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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中的現(xiàn)代意識

如何現(xiàn)代 怎樣新詩:中國詩歌現(xiàn)代性問題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作者:王光明


論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中的現(xiàn)代意識

常麗潔

摘要:早期新文學作家是白話新文學的倡導者與最早實踐者,他們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也帶有不同于傳統(tǒng)舊體詩的新式文學理念,文章從性別觀念的變革、打破風雅傳統(tǒng)的嘗試以及對舊語境舊理念的顛覆等三個方面分析了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中的現(xiàn)代意識。

關鍵詞:新文學作家 舊體詩 現(xiàn)代意識

早期新文學作家,亦即慣常所稱的“五四”一代人,指的是發(fā)起參與“文學革命”、最早從事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批作家。這些作家無一例外,在倡導白話新文學的同時還一直進行著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新文學作家的舊體詩”就這樣成為一個充滿張力而耐人尋味的詞術語。本文正是想從“早期新文學作家舊體詩中的現(xiàn)代意識”這一切入點出發(fā),尋繹出新文學作家的舊體詩不同于傳統(tǒng)舊體詩的一些新的特質(zhì),進而論證舊體詩與新文學是如何在他們身上和諧共存、他們又是怎樣把舊體詩這一傳統(tǒng)文學形式推向一個嶄新境界的。

一 從不香艷的無題詩談起——性別觀念的變革

在中國詩歌史上,李商隱之后,“無題詩”幾乎成為抒寫撲朔迷離、恍惚曖昧情緒的代名詞,且多少都與閨閣中事相關,帶有香艷的色彩。唐以后,寫“無題效商隱體”“擬無題”之類詩作者代不乏人,風格亦多限于秾艷晦澀。

早期新文學作家中寫“無題詩”的也很有些人,俞平伯即是其一。他1933年有一首五言長詩,題為《沒有題目的詩》,發(fā)表于林語堂主編的《論語》半月刊第17期上。詩云:

多難興邦日,高腔亡國時。

庸醫(yī)臨險癥,劣手對殘棋。

建業(yè)空流水,遼陽有鶴歸。

外交非直接,抵抗是長期。

半壁鶯花笑,千門骨肉悲。

畫符王老道,折梃孟先師。

自許南陽葛,人懷秦會之。

民生三主義,國難一名詞。

直到分瓜侯,終須煮豆萁。

河關輕似葉,江表沸如糜。

有恥添新節(jié),無當失故卮。

腹心真痼疾,手足堪瘡痍。

文化車裝去,空城騾馬嘶。

沉溟無復語,重讀兔爰詩。

與詩同時刊發(fā)的還有一則小序:“偶見趙心余舊稿,雜詩甚多,均沒有題目,現(xiàn)在一從其真。簡言之,原可曰無題。但無題依照習慣法都是艷體。今既一點也不香而艷,只好用白話題之?!?sup>“趙心余”云云乃作者假托,此文人慣技,不必細究,而這則小序很有些公開為新文學作家寫作無題詩張目的意思。顯然,以俞氏為代表的早期新文學作家無意繼續(xù)吟風弄月的無題詩慣例,轉而要寫“一點不香而艷”的無題詩,甚至因“不香而艷”似乎不便稱“無題”,而徑以“沒有題目的詩”這樣的“白話題之”。此種舉動,稱之為在無題詩領域里的小小革命似乎也沒什么不妥。大約是想將此觀念貫徹始終,俞平伯另寫《失題》五言詩一首,有“殿匝雙圓綠,欞通四顧青?!瓑刂卸嚅煷螅硐蹲罟饷鳌?sup>諸語,也是“一點也不香而艷”。

魯迅寫有很多無題詩,但此無題與彼無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這是因為魯迅的很多舊體詩或者是寫給某一個關系親密的朋友,或者是收錄在某篇散文雜文當中作為文章的一部分出現(xiàn),所以一般不再刻意取個詩名,而后來的編纂者為了方便,便將這些詩統(tǒng)一命名為《無題》——此舉既非出自魯迅本意,更與李商隱式的無題詩大異其趣。魯迅這些無題詩中,較為人所熟知的是“萬家墨面沒蒿菜,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七絕一首,及“慣于長夜過春時”七律一首,其風格或蒼涼或沉郁,都與香艷毫無干涉。

另一些新文學作家則索性不寫無題詩。葉圣陶舊體詩的特點是“沒有香奩氣,甚至兒女情長(不是沒有)也不寫”;周作人也“沒有或不喜歡風月香奩的感情和馳騁才華的作法……他是淡到連綺麗的詞語也很少用”。

不寫無題詩,并不意味著早期新文學作家沒有兒女情長或閨閣私語,只不過身經(jīng)近代民主精神的洗禮與科學觀念的熏陶,又是在胡適“文學改良八事”和陳獨秀“三大主義”口號的號召下進入文壇,新文學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有關“風月”的舊體詩時,便有意無意地規(guī)避了傳統(tǒng)文學中慣見的哀婉纏綿與香艷旖旎,而更多地選擇了新鮮立誠的做法。

即以寄內(nèi)或贈內(nèi)一類接近無題詩的題材而言,在新文學作家筆下就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文學不一樣的風致。古來寄內(nèi)詩多情深一往之作,表現(xiàn)的兩性關系不外相敬如賓、夫唱婦隨之類,女性基本上是作為“守望者、等待者、服務者、付出者”的角色被歌詠贊頌的。到了“五四”一代人這里,作為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整體遠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婦女解放與男女平權自然也被提上日程,女性觀念也因之發(fā)生變化。在受過近代新思潮洗禮的新文學作家看來,女性的身份開始更多地作為現(xiàn)代國家的公民個體而非男性的附庸呈現(xiàn)出來,對女性作用的討論也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家庭內(nèi)部,而是將其置于現(xiàn)代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中,肯定女性對于民族國家建構的重大作用與意義。正是基于這種理念,出現(xiàn)在新文學作家舊體詩中的女性或者說妻子形象便與傳統(tǒng)女性形象有了很大出入,魯迅贈許廣平的一首詩“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便是一例。古來志同道合的夫妻多的是,李清照和趙明誠等便是千古佳話,但這類“佳話”多限于閨房之中家庭內(nèi)部,而絕少魯迅和許廣平這樣攜手并肩、工作戰(zhàn)斗在廣大的人世間的。如果說古來的夫妻可以是情人、朋友的話,魯迅這首詩里所表現(xiàn)的夫妻關系則多了同志、戰(zhàn)友和默契十足的知交的意味,不僅將女性視為一種性別符號,而是重視其作為獨立個體的精神品質(zhì)。風格素樸而不香艷,情感深摯而不甜膩,顯示了魯迅對女性的“理解之同情”以及他在別的文體形式中絕少顯露的性格中深情款款的一面。這些,都與新文學作家所倡導的“人的文學”的觀念一脈相承,帶著顯而易見的新思潮影響下新的時代風貌。

二 “支頤”之后及其他——打破風雅傳統(tǒng)的嘗試

“支頤”意為以手托下巴,這個詞語或者說動作在傳統(tǒng)舊體詩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來,“支頤”這樣一個動作很帶有一些嫵媚的色彩,似乎不大宜于男子。不知是否乃時代風氣由尚武向文弱的轉變使然,唐以前的詩文里不大出現(xiàn)這個動作。有唐一代,收錄在《全唐詩》中的數(shù)十首含有“支頤”動作的詩,作者基本都是中唐以后的詩人;宋代以后的舊體詩里面,“支頤”這個動作出現(xiàn)得就更多了。

簡單統(tǒng)計分析一下便可發(fā)現(xiàn),在“支頤”這個詞語的引領下,大概不外這樣幾種后續(xù)動作:“叩齒坐明月,支頤望白云”(〔唐〕賈島《過楊道士居》)、“此時憶著千里人,獨坐支頤看花落”(〔唐〕陸龜蒙《春思》)、“日日登南樓,支頤望西山”(〔宋〕王灼《贈瑄上人》)是看風景;“盡日支頤聽雨聲,閑中惟得自知明”(〔宋〕陳傅良《和丁少詹韻》)、“支頤聞落葉,隱幾見棲禽(〔宋〕李新《官居偶書》)是聆聽;“惟取架上書,拭幾支頤觀”(〔宋〕劉處權《留別范元長二十八韻》)是讀書;“支頤半睡月明中,仿佛仙人薄霧籠”(〔宋〕楊平洲《梅花》)是睡覺;“解帶依芳草,支頤想故山”(〔唐〕李端《茂陵村行贈何兆》)、“支頤不語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唐〕劉得仁《對月寄同志》)是沉思;“舟中野客苦殘病,決眥支頤攬奇勝”(〔明〕吳拭《湞陽峽》)是抱病……凡此種種。做出這些動作的主體多為文人雅士,也有老翁、仕女和病人,這些動作所展現(xiàn)的狀態(tài)也多是風雅、慵懶、閑散或病弱的,大體而言,不出傳統(tǒng)舊體詩慣見的風格情調(diào)。

同樣是“支頤”,在新文學作家筆下,就另換了一副場景。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詩》其二二云:

山居亦自多佳趣,山色蒼茫山月高,

掩卷閉門無一事,支頤獨自聽狼嚎。

山居月夜,掩卷閉門,自是古來文人雅趣,這首詩前三句放入古人詩集中當無違礙之感。在這種情形下,再配合“支頤”這樣嫵媚的姿態(tài),按照傳統(tǒng)舊體詩的習慣和邏輯,應當是聽雁叫猿啼或杜鵑哀鳴才算恰切,而“聽狼嚎”就顯得太突兀了。事實上也是如此,“聽狼嚎”這樣的詞句從來沒有在傳統(tǒng)舊體詩中出現(xiàn)過。“支頤”之優(yōu)雅纖柔與“聽狼嚎”之孤野荒寒,二者之間的對比太過鮮明,在視覺上給讀者造成一種強烈的沖擊力。如此“不雅”的舉動,大概只有受過各種新思潮洗禮、無多約束與顧忌的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新文學作家如周作人者才做得出來。這一句“支頤獨自聽狼嚎”,就把作者刻意打破風雅傳統(tǒng)的獨特趣味暴露出來了。

類似這樣刻意打破傳統(tǒng)舊體詩風雅格調(diào)的舊體詩,在周作人那里還有很多。其《丙戌丁亥雜詩三十首》之《梅子》云:

文人愛梅花,詩畫極普遍。

亦有風雅客,踏雪騎驢看。

獨不畫梅子,未免是缺憾。

詩詞詠景物,時或一二見。

(宋人詞中有紅英落盡青梅小,青梅如豆柳如梅,閑穿綠樹尋梅子諸語,但總不及唐詩中繞床弄青梅,以兒童生活為背景,更有情趣也。)

我意同兒童,果餌最所羨。

梅干與梅醬,佳品出蜜餞。

更有大青梅,酸味齒牙濺。

兒拳一下?lián)?,生脆倏迸綻。

稱曰青榔頭,鄉(xiāng)語可懷念。

恨不遇曹公,醋浸送一擔。

梅作為“花中四君子”之首,以其剪雪裁冰、凌寒獨放的孤傲清逸之態(tài),千古以來極受中國文人青睞?!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宋〕林逋《山園小梅》)詠其姿態(tài),“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明〕高啟《詠梅》)贊其韻致,凡此種種。但誠如周作人此詩所言,這些詩詞都是贊詠梅花,踏雪騎驢去尋的也都是梅花,卻絕少有詠梅子的;不獨如此,“綠葉成蔭子滿枝”(〔唐〕杜牧《嘆花》)甚至用來比喻攜兒帶女的婦人,是要詩人為之扼腕嘆息恨恨不已的。相形之下,周作人這首詩大寫特寫梅子如何吃法,不但有梅干梅醬之類的果餌蜜餞,更寫到生食大青梅時“酸味齒牙濺”、“生脆倏迸綻”,繪聲繪色,形神畢現(xiàn)。這顯然是典型的唐突風雅之作,也彰顯了以周作人為代表的新文學作家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的獨特的審美趣味:注重日常人世生活的點滴瑣屑遠過于故作姿態(tài)的無謂風雅。這里面固然有現(xiàn)代社會向平民化方向發(fā)展、舊有的貴族階層的精致文化漸趨沒落的因素所在,更多的只怕還是新的文學主張和思想理念在起作用。

此外,周作人還有兩首七絕也是此類刻意破除風雅之作,一云:

春光如夢復如煙,人事匆匆又一年。

走馬觀花花已老,斜陽滿地草芊芊。

又云:

橙皮權當屠蘇酒,贏得衰顏一霎紅,

我醉欲眠眠未得,兒啼婦語鬧哄哄。

前一首中“走馬觀花”句出自孟郊詩的“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后一首中的“我醉欲眠”則典出自《宋書·陶潛傳》,“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渲甭嗜绱恕?sup>。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一詩便用到此典:“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sup>在孟郊和李白的詩中,“走馬觀花”抒寫的是少年得意的豪氣,“我醉欲眠”表現(xiàn)的是放達不羈的情懷,都是傳統(tǒng)舊詩中慣有的風雅情調(diào)。周作人卻再一次對其進行了解構:他剛說“走馬觀花”,馬上接一個“花已老”,得意未起,便即壓下;他也是“我醉欲眠”,然而卻“眠不得”,因為家里“兒啼婦語鬧哄哄”。所有這些,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觀念里,都未免是有些煞風景的,而這種沖撞或者說不屑傳統(tǒng)舊體詩的姿態(tài),也正是周作人有意要做出的。

對于什么字句可以入詩、什么字句不能入詩的問題,周作人很早就明確了自己的態(tài)度:“何以同是一件東西,我們可以說可以用或可以做,卻不準我們寫進詩里去,難道新詩也須要‘雅手而俗口’的規(guī)則么……何以瓜皮艇子茅屋尺素書……是美,而小火輪洋樓電報……則丑,這是個大疑問……我們不能規(guī)定什么字句不準入詩,也不能規(guī)定什么字句非用不可。”他還格外說了一句:“我自己雖然未曾將小便這字用在詩里,但我相信是可以用在詩里的?!?sup>這篇文章寫于1922年,主要還是討論處于發(fā)生期的新詩。到了晚年寫舊詩的時候,周作人果然不負前言,不但以“支頤獨自聽狼嚎”“走馬觀花花已老”“我醉欲眠眠未得”入詩,且到底把“小便”也寫到詩里去了。如其《夏日懷舊》一詩,即有“夕涼坐廊下,夜雨溺門前”之句,《兒童雜事詩》之《書房二》也有“后園往復無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長”之句,都是如此。

新文學作家中與周氏持相近觀點者亦不乏其人,其中俞平伯的一段話較有代表性:“裴回乎古今雅俗之際,不屑屑求與古合,亦不汲汲求與古離。語近雅者十之七八,而其俗者亦十之二三?!?sup>所謂“其俗者亦十之二三”,證之以俞詩,則其《遙夜閨思引》中有“知心奈君何,香澤為歡施”之句。按照俞平伯自己的說法:“蘇州有小曲曰《知心客》,嘗愛其名。茲篇之‘知心奈君何’一句,原典即出于斯,塵陋可想矣?!?sup>此外,俞平伯《丙子新春二律句》其二又有“閨女要花兒要炮。上燈圓子落燈糕”之句,此蓋為北京民諺,周作人在《廠甸》一文中亦曾引用,且直名其為“兒歌”。以此入詩,顯然也是有傷詩之“雅道”的“塵陋”做法。

新文學作家此舉,背后是有深厚的學識修養(yǎng)和純粹的趣味作為支撐的,其用語的雅之七八與俗之二三之間的分寸把握與拿捏,亦非一朝一夕之功。倘器識不足,只學其表面的用語俚俗,則很容易本末倒置,墮入不堪的境地。后來者無此自知,更兼時代風氣的引領鼓吹,數(shù)十年下來,老干部體的順口溜和打油詩已經(jīng)成了舊體詩的代名詞,而這些,顯然并非新文學作家在舊體詩上打破風雅傳統(tǒng)的初衷。

三 也是翻案詩——對舊語境舊理念的顛覆

翻案詩是古來慣見的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翻案詩的寫作在中國詩歌史上可謂代不乏人,有宋一朝,以王安石為代表的翻案詩更是達到了一個高峰。錢鐘書曾將宋朝的翻案詩歸納為這樣幾個類型:同者異而合者背、違者諧而反者合、相仇相克者乃合解而無間、其語否定之否定、其理反乃至順。臺灣成功大學教授張高評則將宋代的翻案詩分為道理、現(xiàn)象、因果、主客、人我、立意和假設之翻案等七種類型。還有學者依照手法不同將其歸納為五種類型:“一為對公眾觀念之翻案。二是對歷史定論之翻案。三為用典類翻案。第四種為反用詩句法。第五種是反用成詩法?!?sup>無論怎樣分類,傳統(tǒng)舊體詩中的翻案詩大致仍是在一個共同語境內(nèi)做較小范圍的周折翻轉,無論翻案翻得怎樣尖銳、怎樣好奇務新,都沒能脫離由時代和固有理念帶來的局限。

新文學作家中也不乏翻案詩的寫作者,其中以周作人成就最高,尤其是他對古代人物的褒貶品評上,更是自出機杼大異古昔。

一方面,周作人對歷史上的所謂“正面人物”每不以為然乃至出語刻毒,如他的《往昔三十首》之《范蠡》一詩提及勾踐,即說他“靦然具人面,本是蛙黽徒。但知報仇恨,情理非所喻”。古來慣常的看法中,大多以為臥薪嘗膽、忍辱負重、最終復仇的勾踐乃是成功的典范,是值得效仿與歌頌的,周作人卻完全反其道而行之,認為他但知復仇而不明情理,只是個徒具人形的蛙黽之徒罷了??此破降膸拙湓?,極輕巧地便把束縛國人數(shù)千年的汲汲于事功的固有理念和因之而產(chǎn)生的緊張與焦慮感拆解開來,使之還原到一個原始本真的狀態(tài),出發(fā)點自然是新興的人道主義理念。又如《往昔三十首》里的《邵雍》一詩中說朱熹“晦庵訶黎渦,出語如隸胥”,還加注說:“朱元晦詩本不佳,‘世上無如人欲險’一詩尤惡劣矣。”朱熹此詩由來見于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十二:“胡澹庵十年貶海外,北歸之日,飲于湘潭胡氏園,題詩云:‘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微渦?!^侍妓黎倩也。厥后朱文公見之,題絕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卻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段墓份d此詩,但題曰‘自警’云?!?sup>胡銓題詩,很可見其不加掩飾的性情之真,朱熹卻從其理學觀念出發(fā),主張以所謂道德扼殺人正常的情感欲望,其迂腐拘泥可知。后人對此亦不無非議,如袁枚《讀胡忠簡公傳》等,但多是表示對胡銓此舉的同情,出發(fā)點多在維護名士風流與真性情上,而絕少有針對朱熹的批評聲音,便有,著眼點也在其太過拘泥于禮教、不解風雅的層面上。而周作人此詩,直是將被元明清三代統(tǒng)治者視為官方哲學代言人而享受無上尊寵的朱熹視為出語惡俗的“隸胥”,痛斥朱熹此詩之“惡劣”,批判的鋒芒直指封建統(tǒng)治的核心。這與早期新文學作家“五四”時期批判儒家的三綱五常、理學家“遏人欲而存天理”的主張一脈相承,帶有西方民主思想與人本理念的痕跡,是因循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格局下的人不可能說出的話。

另一方面,周作人對歷史上的“異端”或邊緣人物的評價卻非常之高。如《往昔三十首》里的《王充》一詩云:“往昔讀論衡,吾愛王仲任。讀書疾虛妄,無愧讀書人?!髑逵欣钣?,學海之三燈。唯此星星火,照破千古冥?!?sup>稱揚王充“疾虛妄”的精神,以為只有這樣才可以無愧于讀書人的聲名,并將王充與李贄、俞正燮并稱為“學海之三燈”。李贄和俞正燮二人,周作人在其舊體詩中也屢屢提及,《往昔三十首》之《李贄》一詩曰“筆削存大義,剛直過史狐。人倫重估價,肇自龍?zhí)冻酢?sup>;《兒童雜事詩》乙之二一《俞理初》云:“最喜龜堂自教兒,本來嚴父止于慈。高風傳述多天趣,正是人間好父師?!?sup>從不同角度對二人加以贊揚。而王、李、俞三人,在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中,無一例外都是帶有異端思想的人物,因之長期處于不被重視的地位甚至被視為大逆不道之人。周作人獨具慧眼,將其凸顯出來,列置一起大加褒揚,其評判的標準自然不是舊有的道德觀念與倫理綱常,而是基本的人情物理、科學的理性精神與健全自然的人性。

周作人這類翻案詩,與古來慣見的翻案詩最大的不同即在于詩人的立場與出發(fā)點。如果說傳統(tǒng)翻案詩基本上是與被翻之“案”在同一語境中對話,基本理念沒有什么大的差異,只是從不同角度對同一問題進行闡釋與補充,更多的還是要顯示詩人的機智辯才與獨特個性的話,那么周作人的這些翻案詩不僅無意于角智斗巧以博贊嘆,更是徹底跳出了因循數(shù)千年的倫理語境與理念局限。他帶著西方科學精神和人本主義思想的濡染,從最基本的人情人性出發(fā),重新審視和打量出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的種種人事,從而顯示出獨屬于新文學作家的嶄新風貌。

(作者單位:商丘師范學院)

  1. 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第415~416頁。
  2. 轉引自毛大風、王斯琴《近百年詩鈔》,岳麓書社,1999,第74頁。
  3. 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第411頁。
  4. 張中行:《讀〈葉圣陶詩詞選注〉》,《讀書》,1991年第10期,第27~35頁。
  5. 張中行:《負暄續(xù)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第69~70頁。
  6.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22頁。
  7.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116頁。
  8.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33頁。
  9.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11頁。
  10. (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374卷),中華書局,1979,第4308頁。
  11. (梁)沈約:《宋書》(第93卷),中華書局,1974,第2287頁。
  12. (唐)李白:《李白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201頁。
  13.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428~430頁。
  14.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51頁。
  15.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187頁。
  16. 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第503頁。
  17. 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第489頁。
  18. 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第504頁。
  19. 樂齊、孫玉蓉:《俞平伯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第372頁。
  20. 周作人:《夜讀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第152頁。
  21. 錢鐘書:《管錐》(第二卷),三聯(lián)書店,2001,第105~108頁。
  22. 張高評:《宋詩之傳承與開拓》(第三章),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
  23. 張靜:《翻案詩與宋代詩學關系的辨析》,《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
  24.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66頁。
  25.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84頁。
  26.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第229頁。
  27.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67頁。
  28.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91頁。
  29. 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6,第2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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