我結(jié)婚之后,每次去看他,總帶著內(nèi)子,看得出劉先生和師母對我們有一種喜歡,視如家人般的喜歡。記得師母總會囑人煮了湯圓,給我們吃。師母患有高血壓,劉先生對她照顧備至,那種鶼鰈情深的情景,使我們感動。我的赴美,是在與汪衛(wèi)星分隔了一年有半之后,她先去美國學畫的。因此在這封信里說:“絕句一首,本擬面交,今附上。山翁情懷,具于二十八字中,不再瑣瑣。此祝著作日富!畫運昌隆!”對于我的遠行,字句之中,語短意長,似有一種復雜的感情。詩句“葩經(jīng)好句耐三復,喬木吟風惜別聲”,希望我在學業(yè)上繼續(xù)努力,也鼓勵我們兩人都能取得成績。
1991年2月收到劉先生信,也是親書贈詩:
學而不厭圣垂訓,佇看高樓步步登。
雛鳳音宏過老鳳,蘭堂況有管夫人。
詩后小字云:“辛未十一月下旬接建華仁弟云箋、賀年片、照片具悉,三喜臨門,喜賦一絕申賀。京口墅叟劉季高,時年八十一?!边@是寫在尺半見方的宣紙上,然而這封信里另有一紙,同樣大小,上有兩首詩:
金紅燦爛賀年片,博引旁征述古篇。
一出明珠客按劍,夢驚劉海送金蟾。
詩后云:“庚午仲冬,建華仁弟寄來賀年片及近作一篇,寒窗展讀,欣然命筆,以一絕相酬。意猶未盡,再續(xù)八句,年老話多,聊以見意云爾?!钡诙娫疲?/p>
陳家伉儷世無雙,婦工繪事夫文章。
生兒慧猛氣飛揚,讀書上口便朗朗。
天倫之樂人共羨,海天萬里金山旁。
登樓東望云茫茫,舉杯遙祝安而康。
自赴美之后已經(jīng)兩年多了,其時我仍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訪問學者。春節(jié)將近,像以往一樣,我寄與劉先生賀年片,這次還有照片,另有一篇在臺灣大學《中外文學》雜志上發(fā)表的關(guān)于黃遵憲的文章。其實慚愧得很,從學業(yè)上說談不上什么成績,但劉先生的深情寄語,大約是見到我仍在努力,似足慰其老懷。劉老也尤其看重家庭倫理,大概從我的信中得知內(nèi)子已經(jīng)學畫畢業(yè),犬子也在上學,所以在詩中表達了他的欣喜之情。
讀著“學而不厭圣垂訓,佇看高樓步步登”,我感到分量。劉先生諄諄囑咐之際,并沒對我失望,他的“佇看”,使我惶恐莫名,也給我?guī)砀挥谛聶C的精神動力。劉老的“佇看”是溫馨、厚重的,正如他的書法,高古遒勁,龍蛇盤舞,如楷的行書中忽雜以草書,頓現(xiàn)靈動之姿。看著這兩幅字,如睹劉老,在八十一歲的高齡,還能作如此的詩和字,也讓我為他欣喜,為他祝愿。
1994年春節(jié)收到劉先生的信,又賜我墨寶,詩曰:
天涯又上一層樓,群籍英華眼底收。
妙筆夫人師造化,攜雛鸞鳳與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