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給櫻桃以性別

企鵝經典:小彩虹(第一輯) 作者:【以】尤瓦爾·赫拉利,【英】簡·奧斯汀,【法】馬塞爾·普魯斯特,【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西格蒙 著


給櫻桃以性別
Sexing the Cherry

約旦還是嬰兒時,他總是坐在我身上,像蒼蠅棲息在糞堆子上。而我則像糞堆子養(yǎng)育蒼蠅一樣養(yǎng)育了他。可他一旦吃夠了本兒,就離開了我。

約旦……

如果當初給他一個死水塘的名字,也許就能讓他留在我身邊。但是我給了他一條河流的名字,河水漲潮,他就溜走了。


《給櫻桃以性別》的故事發(fā)生在詹姆斯一世時期,但我不認為這是一本歷史小說。只不過,過去的一切都是歷史,而一切時時刻刻都在成為過去。

我沒有試圖去還原一段歷史時期,或是用腹語術操縱亡者,只是將過去當做一個場景,放入我感興趣的一切。

我從不覺得為了有所關聯(lián),故事就必須被置于我們當下所處的時空。文學不是紀錄片,選擇過去是為了避免當下的雜亂無章。


《給櫻桃以性別》是我的第三本書,在我二十九歲時出版。這是一個叫作狗婦的女巨人的故事,她生活在泰晤士河岸邊,飼養(yǎng)獵犬,收養(yǎng)了一個叫作約旦的棄兒,離河之魚。故事講述了暴烈而單向的愛——母子之情——一段永遠無法將他們聯(lián)結在一起的感情。他們都是孤獨之人,從本質上來說,他們一直孑然一身。


愛令人困惑,帶給我們的孤獨感比無愛時更甚。愛是出現(xiàn)在空中的植物,光芒耀眼,不可觸及。


但孤獨感與挫敗感不是一回事。


約旦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會疊紙船放到河里漂浮。他學會了風向如何改變航線,但他從來沒有學會愛是如何改變人心的。比他的耐心更強烈的只有他的希望。他夜以繼日地用從破雞籠上取下來的碎木頭和任何能偷到的紙制造帆船。我時??粗驹跔€泥中,或者臉朝下趴著,鼻子幾乎沒入水流,雙手則穩(wěn)扶著帆船,然后松開手,讓它直直駛入風中。如此往復幾個小時。后來,他也是這樣對待他的心的。他從不相信會沉船。

然后他會回家,回到我的身邊,帶著那支離破碎的船和掛滿淚水的臉頰。我們坐在臺燈下,盡一切所能去修補,雖然第二天并沒比第一天好多少。但是他失去自己的心時,卻沒人坐在他身邊。他只有他自己。


在我的上一部小說《激情》里也有一個年輕男人——士兵亨利,他也同樣對愛感到困惑。對我來說,完全沒必要只描寫自己的性別,除非有個理由。同樣沒必要在閱讀時只從自己的性別立場出發(fā)去理解故事。虛構人物對作家和讀者雙方而言都是他們的原始化身。在這片自由之地,我們可以選擇想成為誰。我們可以找到感覺、經歷與性傾向的光譜,甚至找到憤怒與謀殺這些日常生活之外的東西。

不過,《給櫻桃以性別》的故事屬于狗婦。我想,她必定是對我養(yǎng)母溫特森太太的一種詮釋,她很喜歡狗,并且從不甘心籍籍無名。她體格健壯,而我不是。如此這般,《給櫻桃以性別》中也提到了大小。某種意義上,這本書也算一本童話故事集,包含了十二個小童話。在童話故事中,所謂大小都是模糊而反復的。精靈與巨人、小矮人與變形人。


十二個童話是十二位跳舞的公主的故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很喜歡這些故事,但我很好奇這些女孩的生活。她們是誰?當我發(fā)覺自己是個作家后,我意識到我可以找到答案。


這是其中一個故事:


你或許聽說過萵苣姑娘[13]。她的家人熱衷于收藏袖珍娃娃,萵苣姑娘卻違抗了他們的意愿,和一位年長的女人住進了一座高塔。自她拒絕與隔壁的王子結婚,她的家人便被激怒,甚至詆毀這對人兒,說其中一個是老巫婆,另一個是不懂事的小女孩。詆毀名聲還嫌不夠,他們無休止地想闖入高塔,那對璧人不得不封上所有不及天空高的門。那女人要進來的時候會爬上萵苣姑娘的長發(fā),而萵苣姑娘要進來的時候,則會在地板上釘住一頂假發(fā),然后沿著從窗口甩出來的辮子爬回去。其實她倆都可以用梯子,但戀愛中的人嘛……

有一天,喜歡偷穿母親連衣裙的王子將自己扮成了萵苣姑娘的愛人,爬上了高塔。一入塔里,他便把她綁起來,等著邪惡的巫婆歸來。她帶著她們的晚餐才從窗口跳進來,王子打她的頭,將她拋出窗外。接著他押著萵苣姑娘順著他帶來的繩子往下爬,迫使她目睹他如何在荊棘地里刺瞎她早已滿身是傷的情人。

后來,他們幸??鞓返厣钤谝黄?。當然。

而我,身上的傷雖好了,眼睛卻再也沒能復原,我的姐妹們沿各自的道路走到這里,最終她們也找到了我。

我的丈夫?

好吧,我第一次吻他的時候,他就變成了一只青蛙。

他在這兒,就在你腳邊。他叫安東。


那時,安吉拉·卡特、邁克爾·羅伯茨、莎拉·梅特蘭這些英國作家正致力于重新打開塵封已久的童話之門,并重新講述這些故事。沒必要一定是從政治正確或女性主義的角度重寫,但主張重寫這項權利本身是女權運動的一項提議。自《圣經》伊始,文本一直是一種宣揚知識和傳統(tǒng)習俗的方式,一項用于加劇階層固化的武器。同時,也是一項用于性別分化的武器。誰被允許閱讀?誰被允許寫作?標準是什么?文學是什么?又是誰主張了這些?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名工人階級女作家。所以,我很樂于從過往的百寶箱中盡情盜取。不管怎么說,故事只有被寫下來之后才變得規(guī)整——神話、傳說和童話過去存在于不同形式的口述之中,現(xiàn)在亦然。被寫下來的故事都是命題式的,不是嗎?

所以,為什么不來點不一樣的呢?


——


但是,先說回狗婦。她是一個迷失的靈魂,永遠也不會被人尋回。迷失是她榮光的一部分,她在其中閃光。她是個巨大的怪人,在泰晤士河岸邊自己的狗群邊上嚎叫。她在生活中橫沖直撞,時而恐嚇,時而哀悼。在我的版本中,是她導致了倫敦大火。

為什么不呢?燒掉那里吧。


但是,她心是被愛所占滿,不是仇恨。


愛是什么?

到達溫布爾登后的那天清晨,我一醒來便沉浸于無邊的哲思,只有約旦均勻的呼吸聲和那三十條狗的呼嚕給我慰藉。

對于愛來說,我太龐大了。沒有人,男人或女人,敢接近我。他們不敢丈量大山。

我想到愛,是因為牧師說只有上帝才能真心愛我們,其他的都不過是情欲和自私。

教堂里的浮雕上,男人的那玩意兒腫脹得像個葫蘆,他壓著一個女人,她乳頭嗖嗖地摩擦著地面,像擠奶前的母牛。她雙眼緊閉,他則望向天堂,兩人都沒注意到草地上已著了火。

教區(qū)長特意擺設這些浮雕,是想讓我們沉思自己的罪,以及將會遭到的報應。

畫面上同樣有欲火焚身的女人,她們吮吸著彼此的唇,而男人們則像握著趕牛棒一樣握著彼此的那玩意兒。

每個星期天我們排隊去望彌撒,好讓自己下個星期能保持謙卑和潔凈。但我時不時還是在本該如上帝般平靜的地方發(fā)現(xiàn)情欲的騷動。

對于我來說,我所知的愛來自我的狗,它們從不在乎我的長相;也來自約旦,他說我像他名字中的那條河一樣寬廣而泥濘,因此我們注定相依為命。至于這個罪孽深重的世界中的其他人,他們盡量躲著我走,這樣對我已足夠好了。

和父親一樣,我以養(yǎng)殖大獵狗為生,我本希望將來約旦也能做這一行。但他不會留下,他腦子里裝滿了其他大陸的故事,在那些地方,男人的臉長在胸脯上,還有些人則用單腳跳躍行走,蔑視自然的重力。

這些跳躍者一躍就是一英里,且只需以樹皮果腹。眾所周知,他們的伙伴是蛇,就是那種害我們從天堂被驅逐,因此至今罪孽深重的妖獸。這些妖獸異常狡詐,一旦聽到耍蛇人的笛聲,便會將一只耳朵貼緊地面,用尾巴緊緊堵住另一只耳朵。若我也能用一條尾巴或任何東西堵住耳朵,我能將自己從罪孽中拯救出來嗎?

我是個罪人,不是指身體,而是我的心靈。我知道愛情聽上去是怎樣的,因為它從隔壁傳來過,但我不知道它的感覺。兩具如置身泥灘中的鰻魚般的身體,發(fā)出群狗追逐豬時的喘息聲,會是什么感覺呢?

我也曾愛過一次,如果愛是一種把你帶到天堂之門,然后提醒你它們永遠對你緊閉的殘忍。

那是個男孩,以前經常帶著一大包東西過來販賣。他的衣服里掛著小珠子和絲帶,口袋里塞滿了水果刀、手帕、皮帶扣和鮮艷的絲線。他有一張讓我喜歡的臉。

那時,我經常提前一個小時起床梳頭,要知道通常我只在圣誕節(jié)時為了表示對救世主的尊重才會這么做。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將自己裝扮得像市集上的小公牛。但這些努力都沒能引起他的注意,我感到我的心蜷縮起來,變得只有一顆豌豆那么大。每次他轉身離開,我都會伸出我的手試圖讓他停留,但他的肩胛骨是那樣鋒利,讓人無法觸碰。我在床邊的塵土上描摹他的樣子,并把母親所有的小雞都喚成了他的名字。

最終我認定真愛必須是純凈之愛,于是給自己煮了一塊肥皂……

我討厭洗澡,因為暴露皮膚會沾染污穢。我遵從詹姆士國王的習慣,他永遠只清洗指尖,心靈卻潔凈到可以給予我們用美妙的英語寫成的圣經[14]

我討厭洗澡,然而一旦獲知這是愛的征兆,我便毫不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夜深人靜爬向水泵,猶如食尸鬼爬向墳墓。我下定決心要清洗我的所有衣服、內衣,還有我自己。在一條過道里,我使勁摁著水泵手柄,先用右手洗左邊的身體,再用左手洗右邊的身體。當我渾身濕透,身上任何部分擰下的水足以在腳邊形成一片水坑時,我便去面包房門口等它營業(yè),然后在烤箱邊坐到早上。白面粉落了我一身,但正好可以讓我的黯淡的皮膚更白皙一些。

我向我愛的人展示了自己這嶄新的風貌。他微笑著露出所有的牙齒贊美我,發(fā)誓說如果他能夠到我的嘴肯定會親吻我。我抓住他的腳將他舉起,對他說:“現(xiàn)在就吻我吧?!比缓箝]上眼睛,等待那美妙的時刻。我一直緊閉雙眼等了五分鐘,才張開眼來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昏死了過去。于是把他帶到那個見證過我努力的水泵下,向他使勁澆了不少水,直到他蘇醒,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狐貍蠕動著,祈求我放下他。

“這是什么意思?”我大喊道,“難道我的愛讓你反應如此強烈?”

“不,”他說,“是恐懼?!?/p>

幾個月后,我在小鎮(zhèn)的另一邊看見了他,手臂上掛著一塊精致的美玉,那張臉像往日一樣明朗。


還有這里:


在黑暗中,在水里,我毫無重量。我不虛榮,但愛人的慰藉也會讓我喜悅。可自從唯一那次陷入愛河以后,我便決心再也不讓自己犯傻了。我拒絕了一份妓院的工作,因為我的心太脆弱。那種日夜往復的運動難道不會讓心變得虛弱,讓它容易陷入愛情嗎?當然你懂的,不是直接地,但至少是間接地,因為缺乏愛情的情欲假以時日必令人厭煩。我就這個問題詢問過一個在史派特妓院工作的女孩,她告訴我,她憎恨她的鐘點情人,但仍舊渴望著有人坐著馬車到來,給她帶肉派。

這些不切實際的夢,它們從何而來?

至于約旦,他沒有我的這些常識。毫無疑問,他將會追隨他的夢想直到世界的盡頭,然后倏然跌落。

我無法教他去愛,因為我毫無經驗,但我可以教給他愛的缺失,說服他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孤獨更為可怕的事情。

在去溫布爾登的路上,有個男人跟我搭訕,問我想不想看看他。

“先生,我已經看得夠清楚的了?!蔽一卮鹫f。

“你沒看見我的全部。”他邊說邊解開了褲子,展示出一個扁豆莢子一樣的東西。

“摸摸它,它就能大起來。”他向我保證。我照他的話做了,它確實變大了,看起來更像根黃瓜。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他陶醉到眩暈,盡管我看不出有什么可陶醉的。

“把它放到你嘴里,”他說,“是的,就像在吃美味那樣?!?/p>

有可以開闊眼界的機會,我絕不會錯過。我照他的建議做了,把它整個吞下去,猛地咬住,咬下了一點。

這樣做時,我那位急切的同伴陶醉到了極點,暈死了過去。而我,一面對他的狂喜震驚不已,一面對堵在嘴里的那皮革似的東西感到惡心,便把沒能吃下的部分吐出來,丟給了我其中的一條狗。

那位史派特妓院的妓女曾經告訴我,男人喜歡被嘴服務,但我始終覺得此舉有些魯莽,那個小兄弟肯定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再長出來吧?不過,那始終是他們自己的身體,我這種對他們完全不了解的人,只需謙遜地按照指示去做就好了。如果有男人再讓我做相同的事情,我相信我還是會做的,雖然我自己什么感覺都沒有。

交媾,在這項讓女人獲得更多愉悅的運動中,那個小兄弟通過那條偉大的隧道,悄悄進入子宮。在那兒,經過一段時間后,小兄弟會像紅花菜豆一樣裂開,然后放下一個小侏儒,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生長。至少,那些懷孕的女人是這么告訴我的,她們對丈夫那條小兄弟很了解,就像我了解我的狗一樣。

等約旦長大些,我會告訴他我所了解的人體知識,警告他小心對待他那小兄弟。但在他身上,這不是我最擔心的部分,我最擔心的是他的心。他的心。

(本章原書節(jié)選內容譯者:鄒鵬)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