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人物浮沉
明朝特種監(jiān)獄——詔獄
《詔獄慘言》是一本只有14頁的小書,收在“指?!眳矔谖搴?。作者為了隱姓埋名,署“燕客具草撰”;但實際上,是時人顧大武的手筆。這本書很值得一讀。透過它所記錄的使明末清初不少讀者“發(fā)指眥裂”的血腥事實,300多年前極端專制主義君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特種監(jiān)獄——詔獄的罪惡種種,便重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
何謂詔獄?新版《辭?!方忉屨f,即“皇帝詔令拘禁犯人的監(jiān)獄”。這個解釋是比較貼切的。當然,跟封建專制主義鎖鏈上的種種“國粹”一樣,詔獄并非明代的“特產(chǎn)”,而是資格甚老,古已有之。史載“絳侯周勃有罪,逮詣廷尉詔獄”(《漢書·文帝紀》)??梢姖h文帝時已設(shè)詔獄。當然,在漢代以后的朝代,有時也把奉皇帝詔書審訊的案件,稱為詔獄。但比起《詔獄慘言》中所述明末的詔獄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詔獄慘言》記的是“天啟乙丑楊、左六君子事”,也就是公元1625年的“六君子”關(guān)在詔獄受盡迫害的情景。所謂“六君子”是指當時已被罷官的副都御史楊漣、僉都御史左光斗、給事中魏大中、御史袁化中、太仆寺少卿周朝瑞、陜西副使顧大章。起先,臭名昭著的閹黨頭子魏忠賢,拉大旗作虎皮,捏造罪名,把楊漣等六人拖入天啟初年曾任內(nèi)閣中書的汪文言冤案中,捕入詔獄。但是,后來魏忠賢的走卒、大理寺丞徐大化出鬼點子說,僅僅將楊漣等與汪文言掛上鉤,不過是坐以已成舊案的罪過,不如“坐納楊鎬、熊廷弼賄,則封疆事重,殺之有名”(《明史》卷306《賈維華傳》)。這樣,楊漣等人就分別被誣陷為接受熊廷弼賄賂及導致明軍在關(guān)外與后金(清)之戰(zhàn)中喪師辱國的罪名,實在是“罪莫大焉”(按:熊廷弼被殺,本身就是個大冤案)。更可怕的罪名既已定下,更殘酷的迫害就必然接踵而來。請看:
次日之暮,嚴刑拷問諸君子。雖各辯對甚正,而堂官許顯純(按:魏忠賢的干兒子,其手下“五彪”之一)袖中已有成案,第據(jù)之直書具疏以進。是日諸君子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夾杠五十。
七月初四日比較(即審問、用刑),六君子從獄中出……一步一忍痛聲,甚酸楚?!贸卟~,裳上膿血如染。
十三日比較?!苷戎T君子,股肉俱腐。
十九日比較。楊、左、魏俱用全刑。楊公大號而無回聲,左公聲呦呦如小兒啼。
二十四日比較。刑畢……是夜三君子(按:楊漣、左光斗、魏大中)……俱死于鎖頭(按:獄卒之頭)葉文仲之手。
二十八日……周公(朝瑞)至大監(jiān),不半時許,遂斃郭賊之手。
限于篇幅,我們不便詳細摘抄《詔獄慘言》中楊漣等所受的種種折磨,以及書內(nèi)對詔獄中各種刑具的介紹。但僅從上述的節(jié)錄中,我們也不難看出,在審問之前,審問官“袖中已有成案”,早已編造好假口供,審問完畢,便“具疏以進”,直接報給皇帝;堂堂國家大臣被任意誣陷、逼供、索款、拷打、暗殺,一個個都慘死于詔獄之中。
人們不禁要問:明代有完備的司法機關(guān),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簡稱三法司),在審訊楊漣等人的過程中,為什么不能過問?這是因為,詔獄是由皇帝親自操縱的特務(wù)機關(guān)——錦衣衛(wèi)直接把持的,誰也奈何不得。凡是詔獄關(guān)押的人犯,三法司誰也不敢問津?!睹魇雷趯嶄洝吩跹灾骸皣抑萌ㄋ疽岳硇酞z,其后乃有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專理詔獄,緝訪于羅織之門,鍛煉于詔獄之手,裁決于內(nèi)降之旨,而三法司幾于虛設(shè)矣?!蔽ㄆ淙绱?,詔獄比起一般監(jiān)獄來,才顯得更加暗無天日。詔獄中的一件件冤案,“舉朝莫不知其枉,而法司無敢雪其冤”(《祁彪佳集》卷1)?!胺ü俜悄懥Υ笥谏碚?,未易平反也”(《萬歷野獲編》卷21)。在詔獄中動輒被害死,固然是司空見慣,誰想要活著出來,真是難于上青天。萬歷年間,詔獄中不僅關(guān)了幾百人,獄中“水火不入,疫癘之氣充斥囹圄”(《明史·刑法志》三)。有些人竟然一關(guān)就是幾十年。錢若賡在禮部任職期間,因在選妃時得罪了神宗皇帝朱翊鈞,朱便想找個機會把他殺掉。后錢若賡出任臨江知府,被誣為酷吏,由朱翊鈞親自下令,投入詔獄。錢若賡結(jié)果坐牢達37年之久,終不得釋。他的兒子錢敬忠成進士后,連連上疏鳴冤,讀來真是字字血淚:“臣父下獄時,年未及四十,臣甫一周歲,未有所知。祖父祖母,年俱六十,見父就獄,兩歲之中,相繼斷腸而死。……止余臣兄弟三人,俱斷乳未幾,相依圜土。父以刀俎殘喘,實兼母師之事。父子四人,聚處糞溷之中,推燥就濕,把哺煦濡……臣父三十七年之中……氣血盡衰……膿血淋漓,四肢臃腫,瘡毒滿身,更患腳瘤,步立俱廢。耳既無聞,目既無見,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氣,謂之未死,實與死一間耳!”(《鮚埼亭集》卷6)幸虧錢敬忠上疏時,朱翊鈞已經(jīng)壽終正寢,明熹宗朱由??偹銊恿艘稽c惻隱之心,把僅剩一口氣的錢若賡釋放,才沒有死在詔獄內(nèi)。本來封建時代所有的監(jiān)獄都是人間地獄,但在明代,凡是偶有從詔獄中被轉(zhuǎn)到刑部監(jiān)獄中的犯人,對比之下,竟覺得刑部監(jiān)獄簡直就是天堂了。明末瞿式耜就曾經(jīng)寫道:“往者魏(忠賢)、崔(呈秀)之世,凡屬兇網(wǎng),即煩緹騎,一屬緹騎,即下鎮(zhèn)撫,魂飛湯火,慘毒難言,茍得一送法司,便不啻天堂之樂矣?!保ā饿闹倚肪?)顯然,比起刑部監(jiān)獄這座人間地獄來,詔獄的慘無人道,實在是第十八層地獄!
楊漣等人被魏忠賢之流的閹黨關(guān)進詔獄,受盡凌辱、酷刑,慘死獄中,不能不是個莫大的悲劇。特別是楊漣,他曾經(jīng)上疏彈劾魏忠賢24條大罪,認為“寸磔忠賢,不足盡其辜”(《楊大洪先生文集》卷上),確實是個憂國憂民、嫉惡如仇的鐵骨錚錚之士。但是,包括楊漣在內(nèi)的“六君子”,無一不是封建社會的愚忠。楊漣在獄中寫下的血書里,固然有“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于我何有哉”(《碧血錄》,第7頁)以抒憤懣,但是,他在臨死前寫的《絕筆》中,仍然堅信“漣死非皇上殺之,內(nèi)外有殺之者。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以身之生死,歸之朝廷”(《碧血錄》第2~3頁)。明孝宗(朱祐樘)弘治十八年(1505)李夢陽在詔獄中寫下的“昔為霜下草,今為日中葵?;蹉遑铇O,欲報難為詞”(《空同詩集》卷6,第4頁)的詩句,可以說寫出了明代所有關(guān)在詔獄中的那些忠而獲咎者的心聲。楊漣輩對魏忠賢恨之入骨,但魏忠賢難道不正是假天啟皇帝朱由校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才得以逞兇肆虐,作惡于詔獄之中,流毒于普天之下的嗎?就此而論,楊漣至死還在叨念天恩,同樣也不能不是個莫大的悲劇。
《詔獄慘言》是一面歷史的鏡子。它從一個側(cè)面,照出了封建社會法外之法的可憎可怖,從而揭示了像《大明律》那樣嚴密的法典,以及三法司那樣完備的司法機關(guān),在皇帝特設(shè)的詔獄面前,不過是一紙空文,形同擺設(shè);它更是明代大肆膨脹、高度發(fā)展的皇權(quán),在進一步強化封建專制主義過程中,充分暴露的腐朽、野蠻、殘酷的一個縮影。聽一聽300年前楊漣等人在詔獄中凄厲呼喊、悲痛呻吟的慘言,對于我們了解封建專制主義的危害,是不無裨益的。
金生嘆先生曰:“文化大革命”中,公、檢、法幾被砸爛,“四人幫”控制的專案組,瘋狂迫害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等老革命,幾是變相的詔獄。在去年《炎黃春秋》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我曾聽老前輩李銳說,他被關(guān)在秦城監(jiān)獄時,經(jīng)常聽到陸定一慘呼:“我冤枉啊!”凌云(國家安全部前部長)說:“當時我也是陸定一號房的鄰居,還聽到他經(jīng)常唱《蘇武牧羊》?!眴韬簦?/span>
2005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