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

好孩子：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說一共只有十天工夫。我們給你的信都有編號：

（波1）七月十九日發(fā)航掛

（波2）七月二十九日發(fā)航掛

（波3）八月八日發(fā)航平

大概大使館轉(zhuǎn)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來信希望報告一下收到了哪幾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羅曼蒂克的憂郁?。罕^，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nèi)度過；所以你現(xiàn)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fā)憤為學(xué)；不至于像我當(dāng)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后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齊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贊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受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的style［風(fēng)格］立刻變了；回國后卻保持不??；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快極。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間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zhí)著”是事實。我現(xiàn)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于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覺的表面；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shù)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fēng)格可以趨于穩(wěn)定、成熟（當(dāng)然所謂穩(wěn)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 ［感覺］、 sensibility ［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面得來的，必要經(jīng)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dāng)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jié)果，多少也（自然而然地）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chǔ)也更穩(wěn)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shù)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zhì)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yōu)秀最特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xué)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里，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yǎng)得厚實。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想你聽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談?wù)劇?/p>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盡量控制自己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shù)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面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欲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后再去壓制，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要在這方面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你上課以后，老師如何批評？那時他一定有更切實更具體的指摘，不會光是夸獎了。我們都急于要知道。

…………

羅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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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你也應(yīng)該寫信給李凌，報告一些情形，當(dāng)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夸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責(zé)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yīng)該寫信；信末還應(yīng)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zé)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凌——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面，饑渴一般地忙著吸收新東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這幾天上海大熱，三樓九十六度^[12]，我揮汗改譯文，仍要到深夜。樓下書房墻壁仍沒有干透，一個月內(nèi)無搬下去的希望。今早一收到你來信，我丟下工作花了一小時寫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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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真是個藝術(shù)家，從來想不起實際問題的。怎么連食宿的費用，平日的零用等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面的，做父母的特別關(guān)心這些，下次別忘了詳細報道。樂譜問題怎樣解決？在波蘭花一大筆錢買了，會不會影響別的用途？

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寫。遠遠地希望你保重，因為你這樣快樂，用不著再祝你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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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這幾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筆了，她只是拿了你的信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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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華氏96度，約等于攝氏35.5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