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2012年2月

野蠻收割 作者:[美] 卡爾·霍夫曼 著,張敬 向夢龍 譯


6 2012年2月

特里卡納航空(Tregana Airways)雙水獺飛機(Twin Otter)的引擎嗡嗡響起。我系著安全帶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由于腿部空間太小,我的膝蓋不得不被迫抵著胸口。這架飛機非常老舊,地板還用的是光禿禿的膠合板。我們腳下的大地如同鋪著綠毯,上面流淌著蜿蜒曲折的河流。這里就像是為挖土機駕駛員準備的訓練場,他們?nèi)缈吹竭@樣的環(huán)境一定會為之瘋狂。引擎放慢了速度,我們開始下降。隨著下方叢林中出現(xiàn)一塊開闊的沼澤低地,飛機猛地側傾向左飛去。開闊地上建有幾棟瓦頂?shù)姆孔雍鸵蛔冀ㄓ诘诙问澜绱髴?zhàn)時期的綠色草地簡易機場。我們的飛機再次側身轉向,掠過一條河流后開始著陸,飛機在跑道的盡頭匆忙剎住。機艙后門彈開,一股濃濃的潮濕氣息涌了進來。我剛從兩級舷梯上落地,雙水獺飛機又重新起航,剩下我獨自一人留在了阿斯馬特。

我為了來到這里,花了九天時間,但仿佛過了一輩子那般。

我不清楚自己對“原始性”(the primitive)——這是它過去的慣常稱呼——的癡迷始于何時。雖然聽著有點陳詞濫調,但我的確對我家那臺老飛科牌(Philco)黑白電視上播放的《人猿泰山》電影記憶猶新。那是我最初的電視記憶之一,那時的我也就四五歲。茂密叢林、鼓點聲、號叫、火光。隨著我年歲的漸長,我對它們的癡迷度也逐漸提高。我無法融入當下的集體,我堅持著自己的想法。我曾受過別人的欺負,我也打過架。小學五年級時,我接觸了空手道,一種老式空手道。這種空手道需由一個局外人(outsider)配合教習且非常勞累。重復訓練、身體接觸和蠻橫行為,充斥于練習過程之中。那時的我沉迷于這項訓練。我個子不高,但我能承受訓練給我?guī)淼拇驌艉屯纯?,直到渾身青紫、鼻子受傷血流不止。沒過多久,我就能讓那些大個子空談者給我下跪求饒。

位于尤爾(Ewer)的機場,這是阿斯馬特方圓1萬平方英里(25 899平方公里)的叢林和沼澤之內(nèi)唯一的一座簡易機場。

我酷愛讀書,我能在夏日的吊床和門廊秋千上長時間閱讀直到深夜。我喜歡平行世界、平行宇宙的科學構想。有一段時間,我閱讀了大衛(wèi)·利恩(David Lean)的杰作《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我當時的年紀尚小,難以理解T.E.勞倫斯(T.E.Lawrence)微妙的內(nèi)心斗爭,但我已能輕微地感受到某些情緒并辨認出一個與我同類的局外者。

后來,科幻圖書逐漸讓位給了那些偉大的非虛構類探險傳記。我讀過勞倫斯的經(jīng)典作品——《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也讀過威爾弗雷德·塞西杰(Wilfred Thesiger)的《阿拉伯沙地》(Arabian Sands)?!栋⒗车亍分v述了主人公與貝都因人(Bedouin)一同穿越沙特阿拉伯的魯卜哈利沙漠(Arabian Empty Quarter)的艱難之旅。弗朗西斯·奇切斯特(Francis Chichester)曾在環(huán)球旅行時穿越合恩角(Cape Horn)。一次,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于是,爬上甲板,看到一架飛機在頭頂盤旋確認他的情況并祝他好運。然而,他并未感受到短暫的友誼之情。相反,他感到惱怒,因為他的獨處被打斷了。還有伯納德·穆瓦特西耶(Bernard Moitessier)的故事。在星期日黃金環(huán)球大賽(Sunday Times Golden Globe race,第一屆單人帆船環(huán)球賽)中,他曾在接近終點線時決定繼續(xù)航行而錯過了冠軍,因為他無法忍受航行的停止。也正因為如此,他又繞地球航行了半圈,并最終抵達了塔希提(Tahiti)的海岸。

大學畢業(yè)后,我開始四處旅行。還記得曾經(jīng)的一次旅行,我走出開羅(Cairo)機場,就聞到了一種前所未聞的味道——既刺鼻又香甜的怪味。這里煙塵彌漫,腐爛的水果味與汽車尾氣味相混雜?;璋档慕譄裘銖娬樟亮撕诎?。一輛沒有車窗玻璃、銹跡斑斑、破爛不堪的巴士咆哮著噴出灰色的尾煙。一個迷人、極具說服力且長著一嘴爛牙的男人,堅稱我和女友要去的酒店早已打烊,并引導我們?nèi)チ私夥艔V場(Tahrir square)邊上一家破爛但友好的酒店。埃及是我最愛的地方,我將恐懼拋諸腦后。在盧克索(Luxor),我們在尼羅河的岸邊花了很多時間和一位三桅船的船長討價還價。我們不需要一次平常3小時的航行之旅,我們需要前往阿斯旺(Aswan)5天的冒險航行。這是一次美好的旅行,我們食用西紅柿和尼羅河里的魚,晚上船尾會燃起奇怪的火焰。

從埃及之旅開始,我有了擁抱世界的想法。我并不想去那些平常的地方,而是希望去那些布滿灰塵的旮旯角落。美國就像被包裹在塑料薄膜中的世界,令人拘束。我想擁抱的是電影《人猿泰山》里的那些鼓聲、號叫和火光。我想體驗遠航水手的恐懼和孤獨,還有塞西杰和勞倫斯的貝都因激情與壯觀。蘇丹(Sudan)、剛果(Congo)、印度(India)、阿富汗(Afghanistan)、北極(The Arctic)、西伯利亞(Siberia)、孟加拉(Bangladesh)、馬里(Mali)和印度尼西亞(Indonesia),20年間,我走遍了世界的各個角落。我喜歡強烈的味道,也即我們?nèi)祟悘娏业母杏X和情感——無論是感情上還是身體上的愛、恨、暴力、痛苦與折磨。我希望層層剝開人類開化的一切,我喜歡自己的這個想法。在那些偏遠的地區(qū),作為局外人,我感覺自己更合群。因為不會有人期待我在那些地方找到歸屬感,事實上,我也不可能在那些地方找到歸屬感。

所有的一切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居住在叢林里的傳統(tǒng)部落社會也許能告訴我某些東西的根在哪兒——關于我們是誰的問題。當代人類學家很久之前質疑原始社會能平穩(wěn)線性地發(fā)展到文明社會的理論。他們對技術先進的現(xiàn)代文化比像阿斯馬特這樣復雜的文化更“文明”的概念持疑問態(tài)度。納爾遜·洛克菲勒的博物館試圖將與世隔絕的文盲部落人的藝術與教育與西方做比較。對我而言,少年夢永不熄滅。原始人、部落人,我不管人們對他們的稱呼,我渴望看到《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基督教的罪與恥辱文化、衣服和刀叉發(fā)明之前的人性。我希望看到如柯克帕特里克·塞爾所描述的世界。那里居住著中世紀的野蠻人,掌握著自然秘密的男人。那是一個依靠自然欲望支配一切的世界,一個披著狼皮的男孩可以與那些齜牙咧嘴的生物共舞的世界。

在追索夢想的道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托比亞斯·施寧鮑姆關于阿斯馬特人的書。阿斯馬特人居住在世界最偏遠的角落,遠離一切現(xiàn)代事物。他們也許還保留著最純粹的天真和理想的希望,我也許能在他們身上審視這個原始、未經(jīng)過濾的世界。施寧鮑姆與他們一起在泥地里打過滾,乘坐過他們的獨木舟,同睡同起。我絕不是同性戀,但他的一切經(jīng)歷讓我產(chǎn)生了共鳴。正是在施寧鮑姆那里,我第一次聽說了邁克爾·洛克菲勒的故事。

現(xiàn)在,我終于來到了這里。

幾個月來,我一直深入研究阿斯馬特文化,我沉浸在荷蘭殖民地檔案和傳教士的文件里。這個過程甚是耗時,我曾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在荷蘭蒂爾堡(Tilburg)與許貝特斯·馮·佩吉(Hubertus von Peij)坐在一起,共同研究他的手繪地圖。我曾在加那利群島的特內(nèi)里費島(Canary Island of Tenerife)花了無數(shù)個小時的時間傾聽維姆·范德瓦爾(Wim vandeWaal)的談話。范德瓦爾是前荷蘭巡警,曾于1961年在阿斯馬特服役,與洛克菲勒案牽涉甚深。他們都為我提供了很多可以追蹤下去的人名和線索。一連串的文檔從未公開過,它們敘述了一個鮮活的故事,驚人而直截。為了弄明白邁克爾的遭遇,我不得不先了解阿斯馬特。

不過,親臨阿斯馬特與從其他途徑了解阿斯馬特大不相同。很多網(wǎng)站提供了來自那里的照片信息,但這些照片信息要么時間老舊,要么模糊不清。谷歌地圖上也僅顯示了一塊綠色的空白,所以,我除了去那里實地考察弄清真相外別無他選。我沒有預約,沒有一個完整的計劃,我手里只有一個名字——“亞歷克斯(Alex)”先生。據(jù)說,亞歷克斯在阿加茨擁有一家酒店,他會說英語,也能安排旅行。

我從華盛頓特區(qū)乘航班飛往倫敦、新加坡、雅加達(Jakatra)。然后,連夜趕上了前往查亞普拉(Jayapura)[前霍蘭迪亞(Hollandia),曾經(jīng)的荷屬新幾內(nèi)亞的首都]的航班。我必須從警方那里弄到一張在印度尼西亞巴布亞(Papua)省旅行的許可證。邁克爾也曾穿越查亞普拉,如同大部分查亞普拉的曾經(jīng)的殖民地官員一樣。我不由暢想著與他們(鬼魂)身處老殖民地大樓交談的場景。印度尼西亞為了壓制不斷蔓延的巴布亞獨立運動,施行了用印度尼西亞人填滿這個區(qū)域的策略?,F(xiàn)在,巴布亞人反倒成了自己領土里的少數(shù)民族。查亞普拉是印度尼西亞的大城市,這個城市里塞滿了摩托車、汽車、面包車和混凝土大廈,幾乎看不到土著人。

我繼續(xù)飛往提米卡(Timika)。提米卡是一座燥熱和骯臟的小城,我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艘前往阿加茨的航船。不過,那里并無船只,甚至沒有河流,距其最近的“港口”大約在30英里(48公里)之外。我想辦法坐車抵達了那里。出租車司機的名字叫埃努姆(Ainum),是來自望加錫(Makassar)的印度尼西亞人。我們找到了日程不定的木制貨船和一艘每兩周出發(fā)一次的輪船。埃努姆告訴我,每周四和周六有航班去往那里,但購票點只有一處——候機樓。提米卡是世界上最大的銅礦及第三大金礦格拉斯伯格礦(Grasberg Mine)的所在地,礦場的擁有者和運營者是美國自由港麥克莫蘭公司(Freeport-McMoRan)的分公司。提米卡機場的候機樓(國際航班)嶄新、現(xiàn)代、閃亮、味道清新,每一面墻上都有自由港公司的環(huán)境管理口號。墻上的時鐘顯示著雅加達、倫敦和新奧爾良的時間。停車場另一側的國內(nèi)航班候機樓卻只有一個簡易的棚。水泥地板上滿地刺眼的橙色檳榔渣、煙蒂、塑料吸管、空酸奶盒、破舊塑料袋,洗手間的液體四處橫流。不過,我終于在這里看見了巴布亞人,這些穿著破舊T恤的矮小黑人男女,光腳上長滿老繭,全身散發(fā)著體味。

不過,周四的航班已售完?!皠e擔心,”埃努姆說,“我在機場有個朋友,我能幫你弄到票?!彼龅搅?,他到我下榻的酒店遞給我一張別人名下的機票,我給了他兩倍的機票錢。

四天后,我回到那個候機樓。這里還是混亂嘈雜、人潮洶涌,氣溫達到了100華氏度(37.7攝氏度)。兩只鎖在一起的紅綠鸚鵡棲息在一張長凳上。女人們的臉頰上紋著帶黑點的小刺青,男人們留著絡腮胡。不過,我后來才知道,他們都不是阿斯馬特人。在候機室中,沒人知道飛機在哪兒,更不知道它何時起飛。我找了個位置坐下,感覺很虛弱,有點發(fā)燒,胃部痙攣。3個小時后,飛機出現(xiàn)了。我們魚貫而出,擠了進去,40分鐘后,我已身處阿斯馬特。

飛機降落在位于尤爾(Ewer)村的機場。不過,這里是數(shù)千平方英里內(nèi)唯一一處地面干燥到可以降落飛機的地點。我背起包,跟著其他乘客,沿著一條搖搖晃晃的步道往河流的方向走去,途中經(jīng)過了幾棟木頭房子。我看到了一棟又大又長的門戶(阿斯馬特人的房子),男人們在房子的游廊里閑蕩。我恍如隔世;這景象似乎只是書里的照片。我看見了一座剝落的水泥橋墩,螺旋樓梯的鋼筋暴露在外,橋墩上系著一些鮮艷的紅色、黃色和綠色的玻璃鋼快艇。我將背包遞給一個印度尼西亞人,跳上了一艘小艇和其他三人一起驅艇離去,其他三人全是印度尼西亞人。

我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也不清楚我們的航行時間。我們在一條0.25英里(400米)寬的河道中順流而下,和其他快艇競速前行,兩岸是茂密的叢林。漸漸地,河流開闊起來——我們越來越接近大海,遼闊的阿拉弗拉海就在我們的前方。這時,另一個方向駛近了一條大劃艇,劃艇上的乘客夸張地上下?lián)]手、指指點點。當我們抵達河口時,我馬上明白了他們的手勢。他們指著的是河口沸騰翻滾的波浪、漩渦和水流。船長收了油門,但水花還是濺了我們一身。船長正設法穿越激流去往對岸。我們轉頭向左,前往阿沙韋茨(Asawets)河的上游。15分鐘后,我們的小艇駛入了阿加茨。

這里給人的感覺就像到了世界的盡頭。我們在1英里(1.6公里)長的破敗碼頭上看到了一排建在柱子上的棚屋。棚屋下方漂浮著塑料水瓶、拉面包裝以及香煙盒;幾十個光著屁股、黝黑發(fā)亮的小孩跳入浮著泡沫的棕色河流;一條破舊的步道斜著向水道延伸。一個光腳男人抓過我的背包,我盲目地跟著他。幾分鐘后,我們抵達了帕達艾諾(Pada Elo)酒店。酒店有四個位于河面上方的無窗的膠合板房間,中間是一個由裝滿水的油桶墊起的院子,院子的晾衣繩上掛著剛洗好的衣服。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年輕女人帶我看了房間,房間里有兩張單人床。河道旁的一處洞口是這里的洗手間,這里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一只鳳頭鸚鵡在油桶邊上踱步,用它那黑亮的眼睛盯著我。

“我在找阿萊克斯先生?!蔽艺f。

女人搖搖頭,聳了聳肩,她顯然不會英語。

天空像破了個洞,大雨滂沱而下,我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雨。我疲倦地坐下,此時的我燒得更厲害了。房間非常昏暗,濕熱令人窒息,一排螞蟻在床柱上爬行,水滴從屋頂?shù)温渚鄢梢粭l“小河”流過地板。雨水拍打著茅草屋頂,足足下了兩天。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我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在追尋什么?我不會這里的語言,如何展開調查呢?

后來,公雞的打鳴聲將我喚醒。刺眼的光從房門、墻壁和房頂?shù)牧芽p漏了進來。我用水桶中的冷水將臉部清洗干凈,然后走了出去。水汽從長滿苔蘚的殘破的步道上蒸騰而起,其下是無處不在的空塑料水瓶。它們成千上萬地聚集,就像一條泥濘的地毯。四處可見的船只——獨木舟、6英尺(1.82米)長的大劃艇和色彩斑斕的小快艇——擁擠在小溪和河流里。阿加茨擁有7 000人口,卻沒有一條主干街道,甚至沒有一輛汽車。碼頭區(qū)的店鋪沿著步道開設,爪哇(Java)、巴吉茲(Bugis)、托那加(toraja)和印度尼西亞的商人以及來自整個群島的投機者人來人往。小鎮(zhèn)廣場和足球場均是用木板在糞堆上搭建而成。這里是崛起的印度尼西亞(Indian country of Indonesia)共和國的邊境,在這里,“天命擴張說”(Manifest Destiny)極為盛行,就像100年前的美國。曾經(jīng),邁克爾·洛克菲勒抵達阿加茨時,這里設有荷蘭行政管理機構。距離這里最近的是阿斯馬特的修魯(Sjuru)村,那里住著幾個荷蘭傳教士、修女和殖民地官員,邁克爾曾被這里的荷蘭政府接待過。今天,這里沒有了西方人。雅加達(Jakarta)當局投資了該區(qū)域并支付了比爪哇公務員高六倍的工資,阿加茨從此走上了快速發(fā)展的道路。

阿加茨的市場里充斥著阿斯馬特人。阿斯馬特皮膚黝黑、胸部寬闊的男人和瘦骨嶙峋的短發(fā)女人在市場上售賣用棕櫚葉包裹的蛤蜊和螃蟹。他們還售賣鰩魚、鲇魚,以及外觀奇怪的白色團塊——西米棕櫚的樹心。這些都是阿斯馬特人最重要的食物。我越來越靠近阿斯馬特人的純凈世界。

步行了1個小時后,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家酒店。這家酒店的房間配備了廁所、床單,還有一扇能打開并看到一個黑土院子的窗戶。更令我高興的是,這里的前臺服務員還能說點英語。我向服務員詢問了有關導游的事情,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幾分鐘后,哈倫(Harun)走了進來。

哈倫是阿斯馬特人。他沉默寡言、說話輕細、目光低垂,左手打著骯臟的石膏,性格難以捉摸?!拔沂菍в危彼f,“很多游客都來阿斯馬特旅游。”

“多少人?”我說。

“今年好像有4個?!彼f。

“我想要艘船去考察河流和村莊。”我說。我特意不提洛克菲勒,雖然我已有了一個明確的計劃——進行一場偵察之旅,往南穿越邁克爾曾到訪過的村莊,最后在奧馬德塞普村和奧茨詹內(nèi)普村結束旅程。

我拿出了邁克爾兩次旅行的地圖給哈倫看?!耙恢苓€是兩周,我還不能確定?!蔽艺f,“我只打算考察一下?!?/p>

哈倫點了點頭,“我能帶你去任何地方?!?/p>

我們談了下價格。他的手臂受傷了,他告訴我,有天晚上他從一處步道摔了下去。他現(xiàn)在要前往醫(yī)院,他說他幾小時后會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另外兩個男人:阿馬茲(Amates)和威倫姆(Wilem)?!搬t(yī)生說我手臂受傷了,不能帶傷陪你前行,但我的朋友可以為你提供幫助。”

阿馬茲看起來緊張不安,似乎是受了很重的傷。他滿頭大汗,寬松的褶皺長褲里的身體搖搖晃晃,他的嘴巴像個丑陋的黑洞。他的脖子上有一個正在化膿的癰,他不停地摸著它。他還有根手指頭斷了一半,手指的殘端還腫脹著。威倫姆則完全相反,威倫姆的身體偏胖,他穿著人字拖鞋、運動短褲和白藍條帶的球衣,神情有些高傲。阿馬茲的英語說得很慢,“我來自比瓦海村,”他說,“我上過大學,當過英語老師。這是威倫姆,他是開船的司機?!?/p>

我們又進行了一番討價還價,最后確定了一個數(shù)目。他們會為我提供食物和燃料。

第二天早上剛過6點,我們駕著一艘30英尺(9米)長的由15匹馬力的約翰遜牌(Johnson)舷外機提供動力的大劃艇離開碼頭。阿沙韋茨河有半英里(800米)寬,幾乎沒有河風。劃艇上有5人:阿馬茲、威倫姆和我,還有威倫姆的助手馬努(Manu)以及阿馬茲的兄弟菲洛(Filo)。劃艇上載著200升汽油、一堆米面和水,還有足夠讓全體阿斯馬特人患上癌癥的散裝煙草和丁香卷煙——價值數(shù)百美元。我們沿著河的左岸經(jīng)過了修魯村,那曾是阿斯馬特的起源村莊,阿加茨就建在附近(現(xiàn)在的修魯村是一片廢墟,濃煙滾滾)。然后,我們左轉駛入了凡波雷普河(Famborep River)。

上一秒,還有船只、沿海貿(mào)易商以及阿加茨和修魯村的氣味和喧囂;下一秒,卻是一片寂靜,綠樹蔥蔥,水聲嘩嘩。凡波雷普河只有20英尺(6米)寬,是一個由掛藤、附生植物和苔蘚叢生的紅樹林組成的水淹世界。幽暗的水面倒映著樹木和天空的影子,陽光穿過瘋長的植物,河流淹沒了我目所能及的陸地,鳥兒在呼喊。這景象美麗、空靈而疏遠。這里沒有垃圾,沒有任何人造物品,給人一種洪荒時期的感覺。

阿馬茲指著一扇蘇斯博士風格(Seussian)的葉子?!耙豢梦髅讟洌 彼f,“我在這里睡過一次,那時,我從比瓦海村回阿加茨的學校。”阿馬茲今年32歲,有6個孩子。他自幼聰慧,早年被送到了阿加茨的天主教寄宿學校,后來又上了巴厘(Bali)島的大學。不過,他現(xiàn)在沒有工作也沒有錢。即便乘坐大動力劃艇順流而下到比瓦海村只有幾小時的航程,但他也有5年沒回家了,因為這段旅程對他來說太昂貴。

接著,我們進入了班杜夫河(Banduw River),這是鱷魚的地盤。我們曲折前行,來到了杰特河(Jet River),然后轉向北方,水道開始變寬。阿斯馬特是另外一個世界,它引人入勝,是一個奇特而豐饒的世界,完全脫離了我們世界的掌控。這里叢林茂密,河流可充作交通要道,不會給人膩煩和壓抑的感覺。這是一個被淹沒的伊甸園,不乏鳥魚、淡水和變幻莫測的天空。我們經(jīng)過了一個個村莊,在靠近它們之前你就能聞到味道、看到煙霧、聽到歡笑聲。你可以看到村里的獨木舟被村民拖上泥岸棲息。河面上一艘艘獨木舟從我們身邊劃過,劃槳的男人在舟上站成一排,船尾的煤塊上升起了裊裊青煙。

4個小時后,我們來到阿奇村,這是阿加茨之外最大和最發(fā)達的村莊之一。航行中一路的微風陪伴讓我們并未感到濕熱,停航時,我們才見識了這里的太陽的威力。我們把劃艇系在一些搖晃著的樁子上,爬上一棟未粉刷的木屋,那是阿馬茲姐姐的房子。木屋前廊擠滿了穿著T恤和運動短褲的男女,地板被光腳踩踏多年后顯得富有光澤。一個短發(fā)的苗條女人沖了出來。“噢,噢,噢!”她哭了。“噢……”她嗚咽著,抓著阿馬茲的手肘、手臂,緊緊抱著他前后擺動身體并抽泣起來。她用淚水漣漣的臉蛋摩擦阿馬茲的手臂和面頰。但這種戲劇性的情感宣泄又快速結束,緊接著,她倏地轉身離開。這是我第一次瞥見阿斯馬特人的行事方式——他們擁有強烈的極端情感以及自我警覺意識。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些行事方式都與食人行為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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