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語言拿住這世界:影像時代詩的功能隨想
江弱水
過去,詩很穩(wěn)定,詩人也很穩(wěn)定。詩人寫詩,讀者去記誦、吟誦、朗誦,詩歌就是穩(wěn)定地表達情感的一種需要,一種渠道。但是,處在一個信息爆炸、圖像爆炸的時代,我們每個人已經(jīng)陷入一種碎片化的生存語境。詩的存在方式,作用于人的方式,是與過去大不一樣的。說到底,現(xiàn)在寫詩是要與小說爭勝,與影視爭勝,與圖像爭勝。
小說里的意識流,電影里的蒙太奇,都表明我們時代的藝術(shù)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綜合體。我們現(xiàn)在要滿腹狐疑地去讀小說,也就是說,再也不能像讀《三國》,讀《水滸》,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樣來讀小說了。連魯迅《孔乙己》這三千字不到的小說,聲音也已經(jīng)在分層了:什么是孔乙己發(fā)出的,什么是小掌柜發(fā)出的,什么是魯迅自己隱藏在這些背后而發(fā)出的。所以,傳統(tǒng)的讀法已經(jīng)不合用,我們?yōu)槭裁催€要為讀一首現(xiàn)代詩卻不是很懂而鳴冤叫屈呢?
如今,各色各樣的圖像充斥在我們的周身,視覺霸占了我們的生活,以至于我們幾乎都是通過視覺來思考了。視覺思考,跳躍性強,只需要我們發(fā)揮聯(lián)想去拼接,將各種元素黏合在一塊,卻不講究語法,沒什么條理。這是薩拉·馬哈拉吉所稱的“無章法的知識”,其主導趨勢正在導致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所描述的書面語文化消亡的危機。他認為我們的文化正處在以文字為中心向以圖像為中心轉(zhuǎn)化的過程中,但他告誡我們,不能完全被圖像誘拐了、裹挾了,因為語言是人之成為人的根本所在。文字能夠把語言凝固下來,可以經(jīng)得起人們不斷的凝視。因此,今天我們要想純粹地用圖像去曲盡我們的思想與情感是做不到的。我們要提防圖像。圖像有它的邊界,甚至于一個新聞圖景如果不配一行文字加以說明,大家就不能領(lǐng)會它的意義指向。我們必須從文字出發(fā)最后再回到文字,圖像畢竟是一個橋梁作用。
但是,現(xiàn)代詩的文字又必須借助圖像,盡量發(fā)揮最大的視覺效果,才能夠與小說、電影爭勝。就像埃茲拉·龐德的《地鐵車站》,可視性極強,但又超越于純粹的畫面,有著畫面所達不到的聯(lián)想功能。這樣的詩句,神秘到可解又不可解,日常到可見又不可見。
從象征主義運動以來,詩歌的空間在被別的藝術(shù)逐漸蠶食的情況下也逐漸蠶食別的藝術(shù)的空間。這就是現(xiàn)代世界各種藝術(shù)互相交織、互相涉入的基本現(xiàn)狀。就像戲劇要借助音樂、繪畫和詩歌一樣,小說也同樣會借助詩和戲劇。除了不要只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抒情以外,詩一定要借助小說、戲劇、電影的手段。我們讀當代詩,就像在看詩人怎樣對文字行刑,怎樣把語言的脖子擰斷,再用種種看似不通的方式重新拼接。憑借兼有敘事與造像功能的當代詩,我們可以寫最濃縮的小說。
我們來看楊煉的《諾日朗》,真是工于發(fā)端啊,第一個長句就令人過目不忘:
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
哦,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泛濫,大地懸掛在空中
句子非常通氣、暢達,但這些句子是普通邏輯所不能承受的組合。它們符合現(xiàn)代主義詩歌“扭斷語言的脖子”,乍看沒有一句是通的,其實是非常認真的組織。如“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這句中沒有任何兩個詞之間是正常的組合,但是非常符合我們想象或印象的邏輯,高原很容易讓人想到黃土高原,而老虎就是黃色的,而猛虎為何會焚燒?布萊克著名的《老虎》,“老虎老虎,火一樣的輝煌”,因為老虎的一身輝煌,想到焚燒的火焰。于是“高原”與“猛虎”之間勾連起來,因為它的黃,又跟火焰焚燒連接起來?!氨┨笔羌ち鞯谋┨?,又未嘗不是猛虎的暴跳,猛虎的暴跳直接接入萬物的海濱。由高原到海濱的大跨度就這樣迅速地連接起來。一個詞與一個詞,互相勾連,好像印象一層一層地疊加,效果覆蓋,最后形成一個渾圓的整體。
因而,詩必須拈斤播兩、錙銖必較才能寫出來。錢鍾書《談藝錄》中有一段詩評,有助于理解楊煉的印象疊加之妙:
定庵《夢中作四截句》第二首:“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奇語也。亦似點化王采薇《春夕》:“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王句傳誦,祖構(gòu)不乏,如陳云伯《月夜海上觀潮》:“歸來小臥劇清曠,花影如潮滿秋帳”;孫子瀟《落花和仲瞿》:“滿天紅影下如潮,香骨雖銷恨未銷”;黃公度《櫻花歌》:“千金萬金營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倍ㄢ钟谩芭弊?,遂精彩百倍。
“潮”曰“怒”,已屬陳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齟齬費解。以“潮”周旋“怒”與“影”之間,驂靳參坐,相得益彰?!坝啊迸c“怒”如由“潮”之作合而締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減其陳,“影”、“潮”之喻如獲“怒”為貫串而成其創(chuàng)。真詩中老斲輪也。
現(xiàn)代詩跟古典詩的確有一些不謀而合。就像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遭遇戰(zhàn),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龔自珍“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如果要改寫成現(xiàn)代漢語的話,那么簡直就是張棗的組詩《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第九首中的一句:
空缺的花影憤怒地喝彩四壁
“四壁”相當于“四廂”,“花影”原封不動,“憤怒”也出現(xiàn)了。張棗寫這一句的時候,應(yīng)該沒有讀過龔自珍的《夢中作四截句》,但“空缺的花影憤怒的喝彩四壁”跟“四廂花影怒于潮”之間絕對是神遇。我們可以說,龔自珍的那句詩極富有現(xiàn)代感;我們也可以說,張棗的這句詩非常有古典味。這行詩前面有一句“人造的世界,是個純粹的敵人”,由于有這個“純粹的敵人”,才可以引起“憤怒”,而“憤怒”與“喝彩”奇妙地壓縮到一起去。有些時候,一種痛,一種死亡的發(fā)生,像魯迅講的,是一種大歡喜,就像莊子所謂生命是一種“潰癰決疽”似的痛快。所以就有“憤怒”和“喝彩”這樣兩個完全相反的東西糅到一塊兒去,是魯迅講的“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
再舉一例??飮┑慕M詩《一天》是被人遺忘了的杰作,1992年曾獲臺灣《藍星》詩刊“屈原詩獎”首獎,一時好評如潮。全詩12首,寫1991年農(nóng)歷10月14日,湘西某山村一天12時的生活,第二首是“辰時:早餐”:
堂屋神臺下
桌子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田土
鄉(xiāng)土風流排開座次
上席的爺爺是一尊歷史的余糧
兩側(cè)的父母如秋后的草垛
兒女們在下席挑剔年成
女兒是一縷未嫁的炊煙
在板凳上坐也坐不穩(wěn)
“兩側(cè)的父母如秋后的草垛”。豐收了,收割了,精華已不復存在,于是疲憊了,荒蕪了,這是怎樣一個辛勞和奉獻的形象?!吧舷臓敔斒且蛔饸v史的余糧”,每個字的搭配都那么無理,但是組合在一起就那么好,那么多內(nèi)涵。詞之間的過渡很微妙,可以講“一尊歷史”,也可以講“歷史的余糧”,但“一尊余糧”就講不通,經(jīng)“歷史”一勾連,就成了。關(guān)鍵在于這個“一尊”,讓我們一想就想到一尊塑像。爺爺已經(jīng)年紀大了,快要告別這世界,走進歷史了。這個“余”是剩余的“余”,是被歷史僥幸剩下來的。你會想爺爺?shù)纳亩嗝磸碗s,能活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那是從1959年1960年“余”下來的一點活命的糧食。從爺爺?shù)挠嗉Z,經(jīng)過父母的秋后的草垛,到兒女們在下席挑剔年成,不一樣的從匱乏到溫飽的三代人,爺爺應(yīng)該是七八十歲吧,父母五十多,兒女呢,二十來歲。高手能一行寫出一個時代,三行就把三個時代寫出來。還記得臧克家也寫過《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這個是不是有點干巴巴?匡國泰的這首詩三代人角色不能顛倒。爺爺不可能挑剔年成,他認為有飯吃就不容易了。但兒女們就得挑剔。挑剔二字極精確,一個提手旁,用筷子挑起來,剔出去。其實,“兒女在下席挑剔年成”,主要是兒子在挑剔,渾小子不知稼穡之艱難。女兒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這個了,因為她已經(jīng)有一顆向嫁的心,她已經(jīng)許下了人家,她的心在外頭了:
女兒是一縷未嫁的炊煙
在板凳上坐也坐不穩(wěn)
想想戴望舒的《村姑》吧:總是抿嘴笑著,一心在想著那樹下吻她的魯莽的少年。這里的女兒心思也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但為什么是“未嫁的炊煙”呢?詞跟詞不搭界,但還是精準?!按稛煛敝赋隽伺⒃谖磥砩罾锏慕巧ㄎ?,嫁出去也是主中饋之事,現(xiàn)在講就是炊事?!耙豢|未嫁的炊煙”,這是少女,用裊裊上升的炊煙隱喻了少女裊娜的體態(tài)。這個女兒肯定很漂亮,肯定很苗條,肯定很活潑。苗條從“一縷炊煙”上來,活潑從“坐也坐不穩(wěn)”來,而且這個女兒后面的“亥時:關(guān)門”還要出現(xiàn):
一個少女猶如拒婚
把擠進門的山峰輕輕推出去
說:太晚了
有了這樣的現(xiàn)代漢語詩,我們可以重建自信了,相信寫詩完全可以與小說爭勝,與影視爭勝,與圖像爭勝。因為,詩仍然有影像所替代不了的功能,即精細地思考和感受的功能。1940年代袁可嘉探討新詩的現(xiàn)代化,他說:“我們的新詩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傾向,這種傾向純粹發(fā)自內(nèi)在的一種需求,心靈的需求,而最后一定會導致成為現(xiàn)實、象征和玄學的綜合?!爆F(xiàn)實是對當前人生緊密的把握,象征表現(xiàn)為一種暗示和含蓄,玄學表現(xiàn)為敏感、多思、感情與意志強烈的結(jié)合、不時流露的機智。這就是說,詩應(yīng)該是一種智力、情感與感受力的綜合。這話到今天都還沒有失效。如果浪漫主義的詩歌是單一的抒情,我們的詩歌就不止于此,它本身要能夠成為一個本體,耐得我們咀嚼、挑剔、回味。換句話說,語言要成為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東西,經(jīng)得起我們精細的思考和感受。詩的功能,就在于能夠極大地豐富我們對精神世界和對語言世界的感知能力,就在于能夠用語言拿住這世界。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