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華文學中環(huán)保話語的三重創(chuàng)制——以何乃健為中心
朱崇科*
摘 要:何乃健作品中呈現(xiàn)出相當繁復而獨特的環(huán)保話語,其中可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層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保,尤其是建基于其畢生從事的水稻事業(yè)關涉及有關升華,其中亦涉及自然/人心的辯證;第二層則是他從佛道文化展開的環(huán)保思考,其中既包括自我的成長,又包含對人性和世界的探勘;第三層則是其身份強化環(huán)保,既有對中華性的汲取和反思,又有本土性及其拓展。
關鍵詞:何乃?。画h(huán)保;自然生態(tài);文化環(huán)保;身份認同
著有《馬華文學中的環(huán)保意識》的田思指出,“環(huán)保散文不是干巴巴的學術論文,它講究感性與文字的親和力,使讀者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教育與啟發(fā)。要達到這個要求,就必須像何乃健的散文一樣,后面有著深厚的學識與文學修養(yǎng),有著思想上的三大支柱,即科學認知、宗教情懷與人文精神。”
他主要是從三大層面:科學認知、宗教情懷與人文精神加以論述,這當然是與有關環(huán)保意識包含的精彩論述相吻合,但也可繼續(xù)探研。
環(huán)保意識(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wareness)作為一個相對新興的術語詞匯,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其一是人們對環(huán)境的認識水平,即環(huán)境價值觀念,包含心理、感受、感知、思維和情感等因素;其二是指人們保護環(huán)境行為的自覺程度。簡單而言,在馬華文學史上,有關環(huán)保意識/話語的文學建構并不算特別豐厚,但如果從類型的角度思考,倒也值得認真總結。而在本文論述的主角何乃?。?946—2014)以前其實也有值得欽敬的個案/類型,但往往呈現(xiàn)出二元結構,比如自然VS人心。
比如曾經留學臺灣地區(qū)和美國,擁有奧克拉荷瑪州立大學攻讀遺傳育種學博士的潘雨桐(1937— ),曾經長期在東馬擔任園丘經理,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乏對環(huán)保議題的思考。其中包括他對雨林的認真保護思考,一方面,他很奇妙地結合當?shù)貍髡f、神話等呈現(xiàn)出雨林/大河中的“自然神”書寫,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借此實現(xiàn)對自我內疚感的洗滌和升華,更認真地保護日漸減少的熱帶原始雨林;而另一方面,他也把東馬的雨林書寫置于后殖民視角之下處理,從這個角度看,包含了經濟、人心、種族等多個層面的復雜張力:在后殖民時代,現(xiàn)代化發(fā)展、全球化共謀、種族并存、政治沖突、刻板印象預設、舊有的殖民慣性,等等,合奏出一首過于復雜而又難以共鳴的樂曲,其中的噪音也不少。
真正具有強烈主體環(huán)保意識書寫的該是王潤華(1941— )。日益惡化的全球環(huán)境也讓詩人王潤華憂心忡忡,在《把黑夜帶回家》自序中,他呼吁道:“我開始為了地球的環(huán)境生態(tài),撰寫一系列環(huán)保意識很強的散文?,F(xiàn)在請您為了搶救地球而閱讀這本散文集,因為在這里,你可以聽見我錄下來的地球向您呼救的聲音?!?sup>而在這本物質層面不太厚、精神關懷很深遠的散文集里,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層面的環(huán)保追求:一個層面就是對自然規(guī)律和品性的強調,批評地球上人類的亂砍濫伐亂殺;另一層面就是人性和人心的環(huán)保。同名作《把黑夜帶回家》主要是寫加州柏克萊大學城附近的安全問題,為安全起見,要盡量在天黑前回到住家。當然,王潤華還通過自然生態(tài)(比如植物和水果書寫)、人文歷史再現(xiàn)表達他對大馬曾經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修復。
但整體而言,如果非要從馬華文學史上找尋環(huán)保文學書寫的集大成者,毫無疑問應該是何乃健。何乃健是馬華文壇上相當別致的存在,一方面,他是馬來大學農學士、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生物學碩士,曾長期供職于大馬吉打州慕達農業(yè)發(fā)展局(MADA),負責大馬最大產稻區(qū)有關水稻雙造種植的技術推廣及培訓,這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泉;另一方面,他十多歲就開始創(chuàng)作并筆耕不輟,是個多面手,擅長散文、詩、文學評論、科普小品等文體創(chuàng)作,為人謙遜坦誠。
何乃健,祖籍廣東順德,1946年出生于泰國曼谷,1953年移居檳城,著述等身,主要有:詩集《碎葉》(新加坡世界書局,1965)、《流螢紛飛》(馬來西亞犀牛出版社,1978)、《裁風剪雨》(新加坡文學書屋,1984,合著)、《雙子葉》(臺灣文史哲出版社,2001,合著);散文集《那年的草色》(馬來西亞棕櫚出版社,1976)、《淅瀝的檐雨》(馬來西亞十方出版社,1990)、《稻花香里說豐年》(馬來西亞十方出版社,1994)、《逆風的向陽花》(馬來西亞雨林小站,1997)、《禪在蟬聲里》(馬來西亞十方出版社,1998)、《含淚為大地撫傷》(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1999,合著)、《驚起一灘鷗鷺》(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1,合著)、《讓生命舒展如樹》(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7);評論《荷塘中的蓮瓣》(馬來西亞十方出版社,1995)、《陳瑞獻寓言》(新加坡創(chuàng)意圈,2008)、《阡陌上的隨想》(馬來西亞法雨,2010);科普《轉基因·轉乾坤》(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2)、《水稻與農業(yè)生態(tài)》(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4)、《窺探大自然》(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8)、《遨游農學天地:農學百問》(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3)等。其絕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散文詩歌部分評論)收入編年體《何乃健詩文集》(五卷本,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1)中,因為是他親自修訂過的版本,本文的論述依據(jù)主要為此文集。
在我看來,環(huán)保是建基于生態(tài)自然基礎之上的科學進取、天人合一與多元并存,它既包括個體的強大與提升,又包括世界/大我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我們可以立足于何乃健個案從三個層面展開/深化有關論述:(1)自然生態(tài)環(huán)保;(2)佛道文化環(huán)保;(3)身份強化環(huán)保。
一、自然生態(tài)環(huán)保
田思指出,“作為一位農業(yè)科學家,何乃健以他長期在稻田阡陌間從事研究與觀察的經驗,以他對鄉(xiāng)土與自然的熱愛,寫出了許多優(yōu)美清麗的散文……何乃健散文中有關環(huán)保題材的篇章,都透露出科學家的精細觀察、詩人的敏銳感覺與社會學家的憂患意識。他不特別標榜環(huán)保,而環(huán)保意識自然流露?!?sup>而1972—2000年,何乃健把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歲月獻給了大馬水稻業(yè),一個才華橫溢、敏感多情的詩人/散文家遇到他熱愛的水稻事業(yè)勢必衍生出令人期待的結晶,而在此中,水稻絕對不是點綴,而是不折不扣的中心之一。不僅如此,它不只是植物,更是自然、詩、散文與多姿多彩的靈魂凝聚。
(一)水稻涉及升華
在何乃健的筆下,水稻的圖像變成了豐富多彩的萬花筒,其中既不乏嚴謹科學的專業(yè)知識轉化,又不乏人文氣息、哲理省思與詩情畫意。
1.科學水稻
某種意義上說,作為何乃健代表作的《稻花香里說豐年》(1986)呈現(xiàn)出對豐收的贊揚和喜悅,詩意十足?!案畹緳C軋軋然向田埂靠攏,像一頭從新生代的沼澤叢林走出來的原始巨象,把修長的象鼻直挺挺地挪移到小徑旁,嘩啦、嘩啦,一泉稻谷匯流而成的金色瀑布,從貯谷箱涌入斜管,再由斜管傾瀉而出,轉瞬間已漲滿了一包又一包的麻袋?!保ā渡⑽木硪弧?,第154頁)當然其中既有對農民辛勤勞作的褒揚,又有對科技更新(高產稻種雙季稻)致富的欣慰;既有對獻身“窮人的作物”——水稻事業(yè)的堅定,又有對及時勞作的鼓勵,但都往往形神具備、文采斐然。
《蟲害的因果律》(1988)則是書寫稻飛虱的危害與防治,作者以三個農民為例加以說明:一個播種后很少下田;一個過度施藥,把褐飛虱的無數(shù)天敵殺害了;第三個則是在蟲患后噴藥難以醫(yī)治了。同樣,何乃健也強調利用自然界的規(guī)律——天敵來對付蟲害,如《無用之用是為大用》(1996)中就提及田壟上的雜草可以藏匿蟲害之敵,不該濫用殺蟲劑,并且加以拓展,譴責人類的貪婪。21世紀后,何乃健也對更多議題進行思考,如轉基因等。
2.人文水稻
即使在以相對專業(yè)的文字大篇幅描繪水稻科學時,何乃健也往往會進行一些人文升華,這樣既可以更好地普及科學,又有人生道理的傳播。詩作《稻草》(1984)則書寫稻草的自我省思——為寸土做肥料,不要自以為是,要甘于平凡的自我。
相當有意味的是,何乃健還不斷探求更有意趣的問題,如《稻花香里的哲思》(2001)則探討古詩“稻花香里說豐年”中的稻花香何來。而最終在現(xiàn)實中亦聞到了香稻的香味,香氣來自稻葉,作者進一步升華,把這種香氣和人的浩然正氣等相連,許多歷史中“高貴的靈魂,如抱石投江的屈原,如精忠報國的岳飛,如從容就義的文天祥,他們高尚的情操,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正如泰國香稻‘白茉莉花’,在最貧瘠的土壤中醞釀出最令人回味的馨馥”(《散文卷四》,第41頁)?!恶雎牭巨r的心聲》(2001)則是認真反省作者所在的有關部門的某些技術錯誤對稻農造成了一些不良影響,并及時加以糾正,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對人文精神的弘揚。
(二)自然/人心的辯證
毋庸諱言,何乃健對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原因與對策都有著相對清晰的了解,在《靜觀自然靜聽禪》一文中他寫道:“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最主要的原因是人類對地球失去了愛心。當人類因為我執(zhí)而將地球上的資源劃分為‘你的’和‘我的’之后,個人和群體的對立就愈來愈尖銳,群體之間的關系也愈來愈緊張。人與人之間的強烈沖突,往往造成兩敗俱傷,甚至自取滅亡。人類要回避青山變成荒漠的災難,就必須戰(zhàn)勝利己主義和伸張人類本來具備的良知?!?sup>某種意義上說,遵從自然的合理規(guī)律、矯正人心的貪婪是生態(tài)環(huán)保的雙管齊下對策。
何乃健還列舉了不少負面?zhèn)€案加以批判,如《北京的風沙》(2000)中面對中國首都氣候的日益惡化,風沙難挨,甚至有北京是否會變成古巴比倫城的疑問,最終還是大力批判:“癡愚、蒙昧與無知,就像鋪天蓋地的風沙,最終將如殘暴的火和冷酷的冰,淹沒了人性,覆蓋了千辛萬苦建設的文明!”(《散文卷三》,第175頁)但同樣何乃健也在找尋校正的方法與途徑,如《自然生態(tài)中的智慧》(2001)強調在治理稻田蟲害時可以采用化學防治和生物防治相結合的辦法,這樣可能更保持生態(tài)平衡,而作者進一步生發(fā)道,“在人生的過程中,我們是不是也應該重新審視,過去許許多多讓我們不屑一顧的平凡事物,如多年前讀過而今已束之高閣的舊書里,是不是深藏著許多我們一直久尋不獲的智慧呢?”(《散文卷四》,第38頁)《為大地搔癢》(2001)則更強調人類與土地天人合一的關系,而非瘋狂攫取,“狂妄地糟蹋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而自食其果”(《散文卷四》,第61頁)。
二、佛/道文化環(huán)保
郭蓮花指出,“在宗教信仰上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擅于用自然科學的根據(jù)把大自然的景物作為他佛學小品的題材,又以他詩人細膩、明察、豐富的想象力及詩意的語言,把這類的題材化為知性與感性的交融,這一點與其他從事創(chuàng)作佛學小品的馬華作家相比,何乃健具有其特殊的表現(xiàn)?!?sup>某種意義上說,當何乃健以佛眼看世界時,文字中雖然未臻佛光普照之境界,但星星點點散布其間,卻也熠熠生輝。為此,他筆下的自然、風物、事件、世界,等等,無不帶有佛性及印記。當然,入佛之前,何乃健對道家(尤其是老莊)亦有體會和錘煉。當然也有一些間接的情懷表露。鑒于有關自然風物的敘述已經頗多(如郭蓮花的論述),本節(jié)的重點在于兩大層面:(一)自我的成長;(二)人性與世界。
(一)自我的成長
某種意義上說,何乃健從未放棄對自我的調試、提升與修行,更多時候是指向自己,偶爾也擴展到其周邊,包括家庭和工作環(huán)境,甚至是預設的“他我”(自我的另一半)?!稁追L雨后》(1971)中已經有了眾生平等、自強不息的自我安慰與激勵。“不管王侯還是乞丐,都呼吸著同一層大氣,不管是貴族或賤民,所能占有的也只是五瓣肺葉的空氣而已。天地真的太廣漠了,在陽光下,即使你的袋子里沒有一個鎳幣仍能感覺到富有,那片大海,那陣鳥語,那瓣花香,誰能從你的心中,把這一切盜取呢?”(《散文卷一》,第108頁)似乎和佛道不太密切,但到了《心》(1987)一文,佛道觀念有點喧賓奪主了,“你”和“我”之間關于干田為何長雜草與稻禾的問答,結果都是“心”,并說“心中的意念,可以灌溉沙漠成良田,同時也可以化魚米之鄉(xiāng)為餓殍遍野的廢墟”(《散文卷一》,第170頁)。坦白說,這段說辭顯得過于霸道,道理不錯,但太主觀,需要科學知識作為過渡和橋接。
毫無疑問,佛/道的種子也會播撒在何乃健的家庭中,包括他教育女兒,也會借助有關文化。《淋不息的火種》(1987)則由螢火蟲的自我發(fā)光升華到個體必須努力奮斗,“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只有你自己的意志,以及你自己心中的火種,才能照亮你前面的道路”(《散文卷一》,第174頁)。某種角度看,何乃健的佛教意念根深蒂固,而他對布道可謂苦口婆心,當然這也很需要功力。
更多時候,是何乃健對自己修行不懈的感悟與升華?!兑换ㄒ皇澜纭罚?987)由一朵小花拓展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禪機,自己的心靈“這小小的天地,竟然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宇宙物我,本為一體。心中沒有了我執(zhí),則晴空萬里,風和日麗”(《散文卷一》,第176頁)?!斗鹦谋娚摹罚?987)則書寫當年為同學捐腎的黃同學事業(yè)有成,平淡謙虛,也深具佛心?!恫凰乃芟瘛罚?987)則更強調信仰的無形內化比外在的物質形象更長遠?!恶ね辽系呢S收》(1988)則由谷種的艱難形成想到人的提升,“能落根于沃土不一定是喜,不幸萌芽于瘠土亦不需悲,唯有內心的精進與修持,才能決定脫穎萌茁的稻禾最終的命運”(《散文卷一》,第213頁)?!恫磺碾p翼豆樹》(1992)則借樹的堅忍不拔強調逆境中更要努力奮斗;《擺脫心亡》(2000)則體驗到平凡、保持節(jié)奏的重要性,“擺脫了心亡,展現(xiàn)于我眼前的不再是必須瞇著眼睛細看的針孔,而是視野無限的天窗”(《散文卷三》,第184頁)。
相當難能可貴的是,何乃健不乏對死亡、個體陰暗面的直視,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自我提升的不可或缺的層面?!端劳鱿裾Q邸罚?000)則探討死亡議題,相對淡然而且積極做好現(xiàn)世。“我說:了解死亡,充實自己,把握今天吧!你瞧,縱然收割后的稻草在火中燃燒,附近等待收割的稻穗因為心無罣礙,遠離顛倒夢想,所以依舊在風里坦然微笑?!保ā渡⑽木砣罚?91頁)而實際上,與此類思考相對應,何乃健最后的日子(時刻)也的確很安詳。
何乃健認為,“生活中處處有禪機,處處有般若;生活中也處處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素材,處處有靈感。離開生活,禪思與智慧就消失了;離開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也枯竭了。”某種意義上說,借助佛道,他不僅僅創(chuàng)造出豐富多彩的佛學小品/寓言,而且以此自我提升,如《聽靜》(1988)強調靜與本性的關聯(lián),甚至以此達人,如《彩虹不問水源》(1993)則宣揚佛教的包容性和悲憫心,“佛陀最令我五體投地的嘉行,是以浩瀚如大海的胸襟,來包容萬物”(《散文卷二》,第159頁)。
(二)人性與世界
何乃健在論述馬華佛教散文時指出,“馬華佛教散文的取材范圍廣闊。在這數(shù)量繁多的作品中,大部分的散文都擁有數(shù)個明顯的特點,就是以佛教的人本思想為基礎,以緣起性空為根本法則,以人生佛教為指南,以六渡:布施、持戒、忍辱、精進、靜慮為綱領,強調眾生皆有佛性。”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其夫子自道,更多時候,佛性也是他探勘人性與世界的孔徑與標尺。
1.紀惡
佛教強調與人為善、不殺生、眾生平等,而對于相反卻恬然不覺的行徑,何乃健無疑是批判的。《小旅館里的象頭》(1988)書寫作者住在一個喜歡獵殺的老人開設的獵旅小舍中,由象頭引發(fā)思考:“我不知道那個老獵人,在午夜夢回時,會不會憶起當年狩獵時,那些動物在垂死前的哀號?我也不知道,他曾否在夢境中,駭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只被人追捕而惶恐奔竄的獸類?!保ā渡⑽木硪弧?,第206頁)《珊瑚之死》(1988)則批判為謀私利而對珊瑚生態(tài)環(huán)境進行的毀滅性破壞。《青蛙的心跳》(1992)則是自我批評,因為當年和膠工一起捉青蛙煲粥,“悲哀與歉疚在我的心中回蕩著,久久不能平息”(《散文卷二》,第33頁)。《河的故事》(1988)則批判人類的工業(yè)革命對河流的玷污,并且以人與河做比,“人生最高的境界,應該像一條勇于凈化自己的河流,以潔凈的水,而不是遍體的污穢,去回應大海的召喚”(《散文卷一》,第215頁)?!睹缮衔鄯x的鏡子》(1992)繼續(xù)批判人類的劣根性,比如欺軟怕硬、欺下媚上,等等,同時又勸誡人們原諒他們?!冻种鹁婺骘L而行》(1992)則是批判可能為少數(shù)人謀利的做法,也即貪欲,作者堅持經濟發(fā)展不可犧牲環(huán)保的論點。
同樣,他也有承受人生痛苦的佛教情懷?!稉肀Р屎纭罚?000)中面對友人失戀的痛苦,“我”開始勸導他,要接受人生悲苦的真實,“了解悲苦人間里,沒有一件事物可以長駐,了解沒有一個沙灘可以將浪花與濤聲留住,那么苦難降臨時,毅然接受這個考驗吧”(《散文卷三》,第182頁)。《高雅的狂漢》(2001)中,他既批評精神病患者的可怕與傷害性,又更進一層鞭撻納粹德國人種實驗的血腥與墮落,借此反問文明中的黑洞如何祛除?!蹲鹬厣罚?001)則批評某些離婚者喪心病狂和孩子共赴黃泉,何乃健因此主張要進行倫理教育,要敬畏生命(《散文卷三》,第209頁)?!兑庀氩坏降臏厥倚罚?001)則從水稻可能帶來的溫室效應(負面性)推及人性惡的負面性,比如施政偏差比水稻增產帶來的溫室效應要嚴重得多。
不僅如此,何乃健也在詩歌中批判人性之惡,如《霾害》(1996)的指向可謂一目了然,他預設了人類的滅亡,原因是“人心深處的泥炭上/蔓延著失控的森林大火/引發(fā)了靈魂嚴重缺氧的煙霾”(《詩歌卷》,第175頁)。而《撒哈拉沙漠》(1997)當然是繼續(xù)縷述環(huán)境惡化之困境,但也直指源頭,如何能夠喚醒綠洲呢?答案是,“先在每個人心中掘井/先在每個靈魂里植林!”(《詩歌卷》,第181頁)相較而言,由于詩歌的空間相對狹小,何乃健詩歌有關主題刻畫的深度和廣度沒有超過散文書寫。
2.揚善
佛教中強調因果報應,但無疑也強調種下善因才可能導致更多善果的出現(xiàn)。何乃健采取了通過善惡對比的方式懲惡揚善,《零分的人生》(1988)站在平凡善良的道德高度而抨擊尸位素餐、損人利己的惡人?!渡系鄄煌氖种浮罚?992)則強調信仰的包容性,同時批判人心的褊狹,“同樣的信仰,在猥鄙的心靈里,會發(fā)酵成毒酒;在慈悲的心靈里,卻凝結成甘露,瑩潔、清純、纖塵不染”(《散文卷二》,第67頁)。《平淡是?!罚?994)如標題所言,更強調平淡生活、精神充實、自足的重要性,批判的對立面則是虛空與黑暗。當然,更常見的是何乃健對善因的確立、播種與對除惡的積極應對。《佛在眾生里》(1990)從某個角度看,就是從精神層面對佛教的弘揚與禮敬,“正信的佛教徒向佛像合十,對象并非佛像本身,而是佛陀崇尚自由、慈悲與眾生平等的精神”(《散文卷二》,第7頁)。《星光,盛放的花朵》(1992)則強調微笑面對人生的積極意義;《橋,忘了自己是橋》(1992)更強調忘我與施予的重要性;《燃燒血和淚》(1992)某種意義上說更褒揚以身飼虎、佛法度人(含惡人);《沾濕翅膀滅火的鳥兒》(1992)強調為了弘揚大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振翼而起的黃蜂》(1992)則是表揚實干精神;《小小火舌》(1993)通過一則佛陀故事說明用心至誠的威力;《像曇花盛放》(2000)同樣在傳播積善的重要性。
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可以何乃健《建構心靈的圣殿》(2001)作結,來彰顯其佛道追求與實現(xiàn)心靈環(huán)保的對策:“我愈來愈覺得,硬體建設固然重要,軟體建設更應優(yōu)先處理。當磚瓦建構的宗教場所遙不可及時,以慈悲、寬恕、關懷、博愛在心靈中建構的寺院、道觀、廟宇、教堂,肯定能讓絕望的靈魂在里面躲避風雨,撫平創(chuàng)傷,并且真誠懺悔,勇敢面對人生的挑戰(zhàn)!”
三、身份強化環(huán)保
整體而言,何乃健的作品動人且感人,結合本文敘述,一方面是其書寫主題的相對豐富性,既本土又外來,既世俗又精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何乃健自身身份強化的相對完滿性。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環(huán)保。
(一)中華性汲取
在《稻花香里說豐年·后記》中,何乃健寫道:“如果有來世,我愿意做一株平凡的稻草;如果能再活一次,我仍然會堅持,在中華文化的沃壤中把根扎牢。”某種意義上說,這呈現(xiàn)出他對物質事功和文化追求的深情表白,當然二者也往往可以合二為一。
1.汲取
《一散千里的綠意》(1992)中,何乃健仔細考察了水稻的發(fā)源地,其中亦包括中國云南,這根據(jù)中國的典籍可以確認。同樣,他也把水稻的優(yōu)良品性和民族性掛鉤:“稻作堅韌的適應能力,常常使我聯(lián)想起中華民族的剛毅。稻米從最初的起源地,漸次傳播至全世界每個大洲的農田里,就像背井離鄉(xiāng),漂洋過海的華裔,歷盡艱辛,胼手胝足,拓殖異域,在毫無政治與經濟支援的困境中,逆流而上,鞏固民族文化的根基,在風雨飄搖中昂然而立。”(《散文卷二》,第79頁)同時,他也寄望中國綠意盎然。《“和”字的啟示》(1992)中他根據(jù)字形、現(xiàn)實考察和歷史追溯證明“禾”對“和”的重要性;《神奇的龍與稻文化》(2001)在鉤沉歷史文化中強調龍和稻的密切關聯(lián);《水稻的生命力》(2001)再次強調中華民族與水稻類似的優(yōu)秀品格。
《將楚辭裹入粽子里》(1994)則借粽子以小見大書寫泰國中華文化的一度落寞,同時書寫中國崛起后大中華經濟圈發(fā)展導致文化的起伏,在端午節(jié)前夕,他重讀屈原《橘頌》,認為“象征了屈原堅守原則,不輕易受誘惑而隨波逐流的品格。粽子里如果沒有裹入這種象征中華文化神髓的內涵,那么,端午節(jié)吃粽子與賽龍舟的意義全失”(《散文卷二》,第208—209頁)。《小木橋邊的墓碑》(1996)則書寫在大馬本土上的無名的中國前輩們不惜勞苦、努力拓荒的歷史,這當然亦有落地生根、開花散葉的喻示。尤其有意味的是,《感激被拒的機緣》(2001)中反倒慶幸當年小學時被英校拒絕而步入華校讀書,并稱“這一輩子最令我感到快慰的事,就是有機緣學農、學佛和學中文”(《散文卷四》,第77頁)。
2.反思
或許是“愛之愈深、責之愈切”吧,何乃健亦有少量作品反思中華文化/歷史的弊端。《因果律的真諦》(1992)在解釋因果律時也借助了陰險狡詐的秦檜加以說明,“釋迦說過,每一項罪惡,對犯罪者本身的損害,比受害者更多”(《散文卷二》,第69頁)?!妒┓逝c文化》(1992)亦有片段涉及,對傳統(tǒng)中華文化輕視科技與社會建設脫節(jié)的情況進行批評,并做總結:“深入了解化肥與有機肥的功效,與深入了解中西文化的精華一樣重要。唯有對前人留下的智慧融會貫通,方能于面對挑戰(zhàn)時冷靜地思考,不輕易氣餒,也不隨風動搖!”(《散文卷二》,第109頁)《司馬衷與碩鼠》(1992)則大力撻伐以司馬衷為首的貪婪的剝削者;《沒有蛙鳴鳥囀之后》(1992)則將自然生態(tài)與中國古典文學掛鉤,強調維護生態(tài)平衡的重要性,同時強烈譴責濫捕濫殺、濫用農藥。整體而言,中華文化與何乃健的水稻事業(yè)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息息相關,這三者落實到文學書寫時往往融為一體。
(二)本土性及拓展
在《臍帶》(1986)一詩中,何乃健相當清晰而富含情感地書寫了其本土身份:泰國曼谷出生、檳城成長、北馬工作,同時也有其文化身份和節(jié)氣書寫。
1.大馬議題
其中相當重要的則是涉及水稻和環(huán)保議題。《水田像海綿》(1994)強調水田對亞羅士打(馬來語Alor Setar,吉打州首府)安居樂業(yè)的重要性,但他卻也部分擔心房屋侵占過多稻田;《金穗編織的長毯》(1994)謳歌吉北大平原及水稻哺育人類的偉大功效,面對各地的災難,他祈禱,“祝愿每一塊可以耕耘的稻田,都鋪上金穗織成的地毯,祝愿每簇收割后點燃的爝火,都象征下季豐收的期盼”(《散文卷二》,第186頁)?!缎闹械闹刖W(wǎng)》(1992)則由亞羅士打市中心石碑上紀念回教先知穆罕默德向麥地那遷徙的蛛網(wǎng)說起,然后轉到稻田的蜘蛛,然后落腳于佛教視野下的人心的蛛網(wǎng):“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善于紡絲結網(wǎng)的蜘蛛,那就是諸惡莫做,眾善奉行的意念??上г诔砷L的過程中,由于無明與我執(zhí),像毫無節(jié)制的濫用農藥,把這些善念滅絕,結果惡念如蟲害,猖獗地滋生,把心靈變成滿目瘡痍的田野!”(《散文卷二》,第122頁)
可以理解的是,一直熱愛且關注大馬文化的何乃健對有關議題也是相當熱心,而且他也以文字造福華社。《讓那陣風吹拂》(1998)是以寫給傅承得和小曼的書信為散文樣式,既表述了自身對詩歌的癡迷,又強調了氛圍和文學場的營造,“生命中最重要的堅持,是讓火種不滅。生命中最大的喜悅,是讓綠意在苦旱中仍然綿延不絕。沒有風,蒲公英就無法飄揚”(《散文卷三》,第135頁)。同樣,關于母語教育,他也相當關注,《抗蟲基因·母語教育》(2001)批判某些政客的偏激觀點——“異族強調母語教育是國民團結的絆腳石”,并且以轉基因研究為例為華文辯護:“母語教育中強調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不是也像抗蟲基因一樣,能為這片美麗的國土營造安定、祥和、繁榮、富庶的文化生態(tài)嗎?”(《散文卷三》,第219頁)
2.東南亞及其他
不必多說,何乃健有一種東南亞的整體眼光,其中既有內部的比照,又有一體化論證某些一體的公共性。《黑暗中看得更遠》(1992)書寫在馬尼拉的“我”和柬埔寨的朋友一起開會,談及其國家的田野中地雷遍地、浩劫處處,作者對比道:“環(huán)顧我們美麗的國土,多少良田棄耕后,一片荒蕪;多少稻谷收割后,沒有通過完善的烘干貯藏而腐化糜爛;多少灌溉設施缺乏維修而淤泥沉淀,雜草滋長。”(《散文卷二》,第128頁)其中既有幸福感,但又有自責?!逗诛w虱與因果律》(1993)則強調蟲害的發(fā)生與危害日益具有跨國特征,東南亞、日本、中國相互影響,因此更應互幫互助,且要潔身自好。《沒有瞳眸的眼睛》(1993)則書寫越南的畸嬰,這是越戰(zhàn)時期美軍大量使用落葉劑的副作用,甚至連參戰(zhàn)聯(lián)軍亦遭荼毒?!杜_風過后》(1996)則描述馬尼拉南部的村莊受狂飆襲擊,損失慘重,同時反思為政者的腐敗和短視。
除了東南亞以外,何乃健亦關注其他國家。《北上川的啟示》(1995)則由日本工業(yè)發(fā)展的教訓反思環(huán)保的重要性,既要注意自然生態(tài),又要養(yǎng)成人心的凈化,否則,“即使再推行一個世紀的清潔運動,我們的河川,仍然是一條腸胃病患者嚴重便秘的直腸!”(《散文卷三》,第35頁)?!渡耧L·櫻花·野草》(1996)書寫“二戰(zhàn)”期間日本神風特攻隊舍身殺戮的愚昧與可憐,最終甚至比不上平凡小草的生命力?!逗K蜎]的稻田》(1996)則以岡比亞為例說明貧窮其源有自,而人心的貪婪是要因。當然,何乃健也有高度借鑒他國優(yōu)勢的想法。如《機尾上的“瑞”字》(1996)則以相當贊賞和羨慕的筆觸書寫瑞士的高度包容性和良好服務,文末則反批本國政府,“反觀二十世紀末的夜郎國,常常神經過敏,對別人產生敵意,處處排除異己,結果嫉妒將全國愚民變成白蟻,終日渾渾噩噩,只曉得在蟻窩的隧道里鉆進鉆出,完全看不見土堆外陽光普照的大地!”(《散文卷三》,第96頁)
四、結語
何乃健作品中呈現(xiàn)出相當繁復而獨特的環(huán)保話語,其中可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層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保,尤其是建基于其畢生從事的水稻事業(yè)關涉及有關升華,其中亦涉及自然/人心的辯證;第二層則是他從佛道文化展開的環(huán)保思考,其中既包括自我的成長,又包含對人性和世界的探勘;第三層則是其身份強化環(huán)保,既有對中華性的汲取和反思,又有本土性及其拓展。但整體而言,和大多數(shù)宗教信徒相似,何乃健一方面保持了文學書寫的較高詩性介入和文字高度,但另一方面其關注和哲理高度既受惠于佛教,又受困其中,易言之,他并未超越自我和佛教教義,從而呈現(xiàn)出獨特而深邃的哲理凝聚。
- * 作者簡介:朱崇科,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教授,博導。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華文文學。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批準號:14ZDB080)階段性成果。
- 田思:《馬華文學中的環(huán)保意識》,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06年版。
- 田思:《環(huán)保意識的三大支柱——談何乃健的環(huán)保散文》,見傅承得編《催綠禾苗的春雨——何乃健作品評析》,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頁。
- 更多分析可參王民《環(huán)境意識概念的產生與定義》,《自然辯證法通訊》2000年第4期。
- 具體可參拙文《后殖民時代的身份焦慮與本土形構——臺灣經驗與潘雨桐的南洋敘述》,《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
- 王潤華:《把黑夜帶回家》,臺北爾雅出版社1995年版,自序第2頁。
- 更多論述可參拙文《論王潤華放逐詩學的三階段》,《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 田思:《序:化稻谷魂魄為文字的精靈》,《何乃健詩文集·散文卷一》,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
- 何乃?。骸鹅o觀自然靜聽禪——淺談生態(tài)意識融合禪思的文學體驗》,《何乃健詩文集·散文卷四》,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頁。
- 郭蓮花:《何乃健佛學小品中自然的法語圖像》,見許文榮主編《回首八十載·走向新世紀——九九馬華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馬來西亞:南方學院,2001),第272頁。
- 據(jù)報道,何乃健生命中的最后幾個小時,與及時趕回來的一家人在住家團聚在一起。何乃健要求家人扶他坐在椅子上,然后安詳?shù)嘏c世長辭??蓞ⅰ端R終與家人團聚·何乃健坐椅上安詳離世》,《星洲日報》2014年9月4日。
- 何乃?。骸斗鹦浴⑽膶W與生活》,《何乃健詩文集·散文卷三》,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頁。
- 何乃?。骸断暠M是廣長舌——淺介馬華佛教散文的近況》,《何乃健詩文集·散文卷三》,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頁。
- 何乃?。骸督嬓撵`的圣殿》,《何乃健詩文集·散文卷三》,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