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共產黨員茅盾

夢想的力量 作者:趙郁秀 著


老共產黨員茅盾

2004年,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崔璇文集》出版座談會,出席會議的有魏巍、陳明、曾克等文學前輩,還有延安文藝研究會的學者、專家、教授等。會上評析崔璇作品時,不少人提到茅盾先生對崔璇小說的精辟評論,此評論前茅盾先生有“文前說明”:《鴨綠江》編輯趙育秀同志在一年前寄兩本書給我,要我讀后提點意見。我只讀了一兩篇,別的事情就來了,一擱就是一年,沒有時間再讀;可是讀過的兩篇中,其中一篇,至今我還記得它的輪廓……為了借它來說明問題,我又找出來一讀……

會上,有的發(fā)言者不知茅盾所提趙育秀何許人,如何能在40多年前向茅盾推薦崔璇作品,此人是否比現已83歲高齡的崔璇還年長……

我悄悄站起來報告:趙育秀就是本人,現筆名趙郁秀。

半個世紀前,崔璇任遼東省文聯主席,我是她屬下一個不滿20歲的小編輯,1953年,崔璇將我推薦進京考入文研所。1955年畢業(yè)后我到遼寧省作協工作。1962年,我任《鴨綠江》雜志編輯時給茅盾寄去崔璇的短篇小說集《迎接朝霞》。

那是難忘的1962年,在黨中央召開的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即“七千人大會”)上,毛主席強調發(fā)揚民主,提出“三不主義”(即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毛主席說:“讓人講話,天不會塌下來;不讓人講話呢?那就難免有一天要垮臺?!苯涍^反右派、“大躍進”的緊張年代后,這時政治空氣活躍起來,文藝界也由陰轉晴了。8月,中國作協在大連召開了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會議由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副主席邵荃麟主持,作協黨組成員、《文藝報》副主編侯金鏡協助。周立波、趙樹理、康濯、胡采、陳笑雨(筆名馬鐵?。?、馬加、李束為、李準、劉澍德等20余位全國著名小說家、理論家出席了會議。遼寧作協派我列席。列席會議的還有《文藝報》編輯組組長唐達成(粉碎“四人幫”后曾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和《人民文學》小說組組長涂光群。文化部第一任部長沈雁冰(即茅盾)攜夫人及兒孫在大連度假,據說他率團參加莫斯科的裁軍大會回來,一路勞頓,身體不適,醫(yī)囑休息,但他自始至終出席會議。

此時我供職的文藝紅旗雜志社,正要改刊名為《鴨綠江》,單位派我去大連聽會,同時請各名家為新刊《鴨綠江》賜稿。當然最重要的是請文學泰斗茅盾賜稿,他難得來遼寧,不能放過這最好時機。那時中國作協以及我們遼寧作協對領導都不稱官職,比如不喊“邵主席”,而稱“荃麟同志”,對趙樹理都喊“老趙”,對茅盾稱“茅公”。20世紀50年代我在文研所學習時聽過茅公講課,也知道他對我們的學習非常關心,改學制三年、去南方旅行、系統讀書、多開眼界等建議都是他提出的,開辦文研所的經費也是他從文化部經費批撥的。同學及老師們十分感謝他,崇敬他。

1962年夏,茅盾(右)、安波(中)、周揚(左)于大連合影

大連會議開頭幾天,每當茅公走進會場,大家便肅靜下來,正說笑的人立馬停止說笑,我坐在最邊角之處更是一聲不吭。茅公聽大家發(fā)言極認真,常親切發(fā)問、插話,有時拍著他隨身攜帶、得空便讀的一部好像是林則徐日記的書,說林則徐是愛國志士、英雄人物,但他還有封建主義、唯心主義的一面,人無完人,均具個性;又講唐王李世民怎樣善用人才,魏徵怎樣剛直不阿,隋煬帝怎樣剛愎自用,他們都是帝王將相,都各有特征。文學就是要從生活出發(fā)塑造各種有血有肉、有鮮明特征的典型人物,不要回避現實。農民是小生產者,不能硬割他們的尾巴。英雄人物要寫,中間人物也要寫,他們是有特征、有缺點的可愛的人,如李雙雙、喜旺、老堅決等。有一次,他還有聲有色地講述他去蘇聯在街上怎樣被小偷掏了包,說明社會主義社會不是盡善盡美,作品就要真實反映。他剖析了很多優(yōu)秀短篇小說,如茹志鵑的《百合花》、馬烽的《三年早知道》等,對心理分析、細節(jié)描寫都談得十分細微、深刻。他對當時的作品讀得極其認真,對后起之秀更是熱情關切。有人告訴我,茅公現在心情好,暢所欲言。會上,有時李準、陳笑雨等活躍人物還貿然插話,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

當時出席會議的只有一位女作家,是荃麟同志的夫人葛琴,她曾寫過一個電影劇本,是取材于大連的中國第一位女火車司機田桂英的事跡,大連文聯和鐵路局先后請她去座談講學,都是由我?guī)纷髋恪K俏粯O淳樸、和善的老大姐,在大連賓館吃飯時她總是拉我與荃麟同志坐一桌。我和大家一樣,都不愿意坐主桌,倒不是怕荃麟同志。都知道他是大革命時期的老地下黨員、大理論家、翻譯家,我讀過他翻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很崇拜他。他體重不足百斤,飯量極少,年輕體壯者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大吃大談,只有侯金鏡固定陪坐。侯金鏡戴著深度近視鏡,斯文凝重,一口北京腔,且能完全聽懂荃麟同志的娓娓吳語。侯金鏡的夫人胡海珠是江蘇人,是我在文研所學習時的同學。我去過他家,那時他在華北軍區(qū)政治部文化部做領導工作,他也指令我陪葛琴。此外,年長些的周立波、胡采及東北籍的云南省作家劉澍德也被指定與荃麟同志同桌。周立波在北滿土改時寫出的《暴風驟雨》獲了斯大林文學獎,到鞍鋼后又寫了《鐵水奔流》,他不斷向我詢問現在的鞍鋼和長住鞍山的作家草明、于敏的近況。胡采是左聯老人。劉澍德從東北流亡關內幾十年,這次回鄉(xiāng)倍感親切。我們都被固定在八人一桌的主桌就餐了。茅公和家人在另一個小餐廳就餐,但他路過我們餐廳時常過來同荃麟同志用江浙話閑聊。

那時我不滿4歲的女兒星星正隨爸爸在大連,也住在大連賓館,她時常跑到我這邊來。有一天,茅公在走廊上看見我領著她,便上前逗引她玩。熟了之后,茅公有時給她帶來糖果,有時把他的孫女、孫兒領來讓他們一同游戲??葱切枪忸^穿裙子,茅公故意問:“小囡的頭發(fā)哪里去了?小囡啥人?小囡爸爸做啥子事情?”看上去很嚴肅的大文豪這樣平易近人,我不再拘謹了,考慮如何進入我的“主題”。正巧,遼寧省委文化工作部部長、音樂家安波陪同周揚同志到達大連。一天下午,我們共同去夏家河子海濱游泳,安波同志叮囑我多多關照茅公夫人孔德沚大姐。

我早在文學史料上知曉,當年在沙灘紅樓的北京大學預科中文系學習的茅公畢業(yè)后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立即被選入編譯所,同年長他二三十歲的留學英美的老先生們共事。年近五十、最早在中國翻譯英國童話的孫敬修老先生看中他,他們合譯了一系列國外科普讀物。同時,孫先生又發(fā)現這位20多歲的小青年對先秦諸子、兩漢經史子集極熟,于是又約他合編了一部《中國寓言》。這可算為中國最早的兒童文學圖書,民國元年(1912年)竟三次再版。就是這位學貫中西、博古通今,辦公時需以英語同老先生們對話的青年才子,突然被召回故里,要同一位從未謀面、目不識丁的女子完婚。那是他四五歲時由祖父指定的娃娃親。沈、孔兩家門當戶對,但孔家的傳統禮教極深,女人早纏足、不讀書??椎聸b嫁到沈家后,開明的婆母先讓她放足,又耐心教她識文斷字。安部長小聲告訴我,孔大姐于20世紀30年代隨茅公在上海參加過共產黨,魯迅逝世時,治喪委員會還選派她專陪宋慶齡,很有工作能力。我理解安部長的意思:孔大姐不是一般家庭婦女,要精心關照。

茅盾一家人

我扶孔大姐慢慢下海,不一會兒她又走上來,讓我?guī)畠盒切怯斡?,她自己在沙灘上漫步。我?guī)畠哼呌斡具叢蛔∨ゎ^觀望,突然發(fā)現她不慎摔倒了。我忙上岸扶她坐到太陽傘下,她閉上了雙眼。我看安部長陪茅公游進大海深處,忙把女兒托付給一位解放軍小戰(zhàn)士,自己向深海游去。我悄聲向安部長口頭匯報了情況,安部長命我快回岸護理。只聽安部長靠近茅公笑說:“茅公,里邊水涼,我們往回游吧!”待他們到來時,孔大姐已可以慢慢行動了。茅公笑說:“無來事,無來事?!蔽业男∨畠阂娢乙延位匕?,便離開看護她的小戰(zhàn)士,張開兩只小手邊喊著“媽媽”邊向這邊奔跑。在軟軟的沙灘上,她跑幾步便摔一跤,爬起來又喊又哭。我在孔大姐身旁不便離開,只能擺手制止她別哭。未料,茅公披上浴衣連喊“小囡、小囡”,三步兩步迎上去,扶起了趴在沙灘上的小囡,緊牽起她的小手,拍打她身上的細沙。見她還不住地回頭,他便牽著她的手沿她跑過來的小腳窩往回走,慢慢拾起她丟棄的貝殼,邊拾邊用手晃動,指著大海的波濤說著什么。小囡不哭了,一手攥著貝殼,一手被茅公緊緊牽著。安部長望著這一老一小手牽手在金色沙灘上悠悠漫步,微笑著說:“可惜沒帶相機,這一老一小,一位文學巨匠,一位乖乖小囡,迎著陽光、沙灘、大海,手牽手,是多好的鏡頭、多好的畫面啊!”

這天晚飯時,茅公路過我們的餐廳,荃麟同志又請他坐坐,詢問孔大姐的身體情況,茅公連說“蠻好的,無來事!”他們又聊起來,竟從孔大姐體胖喜歡吃霉干菜扣肉說到魯迅先生也喜歡吃這道菜,又從扣肉說到養(yǎng)豬。茅公說,他小時候在江南老家跟著祖母,最感興趣的就是喂豬、養(yǎng)蠶。他說祖母身邊的傭人提著泔水桶喂豬時,總是捂著鼻子,嫌臭,祖母卻從不捂鼻子。那胖胖的小豬一看祖母過來,就緊搖尾巴哼哼叫著,像唱歌似的,蠻好玩的。他有時也幫祖母提泔水桶,喂小豬寶寶。他更感興趣的是隨祖母喂蠶寶寶,白白的蠶寶寶吃著綠綠的桑葉,唰唰地響,蠻有節(jié)奏,蠻好聽,蠻有趣。

聽著茅公對童年生活的簡述,我想到在文研所時學習茅盾作品專題,了解到茅盾出身于名門望族,父親是清末秀才,擁護維新變法,愛好科學,所以他不讓長子茅盾進祖父執(zhí)教的家塾,而讓茅盾的母親教茅盾學新學。茅盾的母親是大家閨秀,能寫會算,知書達理,善管家理財。他的祖母出身于農村大地主家庭,總是喜歡和長工一起養(yǎng)蠶、繅絲,她持家勤儉,嚴教兒女,總將聰明的長孫茅盾帶在身邊。

由此,我又想到了茅盾的名篇“農村三部曲”——《春蠶》《秋收》《殘冬》,作品中描寫的蠶農老通寶和他的孫兒小寶是那樣的栩栩如生,老通寶望著桑葉抽芽好似孫兒胖胖小指頭般可愛,孫兒小寶仰臉看著綠絨似的桑拳頭,邊跳邊拍手唱:“清明削口,看蠶娘娘拍手?!边@三部曲酣暢淋漓地描摹出一幅幅具有鮮明時代氣息和江南地域特色的風景畫,詩意中蘊含著深刻的哲思,真實地反映出茅盾兒時的切身情感體驗和理性認識。

第二天晚飯時,趙樹理沒來吃飯,說感冒了。賓館醫(yī)生診治后給他開些西藥,他不吃。這位長臉、高個的趙樹理是地道農民本色,不游泳,不跳舞,滿桌海鮮他很少動筷,雪白的饅頭、白米飯他不吃,一日三餐離不開黑面饃(賓館特意為他做全麥面粉饅頭)外加老陳醋和油潑辣子。他堅決不吃西藥,我陪他去買中藥。華燈初上時,我們走了幾條街,才在天津街找到一家已關門閉店的中藥房,我硬敲開店門,好說歹說買來中藥?;氐劫e館,老趙服藥后,我剛要離開,迎門進來了侯金鏡和茅公,他們前來看望老趙??蠢馅w病情好轉,他們便聊起中藥的作用,都很內行。我這才知道茅公的外祖父是坐堂名醫(yī),祖父、父親也都精讀過醫(yī)書,懂醫(yī)術,還能給求醫(yī)者開藥方。茅公笑著說:“他們開的常常是有方無效。”他說他在八九歲時父親生病臥床,吃了本家藥方不見成效,祖母便到城隍廟去求神許愿。他們家鄉(xiāng)烏鎮(zhèn),每年陰歷七月十五,城隍廟都舉行隆重的廟會,眾信徒抬著坐有城隍老爺像的大轎出游,轎前轎后還有鼓樂、“地戲”等,助興的隊伍浩浩蕩蕩。求神許愿者要將自家的小男孩扮成“犯人”,脖子上掛著銀鎖,跟在“地戲”人群后邊行走。八九歲的茅盾也被扮作“犯人”,一路聽著震耳的鼓樂,一路觀賞街兩旁歡樂的人群,繞鎮(zhèn)走了十來里路也不覺累,感覺很好玩很熱鬧,還沒有走夠。回家后聽人說起走在他前面的鼓樂和“地戲”表演得多么精彩,他又有些懊悔了,如果他不當“犯人”,而是趴在自家的樓窗上,看著一年一次的大游行該是多么開心、多么過癮哪!不過,他是為父親治病許愿,如果父親的病真的好起來,他這小“犯人”默默走上幾十里、幾百里也心甘情愿。誰料一年之后,父親病故了,才30多歲,當年他不足10歲。父親臨終前由母親記下了父親的遺囑,他深深記住了一句話:“大丈夫要以天下為己任。”他還深記著母親親筆寫的挽聯里的一句話:“誓守遺言,管教雙雛。”

這晚,三位文豪關于中醫(yī)中藥的談話,我沒記得多少,但是茅公兒時被安排求神許愿當“犯人”游行及他父親年紀輕輕便病故之事,深深震撼著我。當時我便感到,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共和國部長,雖然未像父親期望的那樣學好理工、科學救國,但也已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學巨匠、時代號手,又是新中國文化事業(yè)的領軍人。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閱歷是那樣的豐富、不凡,他又那樣平易近人,總是和平民百姓緊緊牽手,同呼吸、共命運,難怪他的著作能那樣膾炙人口,堪稱宏闊史詩。

茅公平時不茍言笑,但是談起家鄉(xiāng)的故事,他是那樣的充滿情意。江南的風土人情吸引著我、感染著我,使我想到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什么時候我能到那韻味無窮的江南古鎮(zhèn)去走走看看,得以熏陶呢?

有了這兩三天的接觸,我可以單刀直入向茅公約稿了。雖然我曾尋機向茅公介紹過我們要改刊名的簡況,他還是很認真地問:為啥子要改刊?改后打算怎么辦?都請誰寫了文章?……我說請了老舍、沈從文先生等。他笑著說:“你們蠻有辦法哩,蠻好。他們都是大手筆。我沒啥子好寫,不成文章。”還說:“你們還是請當地作家多寫,特別注意多發(fā)發(fā)青年人的文章哩!”我連連表示一定努力。我又說:“我們雜志社由從北京新來的戈揚同志任編輯部主任,她囑我一定請您支持我們改刊?!彼胂胝f:“戈揚是能干的女將,辦《新觀察》雜志蠻有辦法的?!边€問我她愛人胡考現在在哪里,工作了沒有。當時戈揚夫婦都剛摘了右派帽子,胡考還沒分配工作。茅公卻如此了解他們,關心他們,同他關愛蠶農老通寶一樣關愛著受過磨難的人,他的心、他的情總是傾注于弱勢群體。之后,他很謙虛地對我說,他手里有些讀作品的筆記,不成文章,不知可用否。我喜出望外,要立即隨他取稿。他說莫急,要整理。第二天開會前,茅公果真交給我一個鼓鼓的牛皮紙封筒,打開一看,是用毛筆小楷豎寫在黃色宣紙上的《讀書札記》,四五千字,共評了四個短篇小說,有孫峻青的《交通站的故事》和《鷹》,有管樺的《曠野上》和《葛梅》。前言寫道:“五六月間,委有任務,讀了1959年至1961年三年間的優(yōu)秀小說若干篇……《文藝紅旗》將改版為《鴨綠江》,囑寫短稿,倉促間不知何以應命,不得已遂將此項筆記揀數則付之……”文稿字跡清新、工整,評點細膩、深刻,畫龍點睛,由淺入深,又頗有感情,引人一口氣讀完。我高興得連連道謝。當時在場的唐達成同志也為我慶幸。他說:“我們在北京也不容易拿到茅公的手稿呢,這次你是獨家,收獲大大?!?/p>

茅公的《讀書札記》于1962年10月改刊的《鴨綠江》第1期頭題發(fā)表了。發(fā)稿后我給茅公一封信,深表戈揚同志及我們全體編輯的謝意,同時希望他能繼續(xù)賜稿。為表示期望他能評點我省作家作品的意愿,我隨信寄去了崔璇的《迎接朝霞》和韶華的《巨人的故事》兩本書。他很快回了信,以表謝意,又寄來了《讀書札記》之二,評的是馬烽和王汶石的短篇小說,四五千字。我們當即決定于1963年第1期頭題發(fā)表。發(fā)表后我又寫信致謝、約稿,不久,茅公又寄來了評韶華短篇小說集《巨人的故事》中的《渴及其他》的文章,刊于《鴨綠江》1963年第3期。1964年,上?!睹妊俊穭?chuàng)刊,于第1期頭題發(fā)表了茅盾評崔璇小說《迎接朝霞》的文章,即本文前面所提的“文前說明”。

茅公對《迎接朝霞》的評價題為《舉一個例子》,共五六千字。我讀后高興又后悔,悔不該同茅公暫停聯系,這篇好文章明明該《鴨綠江》發(fā)表,豈能外流?我立即提筆給茅公寫信。不久,收到了他的親筆回信,信中說明,《萌芽》主編哈華見《鴨綠江》連發(fā)他的文稿,便赴京登門拜訪、索稿,他無奈便將已寫好的評崔璇小說一稿給了他們(后來哈華寫信并曾來沈向我致謝),待他有暇可以再給我們寫稿,但目前不行,他正領受一個評《紅樓夢》的任務,他想寫得短些,但短文也要苦讀大量資料和幾十部書,身體不佳,實感吃力,致歉,等等。我知道,博覽群書的茅公對《紅樓夢》熟悉到可以隨口背誦,可以揮筆成文,但是他仍認真苦讀、嚴謹治學,真正做到“堅金礪所利,玉琢器乃成”。以后,我看到《文藝報》上刊登了他評《紅樓夢》的文章,確實不長,但見解精辟,頗有深度,真乃“字求其訓,句索其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立即想象七十老翁于炎炎夏日伏案筆耕的崇高形象,看到一代文豪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以此為楷模,永遠激勵自己。他的來信我精心保存。不料,1966年革命狂風起,造反派抄家時,我精心保存的茅公及老舍、劉白羽等很多著名作家的來信都遺失了。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每想及此,痛楚不已。但是,更使我痛楚的是1962年難忘的大連會議召開不久,在北戴河召開的黨中央工作會議召開之后,本次大連會議被定成“黑會”,邵荃麟被批為“反黨分子”,茅盾“靠邊站”,侯金鏡等成為“黑線人物”。待浩劫之后,又陸續(xù)聽到周立波、趙樹理、陳笑雨、侯金鏡等不少作家的悲慘命運,我怎能不痛楚不已。

彈指一揮,歲月如歌,不覺四十多年過去,茅公離開我們也三十多個年頭了。近幾年我有暇拜謁了茅盾在北京的故居,也游歷了浙江的烏鎮(zhèn),那正是油菜花開、遍地金黃的明媚春季。見這有著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排排明清古建筑,四門八坊,樓臺閣廊,水巷交錯,亭榭堤橋,真?zhèn)€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在這里,我看到了修舊如舊的城隍廟、將軍廟,看到了茅盾曾就讀的立志學校,看到了“林家鋪子”……這里,不僅有古樸、幽雅的茅盾故居、紀念堂,還有我黨一大女代表、馬克思主義先驅王會悟和老科學家兼革命家孔另境紀念館。王會悟家同沈家是近鄰、遠親,沈家兩代人都接受過她的革命思想的影響。

這時,我已悉知,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誕生后,李達、王會悟夫婦便介紹茅盾加入了共產黨,并在他任職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建立了黨的秘密聯絡站。每當收到“沈雁冰先生轉鐘英女士臺展”的信函,茅盾便冒著風險,機智地將信函送到上海黨中央處。有人以為鐘英是沈先生的新婚夫人或情人。那是黨組織的代號。上海黨中央遭破壞后,他同黨組織失去了聯系。1940年春,茅盾夫婦從新疆逃脫,輾轉到達延安,得毛澤東、張聞天、朱總司令等領導熱情接待,請他多次到“魯藝”講課,參加抗日宣傳活動。這時,茅盾正式申請,要求恢復黨組織關系。黨中央認真研究,認為他留在黨外做抗日救亡、文化統戰(zhàn)工作更為有利。茅盾默默承擔了這一歷史重任。

1981年3月27日,茅盾病逝。當日,他的兒子韋韜便向黨中央呈交了父親的遺書:望逝后追認他為中共黨員。3月31日,中共中央決定:恢復沈雁冰同志中國共產黨黨籍,黨齡從1921年算起。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化部長,不僅是享譽海內外的文壇巨擘,更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堂堂正正的老黨員,光明磊落的老布爾什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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