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滇池衛(wèi)士張正祥

夢想合唱團 作者:趙晴 主編


滇池衛(wèi)士張正祥

口述|張正祥 整理|周華誠

我生在滇池邊,喝著滇池水長大,西山是我爹,滇池是我媽。30年了,我天天守著滇池水,我對滇池的感情,有些人會覺得不可思議。

2010年,我被評為“感動中國”人物,還入選了“中國國家形象片”。我覺得很光榮,這份光榮是滇池給我的。

上世紀50年代,滇池清澈見底,為什么后來會出現(xiàn)污染,歸根到底還是人的原因??梢赃@樣說,生活在滇池邊的每一個人,都曾是滇池的污染者。

滇池要治理好,不光是政府部門的事,要全民總動員,大家愛護滇池,治理才有希望。

我隔幾天就去滇池轉(zhuǎn)悠一圈,也有記者、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大學生、公益組織、民間環(huán)保人士一起去考察。

有一次,香港大老板要在滇池邊上建富人區(qū)、大別墅、度假村,那是直接破壞水源。水源一毀,滇池就不是被污染的問題了,而是直接就枯掉啦。世代居住在那里的村民,被強制拆遷出去,理由冠冕堂皇:本村在滇池保護區(qū)內(nèi),必須“四退三還一護”(退田、退塘、退房、退人,還湖、還濕、還林,護水)??墒菦]想到,將要換來的卻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旅游度假村!

我隔幾天就去轉(zhuǎn)悠一圈,有時是獨來獨往,有時也有記者、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大學生、公益組織、民間環(huán)保人士一起去考察。平心而論,沒有大家的支持,也不會有最后的結(jié)果。我們大家堅持不懈,最后那個項目停下來了,具體哪一級發(fā)的文不清楚,總之我們獲得了勝利。

有些人口口聲聲說,要把滇池當母親一樣來保護??墒撬麄円晦D(zhuǎn)身,卻把滇池當作一塊肥肉來瓜分。滇池周圍天天在搞開發(fā),還有一些度假村項目就建在滇池里面。我當然要管!

一切破壞滇池的人,我都要管,管到底。

這些年我寫了多少材料,到北京去了多少次,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也不跟人說,想去就去了。

找中央最大的部門,中紀委、建設部、環(huán)??偩?、國土資源部……這里不行我找那里,一次不行我跑十次,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關(guān)注滇池30年了,在鄉(xiāng)親們、媒體、環(huán)保人士的攜手努力下,依靠地方政府強有力的措施,我們告倒過至少160家向滇池排污的企業(yè),有60家非法采石場停工。后來我們又把矛頭對準滇池邊上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好幾個投資上億的項目最后黃掉了。斷了人家的財路,能不招人恨嗎?

有人叫我“張瘋子”,這算好的。2001年9月,為了阻止別人在滇池邊的西山上采礦,我獨自前往拍照取證。一輛沒掛牌的重型卡車徑直朝我撞來,差點把我撞死。有一次為躲避追殺,我還躲進山洞里過夜。

為了保護滇池,我付出了很大代價:右手殘疾、右眼失明,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

我從小喝的是滇池水。年輕時當生產(chǎn)隊長,一直在滇池勞動。西山是我爹,滇池是我媽,一點沒瞎說。

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個孤兒,5歲喪父,7歲母親帶著兩個弟弟改嫁,我就在滇池邊上釣魚撈蝦、挖野菜吃野果,吃百家飯長大。我住在西山溶洞里,喝的是滇池水。我這人實事求是,誰生我養(yǎng)我,誰就是我媽。滇池撫養(yǎng)我,滇池就是我媽。

我賺的錢,也是滇池給我的。上世紀80年代前,我就靠養(yǎng)豬發(fā)了財。豬圈里最多有10頭大母豬,一頭母豬能生12到15頭小豬,市場上一頭小豬賣30元,我的小豬能賣100元。我的豬,會長膘,不生病。這還不用我到市場上去賣,豬還沒生下呢,錢就塞到我口袋里了。

我養(yǎng)豬用的是滇池里的海菜花。那時候,滇池方圓幾公里生長著整片整片的海菜花。這種水生植物,要湖水透明干凈才能生長。它莖很長,水深2米,它就長2米多,湖里就像一片綠色的森林一樣。

現(xiàn)在昆明的飯店里,野生的海菜花賣到60元一盤。為什么?湖水被污染了,野生的海菜花絕種了呀。那時我的豬就天天吃這個,能不好賣嗎?一年凈收入最少五六萬元,沒用幾年我就發(fā)家致富了。所以我說西山是我爹,滇池是我媽,這話一點都沒瞎說。

1982年之后,海菜花一年比一年減少,到90年代就沒有了。我是眼睜睜看著滇池變化的,像滇池的土著魚“金錢魚”,現(xiàn)在也絕種了。過去滇池里有100多種動植物,現(xiàn)在不超過10種。

你問我到底是什么讓滇池污染了,我只能說我看到的。我看到的,第一是圍湖造田,第二是化工廠,第三是開礦采石。

我年輕時當生產(chǎn)隊長,一直在滇池勞動。1969年,百年大旱,又趕上政府圍湖造田,把滇池放到了最低水位,灘涂上可以騎車進湖了。老百姓可被坑慘了,農(nóng)民春耕搞不了,整年顆粒無收。原本我一直是個好青年、積極分子、先進工作者,獎狀拿了一摞摞,毛主席像章全村數(shù)我多。遠遠望見首長下村來,都是我第一個喊口號,“毛主席萬歲”,“大海航行靠舵手”,“歡迎首長”。首長從吉普車上下來,一把握住我的手……都是這樣??删褪且驗槲曳磳焯?,寧愿不當生產(chǎn)隊長也不圍湖,我的隊長生涯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目睹西岸的開礦采石,大大小小近百個,整天炮聲隆隆,放一個炮等于5級以上大地震。這種開礦采石,會造成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改變,使滇池地下暗河塌方,暗河被封堵,滇池的地下水源就堵住了。水源一枯竭,那滇池可不就沒命了嗎?我急啊。

三萬多畝濕地水田全部改造成了旱地,用來造林。濕地等于肺的功能,成了旱地,自然凈化功能就消失了。

滇池是個高原湖泊(海拔1886米,周長150公里),跟太湖完全不一樣。太湖處在大平原,海拔低,這就決定了兩個湖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

平原性湖泊流域大,大江大河注入,相對來說,如果有污染,幾個月或半年的雨水沖刷,水體就得到更換了;但滇池不是這樣,它基本是靠地下水補充水源,生態(tài)也更脆弱,一旦污染,幾十年上百年也難以恢復。

到了今天,滇池水位下降,水質(zhì)惡化,藍藻暴發(fā),魚大量死亡,生態(tài)系統(tǒng)破壞非常嚴重。滇池的治理一直是黨中央、國務院的大事情,也是一屆屆本地政府的大事情。但是有的管理者缺乏科學精神,比如說,照搬太湖模式,那怎么行?

滇池的三萬多畝濕地水田全部改造成了旱地,用來造林。你知道,濕地的功能就像肺的功能。濕地成了旱地,失去了生態(tài)功能,自然凈化功能消失,污染不是越治越污嗎?

造林的樹種,有的也不合適。比方說中山杉,這個物種不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本來就有的,它是雜交品種,誕生到現(xiàn)在不超過30年,你怎么就肯定它能治理污染?說它是“吞食藍藻的治污能手”,老天爺,它是樹,不是動物。樹種得遠,離湖岸幾十米、幾百米,怎么吞食藍藻?都不知道那些專家是咋研究的。

我們專業(yè)知識沒專家多,但呆子都想得出來,這種樹長大后,很高大,一棵樹就等于一個抽水機,幾十萬棵樹向滇池抽水,這不是巨大的生態(tài)災難嗎?

還在滇池里養(yǎng)水葫蘆,以污治污,越治越污!我說他們是“磚家”、“賺家”,讓說啥他們就說啥,只要有錢拿就行。

央視和昆明當?shù)孛襟w連續(xù)報道了西山非法采礦的新聞,引起很大反響。昆明市政府給違法企業(yè)下了最后通牒。

我在西山當了25年護林員,上世紀80年代,盜伐者很多,他們一刻不歇地砍伐樹木,還拉攏我一起做這個勾當。我不答應,他們就威脅我。我這大腿上還有一道大傷疤,就是被那些畜生砍的。

我一不怕死,二不怕打,我是護林員,他們就是不能進入我的林區(qū),不走,我就打,用石頭嚇唬他們。大腿被砍傷后,我一個人在山上弄了草藥包扎,現(xiàn)在還有七八厘米長的傷口。

后來我管人家開礦、辦廠、建房子,對手越來越強大了,以我個人之力,永遠制止不完。只能靠政府支持,我先調(diào)查取證,然后去舉報這些違法行為。

2003年4月,我?guī)е鴸楆P(guān)于滇池、西山風景名勝區(qū)仍在慘遭破壞的情況調(diào)查報告枠專門飛往北京,告到了環(huán)保部,還給中央電視臺寫了舉報信。那年7月底到8月初,央視和昆明當?shù)孛襟w連續(xù)報道了西山非法采石、采礦的新聞,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昆明市政府在8月8日給52家違法企業(yè)下了最后通牒。

因為對滇池的熱愛,2004年,我被安置在滇池一家單位工作,專門巡湖,不料我干到2006年8月就被人家給開了。我得罪領(lǐng)導了。我們頭兒在西山睡美人腳下建別墅,我們單位在滇池網(wǎng)箱養(yǎng)魚,我一起給告了。頭兒一怒之下,把我掃地出門,欠我的兩個月工資也沒給。

其實我也不想干了。他們不允許我跟媒體接觸,這怎么行?打擊滇池污染,我靠的就是媒體。

我不反對發(fā)展開發(fā),但是生態(tài)第一,環(huán)保第一,發(fā)展是第二位的。你要發(fā)展,首先要環(huán)保,環(huán)境都毀了,你發(fā)展個屁。

我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敢破壞滇池,我就敢和你斗爭。

有個礦山老板揚言,誰把張瘋子撞死,他出100萬元。我這個“滇池衛(wèi)士”是壞人用野蠻方式鼓勵的結(jié)果。

觸犯了一些人的利益,近幾十年來,我被人威脅的日子沒有間斷過。

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觀音山村。原來我的村子叫富善村,后來房子被拆,我沒有地方立足,只好住在這里,這房子三四百年了,經(jīng)常漏雨。

我那個房子在2009年11月被拆遷了,說是滇池保護范圍。別人同樣也是這個范圍,房子魚塘被拆,得到高達上千萬、少至數(shù)百萬元的賠償。我的房子和魚塘被拆,沒有得到一分錢賠償。

有人說,拆遷是為了保護滇池,你不是“感動中國”的“滇池衛(wèi)士”嗎?這次拆遷你就再做點貢獻吧。

你聽聽,這都什么理!

我在外面經(jīng)常會被打,石頭,糞便,迎頭就砸過來。有一次,我被石頭打破了頭,血流如注。還有人往我家水井里投毒、投糞便,毒殺豬、雞等家畜家禽,毒死了幾十只雞。

2002年礦山老板還揚言,“誰把張瘋子撞死,我出100萬元,一切后果不用負責!”我現(xiàn)在右手殘疾,右眼失明,左眼視力0.1,可是我還沒死。我這條命,值不了那么多錢。

從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被打。我這個“滇池衛(wèi)士”不僅是我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也是那些壞人用野蠻方式鼓勵的結(jié)果。

我對孫子說,你爺爺就是個想做好人的農(nóng)民。你是個大學生,你要憋著一口氣好好讀書,將來做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我把掙來的幾十萬元錢全都花在保護滇池上,動不動還被人追殺,誰受得了?因為受不了,我前后兩任妻子離家出走。我理解她們,不怪她們。換了誰都不能理解我。我跟滇池是一家人,跟你不是一家人,你怎么能理解我?

我的獨子被屢屢上門的追殺嚇出了精神病,至今還住在精神病院,與世隔絕。3個女兒,出走的出走,失蹤的失蹤,再沒有音訊。

我被評為“感動中國”人物之后,媒體還幫我尋找過她們。這幾年,我在媒體上曝光率也很高,她們都沒有聯(lián)系過我。我連她們在不在世上都不知道。

別人說我是個“瘋子”,對的,只有瘋子才會不要家,不要婆娘,不要子女,只要在旁人看來狗屁不值的環(huán)保??晌易约阂仓溃覜]有瘋,是有些人想錢想瘋了。

我孫子張金龍,去年上大學了。他這一走,屋里就剩我一個,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他考上重慶的西南大學,化學系。別的大學生考上了,有獎勵,有助學資金。我孫子考上了,全區(qū)高考分數(shù)第一名,連個助學貸款都申請不到。

在我們村圈地建公墓的老板,資助了幾十個大學生,報紙、電視大張旗鼓地表揚他,說他回報社會。這公墓就在我們村子里,金龍考了第一名,家境貧寒,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可資助名單里就是沒我們。如果他爺爺不是張正祥,我相信不會是這樣。

金龍對我說,爺爺,這個社會不公平。我說,沒關(guān)系,你爺爺就是個農(nóng)民,想做好人的農(nóng)民。我沒想到的是,自己做的這點事,連孫子都連累了。

“你是個大學生,你要憋著一口氣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蔽覍瘕堈f,等有一天你出人頭地了,就是為爺爺爭光,也是為國爭光。

我入選了“中國國家形象片”,我感到很幸福。聽說這個片子在美國紐約時報廣場播出,可惜我沒去過。

我也舒暢過、輝煌過,每次我們的保護行動勝利時,就是我最光榮的時候。

幾年前,朝著滇池有個地方叫“彩云灣”,這里立了一個很大的項目,投資近5億元,占地面積達200萬平方米,總建筑面積為14萬平方米。是個“以休閑、運動、度假生活為主”的“生態(tài)旅游項目”,是經(jīng)過各方批準的。

但是我覺得不對??!按照枟滇池保護條例枠,這塊地方屬于二級保護區(qū),不得新建、改建和擴建與滇池保護無關(guān)的建設項目,也不得爆破、開山、開荒、建設住宅小區(qū)和其他建筑物。

地產(chǎn)商神通廣大,早就看好這些風水寶地,他們很順利拿到了批文。眼看著整片的山梁被挖得滿目瘡痍,我怒了,我和一些環(huán)保人士告了他們?nèi)辏€把本地、外地有影響的媒體請到現(xiàn)場報道。

這個過程很艱難,但是三年后,這個項目終于停止了。這當然不是我張正祥一個人的功勞,是所有環(huán)保人士共同的勝利,也是市委、市政府看到了保護滇池的重要性,他們才會作出這個重大的決定。

因為滇池,我也出名了。2005年,我被評為“中國十大民間環(huán)保杰出人物”,我的環(huán)保行動得到了全國范圍的輿論支持。

2009年11月,我接到中央電視臺通知,說入圍了“感動中國”人物評選,先后來了好幾撥記者實地調(diào)查,記者也被感動了。

2010年1月30日結(jié)果公布,我真的成了“感動中國”人物。去北京領(lǐng)獎那天,我背著人大哭了一場。

得了這些獎,雖然沒有獎金,但我精神上等于有了尚方寶劍,做事腰桿挺得更直了。

接著,我又入選了“中國國家形象片”。我一個農(nóng)民,與袁隆平、楊利偉、姚明、鄧亞萍這些大人物一起入選片子,我感到很幸福。聽說這個片子在美國紐約時報廣場播出,可惜我沒去過美國。

我現(xiàn)在是活在滇池給予我的榮譽里。這也是我人生的所有價值。

現(xiàn)在人們的環(huán)保意識越來越強,也有很多好人在幫助我、鼓勵我。有一位深圳的何女士,去年從電視上看到我的報道,給我寄來了9999.90元。

很多志愿者、環(huán)保人士、媒體記者鼓勵我,支持我,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2011年8月29日,我被政府任命為“滇池保護治理促進會”的理事。其他理事都是政府官員,我還排在一些區(qū)長、縣長的前面。這是一種官方的承認。我很高興,有了這種承認,我保護滇池就是一份事業(yè)了。

我今年64歲,還是每天去滇池巡視,要跑幾十公里。保護滇池這件事,我還會一直做下去,直到我再也跑不動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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