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怎么能說人話呢
季羨林,通英、法、德文,知梵語,懂吐火羅文,研究和翻譯有關(guān)印度的經(jīng)典著作,我們吃的甜蜜蜜的糖,他都能寫上厚厚兩大本《糖史》,用現(xiàn)在的話講是“大牛”。更牛的是他的這段話:“我自己考了一輩子,自小學、中學、大學,一直到留學,月有月考,季有季考,還有什么全國統(tǒng)考,考得一塌糊涂。可是我自己在上百場國內(nèi)外的考試中,從來沒有名落孫山,你能說這不是機遇好嗎?”(季羨林:《回憶陳寅恪先生》,《悼·念·憶——另一種回憶錄》第126頁,華藝出版社2008年6月版)年年月月都中獎,宙斯的兒子也沒這個好機遇啊。盡管晚年有多頂“大師”的高帽子套在頭上,但季羨林不是個狂妄之人,寫文章也老老實實,“從來沒有名落孫山”,這是超級賣乖和頂級自豪啊。自然,說這話得有底氣,不過,看看人家的高考,百分之兩百的學霸派頭。其他同學都報了七八所學校,廣種薄收,多打幾只兔子不愁吃,可季羨林僅報北大和清華兩所學校。這是飛蛾赴火的決心,是百萬軍中非取上將首級不可的勇氣。最讓你眩暈的是,這個來自山東的愣小子,兩所學校都考取了。
別以為當年考大學是件容易事兒,北大的考題讓季羨林記了一輩子:
先說國文題就非常奇特:“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詳論之?!边@哪里是一般的國文試題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語法方面的試題以外,還另加一段漢譯英,據(jù)說年年如此。那一年的漢文是:“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边@也是一個很難啃的核桃。最后,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試科目以外,又奉贈了一盤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加試英文聽寫。我們在山東濟南高中時,從來沒有搞過這玩意兒。這當頭一棒,把我們都打蒙了。我因為英文基礎(chǔ)比較牢固,應(yīng)付過去了??蓱z我那些同考的舉子,恐怕沒有幾人聽懂的。結(jié)果在山東來的舉子中,只有三人榜上有名。我僥幸是其中之一。(季羨林:《我眼中的張中行》,同前,第113頁)
小季同志牛氣的是,費了這么一大把勁兒考上的北大,最后他沒有去,而是選擇了清華,因為清華留洋更方便。十六年后,再回北大干脆直接當教授。推薦人是更為可怕的陳寅恪大師,關(guān)系真硬啊。季羨林在回憶錄中說,到北大報到后不到十天,文學院院長湯用彤先生告訴他,他已經(jīng)被聘為北京大學正教授兼東語系系主任。這么快由副教授提升正教授,可以上吉尼斯紀錄了?!@個細節(jié),他的記憶有所偏差,不是十來天,他的日記記載,是他回北大后的第二天:“我把我的論文拿給他看,談了半天。臨出門的時候,他告訴我,北大向例(其實清華也一樣)新回國來的都一律是副教授,所以他以前就這樣通知我,但現(xiàn)在他們想破一次例,直接請我作正教授,這可以說喜出望外。”(季羨林1946年9月22日日記,《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季羨林歸國日記1946—1947》第80頁,重慶出版社2015年6月版)
學霸到底是怎么煉成的?這是現(xiàn)今諸位家長和學生都渴望一探究竟的問題吧。一講到民國的作家學者,人們的想象都是出身官宦之家、書香門第,不是最后的貴族,也是沒落的地主。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讀書是手拿把掐的事情。其實也不盡然,像魯迅他們家,也算讀書人家了,可是周作人說,家里的書也并不是很多?!棒斞傅募彝ルm系舊家,但藏書卻并沒有多少,因為讀書人本來只是名稱,一般士人‘讀書趕考’,目的只是想博得‘功名’,好往上爬,所以讀的只是四書五經(jīng),預備好做八股而已。魯迅家里當然還要好些,但是據(jù)我的記憶來說,祖?zhèn)鞯臅悬c價值的就只是一部木板《康熙字典》,一部石印《十三經(jīng)注疏》,《文選評注》和《唐詩叩彈集》,兩本石印《爾雅音圖》,書房里讀的經(jīng)書都是現(xiàn)買的?!保?span >周作人:《魯迅的國學與西學》,《魯迅的青年時代》第41—42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季羨林家就更不用說了,是山東最窮的縣最窮的村里最窮的那一家?!拔母铩逼陂g,有人兩次到他們村外調(diào)季羨林的材料,企圖把他打成“地主”出身,結(jié)果村里人跟調(diào)查者說:要開訴苦大會,季羨林怕是該村第一個訴苦者,他們家,連貧農(nóng)都不夠格兒。“一年吃白面的次數(shù)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面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堿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見不到。”(季羨林:《我的童年》,《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5頁,華藝出版社2008年5月版)季羨林六歲時,被送到濟南叔叔家寄居,因為兩家僅有一個男孩,父親和叔叔還指望他光大門楣。叔叔一沒資本,二無靠山,在濟南赤手打天下,也只是剛站穩(wěn)腳跟、溫飽無憂而已。他的負擔也不輕,要供著季羨林讀書,還要接濟在鄉(xiāng)下的哥哥。門第、名分,無非是一塊招牌嘛,掛在那里好看,可非把它當作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未免夸大療效。
千萬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弄得很多家長焦灼不安,恨不得孩子剛出生就能落地跑??墒牵玖w林的基礎(chǔ)教育,也并不是領(lǐng)跑別人兩百米。初到濟南,他讀的是山東一師附小,新式學校,應(yīng)當還不錯。國文教材是白話文,有一篇課文叫《阿拉伯的駱駝》,應(yīng)當是《伊索寓言》中的故事,講一個得寸進尺的駱駝把主人擠出帳篷的故事。故事是以駱駝與主人的對話展開的,季羨林看得津津有味。想不到,叔叔有一天翻看他的課本,一看這個故事,不禁勃然變色:“駱駝怎么能說人話呢?”讓一個小學生說服一個這樣的大人,太高難,叔叔認為這個學校簡直誤人子弟,浪費勞動人民血汗錢:“這個學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轉(zhuǎn)學!”(季羨林:《我的童年》,同前,第7—8頁)于是,九歲的季羨林便轉(zhuǎn)到了新育小學,這所學校的校訓是四個大字——循規(guī)蹈矩。季羨林可沒有按照這個校訓生活,他不喜歡念正課,對付對付了事,卻喜歡看課外書,尤其是各類小說,《彭公案》《施公案》《說唐》《封神榜》等等。考試成績倒不算壞,念了三年,考了六次試,基本在甲等三四名和乙等前幾名之間。到初中,他讀的是正誼中學,這是濟南的三流學校,民間有“破正誼”“爛育英”之說。為什么上這樣的中學呢?他說自己的成績根本沒有勇氣報一師那樣的好中學。在這個學校里,成績跟小學里差不多,“我當時并不喜歡念書。我對課堂和老師的重視遠遠比不上我對蛤蟆和蝦的興趣?!保?span >季羨林:《我的小學和中學》,同前,第37頁)如果是這樣念下去,估計單挑北大、清華的學霸是不會出現(xiàn)的,大明湖畔捉蛤蟆能手倒有一個。
事實證明,一個人的出身和起跑線在哪里,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重要,如果沒有自我意識的覺醒,就是有了很好的基礎(chǔ)條件也不見得能夠起到應(yīng)有的作用。自我的內(nèi)在覺醒和轉(zhuǎn)變,是造就人的最大的動力,季羨林的求學之路就是最好的例子。1926年,他考入位于濟南白鶴莊的山東大學附設(shè)高中,也開始了他人生的重要轉(zhuǎn)變。他開始喜歡買書,也愛上英文。一件偶然的事更讓季羨林的學習觀發(fā)生化學變化:當時山東教育廳廳長,兼山東大學校長王壽彭,是清光緒年間的狀元,也是位書法家,名氣很大。高中既然附設(shè)在山大之下,自然就在他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第一學年結(jié)束時,狀元公要表彰學生,標準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數(shù)還須達到或超過95分,獎品是狀元親筆書寫的一個扇面和一副對聯(lián)。狀元大人的字已經(jīng)很值錢了,更何況這份榮譽比錢更誘人。一年級共六個班,班班都有第一名,難得的是季羨林是唯一一個平均分超過95分的人,他是97分,也就是說,整個一年級僅僅獎勵他一個人,這個臉露得該有多大啊。扇面上,狀元錄了前人的一首詩,那副對聯(lián)儼如諾貝爾獎授獎詞:
羨林老弟雅詧:
才華舒展臨風錦,
意氣昂藏出岫云。
王壽彭
這是一個六十歲的老狀元對十六歲的“老弟”鼓勵和贊譽,可以想象,它可比雞血厲害多了。季羨林后來說,從此虛榮心也好,榮譽感也罷,發(fā)燒般直線上升。首先他堅決不能再做壞學生了,否則多丟人。其次,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出岫云”,不再是條蟲,要當條龍了。過去連好中學都沒有信心報考,這次是非北大、清華不去!學霸就是這么煉成的,信不信由你。
這位學霸,做人也霸氣。不要誤會,這個“霸氣”不是咋咋呼呼盛氣凌人的那種霸氣,而是能夠本色出演“自我”。張中行就贊揚過季羨林,留過洋,懂好幾種外語,卻從不穿西裝,“一身舊中山裝,布鞋,如果是在路上走,手里提的經(jīng)常是個圓筒形上端綴兩條帶的舊書包”(張中行:《季羨林》,《負暄三話》第19頁,中華書局2012年1月版)。這么穿行于燕園,一不留神就被人當作傳達室老大爺。有個流傳甚廣的段子,有一年,一位北大新生報到,帶著行李在校門下車,另有事要辦,恰遇季羨林,一看是標準傳達室老大爺,便招呼他幫忙:“老同志,給我看一會兒?!奔玖w林說:“好。”便老老實實完成革命任務(wù)。那個新生直到開學儀式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大爺竟然是坐在臺上的他們北大的副校長。
2016年1月8日晚于吳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