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的日子
漂泊在異鄉(xiāng)的夜晚,有太多失眠的理由。像一粒微塵,被風(fēng)吹離了故土,飄落在無邊的陌生里。
濃稠的黑暗漫過一切,樓群、鴿子、槐樹退到窗簾的后邊,桌子、電腦、床退到睫毛的外邊。睡吧睡吧,星星都在樓頂打著哈欠。
可是,一些事情在閉上眼睛的剎那卻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一縷微笑,一聲輕喚,一個眼神……無數(shù)的畫面從黑暗里鉆出來,一些虛構(gòu)的細(xì)節(jié)在意識里浮游。
26、27、28……在思維的間隙里我拽過羊群來數(shù),但我從未發(fā)覺羊群是什么時候走掉的。
現(xiàn)在,把意念集中在一條河上:讓瀑布從懸崖上流瀉,飛珠濺玉。把全裸的自己放在柔軟清涼的水草上,蓋上一枚碩大的荷花瓣,或者什么都不要。任水緩緩流過每一寸肌膚,黑色的長發(fā)在碧草間游弋。水清澈得像沒有水。讓水面漂來桃花,于是就有花瓣流到指間。讓魚兒輕啄腳趾,于是就有輕靈的小魚在腳邊擺動。我聽到水聲在我體內(nèi)阡陌縱橫的原野上汩汩流淌。
我再次開始尋找失蹤的羊群。18、19……
一種想象千百次上演,一種疼痛千百次襲來,我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反芻往事,一遍又一遍地設(shè)計凄美斷腸的結(jié)局。我如此迷戀這種游戲,從每個暗夜到每個清晨。
這時候感覺如狐貍般敏銳。胸口的悶疼是這樣來的:最初誕生在一些想象的片段里,那些想象愈來愈清晰,愈來愈近,到了最后我終于使自己相信這些事情正在發(fā)生且必將發(fā)生。疼,就化為一團凝滯的氣體涌上胸口。
暗夜里我聽不到自己的呼吸,呼吸這樣重要的事情往往被人們忽略,無關(guān)緊要的眼淚卻常常會引起關(guān)注。淚珠初到眼角的時候是溫?zé)岬?,到了發(fā)際就變得冰涼。有時會落到耳朵上,癢癢的。
同宿舍的艾英大姐,腦袋挨上枕頭不到一分鐘甜蜜的鼾聲即濃濃地散開。我閉上眼聽,如口渴之人眼巴巴盯著別人咕咚咕咚牛飲,而自己只有干咽的份兒。
睡眠更行更遠(yuǎn)。
唐代一位圓律師問大珠慧海禪師:“要如何修行才能悟道?”
慧海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
圓律師又問:“一切人都如此做,為何不能悟道?”
慧海說:“只因為他吃飯時候不老實吃飯,睡覺時候不老實睡覺,總在那里千百般地計較個不休?!?/p>
最復(fù)雜的問題往往最簡單。失眠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思想的問題。
長時間的假寐狀態(tài),聲、色、味、觸覺全部關(guān)閉,只有龐大紛雜的思緒在無休止地纏繞。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最強大的對手竟是自己,我控制不了它,只有焦急而又無望地受它擺布,無處逃匿。我必須接受,除了接受毫無辦法。這時候靈魂與肉體處于分離狀態(tài),紛亂的思緒在無邊的空間里疾馳。肉體是一件扔在床上的舊衣服。
對門王師傅自殺的那天早晨,他用一把生銹的單面刀片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把自己放在衛(wèi)生間里走了。事后我想了很久,他為什么選擇了衛(wèi)生間而不是臥室、客廳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他肯定考慮了很久,在決定放棄生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肉體成了自己唯一的負(fù)擔(dān)。
肉體是一堆會逐漸銷蝕掉的物質(zhì),只有思考會賦予這堆物質(zhì)存在的意義。當(dāng)思考像一縷炊煙被風(fēng)吹散,生命就成了純物質(zhì)性的存在,如一棵樹,一粒沙,或者愿意成為的任何一種生物。放棄思想就意味著放棄生命。
失眠的苦處和妙處正在于此。
放棄所有感官享受,把肉體放在一邊,給自己一個純粹的遐想的時間,這時候白晝與黑夜、生與死、歡樂與悲傷都不再重要,天地間只有思想著的靈魂在游走。所有的煩惱、憂傷、愛和恨都來吧,讓我一一檢點你們。
且與失眠共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