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道中落少年時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暑假一結(jié)束顧準就要升讀高中,可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了,退學幾成定局。
百般犯難之際,貴人從天而降。
天生我才
1915年,當《新青年》在上海租界宣告創(chuàng)刊時,一聲啼哭劃破了陸家浜的晨曦。
這是陳文緯(1873—1944)的第五個兒子,除此之外,他還有兩個女兒。
之所以這么敢生,皆因家境不錯。
陳文緯的哥哥陳蓉生搭上了上海發(fā)展的高速動車,棉花生意做得很大。在哥哥的提攜下,陳文緯從蘇州搬到上海,當上了“陳記花行”的二東家。
可惜,陳蓉生因長期吸入原棉纖維,且操勞過度,患了嚴重的肺病。沉疴日久,終于在1914年去世。
陳文緯沒有其兄的商業(yè)頭腦和管理能力,生意漸漸敗落下來。
小顧準對此一無所知,他和上海所有的小孩一樣,頭戴瓜皮帽,身穿肥馬褂,操一口雜糅著蘇州音與上海話的方言,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長大了。
顧準的母親顧慶蓮(1885—1979)在嫁給陳文緯前,顧家曾提出一個苛刻的條件:顧慶蓮所生之子,都隨母姓。
陳文緯鑒于已娶了顧慶蓮的姐姐,顧家兩個女兒都跟了自己,后繼無人,便答應了。
對顧準而言,童年的美好回憶永遠少不了城隍廟。
逢年過節(jié),父母總是帶著他和哥哥們逛廟會。吞蛇吐火的民間藝人,讓猴子畫畫的雜耍,還有彎彎曲曲的窄弄里那數(shù)不清的江南小吃鋪——酒釀圓子、赤豆糖粥、小籠包子、鴨血粉絲湯……不一而足。
由于陳文緯曾自學中醫(yī),并研究過《黃帝內(nèi)經(jīng)》等醫(yī)藥典籍,因此,耳濡目染之下,好學的顧準跟著父親打下了扎實的古文基礎。
1922年,7歲的顧準已念了兩年私塾,陳文緯在征得離家不遠的留云小學的同意后,直接將他送去讀了三年級。
上學前,按照舊俗,陳文緯給兒子取字“哲云”。
留云小學毗鄰香火旺盛的禪宗名剎海潮寺,煙云繚繞、清凈莊嚴,是一所師資雄厚的私立小學。
在德高望重的海潮寺住持應乾法師的資助和奔走下,留云小學獲得了社會各界的支持。凡該校畢業(yè)的學生,皆可直升交通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的中院(附屬中學),繼而免試升入交通大學。
交大的前身是盛宣懷創(chuàng)辦于晚清的南洋公學,二十年間培養(yǎng)了章宗祥、邵力子、李叔同等青年才俊——由此不難推想留云小學在家長們心目中的地位。
雖然顧準的國文和數(shù)學成績極為出色,雖然顧慶蓮經(jīng)常把他摟在懷里飽含愛意鼓勵他將來做個人上人,雖然交通大學的朱漆大門似乎已在向他招手,但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卻每況愈下,快要撐不住了。
后來同顧準關(guān)系最好的六弟陳敏之(1920—2009,由于陳家堅持,敏之一生下來便不再姓顧)的出生,進一步增加了開支,陳文緯不得不賣了珍愛的包車(人力車),辭了車夫,從中產(chǎn)階級淪為小康市民。
顧慶蓮東省西攢,仍感左支右絀。肉類已很少上桌,主菜經(jīng)常是涼粉和小黃魚。
屋漏偏逢連夜雨,顧慶蓮的大姐在39歲時暴病身亡。對親生的顧準、陳敏之,與大姐留下的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顧慶蓮一視同仁,不分彼此。
然而,在上海這座“只認衣衫不認人”的虛榮之都,三個上留云小學的孩子連穿衣服都成問題。
為了讓顧準和他兩個哥哥(老三、老四)上學時能有體面的衣服,顧慶蓮別出心裁地給他們每人做了一件質(zhì)地不同、顏色各異的長衫,輪換著穿。
于是便委屈了年紀最小的顧準。他常常穿著比自己大很多的衣服,拖著袖子,走起路來好似孔夫子上朝一般“趨近,翼如也”,頻遭同學們的嘲笑和諷刺。
家道衰落的苦澀,學業(yè)競爭的壓力,讓顧準養(yǎng)成了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卻也塑造了他不甘受辱的倔強性格。
一次上國文課,老師布置大家作五言律詩,顧準認真寫完后交了作業(yè)本。
誰知,老師看不上顧準的詩,批了一句“狗屎,貓屎,臭不可聞!”,就返還給他。
顧準勃然變色,當眾撕毀了作業(yè)本。
老師厲聲道:“顧哲云,你干什么!”
顧準高聲道:“既然臭不可聞,為什么還要留它!”
頓時,舉班嘩然。
自此,終其一生,顧準再也沒寫過詩。
童年的時光,就像陸家浜的河水,緩緩地流淌著,不知何時才能東入黃浦江。
顧準和陳敏之常常饒有興致地站在河邊,望著滿載稻草的貨船來來往往,在燦爛的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金黃色。
對未來的憧憬,就沐浴在這樣一片暖色調(diào)中,令人迷醉。
租界里的童工
1925年,成績優(yōu)異的顧準提前畢業(yè)。典禮上,學生們唱起了留云小學的校歌:
“滔滔黃浦歇,汲汲競爭場,商戰(zhàn)學戰(zhàn)較短長……”
為了幫家里擺脫困境,顧準決定舍學戰(zhàn)而就商戰(zhàn)。他報考了中華職業(yè)學校的商科,并順利被錄取——從這里畢業(yè)的學生,多到各大商號工作,薪水豐厚。
中華職校教會了顧準兩項重要的技能:英語和打算盤。
中華職校校長黃炎培(1878—1965)以“民主科學”為教學宗旨,教材里不僅有黃宗羲批判君主專制的《原君》,也有介紹西方科學成就的譯文。顧準在大開眼界的同時,也樹立了他遠大的志向。
可惜,顧家花光了最后一點積蓄,已接近赤貧。
陳文緯每天宅在家里借酒澆愁。顧準放學歸來,書包還來不及放下,就被父親差去跑當鋪,然后用換回的錢沽些廉價酒。
新學期開始了,顧準卻因交不起學費,休學了。
望著鄰居家的孩子有說有笑去上學,小顧準跺腳落淚,不知所措。
母親和搬來一起住的外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咬了咬牙,決定為顧準拼一筆私蓄(舊社會的女人為了養(yǎng)老和以防萬一,都會藏些私房錢)。
闊別一個多月,顧準攥著兩個女人壓箱底的20余元,回到學校。
一天,過早負擔了家庭重擔的大哥陳懷農(nóng)借著酒醉大罵顧慶蓮,說就是因為她嫁進門,自己的母親才抑郁而死。
顧慶蓮很委屈,說她跟姐姐一向相處甚安,姐姐去世時,自己還執(zhí)了披麻戴孝的大禮。
陳懷農(nóng)不依不饒:“你還好意思講,就是你生的幾個孩子和他們的外婆吃窮了這個家?!?/p>
無盡的糾紛中,陳文緯備受煎熬。
一次吃飯時,他正自斟自酌地喝悶酒,突然聽到一句不爽的話,積蓄已久的怒火登時爆發(fā)。
他掀翻桌子,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全家都被嚇傻了。
顧慶蓮默默地蹲在地上,含淚拾起滿地狼藉的盤碗碎片。
顧準心如刀割,聯(lián)想起平日課上所學,愈發(fā)憎恨起這個黑暗的社會來。
1927年,北伐戰(zhàn)爭取得重大勝利,周恩來等共產(chǎn)黨人為配合北伐軍,在上海發(fā)動了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
直系軍閥派駐上海的淞滬鎮(zhèn)守使出動軍警進行圍剿,結(jié)果被工人武裝隊全殲。
槍聲稍歇,顧準興奮地跑上街,去看工人對警察局實行接管。只見身掛紅布標志的工人糾察隊雄赳赳地開到昔日令人生畏的警局門口,一把奪下門衛(wèi)的槍,將其大蓋帽輕蔑地扔到地上。
這是顧準第一次邂逅“革命”,觀感只有一個字:爽。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暑假一結(jié)束顧準就要升讀高中,可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了,退學幾成定局。
百般犯難之際,貴人從天而降。
曾在中華職校任教,后供職于工商銀行的王志莘(1896—1957)得知顧準的情況后,心生垂憐,就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留美時的同學潘序倫(1893—1985)。
這個擁有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和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被譽為中國會計學之父的人徹底改變了顧準的一生。
20世紀初,現(xiàn)代工商業(yè)在上海等大中城市蓬勃發(fā)展,簡單落后的舊式記賬方法早已不適應社會的需要。于是,潘序倫回國后,在暨南大學開講西方會計學的同時,還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會計事務所——潘序倫會計事務所。
炎炎夏日,12歲的顧準沿著黃浦江一路向北,在公共租界洋氣十足的事務所中見到了潘序倫。
對這個知書達禮、性格開朗的學生,潘序倫非常滿意,當即談妥待遇(試用期每月6元,三個月后12元)后,就說定了上班時間。
顧準的新差事辛苦而卑微。
遇有客人來訪,他必須立即趨前迎候,幫忙脫大衣,恭恭敬敬地引入內(nèi)室,沏茶倒水。沒有來客時,潘序倫或其他職員一聲招呼,便得接過信函,穿街過巷,四處送信。
除此之外,還要幫老板料理私事,甚至倒尿盆……
創(chuàng)業(yè)之初,人手不足,顧準經(jīng)常忙得頭昏腦漲。喘息之余,不禁懷疑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天,顧準到工商銀行送款,王志莘一見到他,便嚴厲而含蓄地說道:“你可千萬不要馬虎??!”
顧準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他肯定在潘序倫那里聽到了對自己的負面評價。
從此,他愈加不敢掉以輕心,畢竟自己輸不起,也沒有任何退路。
無論多苦多累,他總是任勞任怨,甚至主動延長工作時間。不久,潘序倫發(fā)現(xiàn)顧準寫得一手好字,英語也不錯,便在增添人手后免去其雜活,而讓他專心做抄寫、打文書。
終于,顧準兢兢業(yè)業(yè)的埋頭苦干贏得了潘序倫的信任,初步站穩(wěn)了腳跟。
16歲的民辦教師
事務所的日子繁忙而寂寞,顧準和新來的年輕職員夏星壽很快成了好朋友。
夏星壽多才多藝,英文極好。顧準一邊讀著他從英文讀物上翻譯過來的文章,一邊把許多不愿對別人講的心里話都告訴了這個沒有代溝的大哥哥。
可惜好景不長,入職不到半年,夏星壽便突發(fā)疾病身亡。顧準悲慟萬分,趴在好友的小木床上哭了許久。
在夏星壽的影響下,顧準養(yǎng)成了閱讀外國作品的習慣。他接觸到了由巴金翻譯的無政府主義名著《面包與自由》。
作者克魯泡特金原是俄國親王,自愿放棄奢華的宮廷生活,遠赴西伯利亞服兵役,后來因參加民粹活動遭到沙皇的逮捕和迫害。
在這本流亡法國期間撰寫的書中,他大聲疾呼:“人類的趨勢是減少政府的干涉以至于零”,“當舊的制度在無產(chǎn)階級的斧鉞下打得粉碎的時候,呼聲便起了:‘我們要的是千萬人的面包、住所和安樂!’”
克魯泡特金認為,大自然留給人類的財富和人類通過集體勞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機器,足以使一切人得到所需要的面包。如果廢除私有制,實行共產(chǎn)共有,經(jīng)濟平等,便可保證所有人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但是,他主張這個任務必須由無政府的共產(chǎn)主義來完成。
思想尚未成熟的顧準也一度深受感染,向往起那個自由浪漫的烏托邦來,直到養(yǎng)家的重擔暫時澆滅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1927年,家庭矛盾激化到了極點。陳文緯在朋友的介紹下開始去慈善機構(gòu)“聯(lián)義善會”上班,把每月30元的工資一分為二,一半給顧慶蓮姐姐生的五個子女,一半給顧慶蓮這邊,自己則搬到會里去住,靠行醫(yī)的出診費維持生活。
從此,便算是分了家。
顧準面臨的窘境是:外婆老了,母親和姐姐陳秉珍都沒有工作,下面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弟妹。并且,七個人從家里搬了出來,不得不租房子住。
為了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顧準咬緊牙關(guān),努力工作掙錢,并承接了刻鋼版蠟紙的活。
每晚,顧準都冒著嚴寒,披著棉襖,在家中挑燈夜戰(zhàn)。即使貼著鋼板的手指凍得通紅,手背上長滿凍瘡,他仍然堅挺地握著鐵筆,只為刻滿三千字的會計學講義,換得兩毛五分錢的報酬……
經(jīng)年日久,顧準對所刻講義倒背如流。他把一點一滴的理解和體悟融會貫通,在悶聲不響中成了會計學達人。
于是,每當事務所的會計師聚到一起討論業(yè)務時,顧準站在一旁觀摩體會的同時,經(jīng)常發(fā)表不同意見。
一開始,眾人還不以為然,久而久之,竟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確有不少獨到的見解,便趕緊報告給了老板。
潘序倫起初不信,試探了幾次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原來千里馬就在自己身邊!
他連續(xù)擢升了顧準的職位,從會計員到查賬助理再到會計夜校的助教,月薪也隨之翻到了40多元。
每月發(fā)完工資,顧準總是悉數(shù)帶回家,畢恭畢敬地交給母親。眼見兒子一天比一天出息,望子成龍的顧慶蓮高興得合不攏嘴——自己為補貼家用在外面接的洗衣、縫紉等苦活總算能減輕些了。
隨著上海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公平競爭的游戲規(guī)則逐步確立。潘序倫從美國引進的現(xiàn)代會計學愈發(fā)受到重視,業(yè)務越來越多。
他把事務所更名為“立信會計師事務所”,語出《論語》里的“民無信不立”,并以“信以守志,信以守身,信以處世,信以待人,毋忘立信,當必有成”的格言作為自己的宗旨,很快便叫響了上海灘。
1930年,剛剛15歲的顧準開始出任立信會計補習夜校的負責人。
夜校面向社會廣泛開展函授課程,為上海培養(yǎng)了許多會計人才,顧準的名字也逐漸在會計界傳播開來。
十里洋場,霓虹燈光閃閃發(fā)亮。旖旎的夜色中,下班回家的顧準總是一襲長衫、一把洋傘,腋下夾一本書,行色匆匆。
1931年,不拘一格的潘序倫大膽提出,讓16歲的顧準走到臺前,擔任兼職教師,開講會計學。
欣喜之余,顧準為此做了大量準備,想在課上給學生一個驚喜。
開學那天,他穿著整齊的藍布長衫,夾一疊厚厚的講義,興沖沖地走上講臺。
結(jié)果悲劇了。
夜校學生多是成年職員,工薪階層,利用休息時間來充電顯然不是為了看一個瘦弱少年如何適應講臺的。
他們又笑又罵,不斷起哄,非要把顧準攆下臺。場面一片混亂,年輕的顧準無可奈何,只得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學生們?nèi)圆毁I賬,鬧了一個星期,潘序倫迫于壓力,只好讓步,轉(zhuǎn)而讓顧準籌辦立信的學術(shù)雜志《會計季刊》。
此刊第一次使現(xiàn)代會計學在中國有了爭鳴之地,而作為主編,顧準也通過約稿同頗有名望的章乃器(1879—1977,時任浙江實業(yè)銀行副經(jīng)理)成為忘年之交。
廢寢忘食的顧準像生生不息的永動機,一有時間就跑到東方圖書館看書。
這座只需兩塊銅板就能竟日流連的公共圖書館前身是商務印書館的資料室,館藏十分豐富,刻苦鉆研的顧準從此步入了思想的殿堂。他終日埋頭書海,不僅閱讀了陳壽的《三國志》、許慎的《說文解字》、蕭一山的《清代通史》等傳統(tǒng)經(jīng)典,還涉獵了諸如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之類的西方名著。眼界大開的同時,思想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來年,他再次登上立信夜校的講臺。
個子長高了,濃密的黑發(fā)上打著蠟,一張清秀的瓜子臉神情泰然。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是一雙老成篤定的眼睛。
這一次,顧準沒被趕下臺。相反,他語言風趣、深入淺出的授課風格,很快便贏得了學生們的愛戴。
正巧教授“銀行會計”的老師因故離職,潘序倫便點了顧準的名去代課。
這是會計學中最艱深的領域之一。顧準接手后,發(fā)現(xiàn)這門課長期以來竟沒有正式的教材。
于是,他又一次決定挑戰(zhàn)自我——編寫一套大學通用的銀行會計教科書。
工作之余,顧準筆耕不輟。在家里新裝的15W電燈下,他通讀了日本左翼學者河上肇(1879—1946)的《經(jīng)濟學大綱》、馬凌甫(1884—1970)翻譯的津村秀松的《國民經(jīng)濟學原理》,又補充了大量銀行學、貨幣學方面的知識。終于,焚膏繼晷之下,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的大學教科書《銀行會計》新鮮出爐,并迅速風靡各大院校。
潘序倫為此自豪不已,逢人便說:“我沒有看錯人??!這個顧準,的確是少有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