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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害羞。小學的時候演一個關(guān)于游獵的戲劇,別人都扮動物,只有我扮的是草。在演講大廳里,我從未問過任何問題。在體育課上,我總是躲在角落里。如果別人撞到了我,我會道歉。街上散發(fā)的每張傳單我都會接。我總是把購物手推車歸到原位。如果咖啡店柜臺上的調(diào)味奶用完了,我就喝黑咖啡。如果我在別人家過夜,毯子看起來就像沒碰過一樣平整。
我從未給自己辦過生日派對。在請別人打開暖氣之前,我早已套上三件毛衣。棋盤游戲玩輸了,我也不生氣。我把硬幣草草塞進錢包里,免得擋了后面排隊結(jié)賬的人。小時候,我想長大后去扮吉祥物,這樣我就可以既跳舞又不被別人看到。
小學時,我是唯一連續(xù)兩年被選為沖突調(diào)解員的學生。我的工作是穿著一件綠馬甲在操場上巡邏。如果有人吵得不可開交,他們就會來找我,而我會教他們用“我的意思是”溝通法,比如,告訴對方“當你……的時候,我感覺……”。一次,有個幼兒園小朋友向我求助說,他們每個人可以有十秒鐘玩秋千,但是在她玩的時候,孩子們會數(shù)“一只貓,兩只貓,三只貓”,而輪到男孩們玩,他們就數(shù)“一只大河馬,兩只大河馬”,所以他們玩得更久。于是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大家都數(shù)“一只老虎,兩只老虎”。我一輩子都是用老虎來數(shù)數(shù)的。
我在此介紹自己,因為在接下來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里,剛開始,我既無姓名亦無身份。我既沒有性格特征,也沒有主動行為。我被發(fā)現(xiàn)時身體半裸,孤身一人,不省人事。沒有錢包,沒有身份證明。人們找來警察,叫醒一位斯坦福大學的系主任,讓他來看看認不認得我,并詢問相關(guān)目擊者。沒有人知道我屬于哪個院系,我從哪里來,我是誰。
我的記憶如是告訴我:2015年1月17日,是個周六,我住在帕羅阿爾托我父母家里。我的妹妹蒂法妮在加州理工念大三,她沿海岸線開了3個小時車北上來度周末長假。在家里,她通常跟朋友一起聚會,但偶爾也會留些時間給我。傍晚我倆接上她的朋友朱莉婭,一個斯坦福的學生,開車去阿拉斯特雷德羅保護區(qū),看落日將群山染成金黃。天色暗下來,我們在一家墨西哥快餐店前停了下來。我們熱烈討論著鴿子會在哪兒睡覺,爭論著把衛(wèi)生紙折成方形的人多還是就把它揉成一團的人多(我認為是前者,而蒂法妮認為是后者)。蒂法妮和朱莉婭提起她們那天晚上要去斯坦福校園里參加一個卡巴奧發(fā)兄弟會
的派對。我正把綠色的洋蔥調(diào)味醬舀進一個小小的塑料杯里,沒怎么留意她們在說什么。
那天晚上晚些時候,爸爸煮了西蘭花和藜麥。他把藜麥叫作“qwee-noah”端出來的時候,我們大呼小叫,“這叫keen-wah,爸,你怎么連這都不知道!!”我們用紙盤盛著吃,省得洗盤子。蒂法妮的另外兩個朋友,科琳和特蕾,帶來了一瓶香檳。原計劃是她們?nèi)齻€去斯坦福跟朱莉婭會合。她們說:“你應(yīng)該來啊?!蔽艺f:“我可以去嗎?我去的話不會尷尬吧?”我會是聚會上年紀最大的人。我沖了個澡,還唱著歌,在一堆襪子里找內(nèi)衣,在角落里找到一條發(fā)舊的圓點花紋三角褲。我穿上一條緊身的炭灰色裙子,戴上一條沉甸甸的紅色小寶石吊墜銀項鏈,套一件有褐色大紐扣的燕麥色羊毛開衫。我坐在棕色地毯上給我那雙咖啡色軍靴系鞋帶,盤成髻的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
我家廚房的壁紙是藍黃條紋的。一口舊鐘和木制櫥柜靠著墻,門框刻著我們歷年的身高(如果量身高時穿了鞋就畫個小小的鞋子的符號)。打開櫥柜的門,我們只能找到威士忌;而冰箱里僅有的調(diào)酒軟飲料是豆?jié){和青檸汁。僅有的烈酒杯是我們?nèi)ダ咕S加斯和夏威夷毛伊島家庭旅行時買到的,那時我和蒂法妮收集它們給我們的毛絨動物玩具當小杯子用。我毫無顧忌地喝純威士忌,自由而隨意,就像你常隨口說的那樣:“我當然會參加你表弟的成人禮,唯一條件是你得把我灌醉?!?/p>
我們讓媽媽開車載我們?nèi)ニ固垢?,走福特希爾高速公路只?分鐘。斯坦福就是我的后院,我的社區(qū),過去很多年里,父母在這里雇了好幾個便宜的家教。我在這個校園長大,參加草坪上搭帳篷的夏令營,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裝著炸雞塊溜出餐廳,跟教授們一起吃晚飯,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的父母。媽媽在斯坦福書店附近讓我們下車,下雨天她會從這里給我們帶熱可可和瑪?shù)铝招〉案狻?/p>
我們步行了5分鐘,順著人行道的斜坡向下,來到松樹下的一間大房子。一個上嘴唇留有細小胡須痕跡的人放我們進去。我在兄弟會的廚房找到一個提供蘇打水和果汁的飲料機,便開始拍下按鈕,調(diào)制軟飲,并自賣自夸說這是紅莓汁?!岸_耍‖F(xiàn)在為女士們提供紅莓汁!卡巴奧發(fā),卡巴奧發(fā)全天提供!”人群開始涌進來。燈熄滅了。
我們站在前門旁的一張桌子邊,像個迎賓委員會,展開雙臂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看著女孩們走進來的樣子,頭半縮在肩膀里,怯生生地微笑,試圖在房間里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了解那種神色,因為我自己就是這么感覺的。上大學的時候,兄弟會是一個排斥外來者的王國,充滿噪音、能量爆棚又激動不已,年輕人在那里歡呼雀躍,體格健壯的男性則占主導地位。大學畢業(yè)以后,兄弟會就充滿令人生厭的酸腐氣息、滿地散落的薄紙杯,在那兒,你聽得見鞋底從黏糊糊的地板上抬起來時發(fā)出的聲音,潘趣酒喝著像涂料稀釋劑,坐便器邊緣上粘著幾縷黑色小卷毛。我們在一張桌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塑料瓶的伏特加。我像是在沙漠中找到水一樣小心抱著它。保佑我吧。我把酒倒進杯子,又把它扔回去。人們在桌上互相碰來撞去,像小企鵝似的搖搖擺擺。我獨自站在一把椅子上,雙手在空中揮舞,如同一片喝醉的海藻,直到我妹妹把我扶下來。我們上外頭灌木叢里小解。我和朱莉婭開始肆意說唱。我開始唱“干燥的皮膚”,想不出任何跟“絲塔芙”
押韻的詞,卡住了。
地下室里滿是人,溢到了水泥露臺上的光點那里。我們站在幾個矮個子白人旁邊。他們把帽子倒著戴,像是小心翼翼地防止脖子在這大晚上的室內(nèi)被曬黑似的。我抿了一小口溫熱的啤酒,說這嘗起來像尿,就把它遞給了妹妹。我感到無聊,人很放松,喝醉了,非常累,而離家只有10分鐘路程。我比周圍的一切都更年長。正是從這一刻開始,我的記憶變成一片空白,卷軸在這兒斷了。
直至今日,我仍然相信那天晚上我做的事情中沒有一件是重要的,只有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記憶。但這些事會被無情地重新提起,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都將被切開、被衡量、被計算,被呈現(xiàn)給公眾來評判。一切都因為,這個派對的某個角落,有他在。
——
太亮了。我眨了眨眼,看到雙手手背上結(jié)著褐色的血跡。我右手繃帶已經(jīng)松動,黏合劑失效了。我想知道自己在這兒多久了。我躺在一張狹小的床上,一張成人床,兩側(cè)都有塑料護欄。墻是白的,地板拋過光。有什么東西深深刺進了我的胳膊肘,白紗帶纏得太緊了,手臂上的肉都凸了出來。我試著把手指插進繃帶,但手指太粗。我朝左看。兩個男人正盯著我。一個年長的非裔美國人,穿著斯坦福的紅色防風夾克,另一個是白人,穿著黑色警服。我的雙眼模糊起來,他們倆就變成了紅方塊,黑方塊,斜靠著墻,胳膊放在背后,仿佛他倆已經(jīng)在那兒待了一段時間。我又定睛看了看他們。他們露出我看著一位老人下樓梯時那樣的表情:緊張不安,擔心他隨時可能跌一跤。
警官問我感覺如何。當他靠近我的時候,他的眼神毫不躊躇,不含一絲笑意,只是一直定定地睜大眼睛,就像兩個小池塘。我想,挺好的啊,難道我該感覺不好嗎?我正扭頭四顧找我妹妹。穿紅色防風夾克的男人介紹說自己是斯坦福大學的系主任?!澳憬惺裁疵??”他們的注視令人不安。我感到疑惑,他們?yōu)槭裁床蝗栁颐妹茫欢ㄊ窃谶@兒的什么地方?!拔也皇菍W生,只是來玩的。”我說,“我叫香奈兒?!?/p>
我睡著了多久?我一定是喝得太醉,摸進校園里最近的一棟樓里睡過去了。我是爬過來的嗎?怎么會把雙手都擦破了?是誰用這破舊的急救包給我包扎起來的?他們可能有點兒惱火,又有個醉酒的熊孩子得要他們來照料。著實令人尷尬,我已經(jīng)過了這樣肆意而為的年齡。不管怎么樣,不能再麻煩他們了,謝謝他們給我這張折疊床。我掃視門廳,想知道哪扇門是出口。
他們問道,他們可以給什么人打電話,告知對方我在這兒。這兒是哪兒?我把妹妹的電話給了他們,然后看著穿防風夾克的男人走開,一邊跟我妹妹通電話,一邊走進了另一個房間,聽不見他們說什么。我的手機在哪兒?我開始在身邊摸索,想看能不能碰到個發(fā)硬的物件。什么都沒有。我懊惱自己把它弄丟了,還得轉(zhuǎn)回去找。
警官轉(zhuǎn)身向著我?!澳悻F(xiàn)在是在醫(yī)院里,而且我們有理由相信你被性侵了。”他說道。我慢慢點頭。真是個嚴肅的人!他一定是搞糊涂了,我在派對上沒跟誰說話呀。我需不需要澄清?我難道還不夠年齡自己簽字出院嗎?我想會有人進來說:“警官,她可以走了。”然后我向他們致意,離開。我想吃面包和芝士。
我感到肚子里一陣劇痛,要去小便。我問能不能用一下衛(wèi)生間,他要求我等等,因為他們必須要留尿樣。為什么?我想。我靜靜地躺在那里,憋著膀胱。終于,我被放行了。當我坐起來時,我注意到灰色連衣裙在腰上堆成了一圈。我穿著一條薄荷綠的褲子。我很納悶,自己是從哪兒搞來的這褲子,又是誰把拉繩系成蝴蝶結(jié)的。我怯怯地走向洗手間,從他們的凝視中解脫了出來。我把門關(guān)上了。
我脫下新褲子,半閉著眼,再褪下內(nèi)褲。我的拇指擦過大腿兩側(cè),觸摸著皮膚,什么感覺都沒有。奇怪。我又重復了一遍這動作。我把雙手平放在臀部,手掌順著大腿摩挲,仿佛它們會突然恢復知覺,摩擦著,摩擦著,直到開始變熱,我的雙手停下來。我沒往下看,只是呆呆地半蹲在那里。我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半彎著腰,一動不動,沒法坐,也沒法站,褲子褪落到腳踝。
我總是想知道為什么幸存者會對其他幸存者如此了解。為什么,即使我們所遭受的攻擊的細節(jié)各有不同,幸存者之間對視一眼即了然于心,無須解釋。也許我們所共有的并不在于攻擊本身的細節(jié),而是那一刻之后的事:你第一次獨處的時候。有什么東西從你身上溜走了。我去過哪兒了。什么被奪走了。一種被寂靜吞噬的恐怖。從一個是非分明的世界中脫離。這一刻并非痛苦,并非歇斯底里,亦非痛哭流涕。而是你的內(nèi)臟變成了冰冷的石頭。是純粹的困惑伴隨著一絲察覺。慢慢成長的奢侈已經(jīng)逝去。由此開始的是殘忍的覺醒。
我慢慢俯身,坐到坐便器上。有什么東西在戳我的脖子。我摸了摸后腦勺,覺得打結(jié)的頭發(fā)里有質(zhì)地粗糙的東西。我到外面去了一小會兒,是落下的樹葉么?一切都感覺不對勁,但是我感到肚子里有一種麻木的平靜。寧靜而黑暗的海洋,平坦而廣闊??植谰驮谘矍埃铱梢愿杏X到它在移動,改變著我的內(nèi)臟,那里潮濕而沉重,昏暗不明,但在表面上,我只見到一道波紋??只潘启~兒般出現(xiàn),飛快地劃破水面,掠過空中,又溜回水里,一切復歸于寂靜。我無法想象我怎么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無菌室里,一個馬桶,不穿內(nèi)衣,獨自一人。我不會去問那位警官知不知道我的內(nèi)褲在哪里,因為我自身的一部分很清楚:我還沒準備好去聽那個答案。
我想到一個詞:剪刀。警官用剪刀剪去了我的內(nèi)褲,因為上面有陰道黏液,以防他們需要測試陰道黏液細菌。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醫(yī)護人員通過衣物做切片檢測。我站起身,注意到地上的泥土。我把褲子弄平,把拉繩系成蝴蝶結(jié)。我在水龍頭前猶豫了一下,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允許我把血跡洗掉。所以我就用指尖蘸著細水流,手掌碰了碰水,留著手背上結(jié)下的暗色污跡。
我回來了,像之前那樣平靜,禮貌微笑,爬回我的小床。系主任說已經(jīng)把我的下落告知我妹妹,并遞給我他的名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訴我”。他走了。我拿著這張小卡片。警官告訴我SART大樓要到早上才會開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樓,只知道我應(yīng)該回去睡一覺。我平躺著,但覺得又冷又怪異,刺眼的燈光下就我們倆。我很慶幸不是一個人,但如果他能讀本書或者去自動販賣機那兒就好了。被人盯著時我沒法睡著。
一個護士出現(xiàn)了,瞥了我一眼,立刻轉(zhuǎn)身對著警官,“怎么她沒毯子?!”警官說他已經(jīng)給了我一條褲子。“好吧,給她拿條毯子!怎么沒人給她條毯子?她就躺那兒連條毯子都沒有!”我看著她激動地打著手勢,提出更多要求,如此執(zhí)著于我的保暖問題,毫無畏懼地提出要求。我腦子里回想著這句話:誰給她拿條毯子。
我又閉上了眼睛,這一次沉浸在溫暖之中。我準備離開這個凌亂不堪的夢境,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躺在我的花面被子里,頭上懸掛著宣紙做的燈籠,而妹妹就睡在隔壁屋里。
我被輕輕推了推,睜開眼睛,還是那樣的亮光,還是那幾條毯子。一位金發(fā)女士穿著白大褂站著,身后還有兩位女士。她們對我微笑,好像我是個新生兒似的。這幾位護士中有一位名叫喬伊,我把這當作冥冥中的一個好兆頭。我跟著她們出門,走進一個小型停車場。我覺得自己像個衣著邋遢的女王,毯子拖在身后,像天鵝絨披風,兩旁還跟著隨從。我瞇起眼睛仰望天空,想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已經(jīng)天亮了嗎?我們走進一幢單層建筑,空蕩蕩的。她們帶我進入一間辦公室。我裹著幾條毯子坐在一張沙發(fā)上,注意到一個架子上的活頁夾脊上都標著“SART”字樣。下面用黑色記號筆寫著,性侵應(yīng)變小組。
這就是他們。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兩只眼睛安置在一具米黃色的尸體上,尸體上有一窩骯臟的棕色頭發(fā)。那個早晨,我會看著銀針扎進我的皮膚,沾血的棉簽從我兩腿之間取出來,然而,沒有什么會令人畏縮、齜牙咧嘴或倒吸口氣。我的感官關(guān)閉了,我的身體是具無力的人體模型。我只知道那些穿白大褂的女士是值得信任的,所以我服從每一道命令,當她們對我微笑時,我也報以微笑。
一沓文件放在我面前。我從毯子里伸出胳膊簽名。如果她們解釋這是要我同意的條款,我也聽不懂。文件一份又一份,顏色各異,淡紫色、黃色、橘紅色。沒有人解釋為什么我的內(nèi)褲不見了,為什么我的手在流血,為什么我的頭發(fā)臟了,為什么我穿著可笑的褲子,但事情似乎進展順利,我想如果我一直簽字、點頭,我就可以收拾干凈,從這個地方出去,然后重新開始。我把名字寫在文件最下面,一個大大的弧形C和有兩個凸起的M。當看到一頁紙的頂部用粗體寫著“強奸受害者”幾個字時,我停了下來。一條魚躍出了水面。我停了停。不,我不同意成為一名強奸受害者。如果我在這條橫線上簽了名,我就成為其中一員了嗎?而如果我拒絕簽字,我就能保持正常的自我了嗎?
護士們離開去檢查室準備了,一個女孩做自我介紹說她叫阿普麗爾,是性侵應(yīng)變小組的辯護律師。她穿著運動衫和打底褲,頭發(fā)看上去很有趣,一束雜亂的卷發(fā)扎成馬尾。我喜歡她的名字,就像我喜歡喬伊的名字一樣;4月是細雨飄落的月份,是馬蹄蓮盛開的時節(jié)。她給了我一份裝在塑料杯里的黑糖燕麥粥,我用一個劣質(zhì)白色湯匙吃了。她看上去比我年輕,卻像母親般照顧我,一直叫我喝水。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在星期天起得這么早,想知道這對她來說是不是尋常的一天。
她遞給我一個橙色的文件夾。“這是給你的?!崩锩媸呛诎讖陀〉年P(guān)于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的信息包,歪歪扭扭地裝訂起來,令人費解的電話號碼列表。一本小冊子上畫著一個穿眉釘?shù)呐?,看起來那么焦慮,那么憤怒。紫色的大寫字母寫著:你并不孤單。這不是你的錯!什么不是我的錯?我干了什么?我打開一本小冊子,《事后反應(yīng)》。第一類寫著:“0到24小時:麻木,頭暈,不明的恐懼,休克。”我點了點頭,驚人地相似。下一類別是:“2周到6個月:健忘、疲憊、內(nèi)疚、噩夢?!弊詈笠活愂牵骸?個月到6年或更久:孤獨,記憶觸發(fā),自殺念頭,無法工作,藥物濫用,人際關(guān)系困難,孤獨?!边@是誰寫的?是誰在這張破紙上描繪了一個不祥的未來?這個心碎的陌生人的時間表,我該拿它怎么辦?
“你想用我的電話給你妹妹打電話嗎?你可以告訴她過幾小時后來接你?!卑⑵整悹柲贸鍪謾C。我希望蒂法妮還在睡覺,但她很快就接了電話。我知道她在哭;當她把車撞癟了,或者找不到衣服穿,或者電視里的狗死了,我知道她都會哭。但這次哭聲聽起來很不一樣,就像鳥兒在玻璃盒子里拍打翅膀,一片混亂。這聲音使我渾身發(fā)抖。我的聲音變得平穩(wěn)而輕松。我能感覺到自己在微笑。
“蒂菲!”我說。我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是我的聲音更加平靜,讓她的聲音平穩(wěn)下來?!敖銈儍?,我在吃免費的早餐!是啊,我挺好!別哭!他們覺得發(fā)生了些事情,不是,他們連這是不是真的都還不知道,只是預(yù)防措施,但我最好在這里多待一會兒,好嗎?你過兩小時能來接我嗎?我在斯坦福醫(yī)院?!睂嵙暽p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說:“圣何塞,你在圣克拉拉谷醫(yī)療中心?!蔽颐曰蟮氐芍??!芭叮瑢Σ黄?,我在圣何塞的一家醫(yī)院!”我說道,想著自己是在離家開車要40分鐘的另一個城市?“別擔心!”我說,“我準備好了再給你電話!”
我問阿普麗爾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到這兒的?!熬茸o車?!蔽彝蝗粨钠饋?,我付不起這費用。體檢要花多少錢?松針像小爪子一樣撓著我的脖子。我拔出一根褐色的尖刺。一個路過的護士溫柔地囑咐我別去碰它,因為他們還需要給我的頭部照相。我便把它放回去,像插一個發(fā)夾一樣。檢查室已經(jīng)準備好了。
我站起來,注意到松果和松針散落在墊子上。這到底是哪兒來的?當我彎腰去撿的時候,頭發(fā)散落肩頭,讓更多東西掉到了干凈的瓷磚上。我跪在地上,蓋著毯子,開始把這些毫無生命的東西整齊地堆成一堆?!斑@些你們要么?”我把它們捧在手掌里問道,“我能把它們?nèi)恿藛幔俊彼齻冋f別擔心,就放著吧。我又把它們放在沙發(fā)上,為自己弄得一團糟而感到尷尬,一塵不染的地板和家具上都留下了粗心的痕跡。護士用平淡的聲調(diào)安慰我:“只是些枯枝敗葉,枯枝敗葉。”
兩個護士把我領(lǐng)進一間陰冷的灰色房間,里面有一面大鏡子。晨曦微露。她們讓我脫衣服。這似乎有點過分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要露出皮膚,但在我的大腦答應(yīng)這一要求之前,我的手已經(jīng)開始脫衣服了。聽她們的。她們打開一個白色的午餐紙袋,我脫下肩帶已發(fā)舊的米色帶襯墊文胸放進去?;疑棺颖环胚M另一個袋子里,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它。還有關(guān)于檢查精液的事。一切都消失了,我一絲不掛地站著,兩個乳頭回瞪著我,我不知道該把胳膊放在哪里,只想雙臂交叉在胸前。她們從不同的角度給我的頭拍照,告訴我別動。我習慣拍肖像照時把頭發(fā)放下來,在一邊側(cè)分,但我當時不敢碰那團高低不平的亂發(fā)。我想知道是否應(yīng)該露齒微笑,應(yīng)該往哪兒看。我想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把自己隱藏起來。
一個護士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藍色塑料尺。另一個拿著一個沉重的黑色照相機?!耙獙@些擦傷進行測量和記錄。”她說。我感覺到戴乳膠手套的指尖爬過我的皮膚,尺子的硬邊緊貼著我的脖頸、肚子、臀部和大腿。我聽到了每一次咔嗒聲,照相機的黑色鏡頭盤旋過每一絲頭發(fā),每個雞皮疙瘩,每條血管,每個毛孔。皮膚一直是我自我意識最深層的來源,因為在孩提時代,我就開始飽受濕疹的折磨。即使后來皮膚愈合了,我也總是想象它會長斑或變色。我僵住,被鏡頭放大。但當她們彎下腰來繞著我轉(zhuǎn)的時候,她們溫柔的聲音把我從腦袋里提了出來。她們像《灰姑娘》里的小鳥一樣照顧我,嘴里銜著卷尺和布條,輕快飛動,為灰姑娘的禮服量尺寸。
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她們在拍什么,瞥見我臀部上有一塊紅色的交叉影線??謶质刮议]上眼睛,把頭又轉(zhuǎn)向前方。我總是對自己的身體極為苛刻:你的兩個乳房離得太遠。兩個可憐的茶葉袋。你的乳頭朝著不同的方向,就像鬣蜥蜴的眼睛。你的膝蓋變色了,幾乎是紫色的。你的肚子軟塌塌的。你的腰太粗,像個長方形。腿是挺長,但要是不夠細,又有什么用呢?但當我赤裸裸地站在晨光中時,那個聲音消失了。
她們繼續(xù)上下左右來回移動的時候,我盯著自己看。我抬起頭頂,伸長脖子,把肩膀往后拉,讓手臂放松。晨光融化在我的領(lǐng)口,我的耳朵曲線,流向我的鎖骨,我的臀部,我的小腿。看看你的身體,你胸部的曲線,你肚臍的形狀,你漂亮的大長腿。在這間晃動著白大褂和藍綠色手套的房間里,我是一塊溫暖的砂巖色的調(diào)色板,一個發(fā)光的容器。
最后我們終于可以開始清理我的頭發(fā)了。我們?nèi)齻€人把松針一根一根地抽出來,放進一個白色的袋子。我感到有碎片被發(fā)絲卡住了,當一根根頭發(fā)從頭皮上被拔下來時,我感到一陣劇痛。不停地拔,直到袋子里塞滿了刺和頭發(fā)?!斑@些應(yīng)該夠了?!彼f。我們把剩下的東西清理出來,扔在地板上等著它們被清掃,這時候屋里很安靜。我輕輕地在肩膀上吹了吹,把泥土吹掉。護士們梳理我打結(jié)的后腦勺的時候,我設(shè)法清理出了一根魚骨形狀的松針。這感覺永無止境。如果他們讓我低下頭,要把我的頭發(fā)剃了,我也會毫不猶豫地低下脖子。
她們給我穿上一件軟綿綿的病號服,陪我走進另一個房間,里面擺著一把看上去像牙醫(yī)用的椅子。我躺下,兩腿分開,腳擱在腳鐙上。我的上方是一幅帆船的圖片,用圖釘釘在天花板上,看起來像是從日歷上撕下來的。這時候,護士們端來一個托盤。我從未見過這么多金屬工具。在我的兩個膝蓋之間,我看到了她們?nèi)齻€:一座小山脈的樣子,一個坐在凳子上,兩個站在她身后,全都盯著我。
“你真冷靜?!蔽也恢老鄬τ谡l來說我很冷靜。我盯著頭頂上的小帆船,想著它飄在這個小房間之外的某個地方,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離這里很遠很遠。我想,這艘小帆船有個很大的任務(wù),就是分散我的注意力。兩根長長的木質(zhì)棉簽插進了我的肛門里。帆船盡了全力。
幾小時過去了。我不喜歡冰冷的金屬、硬硬的棉簽頭、藥丸、注射器、大腿張開的狀態(tài)。但她們的聲音令我感到安慰,仿佛我們待在這里是為了敘舊,她們遞給我一杯霓虹色的藥丸,就像那是株含羞草。她們一直保持眼神交流,解釋著每次插入之前的每個動作,“你怎么樣?我們這樣做還好嗎?這是根小小的藍色涂筆,就在陰唇上涂一層。會有點冷。你是在這附近長大的嗎?情人節(jié)有什么打算嗎?”我知道她們問我這些問題是為了分散注意力。我知道,閑聊是我們一起玩的游戲,是她們提示我的舉動。而在談話的背后,她們的手正緊迫地移動,鏡頭的圓形邊緣正窺視著我兩腿之間的洞穴。另一架微型照相機在我體內(nèi)蜿蜒而上,我的陰道內(nèi)壁顯示在屏幕上。
我明白她們戴著手套的手是為了阻止我掉進深淵。無論什么東西要爬進我體內(nèi)的走廊,都會被抓住腳踝拽出來。她們是一股力量,為我設(shè)置路障,甚至讓我發(fā)笑。她們無法讓已發(fā)生的一切不發(fā)生,但她們會將這一切記錄下來,拍下每一毫米的照片,把它密封在袋子里,強迫某些人去看。她們一次也沒有嘆息,沒有憐憫我,或叫我“小可憐”。她們沒有把我的屈服誤認為軟弱,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證明自己,向她們證明我不僅僅是這樣。她們知道。羞愧在這里無法呼吸,會被趕走。所以我放松身體,把它交給她們,而讓思緒在輕飄飄的談話中飄來蕩去。這就是為什么在這段記憶中,每當我想到她們的時候,不適和恐懼退居其次,主要的感覺是溫暖的。
幾個小時之后,她們結(jié)束了。阿普麗爾帶我來到一個靠墻建的大型塑料棚屋。里面每寸地方都塞滿了毛衣和運動褲,一堆一堆地摞在一起,準備好迎接新主人。它們是給誰的,我想知道。我們中有多少人會來領(lǐng)取我們的新衣服和裝滿小冊子的文件夾。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還會有無數(shù)像我這樣的人:歡迎來到俱樂部,這是你的新制服。在你的文件夾里,你可以找到列明創(chuàng)傷和恢復步驟的指導方案,而恢復可能會花費你一生的時間。實習生笑著說:“你喜歡什么顏色就選吧!”就像選撒在冷凍酸奶上面的配料一樣。我挑了一件蛋殼白的運動衫和一條藍色的運動褲。
剩下的事情就是讓我自己整理干凈。警探已經(jīng)在路上了。我被帶回到那間寒冷、灰暗的房間,這時我注意到角落里的金屬淋浴噴頭。我謝過她們,關(guān)上門。掛好我的病號服。在一籃子隨意擺放的酒店捐贈洗發(fā)水里仔細挑選,綠茶味、海風味、水療檀香味。我轉(zhuǎn)動把手。第一次全身赤裸獨自站著,不再有輕柔的低語和溫柔的手。一切都很安靜,只有水拍打地板的聲音。
除了那張紙,沒有人說過“強奸”這個詞。我閉上眼睛。在我的記憶閃爍消失之前,我只看到妹妹站在一圈燈光下。什么不見了?我低下頭,伸手碰觸陰唇,看到它被筆涂暗了,紫茄子色令人惡心。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聽護士說過梅毒、淋病、懷孕、艾滋病,我吃過藥片后再次獲得了清晨。我看著清澈的水流過我的皮膚,毫無用處;我需要清理的東西都在身體里面。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一只肥厚、變色的袋子,然后想,讓人把這也拿走吧,我沒法單獨跟它待在一起。
我想用頭撞墻,撞散記憶。我開始擰瓶蓋,把潤滑的洗發(fā)水倒在胸前,把頭發(fā)披在臉上,淋燙皮膚,站在散落的空瓶子中間。我想讓水滲入我的毛孔,燙死每一個細胞并讓它們再生。我想吸入所有的蒸汽,讓自己窒息、失明、蒸發(fā)。洗頭的時候,乳白色的水在我的腳周圍旋轉(zhuǎn),流進一個金屬地漏里。我感到內(nèi)疚;加利福尼亞干旱難耐,正經(jīng)歷著一場無情的旱災(zāi)。我想起家里,爸爸在每個水槽下面都放著紅色水桶,拿我們用過的肥皂水澆灌植物。水是奢侈品,而我卻站著一動不動,看著一加侖又一加侖的水流入下水道。對不起,我今天得多洗一會兒。40分鐘過去了,但沒人來催我。
我關(guān)了水龍頭,站在霧氣中,沉默不語。指尖皺皺巴巴,泛起一條條長長的蒼白紋路。我擦掉鏡子上凝結(jié)的水珠,在鏡面上留下了污跡。我雙頰泛紅,梳理了濕漉漉的頭發(fā),胳膊伸進一件棉質(zhì)運動衫,把項鏈掛回脖子上,戴在胸前。我系好靴子上的鞋帶,這是我被允許保留的僅有的東西之一。我把藍色運動褲塞了進去,再一想,又解開,把褲腳拉出來,這樣更好。我把頭發(fā)盤成一個圓髻時,注意到袖子上掛著一個標簽。上面畫著一幅晾衣繩的小畫,寫著“感恩服裝”。
每年,安奶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還是我們的奶奶)都會用可回收材料做一些夸張的紙帽子,梨形網(wǎng)格紙、彩色漫畫、靛藍羽毛和花朵折紙。她在街頭集市上售賣這些帽子,并將收益捐給當?shù)貦C構(gòu),其中包括“感恩服裝”,一個為性暴力幸存者提供衣服的機構(gòu)。如果沒有這個機構(gòu),我離開醫(yī)院時只能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袍和一雙靴子。這意味著她所有花在餐桌上剪材料、貼帽子,在陽光下的小亭子里售賣的時間回贈了我一套溫柔的盔甲。這是安奶奶把我抱在懷里,告訴我:我準備好了。
我走回辦公室,雙手抱膝坐著等待。警探出現(xiàn)在門口,修剪整齊的頭發(fā),長方形鏡框,黑外套,寬肩膀,還有一個寫著“金”的名牌,他一定是個韓裔美國人。他站在門口,滿臉歉意,好像這是我的家,而他正要穿著沾滿泥巴的靴子進來。我站起來迎接他。我信任他,因為他看起來很難過,難過到我要微笑,以使他確信我一切都好。
他放下一個拍紙簿,一個黑色的長方形錄音機,告訴我所說的一切都會被記錄下來?!爱斎豢梢浴!蔽艺f。他坐著,筆尖在紙上盤旋,錄音帶的小輪軸在滾動。我沒有感到受威脅;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是來傾聽我的。
他幫我回憶我爸爸做的是什么菜,我吃了多少,喝了幾杯,我家離斯坦福有多遠,喝的是什么牌子的威士忌,為什么參加這個派對,到達的時間,派對上有多少人,喝了什么酒,是不是從密封容器里倒出來的,我什么時候在外面什么地方小便,什么時候回到里面。我一直往上盯著天花板,好像這樣可以讓我更好地思考。我還不習慣如此精確地回憶日常的事情。與此同時,他一直在潦草地寫著,不時點一下頭,一直在拍紙簿上做記錄、翻頁,一頁又一頁。當我講到關(guān)于站在院子里的部分,我看見他用大寫字母寫下她最后的記憶幾個字。他的鋼筆咔嗒一聲插上了。他看著我,仍然在尋找什么。就像我們要去某個地方,路卻被切斷了。我沒有他需要的東西。
根據(jù)筆錄,他只說那天早上有幾個人看見我暈倒,警察來了,但我仍然沒有反應(yīng)。他說:“鑒于事件性質(zhì),你所在的地方以及你的情況,我們總是,我們必須考慮有可能發(fā)生了某種形式的性侵?!毙再|(zhì),你的情況。他說,調(diào)查結(jié)束后,那名男子的名字和信息將成為公開記錄?!拔覀円膊恢赖降装l(fā)生了什么?!彼f,“希望沒有。但是,最壞的情況是,我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蔽抑宦牭健跋M麤]有”。
香奈兒:“嗯,你知道他們是在哪里找到我的嗎?”
警官:“好吧。在那里和一幢房子之間,有一小塊地方,嗯,我想是一個垃圾箱。不是在垃圾桶里面?!?/p>
香奈兒:“是的,不是在里面?!?/p>
警官:“不是,而是在后面那塊地方?!?/p>
他說:“幾個路過的人看到你在那里,他們好像說:‘等等,那邊看起來不太對勁?!缓笏麄兺O聛?,嗯,他們看見有人……然后另一個人路過,看到你。然后向我們報了,報了警……嗯,自然地從一開始,嗯,我們假設(shè)可能是強奸?!?/p>
我不明白。我怎么去到外面的?有什么看起來不對勁的地方?警探在他的座位上動了動,他問:“你和誰勾搭上了嗎?”這時我感到有點畏縮。這是個讓我覺得古怪的問題。我說沒有?!八詻]人得到允許可以碰你?!彼雌饋砗鼙瘋?,好像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我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我說:“他們昨晚就抓住了他,對吧?他是想逃跑嗎?”
他說:“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要確定是否就是這個人,那么這個人是不是當時正在對你做什么,或是試圖對你做什么的那個人呢?嗯,但是當時有人在你身邊表現(xiàn)得實在可疑?!笨梢伞!拔冶M量謹慎地說這個人就是那個人。根據(jù)刑法典,我們可以根據(jù)可能的理由逮捕一個人,因為強奸是重罪,我們可以基于相信可能有重罪發(fā)生的理由去逮捕一個人。即使它并沒有發(fā)生。”
潛臺詞是發(fā)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但每句話都以另一種場景結(jié)尾,而在那種場景里我毫發(fā)未傷。即使它并沒有發(fā)生。正在做或是試圖做。希望沒有??梢?。我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找到了立足點:在一個世界里什么都沒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可能被強奸了。我理解他對信息有所保留是因為調(diào)查仍在進行中。也許他還看到我的頭發(fā)在滴水,我穿錯了衣服。也許他想到了我妹妹,她就要來了。
金警探說明天我可能會記起更多事,他會給我他的名片。我點點頭,但我知道,我已經(jīng)告訴了他我所知道的一切。他說今天傍晚晚些時候我可以去警察局取我的手機。在他身后,我妹妹出現(xiàn)了,駝著背,面無表情。當我成為姐姐時,我身上的受害者就消失了。在錄音帶上,我的詢問快結(jié)束時,你可以聽到她到達的聲音:
我說:“嗨?!?/p>
“哦,我的上帝?!?/p>
“嗨?!?/p>
“哦,我的上帝?!?/p>
“我真的很抱歉。”
“哦?!?/p>
“我讓你擔心了?!?/p>
“不,沒關(guān)系?!?/p>
“哦,對不起?!?/p>
她說:“別道歉?!?/p>
我站得筆直,不可動搖,我是向她介紹房間里其他陌生人的成年人,他們都很友善,你可以和他們聊聊。阿普麗爾一邊給她倒水,一邊拉過一把椅子。蒂法妮哭個不停。警探開始問話的時候,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談?wù)撝瑯拥娘嬃?,朋友的名字,派對的氣氛。她提到有個金發(fā)男人一直把臉貼在她的臉上,摸她的臀部,跟著她轉(zhuǎn)。她所有的朋友都開始避開他。她說她覺得很奇怪,那家伙什么話都不說,就是身體前傾的時候用大大的眼睛盯著她。她說她因為感覺不舒服而笑了起來,結(jié)果他們的牙齒撞上了。
她說她離開我一小會兒去照顧一個喝吐了的朋友,以為我一個人不會有事。她回來時,警察正在清理派對。她問兩個一直在門口服務(wù)的學生怎么回事,他們告訴她派對因噪音投訴被取消了。她在停車場問一個警察,他說他不能說。她猜我是去帕羅阿爾托市中心見朋友去了。但她還在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問:“你見過一個長得像我的女孩嗎?”她和科琳打開兄弟會的每一扇門,我沒接電話,她先是生氣,接著是擔心。她們朝著樹林喊我的名字,而我當時正被推到輪床上,消失在四四方方的白色救護車里。
“學生們攔住了他,”我說,“很棒,對吧?!蹦翘煸缟?,我了解到是幾個旁觀者看到一個行為古怪的人,并追上了他。我沒有意識到我們有過身體接觸。我不知道這個人在我的衣服下面觸摸過我,也不知道我身體哪個部位暴露了。我告訴自己,危機已經(jīng)避免,壞人已經(jīng)被捕,現(xiàn)在我們可以自由離開了。警探謝過我們。晚上我們會去斯坦福警察局取我的手機。身穿白大褂的女士們給我擁抱,抱得很緊,然后放開了我。
太陽出來了,照在停車場稀疏的汽車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多么不真實的周日早晨。這是怎么回事?這簡直是發(fā)生過的最荒唐的事。她們往我那里塞了太多東西。我甚至不能——看看我穿的是什么。這套衣服有多惡心?我展示著向后梳得溜光的頭發(fā),身上超大號的運動衫,昂首闊步地走著,有點頭暈。蒂法妮仍舊淚眼汪汪,呼吸不順暢,笑起來打嗝。
我們坐在車里,盯著鐵絲網(wǎng),她等著我告訴她該去哪里。看得出來,她還在發(fā)抖。我沒有在想他是誰,我的感覺如何,或者這些照片會去哪里。我所有的思緒都圍著她轉(zhuǎn),我的小妹妹,為了她,我應(yīng)該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一直以來我練就了為她保持冷靜的本事。有一次,她暈機,身體前傾,在她的嘔吐物掉到腿上之前我就伸手把它接住。當奶奶在我們的沙拉上撒藍奶酪的時候,蒂法妮捏住鼻子,我就趁奶奶轉(zhuǎn)身把她盤里粘了奶酪的菜葉塞進自己的嘴里??催^《E.T.外星人》之后,她被那個干癟的外星人和他皺巴巴的手指嚇壞了,在之后七年里每晚都睡在我的床上。電影里有人接吻時,我就拿個枕頭擋住她的臉,“不能看,你太小了?!蔽覍懥藥灼姓f服力的文章,改了又改,最后說服父母給我倆買諾基亞手機。每次班級派對上,我都會把一半的甜甜圈或思尼克餅干
用餐巾紙包起來,在課間給她送去。我喜歡馬的時候,用狗鏈把她綁在椅子上,叫她“崔妮蒂”,在她背上放個浴墊當馬鞍,給她梳頭發(fā),讓她從我手里吃脆谷樂麥圈
。我還記得父母在“馬廄”里找到她時的樣子?!叭绻阆胪?,就得你來當馬?!备改刚f。你來為她犧牲,你來保護她遠離外星人,你來吃藍奶酪。我明白,那是我的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工作。
但我還沒有準備好回家見父母。我需要時間思考。蒂法妮和我已經(jīng)夠大了,可以來去自由;沒回家意味著我們住在朋友家,沒有理由擔心,我們街區(qū)很安全。我知道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是在醫(yī)院里醒來,身上都是草葉,因為有人表現(xiàn)可疑,我無法讓他們接受那個消息。我會說:“不過沒事了?!倍麄儠f:“這可不好。”爸爸會問是誰,在哪里,為什么,怎么會這樣。媽媽會讓我躺在床上,喝一杯熱姜茶。你告訴父母,他們就會大驚小怪。我不想要大驚小怪。我想讓一切都過去。
我確信警察會告訴我有個人試圖做什么但沒有成功,很抱歉給我造成不便。事實上,我非常確定這完全是個錯誤,所以當妹妹問我是否要告訴父母,我說:“也許過幾年吧?!蔽蚁胂笾幸惶煸谕聿烷e聊時不經(jīng)意地談起這件事:“你們知道嗎,有一次我差點被侵犯?”他們會說:“抱歉啊,我們不知道這種事發(fā)生在你身上。當時怎么不告訴我們???”我就會說:“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后也沒什么事?!比缓笪視]手讓他們把菜豆遞給我。
坐在停車場里,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快閃漢堡店。早上10點,吃漢堡有點早,但快閃漢堡不一樣。我們把室內(nèi)貼了白色瓷磚的漢堡店當作成長教堂。當我們中的某個人感到難過、高興或心碎時,我們就會想要去那兒。那里所有的鹽和醬都能讓我感覺好一點。但當我們到了那里,我覺得自己穿的衣服很尷尬,于是要了免下車服務(wù)。我們點了漢堡,然后停在路邊吃。我咬了一口,但沒嘗到醬汁的味道。我把漢堡塞進包裝紙里,放在腳邊。我已經(jīng)消磨了足夠多的時間。我們知道現(xiàn)在家里一定空無一人,爸爸出去辦事,媽媽和朋友們在一起,都出門去參加周日的例行活動了。
我的父親是一位退休的心理治療師,他以前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傾聽人們的心聲。他引導人們穿過那些我們永遠不會聽到的故事,以此掙錢養(yǎng)家,為我們提供食宿。我媽媽是一位作家,她寫了四本中文書,這意味著她的書我還不會讀。盡管他們是開明的父母,但我對他們的大部分生活一無所知。
經(jīng)過二十年的私人執(zhí)業(yè),我爸爸說他聽過你能想象到的每一種生活。我母親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農(nóng)村長大的,她目睹過你想象不出的世間百態(tài)。他們倆都明白,生活巨大而混亂,沒有什么是黑白分明的,沒有什么會按照線性軌跡發(fā)展,當一天結(jié)束的時候,早上能醒來就已經(jīng)稱得上是個奇跡。他們在肯塔基州唯一的中國文化中心舉行了婚禮,結(jié)成了引人注目又看似不可能在一起的一對。
我家的家具都不相配。我們的毛巾既不舒服也不潔白,而是印著史酷比狗狗圖案,用得舊舊的。有客人來吃晚飯的時候,蒂法妮和我會把所有的書、漏氣了的籃球和乳液樣品藏起來,直到一切都一塵不染。我們的目標是像朋友家的房子那樣光亮。但聚會之后,就好像房子也可以解開它褲子的紐扣、放開肚子,我們所有的東西又會涌出來。
我的家是一個萬物生長、旁逸斜出都被寬恕的地方,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人來,都會受到歡迎。我的家人是在同一個小宇宙中運行的四顆行星。如果我們有一個口號,那就是“你可以自由地做你自己的事”。家是異于傳統(tǒng)的,家是溫暖的,家是親密的同時又保持各自獨立,家是黑暗無法進入的地方。我下定決心不讓黑暗進來。
當我們把車開進車道時,妹妹的手機響了,警探打來電話。她遞給我?!澳阋鹪V嗎?”他說?!斑@是什么意思?”我問。他說他無法告訴我太多過程的細節(jié),這更多是由地區(qū)檢察官部門負責的。他說,檢察部門已經(jīng)傾向于在法律上提出指控,但是否推進則取決于我自己。他說如果我這么做,對他們來說事情會好辦一些,但我也不是一定要這么做。我問他能否給我?guī)追昼姷臅r間來決定,我會給他回電話。
我掛了電話,轉(zhuǎn)身向著妹妹。我沒有人可以問,蒂法妮也不知道。我應(yīng)該這么做嗎?應(yīng)該,對嗎?也許我不應(yīng)該。但無論如何,他們會繼續(xù),所以我也應(yīng)該,我的意思是,這是什么?能怎么做?我四顧無措地坐著。我應(yīng)該這么做,對吧?如果他們需要的話。當時我以為這相當于簽署了一份請愿書,在上面蓋個小小的同意的章,表明我支持警方追查此案的決定。我害怕如果我說不,那就意味著我站在了陌生人的一邊。我甚至沒有想到過法庭,那只不過是發(fā)生在電視上、模糊而充滿戲劇性的終極對決。再說,那家伙已經(jīng)進監(jiān)獄了。如果事實證明他什么都沒做,他就會獲釋,否則他就會留下來服刑。他們有定罪所需要的一切證據(jù)。這只是個形式。我給他回了電話,“嗯,是的。是的,我會的。謝謝?!?/p>
那時候,我不知道錢能打開牢門。我不知道當暴力發(fā)生時,如果一個女人喝醉了,她不會被認真對待。我不知道當暴力發(fā)生時,如果他喝醉了,人們會同情他。我不知道我的失憶會成為他的機會。我不知道受害者就是不被相信的同義詞。
坐在車道上,我不知道這個小小的“是”會把我的身體再次打開,會磨得我的傷口刺痛,會向公眾撬開我的雙腿。我不知道預(yù)審聽證會是什么,不知道審判到底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有人會阻止妹妹和我相互交談,因為那樣的話辯方會指控我們合謀。那天早上我說的“是”這個字開啟了一個未來,在這個未來里,我將度過23歲、24歲、25歲和26歲,直到這個案件結(jié)案。
我穿過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告訴妹妹我一會兒就會出去。我鎖上門,又洗了一次澡,把醫(yī)院從我身上沖走。她把客廳里的折疊沙發(fā)拉出來,打開電視。我躺到她旁邊。她的胳膊像鎮(zhèn)紙一樣抱著我,好像擔心我會被風吹走。電視單調(diào)地播放著,午后的陽光透過客廳的窗戶灑進來,父母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而我們則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參加派對,后來分開了,現(xiàn)在又在一起了,但不再是從前的樣子。
夜幕降臨,我們起來告訴父母我們要去買冰激凌。我后悔這么說,因為現(xiàn)在當我吃冰激凌的時候,媽媽就會看著我,而我則不得不說:“我保證,真的是冰激凌。”
我們先去接朱莉婭,她一直在學校圖書館學習。她和蒂法妮從她們開始戴牙套時就一直是朋友。朱莉婭總是很活潑,但當我把車停下來時,她看起來有些顫抖。
我看著車里的她倆,意識到我的秘密已經(jīng)變成了她們的秘密。我明白我們不該以這種方式處理事情。如果是蒂法妮住院,我希望我的父母會知道。但我的處境很奇怪。如果有人問:“你為什么不告訴父母?”我就會反問:“為什么沒人告訴我?”在我知道事情的更多信息之前,我需要讓這個故事處在我的把控之下。
停車場很安靜,很黑。我以前曾多次經(jīng)過這座大樓。它很小,由一條壕溝圍著,岸邊種著枝干發(fā)褐的低矮灌木,蛾子在街燈明晃晃的光束間飛來飛去。門嗡的一聲響,我們被領(lǐng)進了陰暗的大廳,里面的軟木公告板上貼滿了布告和傳單。金警探不在那里。相反,一位身穿防風夾克的警官負責接待我。她有橄欖色的皮膚,稀疏的黑發(fā)幾乎垂到腰間。我跟著她進了一個小房間,桌上放著一個記事本和一個錄音機,蒂法妮和朱莉婭在樓下大廳的一個房間里等著。我以為她會告訴我那個男人的事,把我的手機給我,祝我一切順利。但是門關(guān)上了,百葉窗拉了下來。提問又開始了,她要求我回憶前一天晚上的每一個瑣碎細節(jié),這次甚至更精確。我們的談話筆錄最終長達79頁。這一過程讓我感到乏味而多余,我無法理解我所說的話有何意義,也無法理解它將如何發(fā)揮作用。
一陣敲門聲,另一個警官,身材高大,穿著橡色制服,髭須濃密,黑色的皮帶上滿是不同的黑色形狀。他看上去嚴厲而疲憊,說他很高興看到我沒事。他說話的方式讓這件事聽起來像個奇跡,好像我死了一次又活過來了。他告訴我,一個發(fā)現(xiàn)我的人在說起這事的時候忍不住哭了,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警官說他自己也差點哽咽了。我想,大男人們都哭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女警官從一個大信封里拿出我的手機。藍色的手機殼上滿是泥土,沿著邊緣結(jié)成了一條發(fā)脆的棕色邊線,仿佛手機被埋了又挖出來。手機里有幾十個來自蒂法妮和朱莉婭的未接電話和短信:“你在哪里,我很害怕?!本僮屛野涯翘焱砩吓牡乃姓掌l(fā)郵件給她。有一張我拿著一個紅色的杯子,故意做對眼。為什么我不能笑得正常點,就這一次。我給她發(fā)了所有的照片和截圖,沒有意識到它們都將作為證據(jù)存檔。她給了我提問的機會。根據(jù)記錄,我說:“嗯,他們說我出了什么事。我沒有真的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還是……真的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p>
她說她還沒有得到全面的匯報。她說我“是被兩個斯坦福的學生發(fā)現(xiàn)的”,沒再說別的。然后我問她那個人為什么逃跑。她告訴我是因為“有些事看起來不對勁”。我試圖更靠近犯罪現(xiàn)場,慢慢靠近停著的警車和黃色膠帶引起的騷動。但每次我走近些,她就走過來擋在我前面。當我走到右邊時,她躲開了。我伸長脖子想看看他們在隱藏什么,但沒用,那個地方禁止入內(nèi)。我要待在一些沒有明確標記的界線之后。
只有這些是我能理解到的。我走進房間,空氣就變了。人們的表情黯淡下來,他們壓低聲音說話。他們猶猶豫豫地向我走來,就像他們不想驚到一只動物一樣。他們在我臉上搜尋著什么,而我茫然地回望。然后他們都說,看到我做得這么好,這讓他們欽佩。她說:“我不得不說,你非常冷靜,你非?!阋话愣际沁@樣嗎?”我點了點頭,說當妹妹在場時,我會淡化自己的情緒。但他們似乎仍被我的鎮(zhèn)定所迷惑;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反應(yīng)似乎應(yīng)該完全不同,而正是這點讓我不安。
我解釋說我還沒有告訴父母?!斑@可以理解,”她說,“你懂的,你在努力,我認為你在努力從情緒上拯救你的父母……直到你可以……更好地理解發(fā)生了什么?!彼苌屏?,能理解我的感受,但她把我所有的問題都改變了方向。
詢問結(jié)束前,我講清楚了兩件事:
1.在我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之前,誰都不可以聯(lián)系我的父母。
2.我不想再次見到或接觸到那個人,無論他是誰。
蒂法妮進去做詢問筆錄時,我被帶進一間等候室,里面的獎杯落滿灰塵。警官把下列筆記打了出來:
另外一個人很安靜,不說話??屏蘸偷俜萦X得他很奇怪,因為他很有侵略性。蒂法妮說他大約5英尺11英寸到6英尺高,有著金色卷發(fā)和藍眼睛。他的臉刮得很干凈,反戴棒球帽。他穿的是長褲,不是短褲。她不記得他穿的是什么襯衫。她覺得他看起來像她大學里的一個朋友。那個咄咄逼人的家伙正在分發(fā)啤酒。有一次,他走到蒂法妮跟前,開始親她的臉。然后他去吻她的嘴唇。她嚇得大笑起來。科琳和朱莉婭看到后也笑了。那個人離開了。過了一會兒,當?shù)俜輦兠鎸γ娼徽剷r,那個咄咄逼人的家伙回來了。他邁步插進她們之間,試圖再次和蒂法妮親熱。他從前面抓住她的腰,吻了她的嘴唇。她告訴他她得走了,然后從他的懷抱里掙脫了出來。
到家后,我坐在車里,蒂法妮走了進去。我意識到我的男朋友盧卡斯會奇怪我為什么一整天都很沉默。他住在費城,我們交往了幾個月。他在第一聲鈴響后就接起了電話?!白蛲砦疫€擔心你呢,”他說,“你順利到家了嗎?”
我不知道我還給他打過電話。我翻看了一下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漏接的電話里有他的名字。我在半夜給他打電話,在他那邊凌晨3點的時候吵醒了他?!罢业降俜萘藛??”他問道,“我擔心你會在灌木叢里醒過來呢。”我的腹部發(fā)硬。他知道了?他怎么會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說。他說,聊到最后,我不是在說英語,而是一直在胡言亂語。每次我停下來不講話了,他都會對著電話大喊,讓我去找蒂法妮,但我卻毫無回應(yīng)。他知道我孤身一人,無法行動。我覺得自己在下沉?!澳憬o我的語音信箱留了言,”他說,“你聽起來完全醉了?!蔽艺f:“別刪,答應(yīng)我你不會刪除它好嗎?”
“一切都還好嗎?你聽起來很難過?!彼f。我點了點頭,好像他能看到?!爸皇抢Я恕!蔽艺f。我走進去,把我的蘋果手機從它臟兮兮的殼里拿出來,但沒有洗。我把運動服疊好,塞進抽屜里。我把橙色文件夾放到架子上,把醫(yī)院的手環(huán)剪下來塞到里面。我有一種奇怪的愿望,想要保存所有的東西,那些能證明這一替代性現(xiàn)實存在的人工制品。
第二天是馬丁·路德·金紀念日,長周末的最后一天。在蒂法妮開車回學校之前,我想讓她知道,我們不應(yīng)該在此時避開或疏遠家人,我們必須和爸爸媽媽待在一起。我提議一家人出去吃晚飯。我們站著等位,旁邊有紅色剪紙裝飾、一碗甜瓜糖、一缸皺著眉頭的魚。我們點了一整只北京烤鴨。和往常一樣,媽媽給我們做示范:把圓餅鋪平,抹上一層梅子醬,再加一小塊脆脆的深紅色鴨肉、幾根蔥和黃瓜條,把它們整個包起來。媽媽正在卷鴨子。媽媽,媽媽你看,嘎嘎嘎。晚飯后,妹妹驅(qū)車200英里回學校,穿過一望無際的平原,吉爾羅伊,薩利納斯,金城,回到圣路易斯奧比斯波
。她說她害怕讓我一個人待著?!盀槭裁窗??”我說,“太傻了,我會沒事的?!?/p>
那時候事情很簡單;我把那天早上的記憶放進一個大罐子里。我搬著這個罐子,一層一層又一層地往樓下搬,把它放在一個柜子里,鎖起來,然后輕快地走上樓去,繼續(xù)過我以前建造的生活,那個與他無關(guān),或者與他對我做了什么無關(guān)的生活。罐子不見了。
我不知道,在前一天晚上11點,他以15萬美元保釋出獄。在被逮捕不到24小時之后,他已經(jīng)獲得了自由。
Arastradero Preserve,自然保護區(qū),位于加利福尼亞州帕羅阿爾托市。
Kappa Alpha,美國大學內(nèi)的男生社團組織。
Punch,一種由葡萄酒、烈酒或果汁添加糖或香料而成的飲料。
Cetaphil,日化品牌,其潤膚乳產(chǎn)品比較知名。
原文為deputy,即deputy sheriff,美國警察體系中縣治安官轄下的助理治安官、鄉(xiāng)村警察。本書統(tǒng)一譯為“警官”。
SART,性侵應(yīng)變小組(Sexual Assault ResponseTeam)。
喬伊“Joy”有歡樂、喜悅之意。
阿普麗爾“April”有4月之意。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執(zhí)導的科幻電影,1982年上映。
Snickerdoodle,一種餅干,用黃油或油、糖、面粉并粘上肉桂糖制成。
Cheerios,美國一種谷物即食麥片圈品牌。
Martin Luther King Day, 1986年美國總統(tǒng)里根宣布每年1月的第三個星期一為聯(lián)邦法定假日,以紀念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博士的生日。
Gilroy, Salinas, King City, San Luis Obispo,都是加利福尼亞州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