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五代后蜀廣政三年(940),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在“廣會眾賓,時延佳論”的基礎上慎重擇取,編定《花間集》。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詞總集,它的出現,標志著一種新興詩體——長短句曲子詞的正式成熟。在題材內容和美感風格上,《花間集》規(guī)約了嗣后宋詞和歷代詞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其詞史意義庶幾于詩史上的《詩經》。武德軍節(jié)度判官歐陽炯應編者約請作《花間集序》,冠于書前,旨在說明編選的緣起與宗旨,從理論的角度揭橥《花間》詞體的美感特質與《花間》詞人的創(chuàng)作趨向。序文是現存最早的一篇詞學專論,在詞學理論批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花間集》全書十卷,收錄以溫庭筠為首的十八家詞人五百首詞作。十八家詞人中,溫庭筠、皇甫松是晚唐人,和凝仕于后晉,孫光憲是蜀人仕于荊南,其余韋莊、薛昭蘊、牛嶠、張泌、毛文錫、牛希濟、歐陽炯、顧夐、魏承班、鹿虔扆、閻選、尹鶚、毛熙震、李珣諸家,或為蜀人,或仕于蜀。緣此,《花間集》向來被視為五代十國時期西蜀詞人詞作的集結,這是中國早期詞史上一部時代特征和地域特征鮮明的詞選本。
一、《花間集》的時代、地域特征與集序的理論宣示
(一)《花間集》的時代特征
說《花間集》是一部時代、地域特征鮮明的詞選本,這就涉及到《花間》詞產生的時代背景和地域環(huán)境問題?!痘ㄩg》詞產生的時代背景,包括社會政治、思想文化和文學思潮幾個方面。晚唐五代是中國古代頗有“循環(huán)”意味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又一個“合久必分”的階段。自安史之亂以來的各種社會矛盾愈演愈烈,終至不可收拾,昭宣帝天祐四年(907),強藩朱溫篡唐,建立后梁政權,標志著歷史正式進入五代時期。這一時期,戰(zhàn)亂不息,政變迭作,中原王朝國祚短暫,中原以外小邦林立,朝代輪替更換不斷。五代立國最短的后漢只有區(qū)區(qū)四年,最長的后唐也不過十六七年時間。如所周知,政治上沒有絕對權威的亂世,往往成為中國思想文化史上自由解放的時代。唐代思想本較開放,值此亂世,正統的儒家倫理觀念和道德意識,受到持續(xù)不斷的沖擊,對人的束縛力更為減弱。亂世人命危淺、朝不保夕的嚴酷現實,也進一步誘發(fā)人的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使得這一時期士人們的行為更加“通脫”,性格更加“放浪”,沉溺酒色,“以不耽玩為恥”(李肇《國史補》),紛紛向醉鄉(xiāng)和翠紅鄉(xiāng)里體驗個體生命的感性快樂,消解現實的壓抑苦悶,“時代精神”遂從馬上轉入閨房之內(李澤厚《美的歷程》)。
受到時代思想解放的影響,晚唐五代時期的文學領域里,涌動著反對“文以明道”、帶有明顯異端色彩的反功利、反教化思潮。晚唐李商隱提倡“直揮筆為文”(《上崔華州書》),自由抒發(fā)自己的真情實感,不必以周公孔子之是非為是非。這種大膽尖銳的觀點,可視為此期離經叛道的文學思潮的代表。久遭壓抑的人性因“王綱解紐”而得到紓放,文學領域遂翻卷起一股表現人的欲望情感的洪流。從元白“艷麗淺近”的“元和體”才子小詩,到李賀、杜牧、李商隱、韓偓、吳融等人的詩歌,再到傳奇小說,以及登上文壇不久的長短句曲子詞,男女兩性之愛、悲歡離合之情逐漸成為以上各類文體表現的一個重心和熱點。尤其是李商隱密麗幽約的《無題》詩和韓偓“皆裙裾脂粉之語”的“香奩體”詩(嚴羽《滄浪詩話》),在題材選取、語言風格和文學精神上,已經與詞體十分接近。試看韓偓的兩首作品:
絕代佳人何寂寞,梨花未發(fā)梅花落。東風吹雨入西園,銀線千條度虛閣。粉臉難勻蜀酒濃,口脂易印吳綾薄。嬌饒儀態(tài)不勝羞,愿倚郎肩永相著。(《意緒》)
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那知本無眠,背面偷垂淚?! 行而P凰釵,羞入鴛鴦被。時復見殘燈,和煙墜金穗。(《生查子》)
雖體分詩詞,但其表現的情感和呈現的美感,已無本質區(qū)別。所以人們往往一體視之,彭定求等人編《全唐詩》,即把上引《生查子》收錄為詩;林大椿則把《意緒》當作《玉樓春》,收入《唐五代詞》。詩衰而詞興,晚唐五代由詩到詞的嬗遞與詞的興起,社會和文學領域高漲的愛情意識,無疑是一只力量巨大的推手。清人田同之即認為:“大歷、元和后,溫、李、韋、杜漸入《香奩》,遂啟詞端?!保ā段髌栽~說》)指出了下筆在“洞房蛾眉”之間的“香奩體”詩歌所承載的“愛情意識”,向詞中的轉移滲透,以及這種轉移滲透對詞體的成長發(fā)育所起到的催化作用(楊海明《唐宋詞史》)。新興的音樂文學性質的長短句詞,因其“格卑”,免去了以言志載道為主的詩文的諸多顧忌,加上它的形式優(yōu)勢,言情顯得更為方便,“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獨于長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查禮《銅鼓書堂詞話》)。所以,它代香奩體詩而起,發(fā)揮了更為出色的言情作用。在諸種文體里,詞可以說是晚唐五代時期愛情意識尋找到的最佳文學載體。從文學史上第一個大力填詞的文人作家溫庭筠開始,詞即多寫離別相思、男歡女愛的兩性情感,晚唐五代詞人群起效之,形成《花間》詞派?!痘ㄩg集》收錄多為香艷情詞,烙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
(二)《花間集》的地域特征
從地域環(huán)境的角度看,當中原王朝走馬燈似的迅速更迭之時,蜀地以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先后建立了前蜀、后蜀兩個割據性質的政權;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保持了相對安定承平的局面。蜀中地處秦嶺以南,四面環(huán)山,形成天然屏障,這里山川秀美,氣候溫潤,物阜民豐,號稱“天府之國”。其富庶繁華在唐代即足與揚州比美,有“揚一益二”之譽。至唐末五代,據盧求《成都記序》云:“大凡今之推名鎮(zhèn)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其聲勢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侈,伎巧百工之富……揚不足以侔其半?!保ā度袼囄闹尽肪砣枺┛芍裰写藭r已超越揚州,富甲天下。在此雄厚的物質財富積累的基礎上,蜀中從上到下鼓蕩著游樂奢靡之風。前后蜀主既無心力經營天下,問鼎中原,便在此溫柔富貴之地耽玩逸樂,優(yōu)游卒歲。史載前蜀后主王衍“酷好靡麗之詞,嘗集艷體詩二百篇,號曰《煙花集》”(吳任臣《十國春秋》),又曾“裹小巾,其尖如錐,宮人皆衣道服,簪蓮花冠,施胭脂夾臉,號曰‘醉妝’”(孫光憲《北夢瑣言》)。因作《醉妝詞》曰: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就是其奢侈享樂、醉生夢死生活的形象寫照。張?zhí)朴ⅰ妒駰冭弧贩Q:后蜀孟昶亦窮極奢華,令成都“城上植芙蓉,盡以幄幙遮護。……九月間盛開,望之皆如錦繡。昶謂左右曰:‘自古以蜀為錦城,今日觀之,真錦城也?!睆V政十二年(949)八月,孟昶“游浣花溪。是時蜀中百姓富庶,夾江皆創(chuàng)亭榭游賞之處。都人士女,傾城游玩,珠翠綺羅,名花異香,馥郁森列。昶御龍舟觀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這種尋勝追歡、歌舞宴集的風習,在社會上廣泛流行,“每春三月,夏四月,有游花院者,游錦浦者,歌樂掀天,珠翠填咽”,“屯落閭巷之間,弦管歌誦,合筵社會,晝夜相接”。其實,蜀中的享樂之風,并非始自前后蜀,而是長期形成的傳統?!端鍟さ乩碇尽芳捶Q蜀人“多溺于逸樂”,“士多自閑,聚會宴飲”。這種風氣歷唐五代而愈趨熾盛,至宋亦然,《宋史·地理志》亦云:蜀中人士“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勝,動至連月”。宋初兩度守蜀的張詠,也在詩中對富庶的蜀地“風俗矜浮薄”、“狂佚務娛樂”的現象發(fā)出過感慨(《乖崖先生文集》)。這種歷久不衰、自上而下彌漫于整個社會的享樂風氣,正是用于宴樂演唱助興的《花間集》小歌詞,得以產生、傳播的適宜氣候和土壤。由于中原動亂,唐末有許多士人入蜀避難定居,出仕為官,在嗜好詞曲的蜀主身邊,聚集起一批文士,如“(鹿虔扆)與歐陽炯、韓琮、閻選、毛文錫等俱以工小詞供奉”孟昶,“時人忌之者,號曰五鬼”(《十國春秋》)。這里提到的五個人,除韓琮外都有作品入選《花間集》。這些陪侍蜀主“自旦至暮,繼之以燭”、“雜以婦人,以恣荒宴”的文人,就是《花間》詞的創(chuàng)作主體。一些《花間》詞作,可能就是在君臣歡娛的場合創(chuàng)作并交付演唱、以資笑樂的。
(三)《花間集序》的理論宣示
冠于《花間集》前的歐陽炯《序》,即明確地宣示了《花間》詞應歌而作的娛樂消遣功能。與《詩大序》大力闡揚“溫柔敦厚”的“詩教”,標舉詩歌“美刺比興”的社會功能,推尊詩歌“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倫理教化作用的旨趣不同,《花間集序》這篇為詞史上第一部文人詞總集而作的序文,倒是和南朝徐陵《玉臺新詠序》的觀點頗為相似,傳遞出與儒家文藝觀渺不相涉的“新變”觀念,溢出了傳統詩教的范圍,顯示出與詩分途的離心傾向。圍繞著“娛樂消遣”這個中心,《花間集序》說明該集的編選目的,就是為了“繡幌佳人”(歌女)在“綺筵公子”面前演唱這些“清絕之詞”時,更添“嬌饒之態(tài)”,收到更好的娛賓遣興的演唱效果;“庶使西園英哲”們“用資羽蓋之歡”,也就是讓那些飲酒聽歌的達官貴族、士夫文人享受到更大的官能快樂和心理滿足。因此,這些歌詞必然要求文字精美,詞采鮮艷,“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就是對《花間》詞琢煉的語言和艷麗的藻采的比擬形容。歌詞語言的精雕細琢,是新興的“曲子詞”吸引“詩客”染指的結果,正是具有高度藝術修養(yǎng)的詩人們效法溫韋,競相參與填詞,裁剪提煉,切磋琢磨,以人力而與天工爭巧,才有力地提高了詞體的語言水平與藝術質量。用“詩客曲子詞”的稱謂,與語言質樸淺俗的早期民間詞加以區(qū)隔,顯示了晚唐五代時期詞體由民間逐步文人化的發(fā)展趨勢。
序文在描述《花間》詞寫作、演唱的環(huán)境場合時,突出強調的是其間的富艷豪華與兩性情愛因素:“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十珊瑚之樹?!薄皠t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薄凹壹抑銖酱猴L,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花間》詞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場合里產生,并為那些追求兩性情愛和官能滿足的人們助興的。所以,這些詞作必然背離儒家文學傳統,與言志之詩和載道之文劃開界限?!痘ㄩg集序》公然宣稱:《花間》詞繼承的是文學史上的“南朝宮體”詩傳統,煽揚的是里巷狹斜淫詞艷曲的柔靡風調。其目的當然是使詞作的風格情韻,與“香徑紅樓”、“繡幌綺筵”、“豪家樽前”的環(huán)境氣氛更為愜洽調協。南朝宮體詩綺靡浮艷,“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隋書·經籍志》),自初唐以來就受到批評和抵制,詩人視之為負面影響,不愿與之有染。歐陽炯卻坦率承認《花間》詞與梁陳宮體詩之間的裔親關系,其大膽叛逆的姿態(tài)的確有些驚人。
這樣大膽叛逆的言論背后,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牽涉到自晚唐五代開始,文人普遍持有的詩莊詞媚、詞為艷科的文學觀念。對待詩詞,他們采取的是雙重標準和尺度?!端问贰な袷兰摇?、《十國春秋》分別記載了歐陽炯、顧夐作詩諷諫之事;牛希濟嘗著《文章論》,對“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艷相勝”之文痛加貶斥;孫光憲《北夢瑣言》記述和凝因早年寫作曲子詞而被稱為“曲子相公”,把寫作“艷詞”當作“有玷厚德令名”的“惡事”看待。但這都不影響他們自己的“艷詞”創(chuàng)作,一旦寫起艷詞來,似乎就把儒家的正統文學觀念置諸腦后了。那些為言志之詩、載道之文不屑于或不便于表現的男女私情,可以毫無顧忌地借助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歌詞、借助歌詞附著的流行通俗音樂,加以暢快淋漓的抒泄。
晚唐五代詞主要是供娛樂消遣的“應歌之具”,歐序指出了《花間集》中的“詩客曲子詞”在字聲上“合鸞歌”、“諧鳳律”的特點,這是詞作得以應用、傳播的前提。詞是為歌唱而作的,從屬于音樂,作詞號稱“倚聲填詞”,必須與所“倚”的樂曲協調配合。從早期民間詞的體式聲律未嚴,到白居易、劉禹錫的“依曲拍為句”,再到溫庭筠的“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進至《花間》詞的“聲聲而自合鸞歌”,“字字而偏諧鳳律”,說明歌詞寫作至此已形成定式。歌詞所倚之聲,即隋唐新興之燕樂。這是一種與莊重典雅的“華夏之正聲”——雅樂、清樂有別的世俗流行音樂,它由外來音樂和民間土樂融合而成,所謂“胡夷里巷之曲”,清新活潑,哀樂極情,富有感染力,“是以感其聲者,莫不奢淫躁競,舉止輕飆,或踴或躍,乍動乍息,蹺腳彈指,撼頭弄目,情發(fā)于中,不能自止”(杜佑《通典》卷一四二),乃是一種真正的通俗音樂,抒情音樂。這種音樂多在娛樂場合演唱使用,聲腔上偏重“女音”,所以要求詞情“媚艷”,以與樂曲聲情相吻合?!痘ㄩg》詞多為言情香艷之作,和它所倚的燕樂曲調有著很大的關系,誠如施議對先生所言:“在一定程度上講,詞的特性是在燕樂孕育下形成的?!保ā对~與音樂關系研究》)歐陽炯“知音能詩”,又是列名《花間》十八家的詞人,基于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驗,他對詞體的音樂文學屬性有著深刻的理解,序文指出《花間》詞“聲聲”、“字字”皆“合歌”、“諧律”,是他對詞體藝術本質特征的準確把握與特別強調。合律可歌,是當時和后世詞人共同遵守的基本創(chuàng)作規(guī)則。
二、《花間》詞的主要內容
(一)離別相思的閨怨情感
我們在談論《花間》詞產生的時代背景、地域環(huán)境和《花間集序》的理論宣示時,就已經涉及了《花間》詞的題材內容。配合燕樂演唱、屬于流行歌曲歌詞性質的五百首《花間》詞,主要表現的是男歡女愛、花情柳思,這一點和當代流行歌曲的性質大致相近。飲食男女,古今攸同,這是由其娛樂消遣的創(chuàng)作動機、演唱目的所決定的。在《花間集》里,怨女思婦的離別相思之情,觸目皆是?!痘ㄩg》詞人用“玉樓”、“小庭”、“池沼”、“花樹”、“鶯燕”、“鴛鸞”、“闌干”、“簾幕”、“錦屏”、“繡茵”、“冰簟”、“檀枕”、“鈿釵”、“妝奩”、“麝煙”、“蠟淚”等意象,為美麗多情、寂寞憂傷的女性構筑了一個精美而狹小的生活空間。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從春到秋,從夜到曉,一年四季,一日朝暮,孤寂的女子或憑欄遠眺,或門倚黃昏,或輾轉衾裯,或慵對鏡臺,始終處于期待、守候、盼望、失望、落空的無窮循環(huán)之中。雙燕歸來伊人未歸,鱗鴻過處音書全無,借酒消愁而宿酒已醒,夢中相會又被鶯語燕呢、鐘聲漏響驚破好夢……《花間集》中這些衣飾華麗、妝容美艷、儀態(tài)柔婉、心性慵懶的女子,處于情感和欲望不能得到正常滿足的饑渴狀態(tài),經受著無有了時的思念之情的熬煎折磨。這就是多數《花間》情詞抒寫的基本內容,大致形成了一種模式套路,凝成了一種抒情定勢,幾乎無需舉例加以印證說明。
給《花間》詞中的美麗女性造成無盡的情感痛苦的當然是男子?!痘ㄩg》詞中的男子多是放蕩的“風流子”、“醉公子”,女性的痛苦都由此輩的不負責任所致?!痘ㄩg》詞人沒有從更深廣的社會現實和歷史文化方面楔入思考,而是把女性空閨獨守、青春虛度、歲華空耗、相思煩惱、寂寞憂傷的原因,直接歸之于男子。溫庭筠《河傳》“蕩子天涯歸棹遠”,韋莊《天仙子》“玉郎薄幸去無蹤”,顧夐《浣溪沙》“何處不歸音信斷”,孫光憲《虞美人》“天涯一去無消息”,《臨江仙》“杳杳征輪何處去”,魏承班《滿宮花》“玉郎何處狂飲”,《生查子》“何處貪歡樂”,《黃鐘樂》“何事春來君不見”,鹿虔扆《臨江仙》“一自玉郎游冶去”,毛熙震《木蘭花》“一去不歸花又落”,《菩薩蠻》“五陵薄幸無消息”,李珣《望遠行》“玉郎一去負佳期”,《菩薩蠻》“舊歡何處尋”等,所寫都屬此種情形?;ㄩg詞人和詞中的女子,基本上沒有對這些男子作出道德譴責和倫理評判。這是因為,在封建時代的男權社會里,男子的風流放蕩已是常態(tài),為大眾所接受認可。所以,當男子離家出走,浪游不歸,留給空閨獨守的女性的,也只剩下這無以排遣的無盡空虛和寂寞。
(二)女子的覺悟與自救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轆轤回轉的無盡痛苦折磨之中,耽溺情藪的《花間》詞中女子,也有了對異性、對感情、對人生、對命運的某種程度的覺悟,在一派思念憂傷情緒匯聚成的茫茫情海之上,星點漁火般的,閃爍出絲縷稀見的理性光亮。顧夐《虞美人》“舊歡時有夢魂驚。悔多情”,《浣溪沙》“薄情年少悔思量”,均寫女子為情所累的煩惱怨悔。這番悔意,正是女子理性意識開始覺醒的標志。魏承班《菩薩蠻》“少年何事負初心”,寫女子對“少年負心”的困惑疑問。《漁歌子》“少年郎容易別”,觸及了年齡、性別所導致的愛情心理差異。毛熙震《河滿子》“相望只教添悵恨”,是對“相思了無益”的真切感知。孫光憲《浣溪沙》“何處去來狂太甚,空推宿酒睡無厭。爭教人不別猜嫌”,寫女子對男子的責怨和猜嫌?!杜R江仙》“杳杳征輪何處去,離愁別恨千般。不堪心緒正多端”,展示女子的復雜心理?!肚迤綐贰贰敖K是疏狂留不住”,則是女子從一次次痛苦的經歷中總結出的沉痛經驗,是對男人心性的本質認識。《謁金門》最有情感和心理深度:
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揚州初去日。 輕別離,甘拋擲。江上滿帆風疾。卻羨彩鴛三十六,孤鸞還一只。
開口即斷言“留不得”,是知男子去意已決,自己回天無力?!傲舻靡矐獰o益”,則在首句說足說絕后略加轉圜,退一步說,意為即使能留下人,也留不住心,似此雖留又有何益?!皾M帆風疾”,寫男子去程之速,是主觀上欲急去,也是客觀上助其急去,或許這就是所謂“天意”吧,這一句更印證了“留不得”和“留得也應無益”的判斷正確。詞中展現女子別時怨尤無奈、矛盾痛苦的復雜心情,見出對人心和命運、對事物和情感本質的洞察透徹。毛熙震《河滿子》“寂寂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菩薩蠻》“光影暗相催,等閑秋又來”,詞句中流露的時間生命意識,可以看作女子走出蒙昧狀態(tài)的起點。于是,在可能的情況下,女子甚至積極行動起來,嘗試主動改變自己的生存境遇,改變被動承受的命運,尹鶚《菩薩蠻》“上馬出門時,金鞭莫與伊”二句,即寫女子打算藏起馬鞭,試圖阻止天天游樂縱酒的男子出門。這是女子自救的努力,但采取這種抗爭方式實堪悲憫,其間似乎更多嬌妒的意味,顯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也就是說,在女性沒有取得社會、經濟、人格獨立的時代,即便覺醒,也無出路,柔弱的《花間》女子,的確是“無計那他狂耍婿”(顧夐《玉樓春》)的。李珣《臨江仙》“離情別恨,相隔欲何如”,即道出了女子面對生存現實、面對情感命運的終極困惑與無力無奈之感。
(三)男子的相思情戀
當然,《花間》詞中的男子,也不全是“浪子”、“蕩子”。有“怨女”就有“癡男”,從男性角度切入抒情的一些詞作,多表現他們用情的深摯專一。顧夐《浣溪沙》“露白蟾明又到秋”,寫男子對女子的思念?!凹哑谟臅眱蔁o著落的境況,使男子“夢牽情役”,承受著漫長期盼的痛苦熬煎?!坝浀谩倍?,鄭重強調對女子的“泥人”之態(tài),印象深刻,無法忘懷。結句直抒舊事縈心的惆悵之情,讀來十分感人。閻選《浣溪沙》“寂寞流蘇冷繡茵”寫男子單戀。詞中的男子居處環(huán)境描寫,仿佛思婦閨中,女性色彩明顯,折射出《花間》詞人偏嗜陰柔的女性化審美心態(tài)。詞中連用三個典故,比對方為月中仙子、東鄰美女,自認的確不是劉晨阮肇,慨嘆此生無分,表達相思望絕的沉痛心情。特別是韋莊那些帶有自敘傳性質的情詞,如《女冠子》二首、《荷葉杯》二首等,無不情真意摯,深切動人。《荷葉杯》其二: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皭潟扎L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
詞寫一場萍水相逢的短暫情愛,當是韋莊青壯年時代浪游江南的親身經歷。一別之后,音塵斷絕,各自流落異鄉(xiāng),從此再無相見之由。詞中有著動亂時代的濃重陰影,亂世人生,一切均無著落,包括最使人銘心難忘的愛情?!叭缃窬闶钱愢l(xiāng)人,相見更無因”二句,雖出語平淡,實寫盡亂離之悲,真有使人“不堪多讀”的藝術感染力(許昂霄《詞綜偶評》)。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韋莊還在詞中多次寫到自己的“愧意”?!稓w國遙》一起托鳥傳意,抒寫思念江南舊歡之情,表明自己雖身不能歸,但歸心急切。雖夜夜相思,舊歡難忘,然未能中試,無法團聚,心中感到十分愧疚。詞中的“愧”意,是一份非常難得的思想感情。在古代男權社會里,男人對女子任意而為,輕易拋擲,游樂不歸,把不負責任當作風流瀟灑。他們似乎認為這一切天經地義,從來都不曾捫心自問,感到過愧疚。所以,韋莊對空閨獨守的女子所生出的這一份真切的“愧”意,乃是幾千年歷史上稀有的極具人性深度的情感,值得予以充分的重視與肯定。
(四)邂逅生情
《花間》情詞里還有不少表現邂逅生情的作品,并不給人以輕浮之感。如韋莊《思帝鄉(xiāng)》“春日游”,張泌《浣溪沙》“晚逐香車入鳳城”、“小市東門欲雪天”,牛希濟《臨江仙》“柳帶搖風漢水濱”,孫光憲《菩薩蠻》“木綿花映叢祠小”,《生查子》“暖日策花驄”,《風流子》“樓倚長衢欲暮”,李珣《南鄉(xiāng)子》“沙月靜”、“相見處”等皆是。這類作品,讓我們具體了解那一時代人們情感生活的某些真實狀況。因詞中所寫是乍見初遇,第一印象,“一顧難酬覺命輕”,所以往往體驗更為飽滿,情緒更為強烈,創(chuàng)生的美感也更為鮮活。在一些民歌性質的作品中,這種乍見生情被表現得更加淳樸生動。如溫庭筠《河傳》“江畔,相喚”,詞寫采蓮女的微妙心理反應。從漢樂府《江南》起,南國水鄉(xiāng)女子的采蓮勞動,就是和愛情相伴而生的,歷代采蓮類詩詞,大多同時兼具勞歌和情歌性質,此詞亦不例外?!澳前哆叀辈鍧M鮮花的船上“少年”,吸引采蓮女的注意力從勞動轉向愛情。紅袖飄舉、玉腕低垂的少女,此刻已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當濃密的柳絲遮住少年的身影,采蓮女一時竟有“斷腸”之感。她不知道“那岸邊”的少年晚歸去向,心里溢滿惆悵失落。此詞曉起晚收,描寫采蓮女一天的勞動和愛情生活,參差錯落的體式,質樸自然的語言,帶有清新的江南民歌氣息?;矢λ伞恫缮徸印纺懖缮徤倥膵尚咧畱B(tài):
船動湖光滟滟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秋日荷塘,波光瀲滟,采蓮少女偶一抬頭,便被水邊少年的風姿深深吸引,一時忘記劃船,頻頻看覷??吹饺朊?,少女竟然下意識地隔水向著少年拋擲“蓮子”,主動示愛。結果被人看見了,她才驀然驚覺,羞澀不已。詞作通過動作、表情、細節(jié)描寫,展示情竇初開的少女愛情心理,生動傳神。采蓮女的“貪看”,是未經世俗戕害的人類天性之自然流露,渾金璞玉,無比美好。生逢唐代社會,又處江南民間,禮教的束縛較為寬松,所以才有詞中少女那份令人著迷的天真爛漫,這是青春生命自由舒展的原始狀態(tài)。緣此,這首《采蓮子》雖是文人詞,但其清新質樸的風格,更像是一首采蓮民歌。再如李珣的《南鄉(xiāng)子》其七:“沙月靜,水煙輕。芰荷香里夜船行。綠鬟紅臉誰家女。遙相顧。緩唱棹歌極浦去?!痹~寫月夜行船,邂逅相遇。擦舷而過時的偶遇一瞥,綠鬟紅臉,已自印象鮮明,遙相回顧,似覺牽情不舍。這是一種愛情的“前發(fā)生”狀態(tài),纖塵不染,見出人性之純真自然。他的《南鄉(xiāng)子》其十,表現的男女愛情方式很有風俗畫意味:
相見處,晚晴天。刺桐花下越臺前。暗里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
詞作染有鮮明的地域、民俗色彩。越王臺前的刺桐花下,一對男女乍見生情,少女暗里回眸,頻送秋波,“目成”之后,贈以翠羽。自己則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騎象先過河那邊等待去了。這里所寫南粵地方青年男女的愛情,既不同于《花間》文人的狹邪艷遇,也沒有中土那么多的禮教束縛,它健康而又樸實,含蓄而又大膽。尤其是那位騎象約會的少女形象,在古典詩詞中實屬絕無僅有。此詞所寫與歐陽炯《南鄉(xiāng)子》“水上游人沙上女?;仡?。笑指芭蕉林里住”情形略相仿佛,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情愛的泛化
《花間》詞中的情愛表現,具有明顯的泛化傾向。在《花間》詞人的筆下,竟然出現了艷情化的“宮怨”文本。尹鶚的《滿宮花》寫“風流帝子不歸來”,詞中的“帝子”竟是冶游尋歡的“浪子”,這樣的寫法前所未有。宗教題材的作品,更是大面積染上了濃重的艷情色彩。如《女冠子》、《臨江仙》、《河瀆神》、《天仙子》、《巫山一段云》諸調,各家雖大多題詠本調,但就題發(fā)揮之時,往往和男女之情夾纏不清,透射出已融入《花間》詞人潛意識的荒荒云雨之欲和戀戀紅塵之念?!痘ㄩg》詞人和詞中男女,皆為“本我”而非“超我”,他們的人格真面,在這類似“化裝舞會”的詞作里,被讀者看覷得愈加清晰。這類詞中,僅少數作品如薛昭蘊《女冠子》“求仙去也”、鹿虔扆《女冠子》“步虛壇上”、李珣《女冠子》“星高月午”純寫女冠修道;張泌《臨江仙》“煙收湘渚秋江靜”為“詠水仙之雅調”,毛文錫《臨江仙》“暮蟬聲盡落斜陽”詠湘妃而有“騷雅之意”,俱屬難得。至于溫庭筠兩首《女冠子》,雖不涉艷情,但他筆下的“女冠”,艷美嬌媚,除將場景從閨房庭院轉換為道觀,實和世俗女子無異。韋莊的《女冠子》二首則干脆“跑題”,完全撇開“女冠”,直寫他自己的愛情經歷去了。此類作品的大多數,都是借宗教題材寫世間男女之情,能如毛熙震《女冠子》“碧桃紅杏”、“修蛾慢臉”二首做到“艷而不俗”,已是不易。牛嶠的《菩薩蠻》“畫屏重疊巫陽翠”,用巫山云雨典故寫瞿塘賈客的艷思:“風流今古隔。虛作瞿唐客?!闭撜咴u曰“文人無賴,至馳思杳冥”,“太涉淫穢”(賀裳《皺水軒詞筌》)。牛希濟的《臨江仙》“江繞黃陵春廟閑”詠湘妃之事,后結“風流皆道勝人間。須知狂客,判死為紅顏”,忽作癡狂情語,雖“妙在語拙而情深。然以詠二妃廟,又頗覺其不倫”(李冰若《栩莊漫記》)。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一是因《花間》小詞乃應歌之具,雖神圣莊嚴,亦須艷情點染,如此方合歌酒歡場所需。于是就有了這與整首詞情不諧、跡近褻瀆的詞句。二是自上古時代起,民俗宗教活動中多有誘發(fā)男女交接生情之事,這在《詩經》的《桑中》、《溱洧》,《楚辭》的《九歌》里,早有表現?!痘ㄩg集》此類詞作紛紛將宗教題材艷情化,既符合唐五代道教修習者的實際,又迎合了歌宴酒席上演唱者的需要;在最深的層次上,則是上古民俗的原始記憶在詞人心理積淀中的下意識流露。
(六)情詞中的極艷之作
《花間》情詞中還有一些較為“特殊”的作品,亦需在此略作評介。牛嶠《菩薩蠻》“玉樓冰簟鴛鴦錦”,一起單刀直入,正面描寫床笫歡愛場面,此等筆法,即《花間》詞中亦所僅見。結二句“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乃“決絕盡頭”語,與李煜“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意近。這一結“雖只十字,可抵千言萬語”(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釋》)。對這首詞,在看到它“艷冶極矣”(李冰若《栩莊漫記》)、“艷語無以復加”(彭孫遹《金粟詞話》)的同時,更應該感受它所表現出的攝人心魄的人性和感情的力量。如仿照湯顯祖《牡丹亭·題詞》的語氣,似應贊之曰:“如詞中女子者,真可謂有情之人矣。”歐陽炯《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亦寫床笫之歡,與牛嶠《菩薩蠻》同為《花間》艷詞中“尤艷”者。歐陽炯是《花間集序》的作者,此詞典型地體現了序中“南朝宮體”、“北里倡風”的詞學主張,被況周頤評為“自有艷詞以來,殆莫艷于此矣”(《蕙風詞話》卷二)。影響下及宋代柳永、黃庭堅及清代孫原湘等人的艷情俗詞。好在此詞雖“敘情淋漓盡態(tài),而著語尚有分寸”(李冰若《栩莊漫記》),比之柳七、黃九此類詞作的“粗俗不堪”,終有文野之分。處理此等題材,非十分膽量和筆力,自是難以措手,故而獲致“重拙大”之褒賞。站在道學和道德立場上看,此詞的是“淫詞”。若換以平常心看待,其實也不過俗話說的“久別勝新婚”罷了,并無甚奇處。紅塵俗世,欲海眾生,似正未免于此。和凝《柳枝》寫耳鬢廝磨、“黛眉偎破”之親昵?!白韥硪p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二句,與李煜《一斛珠》所寫“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相似,而更加大膽放恣。閻選《虞美人》寫男女幽會恣情狂歡,“臂留檀印齒痕香”七字艷極,是一個銘心難忘又難以言喻的細節(jié)。還有李珣《虞美人》“金籠鸚報天將曙”寫偷歡起遲,孫光憲《浣溪沙》“烏帽斜欹倒佩魚”寫青樓冶游,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艷”了。難怪陸游讀罷《花間集》,要發(fā)出“士大夫乃流宕至此”(汲古閣本《花間集》陸游跋)的感嘆。此類詞作的認識價值大于審美價值,有了這一類詞,可以讓人了解彼一時代社會生活的全部。還有尹鶚的《醉公子》“暮煙籠蘚砌”,描寫盡日尋春的公子月夜歸來,爛醉如泥,全仗妻子攙扶方能行走。結句“何處惱佳人。檀痕衣上新”,寫妻子攙扶時發(fā)現丈夫衣服上留有唇膏印痕,讓她氣惱莫名。這是一個很有表現力的細節(jié)描寫,以其“低俗”而更富生活氣息,甚至可以溝通現代社會的某些場景。如不站在道德立場說話,就應該承認:日常生活,俗世男女,舊恩新怨,無非如此。這個細節(jié)倒是能讓讀者對人性本能、家庭關系和夫妻倫理,會心莞爾。
(七)《花間》情詞的深層內涵
《花間》情詞雖有少數浮薄之作,但多數作品并未停留在追逐欲望滿足的淺層次,而是由欲到情,表現出人類愛情心理中專注思念的憂傷寂寞之美。這些情詞中的男女主人公,大都具有精神向度與心理深度。溫庭筠《更漏子》“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韋莊《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殘”,《應天長》“夜夜綠窗風雨,斷腸君信否”,《荷葉杯》“碧天無路信難通”,《思帝鄉(xiāng)》“說盡人間天上,兩心知”,顧夐《玉樓春》“鎮(zhèn)長獨立到黃昏”,《醉公子》“衰柳數聲蟬。銷魂似去年”,孫光憲《更漏子》“此情江海深”等,皆情深一往,執(zhí)著不渝。張泌《浣溪沙》“此情誰會倚斜陽”,毛熙震《河滿子》“獨倚朱扉閑立,誰知別有深情”,孫光憲《浣溪沙》“蕙心無處與人同”,均是情有獨鐘,意有專屬,芳心自持,幽獨自守,非浮花浪蕊所可比數。還有兩處文本里出現了“詩”字,它們是顧夐《荷葉杯》“我憶君詩最苦。知否。字字盡關心。紅箋寫寄表情深”,魏承班《訴衷情》“高歌宴罷月初盈。詩情引恨情”?!霸姟辈粌H是由欲到情遷移升華的結晶,同時也表征著人的情感、精神品位之高度。
《花間》情詞的精神向度與心理深度,或體現為詞人想像力的展開,或落實到表現手法的層面。前者如毛文錫的《醉花間》其二:
深相憶。莫相憶。相憶情難極。銀漢是紅墻,一帶遙相隔。 金盤珠露滴。兩岸榆花白。風搖玉佩清,今夕為何夕。
喻一道“紅墻”為迢迢“銀漢”,然后就天上七夕展開美麗的想像。一首言情小詞,“創(chuàng)意奇聳”,神思飛越,鑿空亂道,構建出如此奇幻縹緲的境界,可見《花間》情詞的精神空間是無邊延展的,并非只局限于“閨閣衽席之間”。沈初《蘭韻堂集》評此詞為“絕調”,認為“晚唐風格無逾此,莫道詩家降格還”,即強調這首《醉花間》詞格之高。后者如和凝《臨江仙》:
披袍窣地紅宮錦,鶯語時囀輕音。碧羅冠子穩(wěn)犀簪。鳳皇雙飐步搖金?! 〖」羌殑蚣t玉軟,臉波微送春心。嬌羞不肯入鴛衾。蘭膏光里兩情深。
詞中對女子妝容儀態(tài)風韻的鋪寫形容,都屬《花間》慣見的俗人俗事、俗情俗筆。結二句于俗中見不俗,關鍵時刻,不曾手滑。按照萊辛《拉奧孔》的美學理論,這叫“接近頂點,不到頂點”的寫法,留有余地,既免除了詞筆可能沾染的穢褻,又利于讀者去想像和回味?!疤m膏光里兩情深”一句,由實入虛,動中取靜,仿佛燥熱時拂過的一絲涼風,蘭膏光影里,達成了由“欲”到“情”的過濾和升華,使一首描寫男女合歡的“奇艷絕倫”之形而下情詞,不僅“能狀難狀之情景”,更獲致了男女相悅之事不可或缺的某種情感和精神內涵。而這一點,正是往往膠著于女子容貌服飾工細描畫的溫詞所欠缺的,論者認為“飛卿所不逮”(李冰若《栩莊漫記》)者,當在于此。至如張泌《浣溪沙》其六:
枕障熏爐隔繡幃。二年終日兩相思。杏花明月始應知?! √焐先碎g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黃昏微雨畫簾垂。
《花間》情詞對精神向度和心理深度的表現,到此已是“蔑以加矣”。天上人間無處尋覓蹤跡,舊歡新愁齊聚夢醒之時,可謂訴盡相思悲愴,真乃“不惜以金針度盡世人者也”(李冰若《栩莊漫記》)。此等筆力,直欲將古今癡情之人一網打盡。詞筆已然觸及人類面對兩性情感的終極迷惘,讓人感嘆“一陰一陽之謂道”,措語猶淺。
這樣,我們就可以把話題進一步引向深入。在《花間集》眾多看似淺近世俗的情詞里,含蘊著一些容易被忽略的比情感心理更深層次的內容。《花間》情詞總是借助描寫客觀的季節(jié)、天氣、時令、花柳、禽鳥,來烘托、喚起人的主觀情緒,將情感與季節(jié)、心理與風物對接。如孫光憲《虞美人》“翠檐愁聽乳禽聲。此時春態(tài)暗關情。獨難平”,檐間雛鳥叫聲,觸動女子的懷春之情,讓她心潮難平。季節(jié)與人情之間,有著深刻的內在感應。顧夐《虞美人》“深閨春色勞思想。恨共春蕪長”,春色與春思相伴,春恨與春草共生,季節(jié)與人,物色與人情,綰合一處,打成一片,到此地步,奚分景語抑或情語,客體抑或主體。和凝《菩薩蠻》“越梅半拆輕寒里”,寫閨中春思。半拆的梅花,是逗起閨婦思情的因由。暖風吹開杏花,飄蕩游絲,則暗示閨婦春思興發(fā),心旌搖漾。詞作也是把懷春之情放置于季節(jié)的背景之上加以表現的。所以說,要想真正探得《花間》情詞主客對應的深度內蘊,需從“比德論”入手,將一般性的理解詮釋,上升到人與自然異質同構的生命哲學高度。
《花間》情詞是詞史上“詞為艷科”這一理論觀點形成的基礎。李冰若先生《栩莊漫記》、吳世昌先生《詩詞論叢》、詹安泰先生《宋詞散論》皆分《花間》詞人為各具特色之三派,但在寫作艷麗情詞這一點上,十八家卻表現出了高度的相似性,共同組成一個“《花間》派”。溫庭筠詞“精艷絕人”(劉熙載《藝概》),韋莊詞“凄艷入人骨髓,飛卿之流亞也”(陳廷焯《云韶集》),皇甫松詞“凄艷似飛卿”(陳廷焯《云韶集》),薛昭蘊詞“雅近韋相,清綺精艷”(李冰若《栩莊漫記》),牛嶠詞“大體皆瑩艷縟麗,近于飛卿”(李冰若《栩莊漫記》),張泌詞“時有幽艷語”(沈雄《古今詞話》),毛文錫詞“尤工艷語”(吳任臣《十國春秋》),牛希濟詞“辭藻富麗,方諸乃叔,有過之無不及”(姜方錟《蜀詞人評傳》),歐陽炯詞“艷而質,質而愈艷”(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和凝詞“自是《花間》一大家,其詞有清秀處,有富艷處,蓋介乎溫韋之間也”(李冰若《栩莊漫記》),顧夐詞“五十五首,皆艷詞也。濃淡疏密,一歸于艷。五代艷詞之上乘也”(況周頤語,轉引自李冰若《花間集評注》),孫光憲詞“以香艷秾縟見長,亦《花間》之雋也”(姜方錟《蜀詞人評傳》),魏承班詞“濃艷處近飛卿”(李冰若《栩莊漫記》),鹿虔扆《思越人》“詞雖凄麗,尚非《臨江仙》之比也”(吳任臣《十國春秋》),閻選詞“語多側艷,頗近溫尉一派,然意多平衍,蓋與毛文錫伯仲耳”(李冰若《栩莊漫記》),尹鶚詞“多艷冶態(tài)”(張德瀛《詞征》),毛熙震詞“艷處、質處并近溫方城?!蚬P艷而凝,或體麗而清,其于五季卓然名家矣”(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李珣詞“不純以婉艷為長”(姜方錟《蜀詞人評傳》)。上引評點顯示:溫韋而下,諸家詞或近溫或近韋,雖各有偏勝,但詞情“艷麗”則是相同的。正是肇基于《花間》情詞題材、語言、風格之“艷麗”,才形成了詞學領域“詞為艷科”、“別是一家”的詞體觀,影響并制約著此后千年詞史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批評。尊《花間集》為“倚聲填詞之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其誰曰不宜!
三、題材內容的豐富性
如果《花間》詞僅如上節(jié)所論,只在男女情愛的天地里打轉的話,那么其所表現的題材領域確實太過狹窄。愛情雖然是文學藝術的永恒主題,但畢竟遠不是生活的全部,因此不應該也不可能成為文學藝術表現的全部內容。說《花間集》是女性和愛情的世界,只是言其大略。情詞在《花間集》里占有壓倒的比重,是不爭的事實,但其他類別的詞作,諸如邊塞題材、隱逸題材、懷古題材、宗教題材、南粵風土、農村風光、科舉取士等,也都多少不同地進入了《花間》詞人題材攝取的視閾,在《花間》詞人靈妙的筆下,得到了相當出色的表現,值得讀《花間》情詞產生“審美疲勞”的讀者,予以特別的關注。
(一)邊塞詞
例之唐代邊塞詩,這一題材類別包含描寫邊塞風光、戰(zhàn)爭生活,表現戍邊將士的愛國情感和英雄精神,抒發(fā)征人思婦兩地相思之情等方面。按這個標準比照《花間》詞,計有溫庭筠的《定西番》“漢使昔年別離”、“細雨曉鶯春晚”,《遐方怨》“憑繡檻”,《蕃女怨》“萬枝香雪開已遍”、“磧南沙上驚雁起”,《訴衷情》“鶯語花舞”,韋莊《木蘭花》“獨上小樓春欲暮”,牛嶠《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河滿子》“紅粉樓前月照”,顧夐《遐方怨》“簾影細”,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定西番》“雞鹿山前游騎”、“帝子枕前秋夜”,毛文錫《醉花間》“休相問”等十五首作品,屬于邊塞詞性質。這些詞不排除詠題調的因素,詞人們也未必有過邊塞生活的實際體驗,大都屬于模擬邊塞詩文本的“互文性”寫作。但像溫庭筠《蕃女怨》“磧南沙上驚雁起”,牛嶠《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定西番》“雞鹿山前游騎”諸作,意象、風格、情調與唐代邊塞詩幾無差別,藝術造詣還是相當高的。戍邊征戰(zhàn)之事,征人思婦之情,在邊塞詩中已是司空見慣,將其引入詞中,則有著拓展題材領域、增富美感風格的特殊意義。牛嶠《定西番》寫征人鄉(xiāng)愁,上下片分別使用望月思鄉(xiāng)、遠望當歸的原型模式,描寫邊關月夜、拂曉的荒寒之景,抒發(fā)征人苦寒思鄉(xiāng)之情,仿佛“盛唐諸公《塞下曲》”(卓人月《古今詞統》)。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抒寫戰(zhàn)爭給人民生活和情感造成的痛苦。上片著眼征夫,下片轉寫思婦。“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路”、“胡霜千里白”等句子,類似于溫庭筠《蕃女怨》的“磧南沙上驚雁起。飛雪千里”,皆為《花間》小詞中罕見之壯闊境界。湯顯祖譽之為“三疊之《出塞曲》,而長短句之《吊古戰(zhàn)場文》也。再讀不禁鼻酸”(湯評本《花間集》卷三)。孫光憲《定西番》描寫邊關騎將的矯健身手,如一幀剪影,畫面感很強,異域色彩和戰(zhàn)爭氣氛濃郁。詞中特寫騎將弓開滿月、仰射飛鴻的颯爽英姿,見其性格豪邁,武藝高強。小詞一改《花間》綺靡香軟的格調,抒寫一種奮發(fā)蹈厲的昂揚情懷,強烈的英雄氣質與浪漫的美感風格,有類盛唐邊塞詩。毛文錫《甘州遍》則正面描寫邊塞征戰(zhàn):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云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 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zhàn)馬血沾蹄。破蕃奚。鳳皇詔下,步步躡丹梯。
上片總寫邊地景色,視覺聽覺雙管齊下,一派肅殺悲涼之氣。下片具體描寫青冢之北、黑山以西的嚴酷環(huán)境和慘烈戰(zhàn)事,表現戍邊將士浴血奮戰(zhàn)、不怕犧牲的英勇精神。結以破敵立功,朝廷封賞,洋溢的喜氣與邊塞的殺氣,形成鮮明對比。這詞尾的一抹亮色,是征人的理想,也是“供奉內廷”的需要。總體上把握《花間》邊塞詞,有幾點需要說明:一是這些詞中處理的邊塞題材,形成的蒼茫意境和悲壯風格,是對《花間》詞境的突破,實屬難能可貴;二是這類詞影響下及宋詞的邊塞、戰(zhàn)爭題材寫作,在詞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三是《花間》詞人,生活在偏安一隅、花圍錦陣的西蜀小朝廷治下,多無邊塞生活的閱歷體驗,這類寫作皆是對前代邊塞詩意象、語匯、意境、風格的襲取,帶有程度不同的仿寫擬作的互文性質;四是《花間》詞人審美心理和價值取向的多面性,他們在某些時候也會產生對壯美境界和壯烈人生的向慕,于是邊塞詞寫作就成為他們這種需求的有效滿足方式;最后一點,說出可能稍顯刻薄,那就是本無雄圖遠略、經營心力的偏安小朝廷,以及供職在這小朝廷里的士大夫文人,也需要一種哪怕虛幻的宏大功業(yè)和壯偉人生,來安慰自己,提振精神。如此說來,《花間集》中這類邊塞詞寫作,就帶有某種“意淫”的反諷意味。
(二)懷古詞
韋莊《河傳》“何處煙雨”,薛昭蘊《浣溪沙》“傾國傾城恨有余”,毛文錫《柳含煙》“隋堤柳”,歐陽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和凝《臨江仙》“海棠香老春江晚”,孫光憲《河傳》“太平天子”、“柳拖金縷”,《后庭花》“景陽鐘動宮鶯囀”、“石城依舊空江國”,《思越人》“古臺平”、“渚蓮枯”,《楊柳枝》“萬株枯槁怨亡隋”,鹿虔扆《臨江仙》“金鎖重門荒苑靜”,毛熙震《臨江仙》“南齊天子寵嬋娟”,《后庭花》“鶯啼燕語芳菲節(jié)”,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等十六首詞,內容上屬于詠史懷古性質。其中,薛昭蘊《浣溪沙》“傾國傾城恨有余”,韋莊《河傳》“何處煙雨”,歐陽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孫光憲《河傳》“太平天子”、《思越人》“古臺平”、“渚蓮枯”,鹿虔扆《臨江仙》“金鎖重門荒苑靜”,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幾首,堪稱佳作,藝術水準不低于唐代詠史懷古詩,影響下及宋人柳永《雙聲子》“晚天蕭索”、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同類詞作。韋莊《河傳》以“何處煙雨”的凄迷之景,領起隋煬帝龍舟游幸江都的盛況。結句“古今愁”三字,勾連歷史與現實,“化實為空,以盛映衰”,抒發(fā)吊古傷今之意和興亡盛衰之感,與起句的煙雨凄迷之景相呼應。詞作感慨蒼涼,陳廷焯認為韋莊“《浣花集》中,此詞最有骨”(《云韶集》)。孫光憲《河傳》亦詠煬帝開河南游、逸豫亡國的歷史,以為現實的戒鑒。全詞“妙在‘燒空’二字一轉,使上文花團錦簇,頓形消滅”,這種結構藝術,“蓋出自太白‘越王勾踐破吳歸’一詩”(李冰若《栩莊漫記》)。孫光憲《思越人》二首皆詠西施舊事,抒發(fā)思古幽情。尤其是第二首,描寫吳王宮苑蓮枯樹老、蕙死蘭愁,大似李賀詩中“荒國隳殿、丘壟莄莽”的敗落境界,其字面句法也是李賀式的。結二句用“風流傷心”概括西施舊事和吳宮舊地,進一步抒寫詞人懷古的銷魂感受。這種疏冷而又凄艷俊逸的詞筆,為孫光憲所獨有。歐陽炯《江城子》詠金陵六朝興亡,抒今昔盛衰的悲涼之感: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沼泄锰K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此詞感情極沉郁,表現上卻能蘊藉空靈,用晚日、岸草、落霞、逝水、明月,略加點染襯托,而不落得過實,說得過重,既臻于懷古之佳境,又無礙小詞之體段,允稱合作。鹿虔扆《臨江仙》抒亡國感傷。此詞寫法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借助景物描寫,抒發(fā)詞人憑吊故國的《黍離》之悲,“但寫景物而情在其中”,可謂“善言情者”(況周頤《蕙風詞話》)。李珣《巫山一段云》詠本調,由神女廟帶出細腰宮。“云雨朝暮”寫神女,“煙花春秋”寫宮人,而又互文見義,彼此映襯,見出襄王靈王,同一荒淫。而時序流轉,神人皆空,往事如煙,古今一慨?!疤湓澈伪亟轮邸P锌妥远喑睢倍湟唤Y,“語淺情深”,而意蘊曲折,令人低回。
上述詠史懷古詞出現在《花間集》里,說明《花間》詞人并沒有完全忘記現實,古代士人究心治亂、憂念天下的傳統,在頻繁出入于歌宴舞席的《花間》詞人身上,還能依稀看到。歷史意識是一種理性意識和憂患意識,它維系著《花間》詞人愛河戲水而不至于沉淪滅頂。當然,我們在給予這些詞作以較高評價的同時,也應該看到,畢竟是《花間集》里的詠史懷古詞,所以沾染《花間》艷色在所不免,孫光憲《河傳》其二很能說明問題,詞寫煬帝荒淫導致中原鼎沸、天下大亂的嚴重后果,煬帝身死國亡,社稷無主。詞意本甚沉痛,卻忽然嵌入“桃葉”一句晉人艷事,“襞花箋”四句綺辭艷語。一首懷古詞,結以艷情,正見《花間》本色。
(三)南粵風土詞
包括歐陽炯《南鄉(xiāng)子》八首,李珣《南鄉(xiāng)子》十首,加上毛文錫《中興樂》“豆蔻花繁煙艷深”、孫光憲《菩薩蠻》“青巖碧洞經朝雨”、《八拍蠻》“孔雀尾拖金線長”三首,共計二十一首。在“采麗競繁”的《花間》詞林,以歐陽炯、李珣《南鄉(xiāng)子》為代表的南粵風土詞,用樸素清新的筆調描寫南粵風光,是兩組有著特殊認識和審美價值的作品。組詞中的地名意象如“越南”、“南中”、“越王臺”、“采香洞”等,動植物意象如“孔雀”、“大象”、“猩猩”、“珍珠”、“紅豆”、“荔枝”、“豆蔻”、“桄榔”、“椰子”等,在古典詩詞意象系列里較少出現,富有鮮明的南粵地域特色,洋溢著濃郁的異域情調,讀之新人耳目。如歐陽炯的《南鄉(xiāng)子》其三:
岸遠沙平。日斜歸路晚霞明??兹缸詰z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
詞寫孔雀“顧影自憐”的細節(jié),生動地表現了孔雀這種禽鳥的個性神態(tài),頗富情趣。同時也寫出了南粵土人和野生動物相安一處、友好睦鄰的原始親和關系,民風之良善淳樸,不難從中想見。李珣的《南鄉(xiāng)子》之十四、孫光憲的《八拍蠻》也寫到孔雀,似都不及此首寫得成功。再看李珣的《南鄉(xiāng)子》其三:
歸路近,扣舷歌。采真珠處水風多。曲岸小橋山月過。煙深鎖。豆蔻花垂千萬朵。
詞寫采珠晚歸。比之采蓮,采珠是更富于南中地方色彩的勞動。吹著水風,沐著煙月,穿過豆蔻萬朵的曲岸小橋,扁舟棹歌、悠然歸來的情景,洋溢著收獲的快樂氣息。詞里的豆蔻花和珍珠,都是南中特有的地域風物意象。
歐陽炯和李珣這兩組“皆紀嶺海風土,語義與《竹枝》為近”(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附錄》)的《南鄉(xiāng)子》組詞,俞陛云先生稱其“為詞家特開新采”,唐圭璋先生評曰“開《花間集》之新境”,都肯定了它們拓寬《花間》詞題材領域的功勞。歐陽炯一方面在《花間集序》中煽揚“宮體倡風”,寫作艷詞;同時又有《南鄉(xiāng)子》這樣的詠寫南粵風土民俗之詞。這說明《花間》詞人的美感趣味和《花間》詞作的取材范圍還是相當寬泛的,并不僅僅局限于艷情一隅。
(四)隱逸詞
《花間集》里,還有八首吟詠江湖漁樂的隱逸題材詞作,它們是和凝的《漁父》“白芷汀寒立鷺鷥”,顧夐的《漁歌子》“曉風清”,孫光憲的《漁歌子》“草芊芊”、“泛流螢”,李珣的《漁歌子》“楚山青”、“荻花秋”、“柳垂絲”、“九嶷山”。李珣的《南鄉(xiāng)子》“云帶雨”一首,也可視同隱逸詞。孫光憲的兩首《漁歌子》,寫江湖月夜泛舟之樂,表達詞人遺落世務、瀟灑出塵之想,閑適疏曠,論者嘆賞其“竟奪了張志和、張季鷹坐位,忒覺狠些”(湯顯祖評《花間集》卷四)??此摹稘O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邊草色連波漲。沿蓼岸,泊楓汀,天際玉輪初上?! 】巯细瑁摌O望。槳聲伊軋知何向。黃鵠叫,白鷗眠,誰似儂家疏曠。
一輪皓月從天際升起,水月上下一片空明。如此美好的湖光月色,讓漁父情不自禁地蕩舟湖上,賞玩水月之美?!爸蜗颉比郑姵鰸O父信舟而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湖光月色,無非美景,娛目賞心,是處皆可,這種無目的而合目的的狀態(tài),正是審美陶醉的美妙境界。李珣四首《漁歌子》,皆“緣題自抒胸境,灑然高逸”(李冰若《栩莊漫記》),當作于“蜀亡不仕”以后。看他的《漁歌子》其三:
柳垂絲,花滿樹。鶯啼楚岸春天暮。棹輕舟,出深浦。緩唱漁歌歸去?! ×T垂綸,還酌醑。孤村遙指云遮處。下長汀,臨淺渡。驚起一行沙鷺。
詞寫漁父晚歸情景。白描手法,清新明麗,通篇寫景,不著議論,因而更饒江湖漁樂之逸氣,幾可與張志和“斜風細雨不須歸”比美,允推同調四首之“尤佳”者。李珣組詞里的“漁父”,將醉鄉(xiāng)和白云鄉(xiāng)融合為一,在江湖中為自己覓得了避難逍遙之所。這里有魚羹稻飯可以療饑,有滿架圖書可以醫(yī)俗。漁父既已忘卻人間名利榮辱、是非曲直,身心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我解放,擺去物累,舒展自由。于是,九嶷三湘,云間月里,清琴寄情,綠酒助興,信流東西,烏有定止,無往而非快活之地也。其游戲人生、逍遙自放的旨趣,有著明顯的道家思想影響痕跡。這等高逸的行為方式、價值取向和生命境界,自非《花間》艷詞所能拘囿,故而瞿髯贊曰:“波斯估客醉巫山,一棹悠然泊水灣。唱到玄真漁父曲,數聲清越出《花間》?!保ㄏ某袪c《論詞絕句》)《花間集》里這八首隱逸題材詞作,影響下及宋代朱敦儒、向子等人。
(五)科舉詞等
唐五代科考,進士錄取名額很少,成進士極為不易?!叭巳四茉姟钡奶迫擞痔貏e看重“以詩賦取士”的進士科,而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法。士子一旦中試,便如落籜成竹,奔波化龍,即刻被視為“一品白衫”(王定?!短妻浴罚??!痘ㄩg》詞里,也定格了新進士們“得意正當年”的“影像”。韋莊《喜遷鶯》“人洶洶”、“街鼓動”,和凝《小重山》“正是神京爛漫時”,薛昭蘊《喜遷鶯》“殘蟾落”、“金門曉”、“清明節(jié)”等六詞,均寫科舉題材。如果放寬尺度,還可以加進和凝《柳枝》“鵲橋初就咽銀河”一首。綜合這些詞,內容上涉及了禮部南院五更放榜、舉子看榜,成進士者杏園探花、曲江歡宴、跨馬游街,以及貴家女眷扎結彩樓、萬人空巷爭睹新進士風采等唐五代科舉故實。這些詞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一舉成名的新科進士們,那種抑制不住、難以形容的得意和快樂。縱馬馳騁在京城大道上,恍惚登上天界,置身云霄?;乜粗械谇暗碾[居生活,感覺直如塵土一般微不足道。“休羨谷中鶯”,表現的就是唐五代時期士子們熱衷科名的普遍價值取向。
宗教題材也是《花間》詞中大宗,有近四十首作品,這類詞多染艷情色彩,實同《花間》情詞,僅有四五首不涉男女私情。上文談《花間》詞情愛泛化時已言及,此處不贅。以上幾類之外,《花間集》中尚有孫光憲的《風流子》值得拈出一看:
茅舍槿籬溪曲。雞犬自南自北。菰葉長,水葓開,門外春波漲淥。聽織。聲促。軋軋鳴梭穿屋。
此詞寫農村田園生活,仿佛“一小《桃花源記》”(鐘本《花間集》評語)。論者指出此詞“擴放《花間》詞境”的意義(李冰若《栩莊漫記》),其影響下及宋代蘇辛等人的農村題材詞作。
其余還有毛文錫《浣溪沙》“七夕年年信不違”寫節(jié)令;毛文錫《酒泉子》“綠樹春深”,毛熙震《菩薩蠻》“繡簾高軸臨塘看”,寫時間生命意識;皇甫松《摘得新》二首、韋莊《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天仙子》“深夜歸來長酩酊”寫及時行樂,抒人生感慨;皇甫松《夢江南》“蘭燼落”、韋莊《清平樂》“春愁南陌”寫游子鄉(xiāng)愁;溫庭筠《酒泉子》“日映紗窗”、“楚女不歸”寫游女鄉(xiāng)思;毛文錫《月宮春》“水精簾里桂花開”寫神話想像;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萬木芳”寫都市繁華,影響下及宋代柳永的都市詞;毛文錫《甘州遍》寫游春,旨歸于頌圣,也滲透到宋詞中的同類寫作;韋莊《河傳》“春晚,風暖”、“錦浦,春女”,寫游春賞景;溫庭筠《楊柳枝》“南內墻東”、“館娃宮外”、“御柳如絲”,和凝《望梅花》“春草全無消息”,孫光憲《楊柳枝》“閶門風暖”、“有池有榭”、“根柢雖然”、“萬株枯槁”,《望梅花》“數枝開與短墻平”,李珣《酒泉子》“秋月嬋娟”,毛文錫《柳含煙》“河橋柳”、“章臺柳”、“御溝柳”,《接賢賓》“香韉鏤襜五花驄”,《喜遷鶯》“芳春景”,《贊成功》“海棠未坼”,張泌《臨江仙》“煙收湘渚秋江靜”、《河傳》“紅杏”,牛嶠《夢江南》“銜泥燕”,《柳枝》五首,皆為詠物之詞;皇甫松《浪淘沙》“灘頭細草接疏林”寫滄桑之感,“蠻歌豆蔻北人愁”寫北人旅愁;溫庭筠《更漏子》“背江樓,臨海月”,李珣《河傳》“去去,何處”,寫羈旅行役;溫庭筠《清平樂》“洛陽愁絕”,韋莊《上行杯》“芳草灞陵春岸”,孫光憲《浣溪沙》“蓼岸風多橘柚香”、《上行杯》“草草離亭鞍馬”、“離棹逡巡欲動”,牛嶠《江城子》“極浦煙消水鳥飛”,薛昭蘊《浣溪沙》“江館清秋纜客船”、“握手河橋柳似金”,寫故人送別;毛熙震《浣溪沙》“暮春黃鶯下砌前”,張泌《河瀆神》“古樹噪寒鴉”,張泌《南歌子》“柳色遮樓暗”,系純粹寫景;溫庭筠《荷葉杯》“一點露珠凝冷”、“鏡水夜來秋月”,皇甫松《竹枝》“菡萏香連十頃陂”寫采蓮少女;孫光憲《竹枝》“門前春水白花”寫船家風俗等。以上約六十首詞作,雖某些篇略沾艷色,但都算不上真正的情詞。
綜上各類,《花間集》中的非艷情詞計有一百二十首左右,比重超過《花間集》總首數的五分之一,這個比例已經不算很小?!痘ㄩg》詞“題材狹窄”云者,看來也只能是相對而言了。由上面的簡單分類評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花間》詞的取材范圍,和歷代古典詩詞基本是一致的,并不顯得特別狹窄。我們不能囿于成見,戴著一副“有色”眼鏡去看《花間集》,而應該通過扎實具體的分析比量,實事求是地給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其實,真正有特殊價值、全新美感的作品,不一定非得占到多數,比如開豪放詞風的東坡詞,真正能稱得上豪放的作品,在存詞總數三百五六十首的《東坡樂府》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二十首。但這并不影響豪放詞風的形成,并不影響東坡詞“自是一家”(蘇軾《與鮮于子駿書》)。因此,我們也就沒有必要斤斤于非艷情類詞作在《花間集》里的數量了。
四、《花間》詞藝術
在大致理清了《花間》詞的題材內容之后,我們可以轉入討論《花間》詞藝、詞風了。前人對于《花間》詞藝、詞風,發(fā)表過許多很好的看法,諸如“情真而調逸,思深而言婉”(晁謙之《花間集跋》),“《花間》以小語致巧”(王世貞《藝苑卮言》),“香而弱”(沈曾植《菌閣瑣談》引王士禛語),“《花間》字法,最著意設色”(王士禛《花草蒙拾》),“工致而綺靡”(鄒祗謨《遠志齋詞衷》)等,雖角度不同,皆切中肯綮,給我們提供了很多重要的啟示,足資借鑒。我們認為,要想較為準確全面地把握《花間》詞藝、詞風,需要采取辨證、相對的思路,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進行具體的比較分析。
(一)秾艷與清麗
溫庭筠居《花間》十八家詞人之首,號稱“《花間》鼻祖”(王士禛《花草蒙拾》),他的詞是《花間》諸家效法的楷模。討論《花間》詞藝、詞風,溫庭筠詞最具典范意義。溫詞語言風格的最大特點就是“秾艷”,喜用麗字,涂飾抹畫,敷彩著色。如《菩薩蠻》其一: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栈ㄇ昂箸R?;娼幌嘤场P绿C羅襦。雙雙金鷓鴣。
詞以綺艷的藻采,映襯女子傷春傷別的閨怨情感。起句描寫閨房屏山曲折有致、日光初照明滅閃爍的景況,已覺強烈的光色晃人眼目。次句特寫,屏邊枕畔、春睡初醒的女子鬢發(fā)如云,香腮似雪。“香”、“雪”二字修飾中心詞“腮”,可謂色香俱佳。下片承上繼續(xù)描寫女子梳妝,簪花照鏡,人花相映,人耶花耶,人花莫辨,雖無情緒,然美艷已極。結句寫女子妝成著衣,彩羅短襖上,是金線繡出的鷓鴣鳥圖案。全詞的色彩感極強,富艷精美,下字造語,顯得“極為綺靡”(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溫詞中的麗字艷語最多,諸如“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菩薩蠻》其二)、“翠翹金縷雙。水紋細起春池碧”(《菩薩蠻》其四)、“香玉。翠鳳寶釵垂
。鈿筐交勝金粟。越羅春水淥”(《歸國遙》)、“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南歌子》)、“金帶枕,宮錦。鳳凰帷”(《訴衷情》)等,可謂觸目皆是。就是處理邊塞題材,如《蕃女怨》中“鈿蟬箏,金雀扇”、“玉連環(huán),金鏃箭”一類句子,辭色仍是秾艷如故。
溫詞語言的秾艷綺麗,普遍影響了《花間》詞人。即使總體語言風格趨于“清淡”的韋莊,亦有許多綺詞麗語,如他的《菩薩蠻》其一“琵琶金翠羽”、其三“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歸國遙》“金翡翠”、《荷葉杯》“翠屏金鳳”、《河傳》“錦浦春女。繡衣金縷”、《酒泉子》“綠云傾。金枕膩,畫屏深”等,雖不似溫詞重彩堆垛,但這些語詞意象畢竟也在溫詞里常見。說“端己之視飛卿,離而合者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確有見地。其他詞人如牛嶠“大體皆瑩艷縟麗,近于飛卿”,歐陽炯“極為秾麗……上承溫飛卿,艷而近于靡也”,和凝“其詞有清秀處,有富艷處,蓋介乎溫韋之間也”,顧夐“詞秾麗,實近溫尉”,魏承班“濃艷處近飛卿”,閻選“詞多側艷語,頗近溫尉一派”,毛熙震“其詞秾麗處似學飛卿”(李冰若《栩莊漫記》)??芍痘ㄩg》詞人群,普遍籠罩在溫庭筠秾麗綺艷的語言風格的影響之下。
當然,溫詞并非一味秾艷綺麗,他時常用清辭淡語以為調劑,使他的“蹙金結繡”之詞,不至于濃到化不開的程度。一般而言,溫詞描寫女性首飾妝容、居室環(huán)境多用麗語,寫景多用清辭,如他的《菩薩蠻》其十:
寶函鈿雀金。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 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詞用麗語描寫女子妝奩首飾容貌與閨閣居處環(huán)境之美,用清辭描寫吳山碧色、芳草江南的遠景,與楊柳如絲、驛橋春雨的近景?!皸盍秩缃z,驛橋春雨時”,為溫詞雋句,清新明秀,暗示比興,烘染別情,其辭色意韻之妙,有不可方物者,對濃稠的“麗語”起到了極好的調劑稀釋作用。此類濃淡相濟之處,在溫詞中甚多。其他《花間》詞人亦大抵如此。如李珣的《浣溪沙》:“入夏偏宜澹薄妝。越羅衣褪郁金黃。翠鈿檀注助容光?! ∠嘁姛o言還有恨,幾回拚卻又思量。月窗香逕夢悠飏?!鄙掀嘛棅y容描寫,是“麗語之香艷者”(鐘本《花間集》評語),下片抒情寫景則用語淺淡,全詞因此顯得“艷而能清,疏而有致”(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
與溫庭筠齊名并稱的韋莊,作為“飛卿之流亞”(陳廷焯《云韶集》卷一),在《花間》詞人群中處于關鍵的位置。《花間》詞人非并世而出,他們的年輩相差三到四代人。溫庭筠卒于《花間集》編成之前約七十年,成為“《花間》鼻祖”,實際上出于某種追認。韋莊年輩介于溫庭筠和其他多數《花間》詞人之間,他繼承溫庭筠寫作艷詞,引導蜀中詞人群起效溫,終至形成了《花間》詞派。所以在《花間集》里,他排在兩位唐人溫庭筠、皇甫松之后,而處于西蜀詞人之前,總領西蜀詞人,可以說是連接溫庭筠與西蜀詞人的一座橋梁。韋莊學溫而形成自家面目,在總體語言風格上,偏于清麗,與溫庭筠的“秾艷”不同。所以詞論家有“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之喻。他的《菩薩蠻》五首、《歸國遙》二首、《荷葉杯》二首、《女冠子》二首等,均當得起“清艷絕倫,如初日芙蓉,曉風楊柳”(顧憲融《詞論》)之譽??此摹镀兴_蠻》其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媒鸫溆稹O疑宵S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詞賦別情。雖有“琵琶金翠羽”這樣的艷字麗句,但總體上較為典型地體現出韋莊的清淡詞風。紅樓燈影,殘月美人,辭色麗而不艷。一結五字,形神色香具足,而又出語自然,無絲毫刻畫涂飾,只用淡筆客觀描寫形容,而文字之外的一種深情,已是讓人心馳神迷。論者云:“‘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疑宵S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王國維《人間詞話》)即是拈出此詞中的句子,作為韋詞清麗風格的形容。唐圭璋先生評此詞“清秀絕倫”,指出它雖“與溫詞之濃艷者不同,然各極其妙”(《唐宋詞簡釋》)。韋莊的語言風格,也吸引了《花間》詞人學習模仿,況周頤評歐陽炯詞“行間字句,卻有清氣流行”(《歷代詞人考略》),這清氣當與學韋有關。毛文錫、牛希濟、孫光憲、李珣諸家詞,總體語言風格不似溫詞秾艷,而與韋莊的清麗為近。
(二)深隱與疏朗
從抒情方式和效果來看,溫詞深隱,韋詞疏朗。張惠言《詞選序》說“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溫詞“醞釀最深”,均為有得之論。他的《菩薩蠻》其一,寫閨中獨處的美艷女子晨起懶于梳妝,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曰“無限傷心,溢于言表”,似覺言重。但那慵懶遲緩的起床梳洗的動作情態(tài),確實暗示著詞中女子一段隱約難言的心曲。詞至結句方借“雙雙金鷓鴣”的衣飾圖案以為反襯,暗點題旨,終不說破。全詞以描寫代抒情,典型地體現了溫詞“深美閎約”、“醞釀最深”的表現特點。再如他的《菩薩蠻》其二: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詞寫女子閨夢。起二句描寫水晶簾里玻璃枕上,暖香氤氳,逗引著鴛鴦錦被中的女子酣然入夢。接二句以江天月夜的清麗景色,烘染女子的夢境。下片轉寫女子的衣服和首飾,香弱可愛,尤其是“風”字,筆致輕靈,表現女子鬢上釵飾的輕微顫動,映襯夢醒之后心理的微妙波動,極為細膩傳神。此詞理解的重點和難點,在于上片后二句與前二句之間的關系,各家說法分歧很大。細讀上下文,“江上”二句當是以江天月夜的大背景來烘托居室香閨的小環(huán)境,除點明時間為春曉、地點為江畔外,江上的水霧、柳梢的輕煙、北歸的飛雁、微明的殘月等意象,共同組合成凄清朦朧的意境,更襯出閨閣的靜謐、香夢的沉酣和夢中人心意的幽眇微茫。溫詞表情的深隱性,于此可見一斑。
導致溫詞表情深隱的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辭藻過于秾艷,所謂“密麗”,艷詞麗藻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語言背后的意蘊,如上舉《菩薩蠻》其二,只見香閨陳設的富麗和女子妝容的美妍,“暖香惹夢”所言者何?釵飾的輕微顫動又透出女子怎樣微妙的心理?思之思之,似乎還是不知所以。藻采秾艷如亂花迷眼,分散了讀者的注意力,反而不去深究詞意了。二是注重寫心理印象,詞的結構不主故常。俞平伯先生《讀詞偶得》云:“飛卿之詞,每截取可以調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在讀者心眼中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不必問其脈絡神理如何如何?!闭f的其實就是溫詞并置意象、詞句的章法安排,以之表寫心理印象,使溫詞意象、詞句常有跳轉,時現斷接,給解讀帶來不小的困難。如他的《更漏子》其五,每一句的畫面色彩均可見可感,但到底是寫遠行還是寫歸家,是寫送別還是寫行役,是寫游子見聞還是寫思婦望歸,頗難論定。而不管作哪一種理解,都會出現前后不接、彼此齟齬的說不圓處。這種寫法和秾麗的藻飾一起,不僅影響了宋代周邦彥、吳文英等“風格尚艷尚密的大家”(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而且跨越古今,影響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現代主義詩人(廢名《談新詩》)。三是創(chuàng)作主體潛意識心理的滲透。溫詞里的女性,無不衣飾華艷,儀容姣好,然卻體態(tài)慵懶,情緒低迷,她們麗色不偶,空閨獨守,外表美麗而內心寂寞。十四首《菩薩蠻》中,美艷的女子或懶畫早妝,或殘夢迷離,或憑欄無語,或淚濕繡衣。溫庭筠筆下的貴族女性如此,民間采蓮女也是這樣。在《河傳》闃寂的向晚暮色里,采蓮女“腸向柳絲斷”;在《荷葉杯》如雪的皎潔月色里,她又對著鏡水寒浪“惆悵”、“思惟”,一縷游絲般莫名無訴的憂傷,似有若無地縈系著她。溫庭筠筆下的這些女性身上,確有他自己心靈隱秘的投射。以女子之麗色,比士子之長才,以女子的麗色不偶,比士子的懷才不遇,乃是古典詩詞的慣常思路。詞人才華杰出,但一生坎坷,沉淪下僚,心中蘊蓄的寂寞憂傷之感無以抒泄,在作詞時有意無意地滲入筆下女性人物身上,深合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發(fā)生機制。正是這一層原因,導致了溫庭筠部分詞作題旨的難以索解,也讓清代常州詞派在倡言“比興寄托”說時,得以借重溫詞,以之為立論依據,并從中抽繹出了“《離騷》‘初服’之義”(張惠言《詞選》)。
夏承燾先生嘗比較溫韋差異云:“溫詞較密,韋詞較疏;溫詞較隱,韋詞較顯?!保ā墩擁f莊詞》)與溫庭筠的深密隱約不同,韋莊詞表情顯得較為疏朗明晰。這有前文談到的語言層面的因素,還有詩學背景在起作用。溫庭筠詩學梁陳宮體、六朝辭賦、長吉歌詩,以之作詞,故而藻采秾艷,旨趣深密。韋莊詩學白居易,以平易淺近為宗,把寫詩的方法拿來填詞,自然疏而不密,顯而不晦。溫庭筠詞多代言女性,韋莊情詞則帶有自敘傳性質,如他的《女冠子》二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恢暌褦啵沼袎粝嚯S。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胄哌€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二詞屬聯章體,前章憶舊,后章記夢。事如春夢了無痕,回憶亦如夢幻般惘然。但韋詞里的夢境與回憶卻是異常分明:“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言之鑿鑿;“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歷歷如繪。詞中所寫,就是詞人自己的情感經歷和體驗,故能生動真切如此。二詞純用白描,“淡語無限深情”,是最能體現韋詞風格的作品。第二首結句雖不如前首含蓄,但“將夢境點明”,使詞情顯得“凝重而沉痛”(唐圭璋《唐宋詞簡釋》),這正是韋詞結句的慣用手法,與溫詞結句多用景語的蘊藉深隱不同。韋莊的《荷葉杯》“記得那年花下”,銘心難忘的也是早年一次萍水相逢的愛情邂逅?!镀兴_蠻》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在鄉(xiāng)愁主題詩詞作品里,身處異鄉(xiāng)的游子總是因為思念故鄉(xiāng)而斷腸;這首詞中的游子則完全相反,他擔心回到故鄉(xiāng),會因思念異鄉(xiāng)而斷腸。作為鄉(xiāng)愁主題的反題,這首詞顛覆了鄉(xiāng)愁主題詩詞的情感定勢和抒寫模式。詞中迷醉于南國水鄉(xiāng)美景和當麗人的“游人”,就是詞人自己。其三: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淦两鹎?。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一起揭出題旨,以下即是“江南樂”的具體展開?!爱敃r年少春衫薄”七字,寫出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正好,年華正好,風度正好,這今生難再的少年歲月和青春風采,當時只似尋常,而今回首,讓人倍覺懷戀?!膀T馬”二句寫少年冶游的浪漫生活,是江南樂事留在記憶中的畫面閃回,寫來興高采烈,風流自賞之意溢于言表。這兩首《菩薩蠻》,皆寫自己青壯年時期浪游江南的親身經歷體驗,所以格外精彩動人。
韋詞表情疏朗的成因,主要是其自敘傳性質,寫個人親歷之事,表露自己的愛情心理。溫詞里的抒情主人公,大都是美麗憂傷的女性;韋詞的抒情主人公,往往就是詞人自己;溫詞里詞人隱身于女子背后,幾乎從不出場;韋詞里詞人走到了前臺,直接抒情,詞情緣此變得明晰,詞的抒情力度也緣此得以加強。情愛之外,韋莊還在詞里直抒人生感慨,如他的《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或感嘆朝代興亡,如《河傳》“何處。煙雨”。此后的《花間》詞人張泌、和凝、顧夐、孫光憲、閻選、尹鶚、毛熙震、李珣等,都有自道經歷體驗的情詞,或有詠史、隱逸詞攄懷寄意,走的都是韋莊的路子。其中孫光憲、李珣的表情方式,總體上接近韋莊。文本里的抒情形象與文本的創(chuàng)作主體合一,這原是詩歌的表現方式,韋莊把它引入詞中,不僅為《花間》詞人效法,而且通過南唐詞,普遍地影響了宋代詞人。
(三)香弱與勁健
清人王士禛用“香弱”二字,形容《花間》詞體特征,可謂準確傳神。“香弱”的詞體風格,是由《花間》詞人的題材選取、語言使用、表現手法所決定的。花間詞多寫閨閣女性,用雅潔優(yōu)美的語言,通過描寫時令物候、季節(jié)天氣烘托渲染,描寫閨閣環(huán)境、衣飾妝容、動作表情襯托暗示,含蓄而又細膩地表現她們怨別傷離、惜春悲秋的幽深情感、幽眇心理、幽微意緒,形成《花間》詞體“香弱”的風格特點。如溫庭筠《菩薩蠻》其六: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嬃_金翡翠。香燭銷成淚?;渥右?guī)啼。綠窗殘夢迷。
這是一首體現《花間》詞“香弱”體格的典型作品。詞寫離別相思,均取側筆。溫詞每把相思離情放置在月夜的背景下展開抒寫,此詞亦然,起句即寫玉樓月夜懷人,其深層的意蘊結構,與自《詩經·陳風·月出》肇端的“望月懷思”的原型心理模式相契合。接以“柳絲裊娜春無力”一句襯寫,風華流美,暗示樓上女子在暮春天氣里,體態(tài)的慵懶和情思的嬌弱?!按骸弊忠姵鰷卦~字法之妙,“無力”者,柳絲、東風、離人也,下一“春”字,化實為虛,增強了語言的意蘊彈性與張力。三、四句承接“長相憶”寫入夢,黯然銷魂的送別,通過夢境再現出來,詞筆亦不取正面。換頭二句羅帳垂彩、香燭燃淚的閨閣物象,烘托女子的夢境心情,喻示時間推移,長夜將盡。結二句接寫女子清曉夢醒,“迷”字狀啼鵑驚夢之一刻,女子的心神恍惚之態(tài),極為傳神。而“綠窗”意象,以其辭色之鮮麗,映現出窗內之人的美妍。詞作語言綺麗而又清新,月夜懷人的女子形象和情感,典型地體現出“香弱”的特點。
慵倦無力之外,《花間》詞中多有女性的“嬌羞”、“泥人”情態(tài)描寫,也是“香弱”的表現。這類“香弱”美感風格的作品很多,如毛熙震的《浣溪沙》其三:“晚起紅房醉欲銷。綠鬟云散裊金翹。雪香花語不勝嬌?! 『檬窍蛉巳崛跆?,玉纖時急繡裙腰。春心牽惹轉無憀。”其四:“一只橫釵墜髻叢。靜眠珍簟起來慵。繡羅紅嫩抹酥胸?! ⌒邤考毝昊臧禂啵詿o語思猶濃。小屏香靄碧山重?!逼淞骸氨逃窆谳p裊燕釵。捧心無語步香階。緩移弓底繡羅鞋?! “迪霘g娛何計好,豈堪期約有時乖。日高深院正忘懷?!逼淦撸骸鞍胱砟榕P繡茵。睡容無力卸羅裙。玉籠鸚鵡厭聽聞?! °颊溻O金翡翠,象梳欹鬢月生云。錦屏綃幌麝煙薰?!毕汩|中美麗的女子或纖手系裙,或困迷無語,或捧心緩步,或睡容無力,嬌弱是她們共同的特點。孫光憲《浣溪沙》其四抒春愁別恨:“攬鏡無言淚欲流。凝情半日懶梳頭。一庭疏雨濕春愁?! 盍恢獋箘e,杏花應信損嬌羞。淚沾魂斷軫離憂。”女子攬鏡無言、出神半日、流淚罷妝的感傷慵懶情態(tài),亦是“香弱”詞格的典型作品。顧夐《荷葉杯》其四寫幽會情景:“記得那時相見。膽顫。鬢亂四肢柔。泥人無語不抬頭。羞摩羞。羞摩羞?!憋L情萬種的魅惑里,盡顯少女的柔弱嬌羞?!啊帷秩肽救帧保ɡ畋簟惰蚯f漫記》),可謂“香弱”極矣。
情詞之外,詠史懷古、宗教題材、南粵風土、江湖隱逸等類別的詞作,也都程度不同地沾染香艷色彩,顯示出某種“香弱”的格調。和凝《漁父》“香引芙蓉惹釣絲”一句,堪為“香弱”二字形象的注腳?!痘ㄩg》“香弱”體格影響深遠,它和《花間》詞離別相思的題材選取,秾艷倩麗的語言運用,含蓄婉轉的抒情手法一起,凝定為詞體的最高范式,成為后代詞人追摹難及的典范。不僅是宋初晏歐小令,宋代婉約詞整體處于它的滲透籠罩之下。明人楊慎的《升庵長短句》、陳子龍的《湘真詞》,清人王士禛的《衍波詞》、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等,均為《花間》“香弱”詞格的異代嗣響。更為重要的是,它肇始了貫穿千年詞史的詞“別是一家”的“本色論”和“正變論”,以婉約為本色、以婉約為詞體之正的理念,深植于詞人、詞論家的潛意識,使他們推尊本色、崇正抑變,幾乎本能地排斥、貶低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的豪放之作。“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張《詩余圖譜》),“要當以婉約為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以詩為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陳師道《后山詩話》),“溫飛卿詞曰《金荃》,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取其香而弱也。然則雄壯者固次之矣”(沈曾植《菌閣瑣談》引),這些說法,就是他們推尊本色、崇正抑變詞學觀的表述。《花間》“香弱”體格的影響,功與過密不可分,同樣巨大而深遠。
正如情詞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并不能代表《花間》詞題材內容的全部,《花間》詞體,也遠非“香弱”二字可以括盡。溫庭筠的詞中,比較質直的、較有情感力度的抒情即已出現。論者時常談及的《夢江南》其一的起句“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其二的結句“腸斷白洲”,自不待言;還有人們不大談論的《南歌子》“不如從嫁與,作鴛鴦”,其情感表達與韋莊《思帝鄉(xiāng)》“妾擬將身嫁與”可有一比。還有他的《清平樂》“洛陽愁絕”賦別,一起四字,出手即為重筆,將別情推向頂點。顯示此番東都辭別,非是兒女之別,乃是丈夫之別,悲感之中自有豪氣涌動。此詞悲慨淋漓,在溫詞中洵為別調,與“香弱”渺不相涉。韋莊詞的自敘傳性質,使這種直白勁質的抒情更為常見,如他的《菩薩蠻》其二“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其三“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均直抒胸臆,如同賭咒發(fā)誓,既不“香弱”,也不含蓄。他代言體的《思帝鄉(xiāng)》其二: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
可說是唐五代詞“愛情奏鳴曲”中的一個最響亮的音符。詞中少女被春天的蓬勃生機感染、被異性不可抗拒的魅力激活的全部生命熱情,如火山爆發(fā)、洪水潰堤。這種源自本能、不計得失的情感態(tài)度,簡直體解未變、九死不悔,震撼人心,絲毫不見“香弱”的影子。詞的風格也因此和柔婉纏綿的南朝小樂府、晚唐香奩詩、《花間》體詞不類,而更接近于漢樂府《上邪》、北朝樂府《地驅樂歌》、唐五代民間詞的爽直奔放。
溫韋之外,《花間》詞中以勁健之筆抒情者多有。如毛文錫《醉花間》寫思婦念遠,一起三句“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情語陡健,回環(huán)顛倒,重疊復沓,跌轉出思婦惱恨交加的復雜心理狀態(tài)。顧夐《酒泉子》上片:“羅帶縷金。蘭麝煙凝魂斷。畫屏欹,云鬢亂。恨難任?!痹~寫春怨,“魂斷”、“恨難任”揭示思婦的情感狀態(tài),用字下語極重,見其不堪之情狀。毛熙震《南歌子》“惹恨還添恨,牽腸即斷腸”,二句情語對起,疊言成文,奇警質重。孫光憲詞總體上可視為《花間》“香弱”體格的“滋補”,陳廷焯曾指出“孟文詞在五代時最顯氣格”(《云韶集》卷一),“孫孟文詞,氣骨甚遒,措語亦多警煉”(《白雨齋詞話》卷一)。他的《河滿子》“冠劍不隨君去,江河還共恩深”,《思帝鄉(xiāng)》“如何。遣情情更多”,《謁金門》“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等,均是一起有力,頂點抒情,與《花間》常見的含蓄柔婉不是一副筆墨??此摹朵较场菲湟唬?/p>
蓼岸風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 ∧克驼鼬欙w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
詞寫送別,江邊一望楚天遼闊的整體印象,視野開闊,境界宏大,為《花間》詞中罕見?!捌珶熾H閃孤光”一句,與李白“孤帆遠影”所寫情景相似,有“壓遍古今詞人”之譽(陳廷焯《云韶集》卷一)。過片兩句“情中景”,進一步擴大了詞作的情感空間,將牽掛關注、依依不舍的別情,拓展至無限。這是“作者一氣斡旋筆力清健的藝術特色的又一種表現”(詹安泰《宋詞散論》)。孫光憲可為《花間》詞“香弱”體格“補鈣壯骨”的“清健”詞風,極受詹安泰先生推崇,他認為“孫詞有一種特色,飄忽奇警,矯健爽朗,是溫、韋所不能范圍的。這種藝術風格,正可以和溫、韋鼎足而三”,并進而指出孫詞的詞史影響:“張先、賀鑄的小詞,其警健處,往往從孫詞出;即號稱繼承溫詞的周邦彥,也有神似孫詞的。”(《宋詞散論》)
(四)小語致巧與大筆濡染
清人嘗謂“《花間》逸格,原以少許勝人多許”(楊芳燦《納蘭詞序》),拈出了《花間》詞藝術表現上的一個突出特點。《花間集》所收皆小令,無慢詞長調,體段有限,章句短小,必然追求含蓄蘊藉、以少勝多的抒情效果,這就對語言的表現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謂“《花間》小語致巧”(《王世貞《藝苑卮言》》),從積極方面來理解,就是指《花間》詞要在有限的篇幅字句內,追求語言的巧妙靈動,風致韻度,以使作品具有更高、更充分的表現力?!痘ㄩg》詞因“小語致巧”,名章雋句間見層出,時常給讀者帶來新鮮甚至驚喜的美感享受。這里借鑒詞話的“摘句批評”方式,分寫景、寫人、抒情幾類,各拈數例,略加評鑒,以為印證。
先看寫景雋句:鹿虔扆《虞美人》“綠嫩擎新雨”,摹寫亭亭田田的嫩荷上雨珠點點,五字“何等鮮脆”(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再讀周邦彥《蘇幕遮》“葉上初陽干宿雨”幾句,轉覺費力。毛熙震《清平樂》結句“東風滿樹花飛”,攝取眼前景,映襯女子空閨獨守、黃昏難耐的“銷魂”之情,含蓄入妙。清代詞評家曾以此句質諸當時詞人云:“試問今人弄筆,能出一頭地否?”(沈雄《古今詞話·詞評》)李珣《浣溪沙》結句“斷魂何處一蟬新”,寫新蟬一聲,驀然驚秋,令人魂斷,言外含有不盡之意,可謂“情境交融,盡遺俗腐”(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顧夐《更漏子》“江鷗接翼飛”五字歷歷如畫,是樓上悵望的女子眼中所見江天晚景,比翼翱翔的鷗鳥反襯出女子獨處無侶的孤寂。毛文錫《更漏子》“紅紗一點燈”,寫閨怨女子夢醒所見,寂寂空幃,凄凄暗室,唯余紅紗罩里殘燈一點,映照出深閨黎明前的寂寞黯淡,女子夢醒癡望出神之際,殊覺觸目驚心。那一片寂黯中殷紅如血的一點,對女子的情感心理,是刺激也是喚醒。陳廷焯《云韶集》卷一云:“‘紅紗一點燈’,真妙。我讀之不知何故,只是瞠目呆望,不覺失聲一哭。我知普天下世人讀之,亦無不瞠目呆望失聲一哭也?!闭f得雖稍覺夸張,亦見出雋句釋放的藝術感染力之強大。
次看寫人雋句:韋莊《浣溪沙》“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以春雪中綻放的梅花作喻,以香霧繚繞、霞光輝映烘襯女子雅潔、明麗的風姿神韻。對女子形象不作具體、靜態(tài)的細致刻畫,運用比擬形容其仿佛,留給讀者更大的審美想像余地。李冰若先生贊曰:“善于擬人,妙于形容,視滴粉搓脂以為美者,何啻仙凡?!保ā惰蚯f漫記》)蕭繼宗先生進一步指出:“梅花春雪,香霧朝霞,不獨寫美人容貌,亦極狀美人標格。象征手法,可云高絕?!保ā对u點校注花間集》)閻選《臨江仙》寫男子荷塘懷人,后結“藕花珠綴,猶似汗凝妝”,是男子憑欄排遣時所見,人花合寫,那池塘中綴滿露珠的藕花,看上去還像是女子汗?jié)矜娴哪?,記憶中細?jié)的恍惚再現,見出往事的難以忘懷。從結構上看,“藕花”回應起句的“荷芰”,前后照應,脈理細密。李珣《臨江仙》“小池一朵芙蓉”,比擬修辭,寫女子臨鏡梳妝,“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絕無曲折,卻極形容之妙”(況周頤《蕙風詞話》)?!肮び谛稳?,語妙天下。世之笨詞,當以此為換骨金丹”(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其余像魏承班《玉樓春》“鶯囀一枝花影里”,毛熙震《南歌子》“鬢動行云影”,《定西番》“余香出繡衣”,《酒泉子》“曉花微斂輕呵展”等,亦頗佳妙。
再看抒情雋句:孫光憲《生查子》“繡工夫,牽心緒。配盡鴛鴦縷”,寫閨中女子為繡鴛鴦圖案而精心搭配彩線。“牽心緒”三字,明說牽心于刺繡,實乃因所繡為“鴛鴦”而牽動懷春的心緒,含蓄微妙,頗耐尋味。論者指出:“‘牽心緒’三字,雖尋常語,但與上下文相融合,便不尋常?!保ㄊ捓^宗《評點校注花間集》)魏承班《生查子》寫閨怨,“腸斷斷弦頻”一句連用兩個“斷”字,前一個“斷”字虛寫看不見的“斷腸”,后一個“斷”字實寫看得見的“斷弦”,把女子抽象的痛苦情感轉化為眼前的具象,構句很有特點。《訴衷情》寫男子秋夜相思,結句“夢成幾度繞天涯。到君家”,語勢曲折,不是入夢即到“君家”,而是“幾度繞天涯”之后,始才得到“君家”,以見出男子用情之深摯。毛文錫《柳含煙》“能使離腸斷續(xù)”,言離別之時吹奏的《折楊柳曲》,其悲傷哀怨能夠摧斷離人肝腸的音樂效果,湯顯祖贊曰“斷續(xù)絕妙”(湯評本《花間集》)。斷而復續(xù),正見笛曲入人之深,感人之甚,未有完了,下字構句,可稱神奇。顧夐《訴衷情》結句“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更是膾炙人口。感情強烈,語言質樸,全用白描,直探人心。此三句“乃人人意中語,卻能說出,所以可貴”(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被譽為“透骨情語”。在此需要強調的是,這三句雖是直言質語,但仍復有曲折含蓄,不止如一些論者所樂道的僅是愛之深切強烈的表現,這其中也包含著女子難遏的怨艾之意,正因為負心男子太無心肝,不知體諒珍惜,所以才需“換心始知”。這種直中有曲的筆法,正是《花間》小語雋句藝術上的“高處”。
雋句之外,“小語”還應包括《花間》詞的篇章格局之小,限于篇幅,此處不贅。由上舉例分析,可知《花間》“小語”確如劉熙載所言“雖小卻好”(劉熙載《藝概》)。但劉熙載緊接著下一轉語曰“雖好卻小”,即辯證地指出了《花間》詞“小語致巧”的局限性?!靶≌Z致巧”的負面,就是前人指出的《花間》詞“猶傷促碎”、“有句無篇”等流弊。所以讀《花間》詞尚不能僅止?jié)M足于賞其“小語”的風致巧思,而應該放開眼光,更多關注《花間集》中那些雖不夠多但似乎更有價值的大筆濡染之篇句。
《花間》“致巧”的“小語”,主要出現在情詞里。題材類別轉換,“小語”即轉成“大筆”,說明《花間》詞人是有著更大的藝術魄力,具備多副筆墨手腕的。邊塞之作如溫庭筠《蕃女怨》“磧南沙上驚雁起”,牛嶠《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定西番》“雞鹿山前游騎”等,其意象、風格、境界與唐代邊塞詩幾無差別。如牛嶠《定西番》: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 ∴l(xiāng)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聲嗚咽。雪漫漫。
寫征人鄉(xiāng)愁,上下片分別使用望月思鄉(xiāng)、遠望當歸的原型模式,描寫邊關月夜、拂曉的荒寒之景,抒發(fā)征人苦寒思鄉(xiāng)之情。紫塞逶迤,月明千里,金甲光冷,戍樓風寒,境界闊大,情調蒼涼。詞中化用盛唐邊塞詩的語匯意象,追摹盛唐邊塞詩的悲壯風格和宏大意境,仿佛“盛唐諸公《塞下曲》”(卓人月《古今詞統》),是《花間集》中難得一聞的大聲嘡嗒的“盛唐遺音”(沈雄《古今詞話》引陸游語)。隱逸之作如孫光憲《漁歌子》其二:
泛流螢,明又滅。夜涼水冷東灣闊。風浩浩,笛寥寥,萬頃金波澄澈。 杜若洲,香郁烈。一聲宿雁霜時節(jié)。經霅水,過松江,盡屬儂家日月。
詞詠本調。上片描寫湖上夜景,漁父迎著浩蕩的長風,吹奏清越的漁笛,但見眼前萬頃金波滉漾,一片水月空明?!叭f頃”句承接“東灣闊”,展示空闊浩大的境界,宋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詞句“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所寫與之相似。宗教題材如牛希濟《臨江仙》:
洞庭波浪飐晴天。君山一點凝煙。此中真境屬神仙。玉樓珠殿,相映月輪邊?! ∪f里平湖秋色冷,星辰垂影參然。橘林霜重更紅鮮。羅浮山下,有路暗相連。
此詞藝術上的成功,不在于題詠湘君是否切題入妙,而在于其出色的景物描寫。起二句視界開闊,秋日洞庭涌浪連空、水天相接的浩瀚氣勢,盡收筆底。從構圖的角度看,這兩句散點與焦點、平面與立體,配置極佳。過片二句洞庭月夜景色描繪,更有神韻,萬里平湖,水月輝映,星斗垂影,冷光相射,意境清曠瑩澈,而又幽渺渾茫。至于“橘林霜重更紅鮮”一句,雖明麗可喜,然自鄶以下,究屬小景點綴了。
其實,即便在情詞里,也不乏闊大的句境,如溫庭筠《菩薩蠻》其二“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其九“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更漏子》其五“背江樓。臨海月。城上角聲嗚咽。堤柳動,島煙昏。兩行征雁分”,韋莊《菩薩蠻》其二“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薛昭蘊《浣溪沙》其一“燕歸帆盡水茫茫”,其四“楚煙湘月兩沉沉”,其六“月高霜白水連天”,張泌《河傳》其一“渺莽,云水。惆悵暮帆,去程迢遞。夕陽芳草,千里萬里。雁聲無限起”,《酒泉子》其二“紫陌青門。三十六宮春色”,顧夐《臨江仙》“碧染長空池似鏡。倚樓閑望凝情”,孫光憲《菩薩蠻》“一只木蘭船。波平遠浸天”,《上行杯》“草草離亭鞍馬,從遠道、此地分衿。燕宋秦吳千萬里”,李珣《菩薩蠻》“殘日照平蕪。雙雙飛鷓鴣”等。
上舉大筆濡染、境界宏闊的篇句,即便放置在宋代蘇辛為代表的豪放詞中,似也略無遜色。那么,在宋人普遍“以《花間集》為長短句之宗”(陳善《捫虱新話》)的接受視野里,《花間》詞的影響就不會僅只局限于婉約詞人,詞人們也不會只是摹習它的言情、香弱、小巧等特色。宋人對《花間》詞闊大境界的傳承,與他們對《花間》邊塞詞、懷古詞、隱逸詞、風土詞的傳承一起,都將是《花間集》在宋代的影響史與接受史的題中應有之義。宋代豪放詞的詞史源頭,當亦不能自外于《花間》詞中的大筆濡染之篇句。
以上從四個大的方面,對《花間》詞藝、詞風進行了辯證相對的討論。其他如寫實與寄托、聯章與敘事、虛實與離合、母題與原型模式、擬作效體與互文性、人物描寫與心理刻畫、宮體余習與民歌風味、就美的效果寫美、情詞詞境構建,以及體調特點、語言瑕疵等,散見于箋注、集評之中,讀者自行參酌,此處不再詳論。
五、《花間》詞??闭f明
(一)版本與校勘的大致情況
在《花間集》千年傳播史上,出現了較多的版本。一般認為,現存最早的版本是南宋紹興十八年刊印的晁謙之跋建康郡齋本,和南宋淳熙年間鄂州冊子紙本,簡稱“晁本”、“鄂本”。楊慎《詞品》卷二所說的得之昭覺寺的版本,毛晉汲古閣本《花間集》所據的南宋陸游跋本,汲古閣秘本書目著錄的“北宋本”和“南宋版精鈔”本,或已佚失,或在疑似有無之間。元代無《花間集》新版本出現。隨著《花間集》典范地位的進一步確立,明清兩代及近現代刊行了眾多版本的《花間集》,這些版本基本都是從南宋晁本和鄂本系統孳孽出來。李一氓先生《花間集?!窌笏健蛾P于花間集的版本源流》一文,將宋明清《花間集》版本梳理為三個系統,論多確當,嘉惠學林,善莫大焉。惟是認定陸跋本為毛本之所出,而湯評本則不知所出,似有商榷余地。筆者近年細讀《花間》文本時,借助國內館藏的宋明清本《花間集》,仔細比勘相關版本文字出入異同后,認為所謂“陸跋本”,大約就是鄂州冊子紙本,并不是一個新出的獨立版本,毛本實出鄂本,但參校了晁本或陸本。湯評本目錄近似鄂本,文字上與陸元大覆晁本為近,應是以陸本為底本,參校鄂本等版本而成的一個本子,似難斷言沒有版本出處。
在歷代刊印《花間集》的過程中,各本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不少的文字歧異。大致從明代正德年間陸元大覆晁本開始,明清兩代在刊行、傳播《花間集》的時候,都進行了程度不同的版本異文校勘工作。這些異文校勘,有的是與《花間集》作品一同印行,有些是在閱讀過程中,比勘不同版本,以眉批、夾批、隨文或文后小注的形式,隨手批校上去的。民國時期,《花間集》異文??币酝鯂S先生輯?!短莆宕患以~》、林大椿先生輯?!短莆宕~》和華鐘彥先生《花間集注》等書,貢獻為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則以李一氓先生《花間集校》、張璋先生等《全唐五代詞》、曾昭岷、王兆鵬先生等《全唐五代詞》諸書,最具版本價值。李校本、張全本、曾全本后出轉精,吸收了明清以來《花間集》作品的??背晒瓤绷藗魇赖乃蚊髑寮敖痘ㄩg集》主要版本,以及《花間》諸詞人存世詞集和選本收錄作品,堪稱精校。尤其是李校本,被學界譽為迄今為止版本最可靠、??弊罹嫉摹痘ㄩg集》校本。但金無足赤,李校本似亦未臻于盡善盡美,仍可作進一步的完善。一是于明紫芝漫鈔本、鐘人杰本、張尚友本《花間集》、清《花間正集》等書棄之不校,未竟全功;二是千慮一失,于所??敝T本,時有失校、誤?,F象。
本書共校閱宋明清時期二十余個《花間集》版本,詳見“凡例”,規(guī)??涨?。中國大陸圖書館藏宋明清本《花間集》,除吳勉學師古齋刻本未見外,其余重要版本均曾取校。其中紫芝漫鈔本、鐘人杰本、張尚友本、湯評墨本(二冊本與四冊本兩種)、汲古閣后印本、明殘本、文治堂本、詞壇合璧本、花間正集本、清刻本等十余個明清版本,皆是此前校勘《花間集》的學者未曾取校過的本子。對于此前??薄痘ㄩg集》的學者取校過的版本,本書皆重加校勘,共改正失校、誤校數百處。僅以號稱精校的李一氓先生《花間集?!窞槔敬涡??,即改正、補充其誤校、失校達一百五十處,其中失校一百三十三處,誤校十七處,涉及《花間集》十八家詞人的一百一十五首詞作。一個頗有意思的現象是,列《花間集》前六卷的詞人詞作,失校、誤校較少,計有四十首五十處;而列《花間集》后四卷的詞人詞作,失校、誤校的情況則相對較多,達七十五首一百處。詳見拙文《〈花間集〉??笔傲恪罚?011年《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梢娦?边@種瑣碎、疲累的工作,確乎是越到后來越容易懈怠疏忽的。賢哲如李先生,似亦不免。不賢如筆者,恐怕更難保證拙書不會出現新的差錯,這是需要首先在此祈諒于方家時賢的。
(二)人棄我取之版本敘略
對于古今學者重視、熟知的《花間集》版本,筆者不擬再談。對于近人校理《花間集》時不取而為本書取校之版本,這里略作敘說。
紫芝漫鈔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此本為毛扆校明紫芝漫鈔《宋元名家詞》本,系殘本,分上下二卷,略同吳鈔本。半葉九行,行十五字。惟上下卷前后次序顛倒,且下卷詞人排序與吳鈔本亦有出入。
湯墨本:上海圖書館藏。分二冊和四冊兩種,皆為四卷本。前有行楷《花間集序》,署“婁縣季許書”。無總目,卷目為細目,卷目后有“音釋”。半葉八行,行十八字,眉批、夾批同朱墨套印本,惟文字亦小有出入。
詞壇合璧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合璧”云者,謂此本匯刻《草堂詩余》、《花間集》、《詞的》、《四宮詞》等數部著作也。題“楊慎輯”,共兩函十六冊,七、八兩冊為《花間集》。半葉八行,行十八字,歐陽炯序、湯顯祖題辭、無暇道人跋、卷目、署名、音釋、批語、行款同湯本。惟文字與湯本小有出入。
文治堂本:青海圖書館藏。此本亦稱湯評,但全書無一條湯顯祖評語。詞作文字正誤與湯本大同小異,應是湯本的翻刻本。
鐘人杰本:上海圖書館藏。即讀書堂本。明天啟四年(1624)與《草堂詩余》合刻,題“合楊升庵批選《花間》、《草堂》二集”。書前無歐陽炯序,有天啟甲子張師繹序與鐘人杰序。分上、下二卷,總目為簡目。此本以字數多少為順序,以調集詞,將《花間集》與溫博《花間集補》混合編排。書款半葉九行,行十九字,長方宋體,規(guī)范美觀。有朱筆、墨筆點斷句逗,有墨點、墨圈標賞佳句。但此本存《花間集》詞僅三百九十四首,存《花間集補》僅五十九首,于二書均有遺漏。卷一、卷二有“新都楊慎品定,武林鐘人杰箋?!鳖}署,但全書實無箋校,僅少數詞作后有簡單評語。
張尚友本:上海圖書館藏。二冊本,以正德陸元大覆晁本為底本,合原書十卷為上、下二卷,序后有簡目,題署“銀青光祿大夫行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集,姑蘇葑溪后學張尚友重校”。書中遺漏作品于書后補入。后有“右《花間集》二卷”字樣,暨晁謙之跋語。此本半葉十行,行二十二字,詞作上下片以“〇”分隔。有清葉樹廉校并跋,暨民國袁克文跋。
明殘本:上海圖書館藏。此本二冊,僅存卷八至卷十,且卷九、卷十為鈔配,有清劉毓家跋。卷八為一冊,半葉十行,行十八字。卷九、卷十為一冊,正楷鈔補,行款同卷八。卷十后有晁謙之題跋,末有“正德辛巳吳郡陸元大宋本重梓”字樣,知此殘本系出陸本。
汲古閣后印本:上海圖書館藏。此本四冊,歐陽炯序后為《花間集》目錄,系詳目。每卷前又有分卷細目。版心有“汲古閣”、“毛氏正本”字樣。半葉九行,行二十字。字體美觀,朱筆斷句。書后有陸游二跋和毛晉二跋。乃毛氏汲古閣刻《詞苑英華》本之后印本。
花間正集本:南京圖書館藏。清康熙十七年金介山等???,因??陶甙选痘ㄩg集》未收的唐五代詞人詞作另輯為《花間續(xù)集》一卷,故稱《花間集》為《花間正集》。此本分上下二卷,有金介山康熙戊午《刻正續(xù)花間集自序》,序后為陸游二跋與毛晉二跋,知此書系出毛氏汲古閣本。書前總目為詳目。半葉九行,行二十字,與毛本同。??陛^精,文字與毛本為近。每葉左右上角均缺損一二字不等。
清刻本:上海圖書館藏。此本歐陽炯序后為陸游二跋與毛晉二跋,是知亦出毛本。字體使用習慣皆同毛本。對毛本錯字亦加是正,如將毛本“團蘇”改作“團酥”等??偰繛楹喣浚砟繛樵斈?,又同晁本、陸本。同調連章接排,不以“其……”或“又”標示。半葉十行,行二十字。書前無題辭,書后無跋語,書中無批校文字,朱筆斷句、圈點,??梯^精。
(三)各本《花間集》總目簡介
最后再簡單介紹一下各本《花間集》總目異同。擇為本書??钡妆镜年吮?,書前總目為簡目。宋明清《花間集》諸本總目,以毛本最為詳備。本書因重新編列《花間集校注》目錄,為避免重復,未采毛本之總目。但為了存留版本之真,讓讀者了解底本、毛本暨各本總目真相,這里將宋明清各本《花間集》總目分為無總目、總目為簡目、總目為詳目三類,略加介紹如下:
書前無總目:鄂本、湯評本、湯墨本、合璧本、雪本、四印齋本書前無總目。鄂本于每卷前列卷目,為詳目;正文同調各首連排,不以“其……”或“又”標示。四印齋本同鄂本。湯本為四卷本,朱墨套印本每卷前列詳目,正文同調第二首起以“其……”標示;墨本、合璧本同套印本。雪本《花間集》與《花間集補》合一,以調集詞,分上下二卷,無總目與卷目。
書前總目為簡目:晁本序后簡目作“花間集一部十卷,銀青光祿大夫行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集。溫助教庭筠六十六首,皇甫先輩松十一首,韋相莊四十七首,薛侍郎昭蘊十九首,牛給事嶠三十三首,張舍人泌二十七首,毛司徒文錫三十一首,牛學士希濟十一首,歐陽舍人炯十七首,和學士凝二十首,顧太尉夐五十五首,孫少監(jiān)光憲六十一首,魏太尉承斑十五首,鹿太尉虔扆六首,閻處士選八首,尹參卿鶚六首,毛秘書熙震三十首,李秀才洵三十七首”。徐本序后簡目同晁本。陸本、影刊本序后簡目除“溫庭筠”作“溫廷筠”、李洵“三十七首”作“三十一首”外,與晁本同。茅本序后簡目作“花間集敘目”,除“溫庭筠”作“溫廷筠”、顧夐“五十五首”作“十七首”、李洵“三十七首”作“三十一首”外,與晁本同。玄本序后簡目作“花間集敘目”,除“溫庭筠”作“溫廷筠”、牛嶠“三十三首”作“三十二首”、孫光憲“六十一首”作“六十首”、毛熙震“三十首”作“二十九首”外,與晁本同。張本序后簡目作“花間集上下二卷目錄,銀青光祿大夫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集”,朱筆改“上下二卷”為“一部十卷”,圈去“目錄”二字,簡目除“溫庭筠”作“溫廷筠”、“張泌”作“張秘”、“李洵”“三十七首”作“李珣”“三十一首”外,與晁本同。影刊本簡目在序前,除“溫庭筠”作“溫廷筠”、李洵“三十七首”作“三十一首”外,與晁本同。清刻本序后作“花間集目錄”,列十卷簡目。
書前總目為詳目:鐘本系二卷本,以調集詞,且將《花間集補》作品與《花間集》混編,此處略去各調細目。吳鈔本為二卷本,序后作“花間集總目”,依次為“唐溫助教詞六十六首,唐皇甫先輩詞十二首,唐毛秘書詞二十九首,唐牛給事詞三十二首,唐韋相詞四十八首,唐歐陽舍人詞十七首,唐和學士詞二十首,唐張舍人詞二十七首,唐薛侍郎詞十九首”;薛昭蘊詞后,為“花間集總目下”,依次為“唐毛司徒詞三十一首,唐顧太尉詞五十五首,唐魏太尉詞十五首,唐孫少監(jiān)詞六十首,唐牛學士詞十一首,唐鹿太尉詞六首,唐閻處士詞八首,唐尹參卿詞六首,唐李秀才詞三十七首”,此處略去各家細目。紫芝本系殘本,總目略同吳鈔本,惟上下卷前后次序顛倒,且下卷詞人排序亦與吳鈔本有出入。正本為二卷本,其“花間正集目錄”為詳目,卷上為“溫庭筠六十六首,皇甫松十一首,韋莊四十七首,薛昭蘊十九首,牛嶠三十一首,張泌二十七首”,卷下為“毛文錫三十一首,牛希濟十一首,歐陽炯十七首,和凝二十首,顧夐五十五首,孫光憲六十首,魏承班十五首,鹿虔扆六首,閻選八首,尹鶚六首,毛熙震二十九首,李珣三十七首”,此處略去各家細目。毛本為十卷本,總目完備,依次為:“卷一,溫庭筠五十首;卷二,溫庭筠十六首,皇甫松十一首,韋莊二十二首;卷三,韋莊二十五首,薛昭蘊十九首,牛嶠五首;卷四,牛嶠二十六首,張泌二十三首;卷五,張泌四首,毛文錫三十一首,牛希濟十一首,歐陽炯四首;卷六,歐陽炯十三首,和凝二十首,顧夐十八首;卷七,顧夐三十七首,孫光憲十三首;卷八,孫光憲四十七首,魏承班二首;卷九,魏承班十三首,鹿虔扆六首,閻選八首,尹鶚六首,毛熙震十六首;卷十,毛熙震十三首,李珣三十七首?!贝颂幝匀ジ骷壹毮俊:笥”?、四庫本同毛本。
筆者竭十年之駑鈍成此書,冀為“長短句之宗”《花間集》添一較為完善之新本。蓋用力如彼,而拙陋如斯,可勝嘆哉!這篇已顯過長的“前言”,到此應該打住了。
楊景龍
二〇一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