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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堅強與柔軟

此生未完成:增訂新版 作者:于娟 著


我的堅強與柔軟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分外堅強的人。

2009年的最后一個星期,我被救護車拉進上海瑞金醫(yī)院,放置在急救室。

病理科主任看到我那渾身黑乎乎的全息CT后,問了一句話:“病人現在用什么止痛?”

我的老公,那個可愛的光頭男答:“沒有止痛?!?/p>

那個四十多歲的主任,倒吸一口涼氣,一字一頓地說:“正常情況下,一般人到她這個地步,差不多痛都能痛死的。”

他們進行這段對話的時候,我只是屏著氣,咬著牙,死死忍著,沒有死,也沒有哭。

在急救室待了三天兩夜。醫(yī)生不能確診是骨癌、肺癌、白血病,還是其他癌癥。

急救室應該就是地獄的隔壁,一扇隨時開啟的自動門夾雜著寒冬的冷風,隨時送病危病人進來。

我身邊的鄰居,雖然都躺在病床上,但看看似乎都比我的精神好很多,至少不是痛得身體紋絲不能動。然而,就是這些鄰居,凌晨兩點大張旗鼓地被送進來,躺在我身邊不足兩尺的地方,不等我有精神打個招呼,五點多我就會被某些家屬的哭聲吵醒,看到一襲白單覆住一個人的輪廓。不用提醒,我知道那個人匆匆走了。

如此三天兩夜,心驚膽戰(zhàn)。我沒有哭,表現得異常理智,我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用了身體里僅有的一點力氣,錄了數封遺書,安慰媽媽看穿世事生死。

后來,一天兩次骨髓穿刺。骨髓穿刺其實對我來說,算不上疼痛。光頭在旁邊陪我,面壁而不忍再看,媽媽也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

我的痛苦在于,當時破骨細胞已經在軀殼里密布,身體容不得一點觸碰,碰了,真的就是暈死過去。那種痛不是因為骨穿,而是源于癌細胞分分秒秒都在啃噬骨頭。

我還是沒有哭,不是因為堅強,是因為痛得想不起來哭。那個時候,只能用盡全力屏著氣。如果稍微分神,我就會痛得暈厥。我不想家人看到我的痛苦。

當2010年元旦我被確診為乳腺癌四期,也就是最晚期的時候,我長舒了一口氣,沒有哭,反而發(fā)自內心地哈哈大笑。

因為這個結果是我預想的所有結果中最好的一個。

既然已然是癌癥,那么乳腺癌總是要強一點。

至于晚期,我早已明了。全身一動不能動,不是擴散轉移,又能是什么。

發(fā)現太晚,癌細胞幾乎擴散到了軀干所有重要的骨骼。

我不能手術,只能化療,地獄一樣的化療。

初期反應很大,嘔吐一直不停。

當時我全身不能動,即便嘔吐,也只能側頭,最多四十五度,枕邊、被褥、衣裳、身上,全是嘔吐物,有時候嘔吐物會從鼻腔里噴涌而出,一天,幾十次。

其實,吐就吐了,最可怕的是,吐會帶動胸腔震動,而我的脊椎和肋骨稍一震動,便有可能痛得暈厥過去。別人形容痛說刺骨的痛,我想我真的明白了這句中文的精髓。一日幾十次嘔吐,我?guī)资蔚赝吹綍炟省?/p>

別人化療的時候那種五臟六腑的難受我也有,只是,已經不值得一提。

那個時候,我還是沒有哭。因為我想,堅持下去,我就能活下去。

此后六次化療結束,我回家了。

兒子土豆剛十九個月,他開心地圍著我轉來轉去。

奶奶說:“土豆唱首歌給媽媽聽吧?!?/p>

土豆趴在我膝蓋上,居然張嘴奶聲奶氣唱道:“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p>

話音未落,我淚先流。

也許,就是差那么一點點,我的孩子,就變成了草。

于丹說:一個人的意志可以越來越堅強,但心靈應該越來越柔軟。

無意之中,我做到了這點。這才發(fā)現,兩者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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