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閱微草堂筆記 作者:韓希明 注


前言

《閱微草堂筆記》是清代鴻儒紀昀晚年所作的文言筆記志怪小說,也是他唯一面向大眾的一部通俗作品。

紀昀(1724—1805),字曉嵐,又字春帆,晚號石云,道號觀弈道人,直隸河間府(今河北獻縣)人。紀昀歷雍正、乾隆、嘉慶三朝,乾隆十九年(1754)中甲戌科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編修,歷任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福建學政、翰林院侍讀、貴州都勻知府、《四庫全書》總纂官、翰林院侍讀學士、詹事府詹事、兵部侍郎、內(nèi)閣學士、都察院左都御史、禮部尚書、兵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太子少保。嘉慶帝御賜碑文“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謚號文達。

《閱微草堂筆記》記錄了自己和親友的家庭軼事,和自己經(jīng)歷過的、道聽途說的各種新奇故事,包括官場見聞,炎涼世態(tài),風土人情,京師風尚,邊地民俗,奇聞軼事……從作者號稱的“原生態(tài)”故事里,我們可以了解人們對神仙的信仰,對鬼神的態(tài)度,對婆媳關(guān)系、主仆矛盾的看法,窺見“人情練達即文章”的為官之道、做人技巧、處世哲學……作品充分反映了紀昀的博學。作為生活在封建社會式微時期的儒者,紀昀對當時社會的道德倫理狀況懷著深深的焦慮。以一個高官的身份,絮談民間的家長里短,似乎顯得好事而且小家子氣十足,但他再三強調(diào),自己是為了對民眾進行倫理教化,才順應(yīng)當時民眾的閱讀需求,寫了這樣一本書。作品完成后,曾有一段時間“洛陽紙貴”,受到熱烈追捧。由于歷史的原因,《閱微草堂筆記》在建國后一度未能進入大眾的視野。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出版機構(gòu)推出《閱微草堂筆記》,甚至小學課本、各類職業(yè)準入考試也開始將其相關(guān)內(nèi)容納入選題范圍,彰顯了作品的現(xiàn)代價值。

《閱微草堂筆記》約1200則故事,浸染了濃烈的倫理色彩,試圖以此喚醒人們在生活中遵循既定的倫理規(guī)則;其中不含倫理褒貶意味的僅有303篇,作者正面肯定的266則,直截了當提出批評、否定的356則,倫理判斷占了主導地位。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實質(zhì)是一種倫理型的文化。倫理道德是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nèi)涵,表現(xiàn)儒家道德理想主義的“三綱八目”、體現(xiàn)儒家倫理中心主義的“三綱五常”,曾經(jīng)在整合人心秩序、社會秩序方面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但事實上,紀昀所處的時代,延續(xù)兩千年之久的封建專制和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已經(jīng)無法得心應(yīng)手而且行之有效地威懾和控制社會各階層、群體和個人,種種倫常隳落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而另一方面,隨著明中葉以來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萌芽,傳統(tǒng)的封建倫理道德規(guī)范受到了沖擊和挑戰(zhàn)。作為一種道德期待,《閱微草堂筆記》希望讀者通過道德自律回歸上古那樣的理想世界。儒學既有上層的官方匡世之學,又有下層的為民請命之學,儒學倫理以其貼近世俗的特點融進了當時人們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閱微草堂筆記》堪稱是儒學倫理的普及教本。

紀昀一生,盡管仕途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總體還算順利,又深得乾隆帝賞識,因此他不可能像明清時代其他小說家那樣,以低層平民的眼光來看世界,懷著孤憤去揭露種種時弊,或帶著仇恨去抨擊封建統(tǒng)治;紀昀創(chuàng)作目的首先在于勸世。正如盛時彥在序文中說:“大旨要歸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勸懲?!奔o昀自己說:“小說稗官,知無關(guān)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保ā稙搓栂匿洝ば颉罚叭缤踔偃巍?yīng)仲遠,引經(jīng)據(jù)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簡澹數(shù)言,自然妙遠。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風教。”(《姑妄聽之·序》)紀昀把小說用以勸誡、風化的社會功用看得很重。他居高臨下,站在當政者的立場上,從“上以風化下”的角度感化下民,并警誡“下愚”,“馴天下之強?!保ā豆猛犞罚?,還試圖使含冤受屈者“無復怨尤”(《如是我聞》)。

《閱微草堂筆記》是志怪小說,大量篇幅描述鬼狐精怪?!读凝S志異》寫鬼狐精怪,蒲松齡在怪異虛幻的想象中寄托自己的審美理想,這一點遭到紀昀旗幟鮮明的反對。紀昀用“神道設(shè)教”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宗旨,顯然是為服務(wù)于統(tǒng)治階級鞏固社會制度、整飭社會秩序的需要。為了表現(xiàn)勸善懲惡的思想,為了使道德訓誡更為直觀,為了突出自己的觀點,他寧愿使故事情節(jié)粗略簡樸。雖然紀昀一直在究竟有鬼無鬼這個問題上痛苦糾結(jié),左右搖擺,但為了迎合時尚,吸引讀者,《閱微草堂筆記》也以鬼狐精怪為主角,不過紀昀寫鬼寫狐原因更復雜一些:有時是作者覺得表達自己的愿望和理想更為便利,有時是為了避嫌,有時是出于無奈。

《閱微草堂筆記》中描述狐作祟害人,主要是蠱惑。與人交往的目的:一是為了保護自己,或是躲雷殛,或是逃避災(zāi)禍。二是為了采補精氣?!度缡俏衣勔弧分幸粋€狐女自陳:“凡我輩女求男者,是為采補,殺人過多,天律不容也。”《如是我聞三》中說:“狐之媚人,為采補計耳,非漁色也?!焙玫莱上傻摹敖K南捷徑”便是采吸人的精氣,所以狐與人的關(guān)系往往是以“性”的交合為前提的。三是為修行以成正果。有的是有意為之;也有的狐會因為受感動做好事,無意修行亦成正果。如《灤陽消夏錄三》中的狐姊妹。而對于執(zhí)迷不悟病瘵而死或者被狐拋棄的人,紀昀決不同情,認為這是咎由自取。

《閱微草堂筆記》描述的狐社會,與人類社會一樣,有善有惡,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媸妍俊丑不等,就連人類社會中的相互傾軋、勾心斗角也一樣。不過,為了達到教化的目的,《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狐有很多是正面形象。它們經(jīng)常和人共居,或是上下之分,或是前后院之分,或是住在“承塵”之上。有時不露真相,僅僅發(fā)出聲音讓人知道它的存在,有時出現(xiàn)在人們的夢中,更多的時候則幻化成人的模樣混跡于人群。它們的言行舉止一如人類,又不時表現(xiàn)出狐的靈異,比如能預知未來,能通過幻化的手段去訓誡世人。《如是我聞三》中的狐教育勸告與之相安已久的主人,諷刺主人“厚結(jié)盟之兄弟,而疾其親兄弟者”,“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子者”,主人“大慚,無以應(yīng)”,“俄聞屋上朗誦《論語》”,狐說理精辟、直率,不是一般的人類朋友所能做到的。而對偶有小錯的人們,狐勸告時所持的誠懇、寬容態(tài)度,人間亦少見。有的狐為受害者抱不平,大有俠士之風。如《槐西雜志三》中朱某狎妓,床頭金盡后被斥出,結(jié)果朱某狐友替他報了仇。同卷中有的狐不惜壞了自己的名聲為弱者洗冤。有的狐,理性,睿智,比一般的官員還清醒,如《灤陽消夏錄一》中載縣令明晟“嘗欲申雪一冤獄,而慮上官不允,疑惑未決”,“狐正色曰:明公為民父母,但當論其冤不冤,不當問其允不允”。有的狐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如《姑妄聽之四》中一太學家政大亂,狐友出手相幫,“微狐力,則太學父子餓殍矣”。即便有一些狐采補甚至報復,紀昀總是為它們曲意開脫,《閱微草堂筆記》的邏輯是:如果不是人本身萌發(fā)邪念有過錯,或是因為以前存在著某種孽緣因果關(guān)系,狐貍是不會作惡的。

《閱微草堂筆記》中寫鬼寫得更多。《閱微草堂筆記》的鬼世界也一如人類社會,鬼延續(xù)著生前的愛好,如生前是書生的,做了鬼也樂于評詩論文,有的甚至因為意見不合打鬼架;鬼也延續(xù)著生前的親情,關(guān)注并盡可能積極參與家庭事務(wù),極力維護家庭的和諧;有的注重族系的傳承與延續(xù),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倫理精神。

《閱微草堂筆記》以樸素的唯物論視角客觀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大量的鬼故事有時顯得自相矛盾,有時明顯地表露出作者的困惑。紀昀曾經(jīng)多次認真討論到底有沒有鬼,對于鬼的名稱、數(shù)量、職責以及平常的存在狀態(tài)、有無輪回反復詰問;有時認為“猶似幻妄”,但又總是自己打破這種懷疑,最后歸結(jié)到對于某個種類鬼的有無表示存疑。

盡管如此,在紀昀看來,借神鬼之說來維護禮教和“圣威”,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紀昀希望小說能夠“誅心”,對“勸頑”、“懲愚”起到作用。在他的筆下,鬼的形狀與生前所作所為密切相關(guān),如《姑妄聽之》中描述,生前“巧于應(yīng)對,諛詞頌語,媚世悅?cè)恕?,做鬼便“鼻下無口”,“使不能語,或遇焰口漿水,則以鼻飲”;生前妄自尊大,做鬼就“尻聳向上,首折向下,面著于腹,以兩手支拄而行”;生前“城府深隱,人不能測”,做鬼就“自胸至腹,裂罅數(shù)寸,五臟六腑,虛無一物”;生前“高材捷足,事事務(wù)居人先”,變成鬼后“足長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紀昀借助民間關(guān)于鬼形象的想象把人間種種卑劣的品格習性加以怪異化,這樣的故事除了警戒世人之外,也讓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積累的激憤不平得到慰藉?!堕單⒉萏霉P記》中的鬼其實是在為紀昀代言,大量的鬼故事,是作者用來說理宣教的,因而作品中不少鬼能客觀審視俗世生活,見識超越了一己私情。

《閱微草堂筆記》中的冥界,是一個嚴密的運行系統(tǒng),每個人的生前死后被全程監(jiān)控,細微到每個人的一言一行,冥法對于所有的活人死鬼都有效,陽世所有的難題在冥司都有相應(yīng)的解決辦法。在陽間,官府懲治的是明顯的惡行,獎勵的是大善,而對那些“隱惡”、“小惡”卻無能為力:比如狂傲的書生或老儒,品行惡劣、慣于“使酒罵座”但并未觸犯刑律,也未對社會構(gòu)成惡劣影響,官府對此類人亦無可奈何,冥司就可以懲治責罰;又如身為父母官,作惡多端又無跡可尋,冥法可以懲治他并且讓他不打自招;對那些有心為善的,亦筆筆在錄。這種處理辦法于法、于理、于情都符合善良人們的愿望,紀昀也找到了解決“于情可恕,于法難容”矛盾的途徑。紀昀希望人們的意識深層牢固樹立起并普遍存在著這樣的觀念:人死后要受到冥府審判,其中罪過深重的人就去受苦,只有正直的人才能有理想的結(jié)局。比如生前貪占別人財物的,遭到受害者討債索命;德行有虧、品性惡劣的,魂靈在陰司受刑,肉體在陽間挨打、潰爛。作者以有悖于他身份的瑣屑和俚俗,書寫那些閭里市井間的家常事故,顯示了他的救世之婆心。

毫無疑問,《閱微草堂筆記》中鬼狐形象出自作者對人的神化,它們作為一種精神幻體活躍著,由《閱微草堂筆記》中鬼狐所表現(xiàn)出來的雅俗文化的對立和滲透,源于作者訓誡、勸告讀者恪守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目的,不管是對士大夫文人,還是對社會中下層的人們,都有著很強的針對性。

《閱微草堂筆記》的創(chuàng)作有著明顯的理性和功利目的,因而鬼狐往往不是從感性情感、從自己活潑的生命沖動出發(fā),而是按照某種觀念行動,顯得類型化、概念化,道德標準是這些形象的經(jīng)絡(luò),而形象本身則是我國民族文化的結(jié)晶。文學家的無奈和道學家的凱旋,是作品中鬼狐形象給予我們的總體感受。

紀昀奉旨編纂《四庫全書》歷時十三年。他長期從事典校秘籍的工作,對體例雜糅的著作頗有微詞,因此他結(jié)合《四庫全書》的編纂經(jīng)驗,對整部小說的撰寫體例進行了整頓,從小說體例及敘述方法,都提出了他自己的觀點。紀昀故意忽略了文藝的本身特征,他尊崇漢儒而詰難宋儒的苛察,在文學觀上卻接受了道學家的觀念,故而“瑣記搜羅鬼一車”,“神道設(shè)教”,成為《閱微草堂筆記》寫作的根本出發(fā)點。依據(jù)他自己的觀念創(chuàng)作、與《聊齋志異》分庭抗禮的《閱微草堂筆記》,體例固然合理,但缺乏生趣。

就內(nèi)容而言,在當今社會生活中研讀《閱微草堂筆記》有著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隨著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的發(fā)展和轉(zhuǎn)換,傳統(tǒng)文化的命運日益成為我們面對的思想文化難題?,F(xiàn)代中國社會的人心秩序與社會秩序,已經(jīng)無法在既定的傳統(tǒng)文化范式內(nèi)加以整合了。近代挾其經(jīng)濟實力與政治強權(quán)硬性楔入中國社會生活各個領(lǐng)域和現(xiàn)代大量涌入、受到國人歡迎的西方文化,自有源頭、并且自有傳承,其價值理念與制度安排、生活方式,與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就此形成一種僵化的文化格局。這種社會文化格局,造就了相應(yīng)的思想文化格局。人們不無困惑,左沖右突尋找出口。正確的并且可行的思路是:要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不僅需要精密而深刻地理解傳統(tǒng)文化,也需要精密而深刻地理解其文化精神。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的邏輯起點是對這一文化中的某一價值充分而深刻理解之后的批判,重讀《閱微草堂筆記》,或許能夠得到一點啟發(fā)。

本書以北平盛氏刻嘉慶五年(1800)庚申本為底本,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鄭開禧序本為參校本,并參考了其他點校本。除了個別如果改成簡體就影響原意的文字,全書一律采用簡體、新式標點;書中因紀昀記憶錯誤寫錯的字,均在注釋中說明。注釋和譯文在嚴謹?shù)膶W術(shù)精準前提下,注意適應(yīng)現(xiàn)代讀者的需求,使讀者享受閱讀的愉快。囿于本人的水平,譯注難免有疏漏或謬誤,希望得到讀者和方家的教正。

韓希明  

癸巳初夏于金陵秦淮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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