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中的一天

天還沒有大亮，我穿著睡衣給自己做早餐，往往不是蒸包子、饅頭，就是做點加點小米粗糧的稀粥。這樣的日子有一個多月了，以前總是在外面吃，吃不好，花銷卻不少。盡管父母老是打電話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但我不好意思再向滿頭白發(fā)的他們開口要錢，早年下崗的母親身體這幾年需要藥罐子維持，而父親僅存的那點養(yǎng)老錢已經(jīng)為我的學(xué)業(yè)支出了不少。上個月我剛滿25歲，那天，我一個人在肯德基默默給自己過生日，正是這個時間節(jié)點，我或許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在那個秋夜漫漫顧客寥落的餐廳，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無能，同時，覺得最現(xiàn)實最可行的，是從勤儉開始我的北漂生活。

趁爐灶上的四個包子還沒有冒熱氣的空當(dāng)，我穿好衣服。我對著房東幽暗客廳里的鏡子穿衣服。我需要打扮得精神些，這段時間，我到處找工作，東城西城應(yīng)聘個不停，至少外在上要給人一個充滿朝氣的小伙子的印象。照例，梳完了有些枯黃的頭發(fā)之后，我要上下打量一番鏡子里的自己，偶爾會像許多女人一樣轉(zhuǎn)轉(zhuǎn)身子瞧瞧，滿意了，就給自己一個微笑。鏡子的一角能照到廚房，很好，這當(dāng)兒我眼角的余光還會看到，包子或饅頭好了或是稀粥還沒做好。我穿著一雙來回擦了兩遍的黑皮鞋關(guān)掉了房東留下的那瓶銹跡斑斑的煤氣罐的閥門，最后，拿上包子或饅頭出門。包子或饅頭通常用小塑料袋包著放在我黃色背包邊上的網(wǎng)兜里，另一邊是一瓶水。我不喜歡喝水，一瓶水有時就這樣擱上兩三天。

這一天，我很清楚如何安排自己的時間。上午要到西城一家號稱業(yè)界大公司的公司面試，在外面吃碗面條；下午到朝陽一家廣告公司面試。其余的白天的時光，抽空去趟銀行和首都圖書館。黃昏，路過那家菜場買點菜，自己回家做晚飯。晚上讀那本將要讀完的書，最好還能上兩小時網(wǎng)。這算不上精打細(xì)算，但在開支上我要約束自己，不再喝酒，方便的話，盡可能不坐地鐵。離開小城一個多月了，離家時父母給的5000元錢，眼下只夠下個月的房租——我必須找到工作，哪怕并不稱心如意，還必須盡早把在老家實習(xí)的女友接過來，她雖然有一顆淳樸的心，卻是一個不容易耐得住寂寞的人，天各一方久了，曾經(jīng)的誓言我相信某一天會被放棄。

過了兩個有紅綠燈的路口，還要穿過大望路橋下陰暗的通道，往西不遠(yuǎn)，便是1路車車站。快到車站的時候，包子吃得只剩下半個了。包子味道不錯，京客隆超市賣包子的山東姑娘說，這是她們自己一個一個手工包的，面粉餡料都是高密老家產(chǎn)的，不含任何添加劑。我能記起三天前她向我推銷包子時的豐乳肥臀和胖胖的有少許雀斑的臉龐，晚上還去找她買兩袋……我站在漸起的微風(fēng)中的站牌前，突然還想起簡歷快用完了，得找地方復(fù)印幾份。站牌前擠滿了人，我在兩個瘦削的穿灰色工服的民工中間，還看到一對在728路車前將要分別的戀人的深情擁抱。他們讓我想起了火車開動前我們也曾有過的親密，一絲淡淡的憂愁襲上我的心頭。

1路車搖搖晃晃，時走時停，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子在我旁邊接電話，對面一個老漢坐在放在過道上的大包上。女子用四川口音綻開了笑臉說“我一會兒就到，到了給你電話”。乘務(wù)員說讓男子挪動地方，但他依然呆坐著。車到永安里站，一個似乎沒睡醒、只留頭頂一撮紅短發(fā)的青年上來了，對他吼道：“喂……媽×的……讓開!”老漢這下果真動了，一言不發(fā)把大包挪到了我的身邊。他像是一個怕冷的人，坐在包上抱著膝一直瑟縮著。我往里擠了擠，好像踩到了某人的腳，“看著點!”馬上聽到一個男人憤懣的聲音。這在預(yù)料之中，父母從小教育我，遇到什么對自己不利的事最好保持沉默或者對人真誠微笑。

公交車越接近終點，人越少，最后，我數(shù)了數(shù)，只有五個人將在終點下車。寬敞的空間里，坐在我前面的人重新拿出了報紙。頭條消息又是釣魚島，就像我遲遲等不來的工作，我有些失望，真希望來一場氣吞山河的提振民族精神的戰(zhàn)爭。有人在后排睡覺，乘務(wù)員尖銳的喊聲中，她最后一個下車。下車后，她還跟在我后面走著，不時聽到她鼻子抽動的聲音。誰都會感冒，我的持續(xù)了一周的感冒剛好。我知道她的痛苦。我包里還有吃了一半的感冒藥，想給她，但直到她走遠(yuǎn)了，我也沒有說出口。

我一鉆進(jìn)一家門臉極小的復(fù)印打字店，一個百無聊賴的姑娘立刻站了起來。她接過我的簡歷，“一元一張，多少張？”她說，“十張以上五角一張?！蔽艺驹谒赃叺却Ｎ覀冮L得一樣高，但我比她輕得多?！斑€有其他證件需要復(fù)印嗎？這年頭找好工作，得需要各種各樣的證件，”她又說?！皼]有，目前我只有簡歷上說的這些，以后或許會有的，我得努力，”我看著低頭復(fù)印的她的半邊臉說，又突然聽到咳嗽聲。我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幽暗的最里面有一個大簾子，聲音是簾子后面?zhèn)鱽淼?。是她多病的父親在閣樓上休息，她解釋說，她只有父親一個親人，兩年來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這番話加劇了我對她的好感，又多復(fù)印了十張。

去往公司的路上有一個小公園，許多老人在曬太陽，有的聊天下棋，也有唱歌練功的?！拔艺f，要是我，我主張動武，有時候只有武力能迅速解決問題!”我路過坐著三個老人的長椅時，聽到其中的一個說?！邦I(lǐng)導(dǎo)人有領(lǐng)導(dǎo)人的考慮，我想事情不會那么簡單?！憋@然是另一個老人的聲音。一個躺在小徑上的流浪漢像是已安然入夢，在他旁邊擺著的一個十元一包賣外貿(mào)香煙的地攤的吆喝聲也沒能將他弄醒。好像有女人在我旁邊耳語，“玩嗎？30一次，安全……包你快活!”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看到，來回走動的三四個打扮并不招搖女人不時對路過的男人輕喚著，一個個看上去人老珠黃。

一道強(qiáng)光穿透云層照著我的目的地——這是一幢十多層墻體灰色的寫字樓，沒有玻璃墻，也沒有醒目的廣告牌，完全不像公司名字那樣吸引我。在低矮沉悶的一層，我被要求登記。剛才許多人進(jìn)入了803，都是應(yīng)聘的，多次應(yīng)聘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大概不是什么好公司。一個中年女人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水后，十多個人在會議室里長時間各自靜默。我一邊想著一會兒面試可能會問到的問題，一邊又注意到剛才從對面門邊走過的女人有些面熟。一定是那個感冒的女人，她脫去了外套要比剛才好看。

一個男子滔滔不絕對我們講了二十多分鐘后，我還是不明白這家投資公司運作的奧秘。那個感冒的女人又在我面前走過了一次。外面的風(fēng)聲好像大了。陽光又消失了。我疲憊地看著一切，等待離開。我不明白，我為什么遇到的總是這類公司，我拒絕這種靠拉人頭謀利的角色。“大家不要急著走，這個機(jī)會只有你們才會如此幸運?！焙髞磉M(jìn)來的一個化著濃妝的女人補充時，首先說，“這里是北京，大家想想，天子腳下，誰敢做違法的事情呢!”

下樓的時候，已接近十二點。又一個毫無意思的半天過去了，我為自己的運氣感到沮喪——但不試試，又怎么知道呢？肚子也餓了。一直沒人注意我這一點，直到走到一家成都小吃門前，一個招攬生意的女人的熱情感染了我。她居然知道我的心事，還會說出“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句古話來。這稍稍緩解了我的不快，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兩個說個不停的女人和我共享一張桌子，其中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覺得好聽，為了聽她的聲音，我又多坐了一會兒。聲音好聽的女人剛從安徽老家過來，她想做會計，她的那個胖老鄉(xiāng)剛考了證，正鼓勵她也走這條路。

我又回到了公車?yán)?。我睜大眼睛看著街頭有沒有招商銀行的招牌。我想取點錢。在一個等紅燈的路口，我問旁邊坐著的老人。他竟然第一次聽說招商銀行，他說他只信賴工商銀行，他的錢除了要用的全存在那里。另一個好心人聽到了我的問題，主動告訴我離這里最近的，大概是廣安門那個招商銀行了。我需要轉(zhuǎn)車。又是等車。我看到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女人臉色羞紅地下了天橋，又在加油站前的一排柳樹間來回散步，孤零零的，像我一樣，周圍全是陌生人。

離下午面試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我在公主墳站上了地鐵。我倚著玻璃門看車載電視，我喜歡其中一對男女沐浴在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之下的鏡頭。我也有過，那天，我們在旅行中的哈爾濱廣場擁抱，雪中，女友那尖尖紅帽子下的全新風(fēng)韻的神情，我記憶猶新——我們都酷愛旅行，她會喜歡北京的雪，只要我有能力供養(yǎng)我們的生活，她會從家里再度踏上旅程……現(xiàn)在我唯一要做的，是準(zhǔn)備好一切迎接她。旁邊，一個女孩勾著男人的脖子在親吻，不應(yīng)該這樣表達(dá)愛，這引起了我的厭惡。終于有一個座位了，但一個抱孩子的女人也來到了我的眼前。

出地鐵時，我來到設(shè)在西邊角落里的衛(wèi)生間。為了這次面試，我又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用水打濕頭發(fā)，用紙擦拭皮鞋。盡管我并不認(rèn)為體面的穿著和優(yōu)雅的談吐是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重要標(biāo)志，但這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就是如此，女友和親人一次次要求我照辦。你必須如此，他們總是說，如果不這樣，你在這個社會中就難以謀生，更遑論實現(xiàn)夢想。他們是我最重要的人，他們對我產(chǎn)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為此，我買了這套近一千元的西服，這雙真皮皮鞋不是重要場合我不輕易穿出來。

我拿著簡歷站在正忙著的前臺工作人員旁邊，有五分鐘了，她還沒有理我。我無聊地打量著公司門里頭的一排綠色植物，有一種也是我女友喜歡的?；蛟S我們心有靈犀，這時她的短信來了。然而，并不是個好消息。再過幾天，她將坐上開往深圳的火車。公司開始重視她，她說，她將去深圳分公司開始真正的設(shè)計師生涯。我的健康、我的工作、我的相思，她卻只字沒有提到——我呆呆的目光投入一種空洞……她離我更遠(yuǎn)了，我們的距離正在變得更遠(yuǎn)，我們的未來越來越不明確。在后來終于叫到我名字的面試官面前，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說著自己——他很可能不會專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我想這或許是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反正，他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

我疲倦極了，也許就要發(fā)燒。我靠在大廈富麗堂皇的一層大廳的一角給她打手機(jī)。她接了，說很忙，一會再聯(lián)系吧。但直到我黃昏進(jìn)超市買包子之前她的手機(jī)還無法接通。再也看不到她的柔情，我覺得這比沒有工作還殘酷。還是那個穿白色長褂的姑娘給我包子，她發(fā)現(xiàn)了我臉色的蒼白，“別只顧著掙錢，身體才真正是自己的……”她的牙齒比她好看，我還有一種感覺，覺得這個山東姑娘把她美好的另一面同時也展示給了我。我在晚風(fēng)中吃著還有點熱氣的包子，殘陽還略為耀眼地照著正在清洗國貿(mào)大樓玻璃外墻的工人身上，兩個挽著手的高個兒的女人從他們底下慢慢走過。

我既然能把自己送到這個陌生的北京，是不是也可以去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但希望，有時真的是個危險的東西，它會讓你發(fā)瘋，甚至讓你變成罪犯。我無心讀下去已經(jīng)打開的這本凡·高自傳，而是陷入到了對她的回憶和要做出新選擇的掙扎中。簡短有力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開車路過這里的女房東，她說，一定注意煤氣，豐臺她住處那邊上周發(fā)生了一起煤氣泄漏事故，一對做小買賣的夫婦因此雙雙身亡。我跟著她來到廚房，她蹲下來檢查，上衣寬松的領(lǐng)口露出了飽滿的雙乳——盡管她的姿色毫不出眾，但確實，這多少還是引起了好久沒有碰過女人的我一絲看得見的騷動。

這個晚上，后來，我做了一連串的夢。但我只記得我出現(xiàn)在了三個場景之中。因為最后一個恐怖的夢，我在黑暗中坐了起來，有些口渴。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清冷的月光從小窗照進(jìn)來，和昨夜一樣的圓月，只是此刻掛在對面大廈的樓頂之上。我在月光下上網(wǎng)，她還是沒有回我。她的網(wǎng)絡(luò)空間中一組設(shè)了密碼的我們在一起的照片居然被刪除了——我裹著毯子，在充滿涼意的深夜，感受到另一種陰冷。曾經(jīng)我真的難以想象我們的愛情會有今天的樣子，我們都相信不會有另一種結(jié)局……我又沉默了一陣。我找不到理由安慰自己。

我又想起了剛才的夢。三個毫不相關(guān)的夢。我們的愛情夢中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征兆。一個夢中，我一個人在喝咖啡，窗外是南昌的秋水廣場。已經(jīng)快一小時了，她就住在離這兒不不遠(yuǎn)的地方，但還是沒來。我一言不發(fā)地用筆記本上網(wǎng)，只有上網(wǎng)才能排解我的焦躁與不安。我一直想給她驚喜，一首獻(xiàn)給她的情詩，一會兒想當(dāng)面給她朗誦……她到底來了沒有，我想不起來，只記得接下來是另一個夢。

我疲憊地從冰箱里拿出一袋牛奶，路過門廳的鏡子時，幽光中，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胡子拉碴。我摁亮了燈，真的，不到一天工夫，胡子已經(jīng)赤裸裸暴露出來。我輕輕觸摸著下巴上細(xì)碎的胡子楂，同時覺得馬上要咳嗽出來。我又坐到電腦前上人才網(wǎng)，搜索關(guān)鍵詞，然后一頁一頁全部選中在線投遞簡歷，又有三百份投出去了吧，我坐直了身子想，但愿這次有幾家好公司留意到我……我踩死了一只突然躥出來的蟑螂，這個可憐的家伙被我沖進(jìn)了下水道。然后，一切重歸寂靜，我閉上眼睛，仿佛又能看到我蒼白的臉色。

進(jìn)入新一輪昏昏沉沉的睡眠之前，我又回憶起剛才的夢。這考驗著我的記憶力，我努力想出其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和她所表示出的意思。當(dāng)嘗試過的催眠術(shù)均對我無效時，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們在一個山谷里露營，面前有一條小溪，是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因為她下水摸魚。我在準(zhǔn)備燒烤，但直到打火機(jī)里的氣用盡了，火也沒能燒起來……我們抓來的三條還活蹦亂跳的魚只能第二天帶回家，也只能吃干糧度過這美好的一天……數(shù)過星星之后，我們躺到帳篷里擁抱，但一場始料不及的大風(fēng)掀開了我們的帳篷，她被吹到了天上，她在天上向我呼救……我向山上奔去，老是摔倒，最后遇到了一條兇暴的蛇……

天知道這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睜開了眼睛。天還沒有亮，大街上不時傳來刺耳的汽車?yán)嚷?。我剛才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新生活……對，我在國貿(mào)大廈豪華的辦公室里上班，在42層靠窗的座位上，我能看見整個北京，還有許多美女在我身邊走動……但是，我什么都沒有參與，只參與了虛無的夢。鬧鐘正要指向五點，我索性起床。我想洗衣服，但手指的痛還沒完全好。我在網(wǎng)上玩游戲，我16歲那年愛上了游戲，但現(xiàn)在總是難以感受游戲的刺激——把淘好的米放進(jìn)鍋里之后，我什么也沒干，但看到一只什么鳥兒翩然飛過窗前。

我不再每天關(guān)心那個人。她其實比我這樣做得更早。雖然相愛之后，我們彼此沒有問過對方從此以后會不會去愛別人，但我們在一起的兩年里，我確實覺得我們親密相愛……現(xiàn)在，我一醒來，就從心里恨她，真是這樣，我們曾經(jīng)的相愛對她從此甚至可能連影子都不是……我們的愛情到底怎么了，這是我想知道的……不會是我的北漂這一短暫的分離她承受不起，也不會是我沒有買房沒給她準(zhǔn)備她想要的一切……我希望她告訴我，但她沒有……但愿今天她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還但愿工作上會有一個好消息……我不再需要這種空虛的自由，有了我熱愛的工作，我想我會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