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逸的江南
一
我生下來就是農(nóng)民,對四季卻并不十分敏感,尤其是五谷在四季分布的時節(jié)。雖然,我出生于四季分明的南方。六七歲開始就被父母逼著下田勞動。我的插秧速度很快,路過的鄉(xiāng)親總會停下來向父母贊揚我??墒牵瑢ξ襾碚f,農(nóng)事依然模糊一片,雖然我很早就自覺地去記住作物播種、生長、收獲的時節(jié),卻無濟于事,這也是令我日漸苦惱的事情之一。如今,我的頭腦里異常清晰地游蕩著各種植物、動物,它們身上的氣候卻被我遺落在了過去。
我又出生在夏季。六月的一個黃昏,我出生了。我屬雞。黃昏的雞不像早晨打鳴、覓食的雞,它趁著夕陽趕緊吃完最后一點食物,就迅速入眠,盡管表面是勤快的,內心里已經(jīng)生出許多懶散——歸窩、上架、睡覺。這似乎就是現(xiàn)在的我。我樂意勞動。母親看著從小就喜歡在家里亂拾掇的我說,長大了肯定是個苦命的孩子,她的意思是,我過不慣無所事事的日子,不會享受安逸。我樂意勞碌于塵世,雖然經(jīng)常奢望一種懶散的寂靜的生活(這種奢望在我以后的閱讀里,越來越強大)。我內心的矛盾就在于此:渴望寧靜的內心和生活,又總是為小事、小物操心。如今,這種矛盾越長越大,以至于吞噬了各個方面:我的生活、閱讀、愛情、詩歌。
我出生在夏季,卻討厭炎熱、潮濕、沉悶的夏季。我喜歡冬天,冷酷、干凈、清爽。后來,尤其是在幻想中的北方實實在在住了四年回到南方后,我卻喜歡起了春天。有幾次我走在草長鳶飛(草依然長著,風箏早就被現(xiàn)在的小孩遺忘了)的田野,草嫩得令人心情愉悅,我開始能夠感受到文人筆下所寫的春天的溫暖與柔嫩。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楊柳其實是一種可以代表春天氣質的植物。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楊柳種在田埂上一般用作兩家水田的界碑,并沒有觀賞的功用。我曾在東門外插了一株楊柳,長得異常茂盛,高過平臺。最后卻被父親砍掉了,因為楊柳招致毛毛蟲,而且擋住了蔬菜的陽光。近些年,家后面的運河被改造成了京杭運河的主干道,堤壩得以維修,兩岸栽上了楊柳,柳色陰濃,卻給我?guī)砹舜禾斓囊馓N。油菜地逐漸陵夷,偶爾的幾塊卻香氣逼人,黃得耀眼。桃花也是有的。卻只是勢單力薄的幾株分布在每家的屋前屋后,我家就有三棵。我的故鄉(xiāng)算得上真正的江南,地處于蘇杭之間,旁邊兩三里處是新市古鎮(zhèn)(別名仙潭)。
二
最早的時候,我是從紙上進入江南的,我不止一次地被古詩中的江南吸引,張志和、白居易、杜牧、溫庭筠、韋莊、李煜,他們的詩句,像雨水落在我想象的花瓣上,溫和而新鮮,在我幼小的頭腦里建筑起一個隱逸的江南。“江南”一詞牢牢地趴在我頭腦里,像柳絮粘到毛衣上。
然而,“江南”對我來說又是一個切身的詞,而不單純是書上、音響上得來的幻覺。小時候,我天真地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里奔跑、玩水、抓魚、插秧、釣龍蝦、烤蠶豆、燒野火飯(又叫立夏飯)時,江南已經(jīng)偷偷滲入了我的血液,猶如一種病毒潛伏著等待時機到來迅速發(fā)作。
我第一次自覺關照故鄉(xiāng),要感謝楊萬里那首叫作《宿新市徐公店》的詩。它出現(xiàn)在小學語文課本上:
籬落疏疏一徑深,
樹頭花落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
飛入菜花無處尋。
詩題里的“新市”,課本上注釋是“在湖南省攸縣”,而當時發(fā)下來的《小學語文古詩注釋與翻譯》上的注釋卻是“在湖北省京山縣東北”。我的直覺當然是浙江省德清縣新市鎮(zhèn)。后來我獲得清沈赤然纂寫的《新市鎮(zhèn)志續(xù)》,“題詠”中就收錄著楊萬里另一首《宿新市》,故鄉(xiāng)到處流傳著這首七絕:
春光都在柳梢頭,
揀折長條插酒樓。
便作在家寒食看,
村歌社舞更風流。
我在楊萬里《誠齋集》里找到了這兩首詩,它們一并被歸在《宿新市徐公店》名下?!盎h落疏疏一徑深”在前,“春光都在柳梢頭”在后。于是,我更加確信,楊萬里所寫的新市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新市鎮(zhèn)。況且南宋王朝偏安當時被稱為臨安的杭州。新市鎮(zhèn)在臨安北郊,是京畿之地,又是京杭運河中路必經(jīng)之地,為運河沿岸重鎮(zhèn),商業(yè)繁華,物阜民豐,為南宋文人寓居游冶的佳地。我查閱正德《仙潭志》“寓貴”,宋代有十四人,其中兩人為丞相,至于到訪過新市鎮(zhèn)(仙潭)的鐘情鄉(xiāng)野的文人墨客、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自楊萬里始,不勝枚舉。新市鎮(zhèn)的另一個特點是長于釀酒,至今不衰,如今鎮(zhèn)上依然出產(chǎn)許多品牌的黃酒、白酒、啤酒。在我記憶里,我家客廳的墻邊總是林立著無數(shù)酒瓶,品種繁多,顏色各異。宋王朝因而在新市鎮(zhèn)設酒稅官,朱熹長子朱塾曾擔任過監(jiān)稅官。當時新市鎮(zhèn)文風鼎盛,又地處南北通途的要道上。我猜測宋代多半文人都曾經(jīng)走過新市鎮(zhèn)中心的太平橋或者會仙橋,從塘棲廣濟橋風塵仆仆一路走來或者往廣濟橋而去,或游冶、或回朝、或外任、或經(jīng)商,一生中總有一次把腳印留在這青石路上。作為詩人兼酒徒的楊萬里游走新市鎮(zhèn),自然與別人不一樣,他流連于新市鎮(zhèn)林立的酒肆,在鶯啼與旗風里開懷暢飲,把新市鎮(zhèn)的黃酒(新市鎮(zhèn)的黃酒最為著名)灌入肚腸,并留宿鎮(zhèn)上。這兩首《宿新市徐公店》,第一首寫初入新市鎮(zhèn)郊野時目睹到的生動景象:籬落、菜花、兒童、黃蝶,透露著作為詩人對田園情懷的敏感和對細節(jié)的精準把握。舊時新市鎮(zhèn)西郊有十景塘,花木扶疏,阡陌縱橫,桃樹成林,菜花遍野,為歷代文人必游之地。沈赤然就寫過《觀菜花二首》,其中第二首是:“一路看花一路談,忽然花北又花南。誰家高閣終朝閉,不放詩人酒半酣?!币姷綘€漫菜花,興起酒癮,大概是詩人的通病,楊萬里同樣不例外。于是楊萬里在第二首里開頭就寫酒樓,再寫因酒樓而別樣生動的柳條上的春光,隨后便是清明節(jié)的村歌社舞。作為酒鬼,自然要寫酒樓,作為暫寓的客人,自然會逐步深入觀察鄉(xiāng)土風俗。兩首詩里的主要元素:清明節(jié)、柳樹、油菜花,與我自小對故鄉(xiāng)春天的感覺十分吻合。這確實是新市鎮(zhèn)的事物。
我努力回想當時在小學課堂上讀到這首詩時的感受。語文老師是沈美玉,我的啟蒙恩師。被日本譽為“舶來畫家第一”的清代畫家沈銓的六世孫。她對我的閱讀生涯起著決定性作用,她在歷史課上講的不是彌漫著意識形態(tài)的正史,而是代之以野史、民間傳說,隨后干脆開始復述《三言二拍》故事。一個小學生讀到這首出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詩,他的某些神經(jīng)被激活了——“新市鎮(zhèn)”進入了課本。小時候總以為課本里的東西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唯獨這首詩一下子讓課本上縹緲的知識與我周身的世界重合在一起。這一感受對我來說那么重要。它第一次讓我在漢語里建立起對世界的真實感受,或者說第一次用漢語命名了我的切身感受。語言開始滲入我的意識,這些熟悉的事物又讓我剛剛開始學習的漢語變得生動。當詞與物相互遭遇,就像魚遇到水,風遇到大地,男人遇到女人,世界就完全變了。小學時的許多詞語,對我來說只是詞語,虛無而縹緲,比如梅花、獅子、老虎、大象、火車、大海、饃、窩窩頭、北京、巴黎、倫敦。而新市鎮(zhèn)、柳樹、油菜花、清明節(jié)對我來說則是有血有肉的詞。我偷偷在課本上把注釋里的“新市,在湖南攸縣”改為“新市,在浙江省德清縣”。一旦詞語進入我的現(xiàn)實,我就變得勇敢了。
三
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在余杭超山見到梅花;一九九九年,在武康見到了火車;二〇〇〇年,在西安見到饃;二〇〇三年,在陜西彬縣見到窩窩頭;二〇〇四年在上海三甲港看到海;二〇〇五年來到北京;二〇〇七年,第一次在泰國見到大象。我的經(jīng)驗隨著我的足跡逐漸擴大而變得真切。這些第一次對我強烈的心理沖擊讓人記憶猶新,就像第一次在詩里遇見新市鎮(zhèn)和新市鎮(zhèn)的油菜花、蝴蝶。而老虎、獅子、巴黎、倫敦這些詞,對我來說依然是縹緲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接受世界要比別人慢得多。
我第一次在楊萬里的詩里遇見了春天。我對周圍事物的自覺就是被這些詞語一步步建立起來的。我生長在農(nóng)村,之所以記不清楚作物和四季的關系,是因為我似乎一直不習慣記憶含混的事物。我能記住一條魚身上的斑紋顏色、一棵樹的疙瘩、水渠的走向、桑樹地的高低、水田的形狀、糯米的香味、豬圈的惡臭,卻記不住混沌的春天。我熱衷于讀小說,可是看完一本小說,我能記住里面某個人物喜歡穿的衣服、房間里的擺設、住的地方、經(jīng)常散步的街道和一些具體的場景,卻完全沒有能力向別人轉述整個故事。一直以來,我講故事的能力十分孱弱,這導致我不會寫小說。這種能力的缺失似乎從小就在我身上種下了種子。我喜歡記住細枝末節(jié)無足輕重的微小東西,忽略龐大的東西。所以,江南對我來說,只能是一些具體的事物。比如春天,比如燕子、油菜花、雨、泥濘、逆流而上的魚群。好幾年后,我讀到戈麥的《南方》:
像是從前某個夜晚遺落的微雨
我來到南方的小站
檐下那只翠綠的雌鳥
我來到你妊娠著李花的故鄉(xiāng)
我在北方的書籍中想象過你的音容
四處是亭臺的擺設和越女的清唱
漫長的中古,南方的衰微
一只杜鵑委婉地走在清晨
這是在高中的時候,雌鳥、李花、亭臺、越女、杜鵑,這些詞構筑了一個戈麥的江南,我開始對南方充滿遐想。在讀到《宿新市徐公店》之后的很多年,幾乎沒有再被詩打動過。我對詩一無所知,這首詩卻擊中了我。之前,我已經(jīng)慢慢討厭南方,一首《宿新市徐公店》不能徹底拯救我對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南方正在日益生長的商業(yè)和世俗氣息的厭惡和恐懼。讀到這首《南方》的那一段日子,我回到新市鎮(zhèn),發(fā)現(xiàn)很多事物隨之發(fā)生轉變,變得更加親切、溫暖。我在東門外的水龍頭上接水、在平臺上瞭望,心里徘徊的就是戈麥這首《南方》的句子。以至于明知戈麥的詩集《彗星》盡管出版于一九九三年,卻還要委托在杭州念書的鄰居建偉去慶春路購書中心尋找這本詩集。結果自然落空。那一年,西渡應該即將編好《戈麥詩全編》,等待出版,不過,對于一個被遺棄的縣城(德清縣城一九九四年從當時的城關鎮(zhèn)遷往武康鎮(zhèn))來說,這些依然是遙不可及的事物。我只能在吳曉東編的一本詩集里不厭其煩地讀這首《南方》和另一首《大海》。
此時,我頭腦里還有一個更強大的北方。海子詩里的北方。相對于戈麥兩三首詩的有限資源(那時對網(wǎng)絡一無所知),我可以買到已經(jīng)成為時尚人物的海子的詩集《海子的詩》,藍星詩庫里的一本。這本書,成為了我的圣經(jīng),走到哪里都隨身攜帶。教室里、宿舍里、學校的湖邊、乾元山(如今我得知它就是古代的吳羌山,南朝名士沈麟士隱居于此)的山坳里、新市鎮(zhèn)家里。一直被我?guī)У轿靼?。當我逐漸喜歡上更多當代詩人的詩,而嘗試走出海子陰影的時候,這本詩集才被我扔在陜西師大宿舍樓下的垃圾車里。
海子的北方是南方人(安徽懷寧)的北方,戈麥的南方是北方人(黑龍江蘿北)的南方。我是南方人,海子的想象更符合我的現(xiàn)實。南方因為發(fā)達的商業(yè)滋生出來許多功利與世俗,讓我急于離開。當我來到北方,發(fā)現(xiàn)這種功利與世俗早已蔓延到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當人們得知我是浙江人后,第一反應總是:浙江人有錢、狡猾、會做生意。當然,九十年代以來,實利被推廣為人們關心的共同話題和前程,而中國本來就是個務實的國家,我開始明白自己的幻想在這個國度是不切實際的。我的北方沉淪之后,我試圖去北京實踐最后的幻想,于是報考了北京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卻陰差陽錯回到了南方,在上海繼續(xù)讀書。之后,去過好幾次北京,才知道當初的幻想也是危險的。從天安門到北大,從北海到阜成門,我什么也沒有找到,除了自己的幻覺。我站在北海的山上,望著這個城市,它早已不是書里所說的那個古都了。在北京,我一再拒絕進入人聲鼎沸的故宮。而上海三年,讓我更加清晰地認識了這個東方大都會,它只不過是中國人追求實利的欲望的投射對象。這里擁擠、吵鬧、快速、雜亂,每次進入市中心,我?guī)缀醵紩竽X缺氧。最后,我終于決定把心靈安置在我出發(fā)的地方——新市鎮(zhèn)。我所在的村莊叫孟溪。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些詞語。它們如此深邃,足夠我居住。這一番周折之后,我更清楚了故鄉(xiāng)對于我的意義。我曾經(jīng)在外婆家二樓陽臺,和小學同學張玉說,要是能夠把新市鎮(zhèn)寫出來,就像喬伊斯寫都柏林,我要把新市鎮(zhèn)的街道的走向、店面的排布、人們的閑言碎語、郊外的鄉(xiāng)村、村里的作物和勞動的農(nóng)民請入文字里,讓它們在文字中繼續(xù)存在下去。
自從我去西安上大學,只有在夏天或者冬天回到故鄉(xiāng),春天和秋天的感覺只能在記憶里尋找,或者通過閱讀讓它變得豐腴。大學畢業(yè)后我又一次回到南方。此時,才能夠再次回到新市鎮(zhèn),在春天。二〇〇四年四月,畢業(yè)前的一段時間,我得以回家居住一段時間。那幾天陰雨綿綿,我房間的墻壁被雨水淋得斑駁不堪。我躺在床上讀書,雨水的淅瀝之聲將我?guī)У绞畮啄昵暗拇迩f。雨水慢慢濕潤記憶,又想起小時候的雨:春水漲起來,魚兒們逆流而上。我喜歡在春水盈滿的溝渠用石塊搭建一條弧形堤壩,只在一邊留出口子,讓魚通過,拼命游向上游的魚不時會被湍急的水流帶回下游,不幸落入我的堤壩里,伸手就可以捉到。或者直接在溝渠里攔上一只網(wǎng),過一段時間提起來,就會有魚困在里面。
四
我曾經(jīng)熱衷栽花。自從外婆村上的劍鋒給了我一株雞冠花,我就開始在東門外的空地上營造自己的花園。以后的花陸續(xù)多起來:鳳仙花、太陽花、蔥蘭、夜來香、美人蕉、蝴蝶花、喇叭花。我栽種的,不僅是極普通的俗氣的花,而且除了蝴蝶花,都是夏秋季節(jié)的。一直以來,我對課本上所說的“春暖花開”沒有多大的認同感。春天,田埂上、水渠邊倒是會開一些小野花,不過因其太渺小,在遍野的鮮草前不能給人震撼的感覺。我對春天最直觀的感受是草木,而不是花。故鄉(xiāng)最多的樹,是桑樹。春天,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樹抽出嫩芽,鵝黃的嫩芽在春風里蔓延成一片,十分動人。不過,我忽略了農(nóng)作物的花,比如蠶豆、豌豆、大豆(毛豆)、南瓜。南瓜的花艷黃,蠶豆、豌豆、大豆都是紫、紅一類。我很喜歡豌豆花,是鮮嫩而柔軟的姿色,就像春天的身段。然而,對農(nóng)村來說,花是華而不實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家家戶戶都種起桃花來。那一陣鎮(zhèn)上肯定來了一些販桃花苗的販子。我的二伯,因以剃頭為業(yè),新市鎮(zhèn)東郊一代的人們都叫他剃頭大伯。他家的桃花是村里開得最早的。立夏這天要在野外燒立夏飯(豌豆飯),在灶旁插一枝桃花(桃符?),我們都會向剃頭大伯家索要桃花。他家的兩株桃花是我能記起來的“春天”里最早的桃花。因從不修剪,枝葉過于茂密,我的印象中總是黑漆漆一團。
在東升南邊的楊樹灣(已是桐鄉(xiāng)市地界)有一株梨樹,在梅家橋頭一戶人家門前,它是我見過的最早的梨樹,我頭一次見到了雪白的梨花。關注梨花,完全是因為岑參的詩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更早的時候,我就在自己買的《唐詩三百首》里讀到了它,并且念念不忘。
無論是江南人還是外省人對江南的遐想,總是會把春天、雨、花這幾個主要元素合并在一起。這似乎成為了江南這個詞的主要內容,溫暖、潮濕、艷麗,這就是它的風骨。杜牧的《清明》最早在我腦袋里烙下這幾個詞的相互關聯(lián):“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鼻迕鞴?jié)自然在春天,清明節(jié),春意盎然,這是酷愛風箏的我對清明最重要的感受。然而,我并不知道杏花長什么樣子,甚至不知道南方是否有杏花??墒切踊ǖ拇_是我已經(jīng)熟知的詞語,而且它經(jīng)常和雨一起出現(xiàn)。后來讀到寫江南最為貼切的兩句詩“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浙版中小學教材均為彩印,詩歌都放在單元之后,配有插圖,我十分喜歡插在各單元里的古詩和淡雅的著色水墨插圖,詩僧志南這兩句詩就出現(xiàn)在初中語文課本上,以后一直鐫刻在我記憶深處,是江南在我記憶深處休眠的胚芽??晌疫€是弄不清楚杏花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只能想象它淡粉的花瓣、花瓣上欲滴的春雨。
在西安上大學的時候,陸游的兩句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吸引了我。這兩個句子完全更新了陸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此后的陸游,不再是寫《示兒》的老人陸游,而是寫《臨安春雨初霽》的江南詩人陸游,這首《臨安春雨初霽》強烈的反差讓我耳目一新。詩題已經(jīng)點明是寫春雨剛過的南宋京城臨安,如今的杭州。“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雅致、飄逸、悠閑、生動盡現(xiàn)詩中,且詩句又一次把“春雨”和“杏花”植入同一幅畫面。我卻還是尚未在目光里遇見杏花,它一直是神秘的事物。小時候,去買零食,一般我會買一包話梅或者杏肉。杏肉已經(jīng)研制得面目全非,幾成黑色。根本想象不出原來的容貌,更不能猜測其花朵的樣子。新市鎮(zhèn)有一家莫干山蜜餞廠,母親曾經(jīng)在這里工作過,于是家里到處是蜜餞的身影。據(jù)說這家廠規(guī)模是相當大的。我特意留心過杭州和上海的超市,果然發(fā)現(xiàn)這種叫作“莫干山”的產(chǎn)于新市鎮(zhèn)的蜜餞。于是,我對蜜餞的感情不一樣了。每次買蜜餞,總是會升起兒時的疑惑:長出杏子(母親叫杏桃,杏的方言發(fā)音是āng,所以就成為āng桃,這在家鄉(xiāng)的語音里是很獨特的)的杏花是什么樣子的?
后來又讀到虞集的一句詞:“杏花春雨江南?!庇菁脑~不多也不甚出色,唯獨這句,讓我記住了這位元代詩人。很多詩人就因為一兩句話讓我記住了他,甚至用一兩句詩偏移了我在現(xiàn)實中的看法。這句詩最終完成了我頭腦中幾個割裂的事物的團聚:杏花、春雨、江南。他的詩很好地注釋了杜牧的江南:“多少樓臺煙雨中。”(詩不正好叫《江南春》嗎?)在杜牧煙雨迷蒙的江南里,如果再添入細節(jié):春雨輕輕拂過杏花,在淡粉色的花瓣上漸漸凝聚成露水,露水晶瑩,緩慢地滑下來,最后在邊緣拉長,以至滴落,另一滴緊接著追過來——此時,江南春天的動人之處可謂達到了極致。在我看來,江南的長處不僅僅在于溫和,更在于細致。這種品質慢慢在我身上蔓延,成為我理解事物的方式之一,甚至成為我寫詩的標準之一:細致,或曰細致的幻覺。細致是我在事物身上周游了一圈后所回歸的地方,是對前幾年的詩學觀念的一個調整。我發(fā)現(xiàn),事物難以逃脫幻覺的牢籠,所謂事物本身,原生態(tài)的東西,根本不存在,追求直接的事物也只是對事物本身的幻覺,但我依然接受不了華而不實的幻覺。我喜歡的幻覺越來越成為貼近事物周身的細致的東西,而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所有的經(jīng)驗和幻象必須通過主體真誠的提煉,才能被我接受。
正如任何事物都難以抵擋想象的入侵,這樣的江南里自然摻雜了諸多想象的成分。我必須坦白,雖然后來的確見到了真實的杏花,但是雨中的杏花依然只是一種幻覺。雨水在杏花上運動的想象來源于上海詩人王寅的幾句名詩:
我看見一滴雨水與另一滴雨水
在電線上追逐
最后掉到鵝卵石路上
我在二〇〇六年見到了杏花,在上海大學校園里。上大擁有一片龐大的綠化地,幾乎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生態(tài)群落。一條荷塘呈四方形圍繞四周,荷塘外邊是草地和玉蘭、櫻花、枇杷、楊梅、桃樹、李樹,里邊是一個小島,大家戲稱為情人島。島上四周是一條泥路,路邊一圈金橘,每年金橘成熟,我都會去摘來吃。那里遍植果樹,最多的是桃樹,以及野草莓、棗樹、柿子樹、楊梅,當然還有一片杏花。我從沒見過杏花,以至于剛開始站在杏花叢中,誤以為是桃花,漸漸地我意識到了差異:杏花與桃花雖然花形相似,顏色卻有些差別,桃花的紅更濃艷,杏花的紅更淡雅。于是我斷定此時所置身的是杏花無疑,我親眼看到了傳說中的杏花。腦袋里,又一個事物被落實,幻象降落的時候,心里很舒服。
然而,記憶里的江南春天依然不是杏花在雨里搖曳的春天。盡管見到了真實的杏花,它對我來說仍舊是稀少的事物,一直以來,我見到最多的是桃花。故鄉(xiāng)村子里只有桃花,我在江南其他地方,見到的也還是桃花。也許我見到了杏花,但它對我來說不在經(jīng)驗深處,很容易被誤認為是桃花。
剃頭大伯家的桃花最后不再是一枝獨秀了,似乎有一個商販來到新市鎮(zhèn)推銷桃花苗,于是,村子里家家戶戶種上了桃花。大家卻并不懂得如何照看這種樹木。若干年后,人工種植的桃花幾乎成為了野花,或者干脆死去。我慢慢成長,不再到處瘋跑,開始流連于故鄉(xiāng)的花草。有幾次,下過雨,我瞥眼看這鄉(xiāng)野的桃花,竟然產(chǎn)生了幻覺,我不再把它們當作果樹,而是當作被詩詞的幻覺浸透的江南事物。張志和的那首《西塞山》詞在這中間起了不小作用。張志和曾隱居湖州(德清是湖州所轄的一個縣)西塞山,這首詞當然會出現(xiàn)在浙版初中語文課本上。讀到它之后,我就難以忘懷,它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記錄了我的童年生活: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西塞山本身是湖州的山巒,白鷺是我小時候在水田里經(jīng)常遇到的鳥,雖然被我們稱為害鳥,因為它啄食稻子,不過它體形優(yōu)美,行動優(yōu)雅,我很喜歡它們。每次它們從德清西部山區(qū)來到村子周圍的田野,我總要獨自去看望它們。桃花、流水、鱖魚——這是我在前面說過的捕魚的情景。春水一夜溢滿水田,從水田里沿著溝渠流到湖里,然后,捕魚行動就可以開始了。鱖魚是我很喜歡的一種魚,它不僅有美麗的花紋(我們因此叫它桂花魚),還有肉嘟嘟的身子,軟綿綿的,行動遲緩,貼水底游動,容易捕捉。箬笠、蓑衣——在我上學之前,我家的雨衣確實是古老的配上箬笠的蓑衣。箬葉則是做粽子的葉子,有一股清香,我捉魚的那條溝渠旁就生長著許多箬葉。棕櫚樹皮上的茸毛可以做成蓑衣。黑色的,發(fā)絲一般,只是很硬,扎人。建偉家屋后就有一株棕櫚。我從那里經(jīng)過,常常要看它一眼,它的皮毛經(jīng)常被人扒走,去補蓑衣。而斜風細雨對我來說更是切近的事物,清明節(jié)是家鄉(xiāng)除了春節(jié)以外做客最多的時節(jié)。清明多雨,小時候,我總是逞強,不愿打傘。事實上,傘真也是多余的,絨毛般的細雨落在衣服上只是一些細小的透明粉末,半天不能積起多少,一經(jīng)拂拭就消失了。
于是,“桃花流水鱖魚肥”作為真實的記憶,“沾衣欲濕杏花雨”作為純粹的幻覺,在我意識里一起游走,并行不悖。我的記憶停落在桃花上,想象卻飛到了杏花上。1997年,我來到位于城關鎮(zhèn)的德清一中就讀高中。教室前面有一個小湖。湖邊種著許多桃花,從教室里一轉頭即可看見它們。在這里的第一個春天,我就在徐赟的鼓勵下寫了第一首詩,名字是《春雷》。詩差得要命,可我清晰地記住了那時的情景。春雷陣陣,雨飄落下來。我看到教室外最大的一株桃樹被淋濕。徐赟就站在那里,她還用傻瓜相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她讓我站在桃樹前。徐赟是氣質非凡的女人,她本身就像一首詩。很長一段時間,她成為我寫詩的理想范本——飄逸、獨特。而那個春天我開始寫詩。里面竟然有一株桃花,現(xiàn)在被我從記憶里撈起。
五
我的小學、初中都是在新市鎮(zhèn)一帶念的。這里的事物是我心靈的根據(jù)地。我的家雖不在鎮(zhèn)上,我卻一直以新市人自居??臻e的時候,總會騎自行車去老街上漫游。新市鎮(zhèn)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新市鎮(zhèn)自古以來就極具江南水鄉(xiāng)的雅致。最要緊的是它不被游人侵占——我走在西河口一帶,只有老人在曬太陽、聊天,理發(fā)店、小吃店一切如故。偶爾的幾個游人,或是鎮(zhèn)上的客人,會來此隨意漫步,或是慕名而來的訪古者,由新市人帶著,介紹一橋一舍的歷史記憶,這依然不能打破小鎮(zhèn)的清靜。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微弱,隨著水波蕩漾開去。新市鎮(zhèn),一切歸附自然,在新市鎮(zhèn)人的日常生活里存在著。
先于楊萬里來到新市鎮(zhèn)的詩人是黃庭堅:
爐煙郁郁水沉犀,
木繞禪床竹繞溪。
一段秋蟬思高柳,
夕陽原在竹蔭西。
這是黃庭堅來新市鎮(zhèn)覺海寺之后寫的詩篇,成為我暑假回家,蝸居家中,想象這片土地的入口之一,雖然寫的是夏天?!端扌率行旃辍穼⑦h處的知識拉到近處,而這首《題覺海寺》則是將近處的事物推至遠方。我常常在覺海寺前的迎圣橋上,面對橋下皂角、柳樹陰影下的河水,回憶這首詩。它給我?guī)頃r間和空間上的雙重位移。
比黃庭堅略小的太史章,是名副其實的新市籍詩人。他寫的那句“桃杏得春還滿枝”的確將桃花杏花并置在了一起。新市鎮(zhèn)楊萬里寫的油菜花太有名了,不過清代新市鎮(zhèn)詩人陳慶之寫過的新市鎮(zhèn)里也有油菜花:“只有菜花秋稼好,黃云黃錦似當年?!边@句詩里還有一個回憶視角,對當年的盛況充滿向往和嘆息。陳慶之的這首詩題為《十景塘散步》,十景塘,就在西河口往西幾百米處,現(xiàn)已經(jīng)城市化為街道,只留下一個路名。宋明時期,十景塘一帶卻充滿野趣。桃樹成林,嫩紅搖曳。新市鎮(zhèn)最多的應該是桃花,而非杏花。
古時新市鎮(zhèn)有另一處勝地,叫果山,宋代也叫游丞相山,上面有個桃源洞,這是南宋丞相游似隱居的地方。我在新市鎮(zhèn)史陳列館看到過一個巨大的新市古鎮(zhèn)復原模型,上面的假山叢立,其中的果山桃花密集,燦爛如虹,令人神往。古時“仙潭十景”之一的“桃源春洞”就在果山上。果山并不是真正的山,是游似壘石而建造的。游似原本是四川人。罷相后,卻因貪戀這里的風光,占籍退隱新市鎮(zhèn),營建果山。果山是他家鄉(xiāng)的一座山,新市鎮(zhèn)的果山則是復制品。果山在解放后被毀。現(xiàn)在新市黃酒廠、制藥廠、印染廠、煤場一帶仍叫假山(方言訛化的結果),那條路就叫果山頭(方言叫作假山頭)。父親、母親都在那一帶上班。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如今環(huán)境惡劣,煤煙四起,當年的隱逸之氣蕩然無存。我只能在陳霆的詩里粗略想象當年桃源春洞之勝境:“桃花流水認仙蹤,古洞云深有路通?!标愽ぴ~,詩卻一般。他的《桃源春洞》十分枯澀,給我想象這一景致增加了不少難度。與陳霆同時的新市鎮(zhèn)隱逸之士朱文正的《桃源春洞》稍有幾分情趣:“碧生瑤草迎詩屐,紅潑流霞映酒杯?!北M管仍然不是一流的詩。明末新市鎮(zhèn)詩人胡襄的幾行詩倒還有點意思:“溪樹醉霜紅于茜,美人顏酡芙蓉倦”“遙矚果山廖花亂,故云新煙分水淀”,詩不很高明,卻大致可以遐想當年盛況。從桃源春洞和十景塘這兩處新市鎮(zhèn)游覽佳地可以看出,新市鎮(zhèn)人對桃花是多么熱愛。
桃花是隱逸之花。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在漢語里給桃花涂抹上了隱秘而特立獨行的色彩,新市鎮(zhèn)人眼里的桃花也是如此。建造桃源洞的游似隱居在新市鎮(zhèn)。“桃源春洞”的命名者詩人陳霆在山西做了幾個月的提學僉事后,因為無法適應朝廷內黨派間險惡的政治,就歸隱故鄉(xiāng)新市鎮(zhèn),那時他不到三十五歲。他在新市鎮(zhèn)西柵漾畔自筑渚山,隱逸逍遙了四十年。陳霆這位新市鎮(zhèn)詩人成為我的心靈坐標之一。他有一首寫春天的詞《踏莎行·晚景》,這是陳霆少數(shù)流傳的詞作之一:
流水孤村,荒城古道。槎牙老木烏鳶噪。夕陽倒影射疏林,江邊一帶芙蓉老。
風暝寒煙,天低衰草。登樓望極群峰小。欲將歸信問行人,青山盡處行人少。
和陳霆一樣,我喜歡去行人稀少的地方——比如青山盡處,那些安閑、神秘的地方。新市鎮(zhèn),在童年時一度是一個極為世俗需要逃離的地方,但通過我對它的隱秘歷史的解讀,它在我心目中逐漸成為一個捍衛(wèi)歷史和心靈的居所。我更喜歡它古代的名字,南宋丞相詞人吳潛給予它的名字:“仙潭”,這個名字包含著綿長的記憶,它源自南朝劉宋時道士陸修靜的事跡,據(jù)說他隱居新市鎮(zhèn)東柵水潭,筑廬讀書,沐浴潭中,步云升仙。陸修靜是東遷人,南朝時新市鎮(zhèn)就隸屬于東遷,于是我猜測陸修靜極有可能就是新市鎮(zhèn)人。宋代詞人劉光祖,和游似一樣是四川人,晚年以蜀地險遠,回鄉(xiāng)不便,也隱寓在新市鎮(zhèn),他的詞《醉落魄·春日懷故山》保持了陳霆差不多的詩人氣質,回響著陶淵明的聲音:
春日開者,一時還共春風謝,柳條送我今槐夏。不飲香醪,辜負人生也。
曲塘泉細幽琴寫,胡床滑簟應無價,日遲睡起簾鉤掛。胡不歸歟,花竹秀而野。
劉光祖曾在新市鎮(zhèn)西柵西成橋購地建川劉府,府內有園,造有馬跡山。陳霆所建渚山,即在附近。新市鎮(zhèn)文人或者和新市鎮(zhèn)有關的文人踏上古鎮(zhèn)的石板小巷,肯定會立刻想到道士陸修靜。陸修靜,無論他是否到過新市鎮(zhèn),都成為了一部分新市鎮(zhèn)人內心的精神源頭。而東柵仙潭、陸仙樓、馬跡山、果山、渚山這些山巒建筑則成為凝聚這種隱逸精神的獨特空間。新市鎮(zhèn)的隱逸之氣肯定感染了途經(jīng)新市鎮(zhèn)的杭州詩人厲鶚,他寫過一首《新市道中》:
擘岸風多損晝眠,
荻芽短短不生煙。
水村無避春寒處,
來覓詩家門系船。
厲鶚的詩以幽雋名世,關于新市鎮(zhèn),他寫過另外一首絕句,名曰《題新市映碧亭》,一樣的悠逸:
白魚買就午炊遲,
映碧亭前小泊時。
閑卻東風一溪水,
惜無人解弄漣漪。
詩令我陶醉不已,雖然我并不知道映碧亭具體所指。至少,這么多年,我一如既往地搜索著新市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正是為了這些古人遺落在新市鎮(zhèn)的悠遠記憶。
新市鎮(zhèn)的氣息和我見到的現(xiàn)實,讓我容易接受桃花,而杏花總是顯得遙遠而虛空。有趣的是,家鄉(xiāng)養(yǎng)蠶用的白紙叫作桃花紙。桃花紙雪白、粉嫩、柔和、透明,增加了我對桃花的好感,而且奇妙的是,它是實用之物。通過這樣的事物,我不再一意孤行地拒絕世俗,我逐漸找到了切近與渺遠、日常與超越的辯證法。所以,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江南是:桃花、柳樹、油菜花和雨,當然還有桑樹,這些充滿幻覺而切身的事物,這些隱逸卻日常的事物,它們構成了我理解世界的原初經(jīng)驗。
2008年2月 普吉島
2008年11月 改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