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壽臣藝術(shù)論
花臉在京劇中之地位
京劇之凈,俗稱花臉?;樑c凈,都是概括性的行當(dāng)名稱。京劇行當(dāng),最早從人物的塑造與組織的結(jié)構(gòu)上,分為八行,即“生、旦、凈、末、丑、武、流、筋斗”。生、旦、凈、末、丑是綜合劇中人物的性格特征、表演風(fēng)格、形象塑造各個方面,提要式地區(qū)分;武、流、筋斗則是從劇班組織、演員分配方面嚴格性地區(qū)分?!拔洹笔侵敢话愕奈湫?,也就是武戲開打時的群眾角色和文戲中武場子的群眾角色,如“上下手”“板凳英雄”“小妖”之屬?!傲鳌笔侵肝奈鋺蛑械摹褒?zhí)住薄疤O(jiān)”“衙役”之屬。早年的戲班,除主要角色、次要角色外,一般群眾演員,不屬于固定組織,龍?zhí)捉巧?兼扮太監(jiān)、衙役等),單歸一行,由頭目人遴選搭配、擘畫分派,今天甲班,明天乙班,輪轉(zhuǎn)充任,流動性很大,故稱“流行”?!敖疃贰笔俏鋺蛑械膶S醚輪T,在大開打的場子里,出現(xiàn)于“翻出場”“毛兒攢”等檔子中,所謂“拔刀翻筋斗,插刀要戲份”,就是說這一行的演員,翻完筋斗,任務(wù)完成。他們也單歸一行,流動地在各戲班助演。這三種行當(dāng),純屬戲班組織性的分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劇團體制改革,煥然一新,每個劇團,主次演員、群眾角色,都有固定人位,從根本上取消了流動性的演員。所以,“武、流、筋斗”三行的名稱,不復(fù)存在;同時,把“生、末”兩行,并為一行,簡稱為“生、旦、凈、丑”四大行當(dāng)。
生、旦、凈、丑四行的排列次序,有它的歷史性和習(xí)慣性。自從四大徽班進京,逐漸吸取了漢劇、昆曲、秦腔的營養(yǎng)和各個地方戲的精華,形成京劇,當(dāng)時演出的劇目和充任的演員,以生、末兩行為主,旦行次之,凈、丑兩行又次之。所以京劇史上,最早只有生行的前三鼎甲(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后三鼎甲(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而沒有旦行的三鼎甲,遑論其他。一脈相傳,生行居首,視為當(dāng)然,這是歷史性的決定,同時也是習(xí)慣性的決定。所謂習(xí)慣性,包括人物的性別和正反兩方面的因素。人有男女,演劇亦然,眾多劇目中,鰥寡孤獨自成一劇者極少(當(dāng)然,如《群英會》《連環(huán)套》等均無女性,但劇中人多非鰥夫),一生一旦的對兒戲與陰盛陽衰的群戲,都為一般觀眾所歡迎。同時,生旦戲中的角色,絕大部分所表現(xiàn)的是正面人物,而以凈、丑飾演反面人物(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中國是文明古國,正邪分明,愛憎分明,是中華民族生活中的道德習(xí)慣,因而善劇中之生旦多忠貞,惡劇中之凈丑多奸邪,降凈丑于生旦之下,成為一種自然的趨勢。于是,生、旦、凈、丑的行當(dāng)排列,已成為歷史性與習(xí)慣性的產(chǎn)物,歷二百年而流傳至今。
假若我們從京劇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上來推敲,凈行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以及表演的藝術(shù)特色,并不弱于生、旦。
一則,前面談過,凈與花臉,只是個概括性的名詞,實則花臉行中又有細致的分工,“銅錘”“架子”“武花”三大門為犖犖大者,再細致些,“銅錘”一門又有“黑頭”“老臉”“大花臉”之分;“架子”一門又有“白臉抹”“油凈”“毛凈”之別;“武花”一門也有“長靠”“短打”“錁子”之殊。凈行所飾演的人物,并不僅僅限于奸邪暴虐,很多正面人物,均由凈行扮演。如老臉中之徐延昭、李克用、聞仲、李密,黑頭中之包拯、尉遲恭、楊七郎(《托兆》),大花臉中之單雄信(《鎖五龍》)、呼延贊(《龍虎斗》),白臉抹中之曹操、嚴嵩、秦燦、顧讀、司馬懿,油凈中之張飛、馬武、李逵、牛皋、孟良、焦贊,毛凈中之侯上官(《采花砸澗》)、倪榮(《打漁殺家》)、李仁(《朱痕記》),長靠武花中之赤福壽、典韋、先蔑、兀朮,短打武花中之濮天雕、武天虬、雷鳴、蔣旺,錁子武花中之青面虎(《白水灘》)、耿虎(《飛叉陣》)、文圖大仙(《混元盒》)。這些人物,忠正、奸邪、驍勇、兇暴,種種品質(zhì),不一而足。尤其是正面人物,忠者較生行扮演者尤忠,正者較生行扮演者尤正。所以,漢劇的十門角色——一末、二凈、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貼、九夫、十雜,把凈提高到第二位,而第一位的末,也有許多勾臉的“花臉人物”,如包拯、黃蓋等,并列于關(guān)羽、趙匡胤之中。京劇藝術(shù)的形成,包括了漢劇,漢劇的十門角色也影響了京劇,只是由于京劇的歷史性與欣賞京劇者的習(xí)慣性,把花臉這一行當(dāng),次于生、旦之下。我之談此,并非為花臉叫屈,因為京劇中花臉的表演藝術(shù),其豐富性與復(fù)雜性以及在美學(xué)上的價值,似乎也應(yīng)當(dāng)與生、旦兩行平起平坐。
再則,如前所述,花臉表現(xiàn)的人物,正反兼收,主配并蓄,劇目豐富,性格復(fù)雜,表演多能,形象多彩,成為整個京劇里的有力支柱,無可非議。當(dāng)然,生行的老生、小生、武生中也細致地分為安工老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雉尾小生、官衣小生、扇子小生、窮生、武小生、長靠武生、短打武生、斗狠武生;旦行的青衣、花衫、花旦、小旦、閨門旦、武旦、刀馬旦、老旦;丑行的方巾丑、袍帶丑、茶衣丑、老丑、怪丑、武丑以及彩旦、丑婆子等,也是同樣地表現(xiàn)了許多性格復(fù)雜、表演特殊、正反兼收、主配并蓄的人物。但是,從扮演人物的復(fù)雜性、人物性格的多樣性、人物形象的多彩性、表演藝術(shù)的多能性來分析,花臉一行,較生、旦、丑三行的幅度寬而且廣,繁而且縟,支撐京劇之力,表面上并無軒輊,骨架上卻有筋節(jié)。例如,包拯的肅穆忠正與曹操的奸詐多疑,嚴嵩的欲詐反愚與顧讀的枉法而飾,張飛的剛直孔武與典韋的驍勇傲岸,竇爾敦的豪爽剛烈與李逵的憨厚魯莽,青面虎的桀驁不馴與費德恭的剽悍蠻獷,劉瑾的弄權(quán)而佞與伊立的恃寵而悍……都必須在表演藝術(shù)上與形象塑造上,細致而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表演中的唱、念、做、表、舞、武,既需要外在的區(qū)分,更需要內(nèi)涵的殊異。形象上臉譜的勾畫,服裝的扎扮,幾乎是人各一型,型各一異,較生、旦、丑三行的化裝藝術(shù),繁縟倍之。一般戲箱中以十蟒十靠的十種顏色代表全部服裝的各種顏色,即紅、綠、黃、白、黑(上五色)、湘、藍、妃、湖、紫(下五色),這些顏色的服裝,都要光顧到花臉身上,如曹操之穿紅蟒,姜維之扎綠靠,黃蓋之扎黃靠,司馬懿之穿白蟒,包拯之穿黑蟒,姬千歲(《湘江會》)之扎湘色靠(裘盛戎演《拜山》的竇爾敦,也穿湘色開氅),馬武之穿藍蟒(馬武勾藍瓤子的臉譜,則穿紅蟒、扎紅靠),楊廣之穿妃色蟒(傳統(tǒng)《忠烈圖》中楊廣勾黃臉、穿妃色蟒),伊立之穿湖色蟒(全部《黃金臺》原有《伐齊東》,伊立穿湖色蟒),常遇春之扎紫靠(《百涼樓》)。蟒、靠之外,各色的褶子、開氅、箭衣、趵衣等,無不與花臉結(jié)不解之緣。此非花臉演員之故意炫美,原則是花臉人物為了性格、品質(zhì)、身份的鮮而明之,而使花臉演員必須華而麗之。固然,生、旦造型之日新月異,華而麗者勝于花臉。然花臉扎扮之華而麗者,確是得天獨厚,源遠流長,由來已久,不容隕越矩度的。服裝之外,盔頭巾帽及小件裝飾,除不貼片子、不梳大頭外,幾乎囊括戲箱所有,集于一身。尤其是從美學(xué)的角度上看,花臉的造型,完全站在中國的樸素美學(xué)的觀點上,使貌似丑陋的花臉人物,經(jīng)過藝術(shù)造型,不丑而美。
有些不深知京劇藝術(shù)的欣賞者或淺視京劇而別有用心者,視花臉為丑陋而不見其嵬峨,嗤花臉為骯臟而不見其雋美,這是不懂美與丑辯證關(guān)系的一種觀念。假若我們能從花臉的整體藝術(shù)來分析花臉的美與丑,起碼會領(lǐng)悟孟子所說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卓見,再進一步還會悟出老子所說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的道理。當(dāng)然,孟子與老子所說的美與惡,美與善,是針對人的素質(zhì)、情操、品行而言,但是在花臉的整體藝術(shù)與生旦的整體藝術(shù)相形之下,咀嚼這些富有哲理的名言,似乎也能闡明花臉之所以美而不丑,能與生旦之美平分魅力于京劇藝術(shù)之中的原因。再具體一些,玩味荀子所說的“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和屈原所說的“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來辯證花臉之美,更能得到進一步的闡明。所謂“全”與“粹”,就是全面與精粹,所謂“紛缊”,就是香氣濃郁,“宜修”就是修飾合宜,所謂“姱”,就是美好。從前面的例證里,可以看出,花臉的整體藝術(shù),完全是從“全”與“粹”、形象濃郁與修飾合宜,綜合而為“姱”。而其美好的程度,辯證于生旦之間,恰與北齊劉晝所說的“物有美惡,施用有宜,美不常珍,惡不終棄”及劉禹錫在《何卜賦》中所寫的“在此為美兮,在彼為蚩”的道理,若合符節(jié)。
京劇藝術(shù)的真諦,是在虛擬的意境上,做到情、理、技的高度結(jié)合。但是,虛擬又不是絕對地虛到一切,它與中國畫的“似與不似之間”有共同的特點。為了達到這個藝術(shù)特點,必須以“技”表現(xiàn)出“情”與“理”。技就是術(shù),所謂藝術(shù),就是藝必有術(shù)。我們既承認京劇是藝術(shù),是高度的藝術(shù),自然不會忽略了戲中之技。戲諺有云:“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技。”說明了戲與技的關(guān)系。技的運用與目的,都是從美學(xué)角度上而產(chǎn)生,以美學(xué)的角度而取得效果?;樇仁钦麄€京劇的有力支柱,它運用一切技術(shù)自然都是美的。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臉而曰“花”,花其面而改其容。這與“花面丫頭十三四”的“花面”,不屬于同一范疇?;嫜绢^,只是古代婦女的美上飾美,而花面的花臉,則是變易其貌,用五顏六色組成譜式,以適應(yīng)所扮演的劇中人的性格、品質(zhì)、身份、年齡,更鮮明地塑造出人物的形象。如此鮮明,自然會掩卻演員的本來面目而成為另外一副面目,也就是成另外一個人,這樣的塑造與顯示,主要是引導(dǎo)觀眾能夠看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一個世界,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以達到觀眾“靜觀”的要求。
觀眾看戲,在戲曲的教育(古代稱為高臺教化)、認識(了解歷史的人民生活)、啟迪(從歷史的生活中啟發(fā)出觀眾日常生活中所隱蘊的問題)、娛樂的基本性能上,有兩種強烈熱愛戲曲的心理,一種是認同,一種是靜觀。
認同心理,近似于戲曲的啟迪性,但又不是單純的啟迪,而是觀眾在日常生活中有許多不能發(fā)泄、不肯發(fā)泄、不敢發(fā)泄的七情六欲,看到戲曲,受到啟迪,各取所需,覺得劇中人是在替自己發(fā)泄一樣,看到極處,動了真情,觀眾會潸然而哭,噱然而笑,癡然而默,躍然而狂,這就是演員與觀眾的共鳴效果。共鳴之共,根本是由觀眾的認同心理所造成。
靜觀心理近似于戲曲的娛樂性,但又不是單純的娛樂。觀眾看戲,首先是調(diào)劑精神,舒暢心情,他們在案牘勞形或揮斤運斧之余,總想換一換環(huán)境,換一換熟睹而厭的一切,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靜觀另外一個世界中的一切生活,希望這種生活觸動自己的感情,悲而不慟、哀而不傷、樂而不溺、恨而不怒,境在心外,心理上有一段相當(dāng)?shù)木嚯x。所謂境在心外,只有在戲曲中才能看到,因為戲是假的,知其假而以假當(dāng)真,這個“當(dāng)”字,就是靜觀中的心理距離。但距離畢竟是距離,距而離之,必然一方是戲曲,一方是觀眾,兩者相對而又相距相離。距離之間,還有聯(lián)系,聯(lián)系的媒介,就是演員以表演藝術(shù)來完成戲曲的演出。從表演藝術(shù)的綜合表現(xiàn)來看,就會得到“事假心不假,情真人不真”的結(jié)論。
假若我們承認了“事假心不假,情真人不真”以及“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技”等觀點,那么,闡明花臉之美,更得佐證?;樀男蜗螅洹安徽妗钡某潭?,甚于其他行當(dāng)。當(dāng)然,生行之勒頭、吊眉、抹高紅、畫眼瞼,旦行之貼片子、梳大頭、敷粉暈脂、描眉挑目,丑行之勾豆腐塊、畫白鼻梁,都是通過特殊的化裝手段塑造所扮演的人物,絕不肖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人,而花臉之勾畫臉譜,并從臉譜顏色之各殊,相應(yīng)地變化種種扎扮,更較突出。因非真人,同演一劇,同站一臺,卻顯得那么協(xié)調(diào),那么諧契,互相輝映,多彩生姿,整個來看,是一臺戲的整體組織美;分別來看,是每個人物的獨立之美;這一點,經(jīng)過200年來京劇歷史的考驗,已無非議。
或有人說,花臉畢竟是掩卻本來面目,變成一副不像人形的面目,丑惡之度,使人駭目驚心。這種個別人對于個別戲的膚淺看法,無損于花臉之美的定論。試想,戲臺上無論哪一行的特殊化裝,只能在氍毹之上,表現(xiàn)美的意境,因為這是演戲,這是集體的演戲。假若黑夜孤行,不必遇到一個五顏六色的大花臉,就是遇到一個粉面桃腮的花旦,面如冠玉的小生,姍姍走來,也會使你駭目失魂,驚為鬼怪。我想起一個故事,說明不顏不色也能嚇?biāo)阑钊?。從前無錫地面盛傳“剝光雞蛋”的傳說,說是某人夜行,月光下看見對面走來一個女子,面色煞白,無眉無目,光溜溜地如同剝光的雞蛋。某人驟睹之下,大駭失魂,踣地而歿。雞蛋剝皮,一色清白,本來是滑潤可愛,可是以之為美人之首,卻使某人視美為丑,丑到失魂喪命??梢娒莱笾郑瑧?yīng)當(dāng)辯證地認識和理解。若然,花臉之美,既不應(yīng)擯棄于生旦之外,更應(yīng)當(dāng)善揚其美,以示京劇藝術(shù)的整體之美。
花臉之美,純由充實與全粹的技術(shù)組合而來。前面談過,花臉扮演的角色,有多少種不同性格的人物,隨之而來的又有多少種不同顏色不同形象的扮相,還有不同風(fēng)格不同韻味的唱、念,不同形式不同技巧的做、表、舞、武,斯之謂全,全而又精,斯之謂粹,粹集大成,斯為充實。其充實與全粹的程度,不但可以看到張飛之笑臉迎人、曹操之外寬內(nèi)忌、李逵之天真厚樸、鐘馗之嫵媚斯文、典韋之剽悍如虎、馬武之颯爽如龍、包拯之望而生敬、黃蓋之忠而可親、竇爾敦之威美并蘊、魯智深之粗細兼容、牛皋之勇而憨厚、焦贊之驍而詼諧、徐延昭之肅穆而智、嚴嵩之狡黠而愚,以及佛迦仙神、山精海怪、魑魅魍魎、幽靈鬼判之性格化、人情化,都是從美的角度上,以千姿百態(tài)的花臉形象表現(xiàn)出來。這些形象,肯定是觀眾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但是觀眾以靜觀的心理,欣賞到這些美的形象,心情隨之并移,心花與之并放,滿足了他們想在另外一個世界看到另外一種人生的興致,看戲看到這種境界,怎不以美的形象視花臉,默念“漪歟盛哉,洵哉美也”的贊美之詞。
花臉雖次于生、旦,而選才之難,與生、旦等。戲諺有云:“千生萬旦一凈難”。意思是一千個生角、一萬個旦角的人才容易找到,而一個花臉的人才很難獲選。此語固然夸張,但在京劇史中,上自宮廷、中至都市、下至村野,都以花臉為欣賞戲曲之重要目標(biāo)。晚清慈禧,貴為一國之主,卻是個聽?wèi)虻睦锸?,她在看戲之際,對于花臉的臉譜扮相,要求極為嚴格,甚至有臉譜勾得精細,賞銀若干,臉譜勾得粗糙,懲以“竿子”的逸聞。北京民間的戲班,最早有個規(guī)則,凡是花臉搭班,第一天須唱昆曲《十面》的霸王,旨在考驗這個演員是否能扎“霸王靠”,能戴“八面威”,能打“哇呀呀”。因為霸王靠是二衣箱中的特置服裝,有固定的尺寸,八面威是盔頭箱中的特置盔頭,也有固定的口面,用此盔靠,試驗演員身軀是否夠唱花臉的魁梧身材,演員的頭顱是否夠唱花臉的崢嶸額角?!妒妗肥琼n信主唱的一套【點絳唇】,霸王無曲,可是在韓信唱完一支曲子后,霸王必須與漢將打一場,所謂“打”,并不是撒花蓋頂?shù)卮箫@身手,而是用大槍與漢將一過合、兩過合,漢將即敗,以示霸王之勇,所謂“霸王手下無三合之將”,打非大打,而在大槍過合之中,卻能看出演員的功架形態(tài),膀子功夫,所以這出《十面》有“唱死韓信,端死霸王”之說,所謂“端”,就是膀子的功夫,花臉的功架是否整飭凝重,全在膀子的功力,以此再考驗演員的功架如何。霸王雖無曲,但在韓信唱到“霸王恁便高,叫也么呼,罵韓信一餓夫”的時候,霸王必須在“霸王恁便高”這句以前,用曲子的調(diào)門念出“韓信!餓夫!”然后起昆曲花臉的“嘯子”(即京劇的“哇呀呀”),“嘯子”是低起高揚,術(shù)語叫“滑呀”,必須一氣呵成,從低漸高,再高再揚,掌握尺寸,與韓信唱的那句“叫也么呼,罵韓信一餓夫”共始終,丹田氣足者,能在韓信唱完這句之后,還有裊裊余音,以此來考驗演員的嗓音能吃多高的調(diào)門,能有多厚的丹田氣力。一個花臉人才,身材魁梧,廣額隆準(zhǔn),嗓音洪亮,丹田氣足,是基本的要求,舊時戲班即以這四項標(biāo)準(zhǔn)考驗搭班的花臉演員,缺一即擯之不用,嚴格慎重,有如此者。
這種衡量花臉的矩度,也同樣流行于村野,(即鄉(xiāng)間的草臺班)最突出的是江南的“杭嘉湖”?!昂技魏笔侵篙氜D(zhuǎn)演出于杭州、嘉興、湖州的草臺班,沿江乘船,輪演瀕江之鄉(xiāng)村浜鎮(zhèn),雖非上乘之選,而十門角色,色色必備,尤重花臉演員,每鎮(zhèn)約班,必先詢班中花臉角色,賣相如何?個頭如何?嗓筒如何?開臉如何?因為村鎮(zhèn)的群眾看戲,靜觀的心理似較都市尤熾,他們最愛看的是花臉戲,稱為“大面戲”,南音讀“大”為“篤”。戲班臨鎮(zhèn),群相走告:今番這只(讀如“咂”)篤面如何如何。戲班亦適應(yīng)觀眾心理,演前先在五埠衢頭的大茶館里,席花臉演員于首座,故意高談闊論,露額軒眉,以示色相嗓音,名之曰“亮大面”,群眾目睹其嵬峨,耳聆其噌吰,未演即樹口碑,演出必呈盛況,所以,花臉演員在“杭嘉湖”的草臺班中,舉足輕重,待遇也優(yōu)于他行。舊時的江船中,分若干鋪位,鋪位各有名稱,居中者曰“天王鋪”,是船中最整潔的高檔宿處,只有花臉演員可據(jù)此鋪,他行不得列榻。三餐亦然,花臉食必有肉,名之曰“壯塊頭”?;樠輪T待遇之優(yōu)裕如此,非班主嗜痂而寵,實觀眾欣愛而然。所以花臉演出于江濱湖側(cè),確能以威美的聲容,卓絕的技巧,唱翻三江浪,舞涌一湖波,起幽壑之潛蛟,驚林莽之宿鳥,觀眾自然蟻附蜂屯,喝彩如雷抃,演到夜色已深,至有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而不覺困乏者,花臉之魅力如此。
從微觀上看,花臉在京劇藝術(shù)中的地位,不下于生旦,從宏觀上看,花臉在戲曲史中的地位,也不下于生旦?,F(xiàn)在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接涊d戲曲演員的書冊,如《燕蘭小譜》《鶯花小譜》《片羽集》《日下看花記》《金臺殘淚記》《燕臺鴻爪集》《夢華瑣簿》《長安看花記》《丁年玉筍志》《聽春新詠》《消寒新詠》《法嬰密笈》《坦園日記》《辛壬癸甲錄》《燕臺花史》《眾香國》等,雖然也記載了些演員的表演藝術(shù)和演出情況,但是這些書冊的作者,絕大多數(shù)是以色取伶,皮里陽秋。這里所談的“色”,不過是“寡人有疾”,別有用心,并沒有從美學(xué)角度和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來記載演員的表演和如何表演。然而在這些書冊之外,卻有幾篇絕妙文章,翔實地記錄了演員的表演藝術(shù),并及于演員之如何體驗生活,升華藝術(shù)??墒沁@幾篇文章,多數(shù)是記錄花臉演員的,文筆生動,如見其人,不只光前,兼可裕后。如侯朝宗的《馬伶?zhèn)鳌?、王載陽的《書陳優(yōu)事》?!恶R伶?zhèn)鳌吩疲骸榜R伶者,金陵梨園部也。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dāng)太平盛時,人易為樂,其士女之問桃葉渡、游雨花臺者,趾相錯也。梨園以技鳴者,無論數(shù)十輩,而其最者二:曰興化部,曰華林部。一日,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列興化于東肆,華林于西肆,兩肆皆奏《鳴鳳》(即《鳴鳳記》傳奇),所謂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墜疾徐,并稱善也。當(dāng)兩相國論河套,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曰李伶,東肆則馬伶。坐客乃西顧而嘆,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復(fù)東。未幾,更進,則東肆不復(fù)能終曲。詢其故,蓋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乃竟輟其技不奏,而華林部獨著。去后且三年,而馬伶歸,遍告其故侶,請于新安賈曰:‘今日幸為開宴,招前日賓客,愿與華林部更奏《鳴鳳》,奉一日歡?!茸?,已而論河套,馬伶復(fù)為嚴嵩相國以出。李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興化部是日遂凌出華林部遠甚。其夜,華林部過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無以易李伶。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馬伶曰:‘固然,天下無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聞今相國昆山顧秉謙者,嚴相國儔也。我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國于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以為師也?!A林部相與羅拜而去。馬伶名錦,字云將,其先西域人,當(dāng)時猶稱馬回回云?!痹谶@篇文章里,明確地看出馬錦是興化部的花臉演員,曾因飾演《鳴鳳記》的嚴嵩遜于華林部的花臉演員李伶,奮而自勵,遠走京師,充當(dāng)當(dāng)時某相國的門卒,侍相國左右以察其聲容舉止,體驗了三年,把生活的真實,融化于藝術(shù)的真實之中,最后以體驗生活而升華了表演藝術(shù),贏得華林部的李伶心悅誠服,拜之為師,從而征服了觀眾。實則《鳴鳳記》傳奇,歌頌的是楊椒山,嚴嵩只是頭號的反面對立人物,但是觀眾反以嚴嵩演技之優(yōu)劣,而評騭興化、華林兩部的整體演出,花臉人物之舉足輕重如此,其地位之埒于生旦,不言可喻了。
另一篇文章《書陳優(yōu)事》,記載陳明智之演霸王項羽,更為生動。文云:“陳優(yōu)者,名明智,吳郡長洲縣甪直鎮(zhèn)人也,為村優(yōu)凈色,獨冠其部中。居常演劇村里,無由至士大夫前,以故城中人罕知之。時郡城之優(yōu)部以千計,最著者惟寒香、凝碧、妙觀、雅存諸部,衣冠宴集,非此諸部勿觀也。會有召寒香部演劇者,至期而凈色偶缺。優(yōu)之例,凡受值,劇十色各自往,一色或遘疾,或以事不得與,則專責(zé)諸司衣笥者,別征一人以代,謂之拆戲。然優(yōu)人徇名,每名部缺人,亦必更征諸他名部,無濫拆者。是日也,適諸名部之為凈者胥無暇,再征諸次部,亦然。司笥者,汗面而奔于吳趨之坊,遇相識者具告之。而陳(明智)適在城中,相識者因以陳薦。笥者急索其人,則見衣藍縷,攜一布囊,貿(mào)貿(mào)然來。笥者不暇審也,率之急走而已。至演劇家,則衣笥俱舁列兩廂,九色已先在矣。迎問笥者曰:‘凈已拆乎?今安在?’指陳曰:‘此人是也?!簝?yōu)皆愕眙。凡為凈者,類必洪嗓、蔚跂者為之,陳形渺小,言復(fù)訥訥不出口,問以姓氏里居及本部名,又俱無人識者。于是群詬笥者,陳弗敢置喙,默坐于衣笥,而置其布囊于旁。少頃,群優(yōu)飯于廂,禮必遜拆色先坐,眾優(yōu)勿陳遜。笥者曰:‘爾亦就座共飽?!愇饝?yīng)。未幾,堂上張明燈,報客齊,主人安席訖,請首席者選劇,則《千金記》也。凈色當(dāng)演項王,為《千金》要色,其嗚咽咄咤,轟霍騰擲,即名優(yōu)頗難之,于是笥者亦惴恐,而闔部之鶻者、徠者、參軍者、孤旦者、弦管者、主檀板者、鳴鉦鼓者,環(huán)叩陳于衣笥前曰:‘君能演楚霸王否?第以實告,吾等當(dāng)共吁主人翁,諷客易他劇。笥人許君資若干,明當(dāng)悉與汝,勿汝吝也?!惸似鹪唬骸食Q葜?,勿敢自以為善?!娫唬骸羰牵宜偃暄b。’陳始胠其囊,出一帛抱肚,中實以絮,束于腹,已大數(shù)圍矣。出其靴,下厚二寸余,履之,軀漸高,援筆攬鏡,蘸粉墨為黑面,面轉(zhuǎn)大。眾優(yōu)乃稍釋,曰:‘其畫面頗勿村。’既而,兜鍪繡鎧,橫鞘以出,升氍毹,演《起霸》出?!镀鸢浴氛?,項羽以八千子弟渡江故事也。陳振臂登場,龍?zhí)④S,傍執(zhí)旗幟者,咸手足忙蹙而勿能從。聳喉高歌,聲出鉦鼓鐃角上,梁上塵土簌簌墮肴饌中。座客皆屏息,顏如灰,靜觀寂聽。俟其出竟,乃更哄堂笑語,嗟嘆以為絕技不可得。陳至廂,眾方驚謝,忽以盥水去粉墨,曰:‘某只能為此出,恐敗君部名,勿敢竟矣?!谑曲X者、徠者、參軍者、孤旦者、弦管者、主檀板者、鳴鉦鼓者共告曰:‘吾等負罪深矣!明當(dāng)謝過,冀君始終光此劇耳?!惸司蛊鋭?。明日,闔部醵金置酒為陳壽,坐陳上座,固請其舍村部以就之,而卻其故凈。自此,陳遂為寒香班凈,復(fù)冠其部中,聲稱士大夫間,以其來自甪直也,謂之‘甪直大凈’云。居久之,圣祖南巡,江蘇織造臣以寒香、妙觀諸部承應(yīng)行宮,甚見嘉獎,每部中各選二三人,供奉內(nèi)廷,命其教習(xí)上林法部,陳特充首選。越二十年,陳凈以年老乞骸南返,賜七品冠服。瀕行,請建普濟堂于吳之虎邱之半塘。上允其請,且預(yù)給“普濟群黎”匾額,載之以歸。大吏及薦紳皆助之,輸鏹、施田者恐后。陳用是更獲名,謂之‘陳善人’。庚子秋,余偶至郡城,值陳于閶門友人家,見其須發(fā)皓白,舉止方雅,殊不類優(yōu)人也。友述其本末如是?!蔽暮笥薪寡矗骸皡侵袀鞔耸聻樾〗鹕?。小金山者,優(yōu)之名也,未識即陳否。周采巖言:小金山本吳中名優(yōu),出游多年,落魄而歸,笥者故識之,而群優(yōu)不知,而共誚其衣貌之不揚;及演項王,始驚異。優(yōu)之老者曰:此演法、唱法,非小金山不能,君得毋為小金山耶?何一貧至此?答曰:然。眾乃矜服。與王載揚傳小異,并記之?!边@篇文章記述的陳明智,有兩種說法,一是常演于村里的花臉演員,二是一度落魄的名凈小金山,但均以衣貌不揚而受誚于同業(yè),及演《千金記》之項王,始驚其技之精。關(guān)于陳明智的記述,更詳于小金山,他不只受知于同業(yè),交譽于觀眾,而且博獎于圣祖,供奉內(nèi)廷,年老乞骸返里,還為故鄉(xiāng)父老請建普濟堂,得到陳善人的稱號。這位花臉演員,稱得起劇藝戲德兩者兼?zhèn)?,王載陽記之以文,代表了當(dāng)時的觀眾是如何喜愛花臉演員的。
當(dāng)然,記錄戲曲演員的書冊里,也會有記錄生旦表演藝術(shù)及其品德情操的逸聞佳話,但具體而又生動的記錄文字,似無出于《馬伶?zhèn)鳌泛汀稌悆?yōu)事》之右者,然馬伶、陳優(yōu)均為花臉演員,假若花臉演員不具有花臉行的藝術(shù)魅力,何得勞文士之筆而傳諸后世。舉此二例,正是為了說明花臉在戲曲中的地位,同時也為前面所羅列的花臉在京劇中的地位的理由,作一注腳。
花臉的藝術(shù),不只取悅于觀眾,也曾影響于他行。最突出的是武生行兼演武花臉戲,已成定例。原來,京劇初成,并沒有武生一行,生、旦、凈、丑都必須是文武兼能,如黃天霸的“三黃戲”——《連環(huán)套》《惡虎村》《駱馬湖》,均歸老生扮演,《戰(zhàn)滁州》《劍峰山》《蓮花湖》等,也歸老生扮演,趙云、陸文龍、紅孩兒等人物,歸小生扮演,如《長坂坡》《金鎖陣》《八大錘》《火云洞》;而《鐵籠山》《金錢豹》《艷陽樓》《挑華車》《晉陽宮》《車輪戰(zhàn)》《惜惺惺》《四平山》等劇,都是武花臉的正戲,《五人義》的周文元,是武丑的正戲。自俞菊笙以武旦而改演其他行當(dāng)?shù)奈鋺?,囊括了武老生、武小生、武丑各行的武戲?jié)目,升華加工,首創(chuàng)武生這一行當(dāng),在他的代表作中,武花臉戲尤為出色,就是一般不勾臉的人物如《青石山》的關(guān)平,《雄黃陣》的鹿童,他也用花臉的造型,標(biāo)新立異地呈現(xiàn)于舞臺之上,稱為俞派。俞派繁衍為楊(小樓)、尚(和玉)兩派。楊、尚的花臉武戲,更繁于乃師。楊小樓不只以《鐵籠山》《金錢豹》《艷陽樓》《晉陽宮》《狀元印》等劇鳴于世,還間演《戰(zhàn)宛城》的典韋,《蘆花蕩》的張飛、《鬧花燈》的薛剛、《英雄會》的黃三太,以及《刺慶忌》的慶忌、《失街亭》的馬謖。至于他首先創(chuàng)造出來的《霸王別姬》的項羽,更是有口皆碑的傳世之作。溯本求源,都應(yīng)當(dāng)是花臉行的角色。尚和玉的花臉戲更多,《四平山》《惜惺惺》《金沙灘》《車輪戰(zhàn)》《寧國府》等,也都是花臉正戲,而都兼并于武生行中。其他行當(dāng),如老生余叔巖之反串《艷陽樓》,高慶奎之反串《普天樂》《打龍袍》的包拯、《刺王僚》的姬僚,言菊朋曾演過《九蓮燈》的陰陽判官,馬連良曾演過《別姬》的項羽;旦行芙蓉草之能演《牧虎關(guān)》的高旺、《白水灘》的青面虎;丑行馬富祿之能演《斷后》的包拯,都說明這些表演藝術(shù)家在一專多能的基礎(chǔ)上,偏愛花臉人物而正演之、反串之,可見花臉?biāo)囆g(shù)之影響于其他行當(dāng)者至巨,也說明了花臉在京劇行當(dāng)中并不次于生、旦。
當(dāng)然,卓出的人才,自然有卓出的貢獻,其地位亦當(dāng)卓出,如龔云甫曾以老旦挑班,金少山曾以花臉挑班,葉盛蘭曾以小生挑班,葉盛章曾以武丑挑班,林樹森、李洪春曾以紅生挑班,但是,這些卓出的表現(xiàn)與地位,仍局限于本工的行當(dāng)中。若論本工本行的藝術(shù),能影響于其他行當(dāng)者,當(dāng)數(shù)花臉。若然,花臉在京劇中之地位,稱得起是獨標(biāo)一幟的藝術(shù)之花,艷奪菊圃,位高梨壇,辯證地講,似無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