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吳下三馮

東吳畸人:話說馮夢龍 作者:馮保善


二、少負(fù)情癡

(一)吳下三馮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

來到蘇州,撲入人們眼簾的,首先便會是一道靚麗的景觀——鱗次櫛比、依河而建、古色古香的民居。在這座歷史底蘊深厚的古城中,隨處可見故宮遺址、文化勝跡。人煙稠密,少有空地。條條小巷,座座小橋,若星羅棋布。夜市上叫賣著菱藕,游船上坐滿了盛裝的美人。小橋流水、名勝古跡、市場繁華、游人如織,一幅詩情畫意、美麗富庶的姑蘇風(fēng)物圖,盡現(xiàn)眼前。

唐寅更有《江南四季歌》,描寫明代中期蘇州市井社會的繁華: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風(fēng)花分四季。滿城旗隊看迎春,又見鰲山燒火樹。千門掛彩六街紅,鳳笙鼉鼓喧春風(fēng)。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孫公子河西東??刺K州,古稱吳,又名勾吳、闔閭、吳州、姑蘇、平江等,位于今江蘇省東南部,長江三角洲的中部。東臨上海,南接嘉興,西抱太湖,北依長江。吳下,泛指吳地。

唐代詩人杜荀鶴有《送人游吳》詩,描寫當(dāng)時的蘇州:

燈未了人未絕,等閑又話清明節(jié)。呼船載酒競游春,蛤蜊上市爭嘗新。吳山穿繞橫塘過,虎邱靈巖復(fù)元墓。提壺挈盒歸去來,南湖又報荷花開。錦云鄉(xiāng)中漾舟去,美人鬢壓琵琶釵。銀箏皓齒聲繼續(xù),翠紗污衫紅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猶未已,梧桐忽報秋風(fēng)起。鵲橋牛女渡銀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樓雁過又中秋,桂花千樹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覺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高飛大如手。安排暖閣開紅爐,敲冰洗盞烘牛酥。銷金帳掩梅梢月,流酥潤滑鉤珊瑚。湯作蟬鳴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鋪。寸韭餅,千金果,鰲群鵝掌山羊脯。侍兒烘酒暖銀壺,小婢歌蘭欲罷舞。黑貂裘,紅氆氌,不知蓑笠漁翁苦?

清代彩繪《蘇州市井商業(yè)圖》

一年四季,春天,有迎春活動,彩旗招展,燈火璀璨,樂聲鼎沸,清明則踏青春游,蛤蜊嘗鮮;夏天,有蓮葉田田,荷花競放,湖中蕩舟,輕歌細(xì)樂,沉李浮瓜,冰塊解暑;秋天,有七夕乞巧賞月,肥蟹美酒,桂菊盛開,橘綠橙黃;冬天,有暖閣紅爐,貂裘氆氌,牛酥暖酒。唐寅詩中,可謂寫盡了當(dāng)時蘇州的飲食之美、聲色之樂、市廛之盛。當(dāng)然,這絕對不會是蓑笠漁翁、黎民百姓、尋常小戶人家所能夠享有。

這美麗富饒,如詩如畫,人間天堂、神仙境界般的蘇州,正是我們的傳主馮夢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明朝神宗萬歷二年,公元1574年的春天,馮夢龍誕生在蘇州府長洲縣一個讀書人的家庭。

馮夢龍(1574—1646),字猶龍,一字子猶,別號龍子猶,墨憨齋主人、詞奴等,化名有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綠天館主人、無礙居士、可一居士、顧曲散人、香月居主人等。

關(guān)于馮夢龍的籍貫,有不同的說法:一、蘇州吳縣,如晚明呂天成(1580—1618)《曲品》記載:“子猶,吳縣人?!薄陡幐尽ぱ魝鳌酚涊d:“馮夢龍,江南吳縣人?!倍?、蘇州長洲,如朱彝尊(1629—1709)《明詩綜》記載:“夢龍字猶龍,長洲人?!秉S虞稷(1629—1691)《千頃堂書目》記載:“馮夢龍……字猶龍,長洲人,貢生,壽寧知縣。”三,馮夢龍《壽寧待志》中,則自稱為“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人”。

在如上諸說中,我們贊同馮夢龍籍貫長洲的說法,主要理由有二:一、馮夢龍家住蘇州葑溪附近。天啟乙丑二月,在他為王驥德《曲律》所撰的《敘》中,自署“題于葑溪之不改樂庵”;馮氏弟兄的好友董斯張《吹景集·記葑門語》中,也記載馮夢桂住在葑門:“予入?yún)?,飲馮若木齋頭,酒次語若木曰:‘兄所居葑門,今俗訛為傅音,何也?’……予曰:‘《史記正義》云:吳東城門,謂門也。今名葑?!眽艄鸬脑鴮O馮勖撰《漫吟稿·序》,也自署“康熙庚寅初夏翰林院檢討葑東馮勖題于郊圃之石帆舫齋并書”。葑門位于蘇州城東,在明代屬于長洲縣境內(nèi)。二、馮夢龍的哥哥馮夢桂,據(jù)徐沁《明畫錄》記載:“馮夢桂,字丹芬,長洲人,善畫?!钡軌粜?,佚名《蘇州詩鈔》有小傳曰:“馮夢熊,字杜陵,長洲人,太學(xué)生?!庇株悵短靻⒊绲潈沙z詩》選錄馮夢熊詩,署“長洲馮夢熊撰”。又馮夢桂的曾孫馮勖參加康熙十八年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福格《聽雨叢談》卷四《科目》記其“江南長洲人,布衣。取一等十三名,用檢討”;汪景祺《西征隨筆》卷五記其“長洲馮勖,字方寅”;趙爾巽、柯劭忞等《清史稿》志八十四選舉四“制科薦擢”記錄康熙十八年“取一等彭孫遹……馮勖……等二十人”,并云“時富平李因篤、長洲馮勖、秀水朱彝尊、吳江潘耒、無錫嚴(yán)繩孫,皆以布衣入選,海內(nèi)榮之”,均可證明馮家里籍為長洲。

清代彩繪《蘇州井商業(yè)圖》

蘇州葑門

既然如此,馮夢龍自稱“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人”,究竟該作如何解釋?據(jù)清人李銘皖等修《蘇州府志》卷六十二《選舉四·明貢生》記載,崇禎三年吳縣貢生:馮夢龍。由此可知,馮夢龍最終的學(xué)籍,毫無疑問是吳縣縣學(xué),他也由吳縣貢生,出任丹徒訓(xùn)導(dǎo)、壽寧知縣,所謂“由歲貢于崇禎七年任”(《壽寧待志》)、“由歲貢,崇禎七年知縣事”(《福寧府志》)、“崇禎時,以貢選壽寧知縣”(同治《蘇州府志》),均可為證。馮夢龍自稱吳縣籍,自然應(yīng)該指的是他最終的學(xué)籍。倘若馮夢龍籍貫長洲,他的吳縣學(xué)籍,便很可能屬于“占籍”。而“占籍”現(xiàn)象,在馮夢龍的時代并不鮮見,如大名鼎鼎的金圣嘆、著名藏書家吳翌鳳,均籍貫長洲,而庠籍吳縣(參見陸林《金圣嘆史實研究》第二章)。

在湖廣麻城人梅之煥給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寫的序中,提到王大可(王奇)從蘇州歸來,言“吳下三馮,仲其最著”??芍?,在長洲馮氏三兄弟中,老二夢龍的名氣最盛。老大馮夢桂(字若木,又字丹芬),詩人,以畫知名。老三夢熊(字非熊,別字孝當(dāng),號杜陵居士,晚年更名師之,字少璜),詩人,有《馮杜陵集》。弟兄三個,一門文人,該是有著一定的家學(xué)淵源在。然而,因為資料匱乏,我們對于馮夢龍的家庭出身所知不多,也只能做出一些大致的考察。

第一條材料,《吳縣冢墓志》卷二記有馮昌墓:“處士馮昌墓,在高景山,永樂十九年葬。昌字世昌,靖難兵起,隱居于姑蘇,為葑溪馮氏始祖?!保ㄒ躁憳鋪觥恶T夢龍研究》)家住葑溪近處的馮夢龍這一支,應(yīng)該便是馮昌的后裔子孫。

第二條材料,馮家老三夢熊,曾受托為王敬臣《俟后編》撰寫跋文,其中有這樣一番話:“孝子以道王先生,與先君子交甚厚。蓋自先生父少參公,即折節(jié)交先君子云。余舞勺時,數(shù)數(shù)見先生杖履相過。每去,則先君子必提耳命曰:‘此孝子王先生,圣賢中人也。小子勉之?!嗒q記先君子居恒每嘆先生‘斯人可用’,恨當(dāng)國有心,成均一銜,反如處士賜號,巧錮之林泉不出也?!?/p>

王以道畫像

王以道,即長洲王敬臣(1513—1595),字以道,號少卿,江西參議王庭的兒子,明代大儒,《明史》中有傳記。十九歲考取秀才,五十二歲成貢生。萬歷年間,被薦舉為國子監(jiān)博士,辭不就。他認(rèn)為議論不如著述,著述不如躬行,推崇踐履。因為受耿定向的影響,曾經(jīng)設(shè)帳講學(xué),從游者至四百余人。倡導(dǎo)慎獨,力戒門戶之爭,學(xué)者稱其“少湖先生”。著作有《俟后編》六卷存世,又有《禮文疏節(jié)》《家禮節(jié)》等,散佚未見。以孝行聞名,人稱“仁孝先生”。萬歷年間,蘇州知府朱文科曾為他立牌坊,題“仁孝坊”。

王以道的父親王庭(1488—1571),字直夫。嘉靖二年(1523)進(jìn)士。歷任許州知州、國子監(jiān)博士、福建按察僉事、江西參議。為官清正廉潔。因病致仕后,與二三知己詩歌酬唱,陶冶性情?;蛴龅胤嚼Γ擞性┣?,頗能仗義執(zhí)言。因居陽城村,人稱陽湖先生。

馮夢熊在跋文中,說到馮家與王氏的兩世交誼:始自王庭,便與父親相交;父親與王仁孝,更是“交甚厚”——在自己舞勺之年(13—15歲),屢屢見仁孝先生來訪,關(guān)系甚為密切;當(dāng)仁孝先生離去后,父親又每每耳提面命,希望兒子能以他為楷模。由此可以約略見出馮夢龍父親的思想品格和為人。

而馮夢龍父親與王庭、王仁孝父子的兩世交往,及其供養(yǎng)三個兒子讀書,他們各自學(xué)有所成,以及他常??畤@王仁孝乃可用之才的識見,在在顯示出,這絕非不識之無、尋常的草芥小民,而應(yīng)該如有的學(xué)者所推測,“是儒冠中人”(陸樹侖《馮夢龍研究》)。

第三條材料,馮夢熊有《哭通家侯仲子文中茂才》詩,悼念嘉定侯岷曾,稱與其通家,并在為侯岐曾《西堂初稿》寫的《序》中,回憶了十五年前,自己曾經(jīng)與侯峒曾兄弟讀書侯家西堂。當(dāng)時,峒曾、岷曾為弱冠之年,岐曾乃總角之年。峒曾新有《靴靴編》問世。嘉定名士多與交往,談詩論文。彼時,乃父震旸先生還未做官,“時共臥一室……西堂蓋極一時父子兄弟朋友文章之樂”。侯峒曾也曾在馮夢熊死后,為其《馮杜陵集》作序,其中回憶了與馮夢熊共同讀書的往事,述及彼此知交深密,還談到馮夢熊狂狷不偶的性格與其坎坷潦倒的人生:“嗚乎!此余故人杜陵馮君之作也?!栊值芘c杜陵同事筆墨者累年,知其為人率略似狂,癖狹似狷,譚諧舞笑,動與俗疏,時時有所激昂詆譏,皆傅會書史,以發(fā)其侘傺無聊不平之氣。自予輩交知十?dāng)?shù)子,臨觴接席,非君不歡……所為時文亦矜奇邁俗,萬歷辛壬之間名滿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自是而后漸益詰曲世間,不逐時好。為諸生蹶者屢矣,竟以窮死?!保ā逗钪夜?jié)公全集》卷十《文六》)由此可知,侯氏兄弟與馮夢熊相交有年,相知甚深。

侯氏兄弟的父親侯震旸,字得一,號啟東,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jìn)士。授行人,升吏科給事中。為官以剛直聞名。因忤魏忠賢,謫官降秩。崇禎即位,追封為太常寺少卿。據(jù)此可知,馮夢熊與侯氏兄弟讀書西堂,當(dāng)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以前。

侯峒曾畫像

嘉定侯氏為世家舊族,其先人侯堯封為明朝隆慶五年(1571)進(jìn)士,官至監(jiān)察御史。侯堯封之孫震旸,明萬歷進(jìn)士;曾孫峒曾,天啟五年(1625)進(jìn)士。侯峒曾、侯岐曾、侯岷曾兄弟,當(dāng)時有“江南三鳳”之譽。馮夢熊既然稱其與侯氏為通家,應(yīng)該不僅是指他個人與侯氏父子有過交往。與嘉定望族名門侯氏的世代交往,亦可覘知馮夢龍的家庭出身,不是尋常百姓人家。

這樣的家庭出身背景,小環(huán)境的熏染,對于馮夢龍兄弟的思想人生和追求,必然會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

(二)少年成名

長洲文徵明的曾孫、書畫家文從簡(1574—1648),在崇禎十一年(1638),曾寫下了《贊馮猶龍》詩。其中有云:

早歲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

一時文士推盟主,千古風(fēng)流引后生。

與馮夢龍同鄉(xiāng)、同歲,同樣是舉業(yè)坎坷的文從簡,他對于馮夢龍的了解,相較一般的人,應(yīng)該是更加深入確切的了。而他所說的馮夢龍早歲即以才華出眾,在科場揚名,為眾人稱道,也要算是一個比較可信的記載。

在目前我們能夠見到的相關(guān)文獻(xiàn)中,最早提到馮夢龍成為秀才的資料,是祁彪佳的書信《與應(yīng)霞城》:“惟壽寧令馮夢龍作諸生時,為先人識拔?!逼畋爰训母赣H祁承,字爾光,號夷度,又號曠翁,晚號密園老人,浙江山陰(今紹興)人,萬歷三十二年(1604)進(jìn)士,三十五年至三十八年(1607—1610)任長洲知縣。馮夢龍為他所“識拔”,應(yīng)該是在他任職長洲知縣期間。

但馮夢龍考取秀才的具體時間,迄今未見有任何資料記載。在現(xiàn)代人的研究成果中,對于這一問題,或者避而不談(如徐朔方《馮夢龍年譜》);或者含糊言之,稱其“在二十歲左右成諸生”(如陸樹侖《馮夢龍研究》)。還有學(xué)者以文從簡《贊馮猶龍》詩中所云為根據(jù),結(jié)合他的小說《老門生三世報恩》,認(rèn)為馮夢龍令“眾所驚”的才華,指的便是他在科舉場中有著驚人的表現(xiàn),小說中人物鮮于同八歲舉神童、十一歲中秀才,即是馮夢龍自己的經(jīng)歷(龔篤清《馮夢龍新論》)。

然而,明清時期,蘇州是舉世聞名的科第之鄉(xiāng),如明人耿桔說:“今代科目之設(shè),惟吳越為最盛。”(明·耿桔序《皇明常熟文獻(xiàn)志》)清人張大純《吳中風(fēng)俗論》中說:“吳俗之稱于天下者三:曰賦稅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內(nèi)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極一時之華侈也?!保ㄇ濉ぴ瑢W(xué)瀾《吳郡歲華紀(jì)麗》卷首)康熙末年,江蘇布政使楊朝麟也曾感慨:“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為鼎甲萃藪,冠裳文物,競麗增華,海內(nèi)稱最。”(清·楊朝麟《紫陽書院碑記》)

在這樣一個科舉教育異常繁盛的地區(qū),作為初級功名的秀才,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引起周圍人驚嘆的!

江南貢院

麟街指月敘

值得注意的是龔篤清在《馮夢龍新論》中的一個分析,秀才資格考試,縣、府、道三級,正場均只考《四書》文二題,《五經(jīng)》是不列入必考科目的,馮夢龍“幼治《春秋》”,是指他考取秀才后,為鄉(xiāng)試而鉆研《春秋》經(jīng)文。這樣,馮夢龍究竟于何時開始鉆研《春秋》,便自然關(guān)涉到他考取秀才的時間。

在《麟經(jīng)指月·發(fā)凡》中,馮夢龍不無陶醉地說:“不佞童年受經(jīng),逢人問道,四方之秘,盡得疏觀;廿載之苦心,亦多研悟。纂而成書,頗為同人許可?!蹦说荞T夢熊在《麟經(jīng)指月·序》中,更是引哥哥以為自豪:“余兄猶龍,幼治《春秋》。胸中武庫,不減征南(杜預(yù))。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墻壁戶牖,皆置刀筆者,積二十余年而始愜。……邇者夷氛東肆,廟算張皇,即行伍中冀有狄武襄、岳少保深沉好《春秋》者,而研精覃思積二十余年者,獨令其以《春秋》抱牘老諸生間,痛土蝕而悲蠹?xì)堃??!眱扇瞬患s而同,都講到了馮夢龍研治《春秋》“二十余年”這一情況,殊堪注意。也就是說,當(dāng)《麟經(jīng)指月》完稿,即將刊出時,馮夢龍鉆研《春秋》,已經(jīng)有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那么,《麟經(jīng)指月》是何時完稿的?綜合今存“萬歷庚申秋鹿巢李叔元書于古杭”《馮氏〈麟指〉小序》,“歲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西陵友人梅之煥撰并書”《敘〈麟經(jīng)指月〉》,以及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發(fā)凡》中所說的“傾歲讀書楚黃,與同社諸兄弟掩關(guān)卒業(yè),益加詳定,拔新汰舊,摘要芟煩”,由兩篇序中明確提到的時間,姑且前推三年(傾歲),可知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完稿,約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秋天以前。再由此姑且前推二十八年,則為萬歷二十年(1592),馮夢龍十八歲。這大約應(yīng)該就是馮夢龍開始研究《春秋》的時間。

我個人認(rèn)為,文從簡詩中所說的馮夢龍“早歲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其所贊譽的馮夢龍早歲在舉業(yè)上展示的“驚人”才華,應(yīng)該就是指他研究《春秋》的造詣和成就。因為《五經(jīng)》之中,“《春秋》向稱難治,率謂‘孤經(jīng)’,讀者往往中變。不獨習(xí)之者畏其難,而聞之者舉皆震栗”(馮夢龍《治〈春秋〉要領(lǐng)》)。因為《春秋》難以理解,難以掌握,常令人望而生畏,學(xué)習(xí)的人也常常半途而廢,改習(xí)他經(jīng)。正因為如此,馮夢龍的“幼治《春秋》”,特別是其對于《春秋》的鉆研理解出類拔萃,便自然引來了眾人的驚嘆羨慕,刮目相看,贊嘆有加。

關(guān)于《五經(jīng)》之中,《春秋》最難,是當(dāng)時人的共識。官至吏部尚書的麻城人李長庚,在其為馮夢龍《春秋衡庫》所寫的《序》中,便具體分析了學(xué)習(xí)《春秋》有三難:

第一,文本本身難讀?!兑捉?jīng)》《詩經(jīng)》《尚書》《禮記》,其本身義理較為顯豁,并有《爾雅》和漢、宋各家注本,憑借注釋,不難理解;而《春秋》講究微言大義,寓褒貶刑賞于一字之中,或竟是見于言外之意,且變例叢生,學(xué)者因此多有臆測,各執(zhí)一詞,難得確詁,云遮霧罩,因此,初學(xué)者更是無從下手。

第二,教材存在問題。明朝初年,科舉考試《春秋》,是《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程氏注、胡安國注等可以比較選擇,綜合采用。后來,只準(zhǔn)使用胡安國注釋。而胡氏注本,意在發(fā)明宋室南渡以后事,與孔子《春秋》本意,有很大的出入,以此代圣人立言,必然是難以自圓其說。

第三,考試題目的問題。《春秋》經(jīng)文字?jǐn)?shù)有限,除去一些不適宜命題的文字,可作為題目的文字已是寥寥;加上為避免與以往歷屆考題重復(fù),采用傳題、比題、搭題等種種千奇百怪的形式出題,偏題怪題叢生??剂硗狻八慕?jīng)”,只是擔(dān)心文字寫得不好;考《春秋》,首先要解決能否讀懂題目的問題。

馮夢龍《春秋定旨參新》書影

因為有此三難,考生對考試《春秋》,便望而生畏,在明清科舉時代,愿意選擇考試《春秋》的考生,人數(shù)少而又少。正因如此,少年即開始研究《春秋》的馮夢龍,便會更為人矚目,更顯得鳳毛麟角。

事實上,當(dāng)時的人在談到馮夢龍的時候,也總是不忘記提到他的《春秋》研究,如馮氏福建友人徐在《壽寧馮父母詩序》中說:“吳門馮猶龍先生,博綜墳(典),素多著述。早歲治《春秋》,有《行(衡)庫》集海內(nèi),經(jīng)生傳誦之?!背绲澥迥辏?642)黃道周序馮夢龍《綱鑒統(tǒng)一》中說:“君博學(xué)多識,撰輯甚富,海內(nèi)言《春秋》家,必以君為祭酒?!泵分疅〝ⅠT夢龍《麟經(jīng)指月》,更是說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麻城,是號稱研治《春秋》的重鎮(zhèn),有著眾多的家族和個人,靠著研習(xí)《春秋》而科第不衰,四方研治《春秋》的人,都渴慕能夠來此學(xué)習(xí)深造,然而,麻城以《春秋》起家的陳無異等,卻是對馮夢龍交口稱贊;更令人稱奇的是,麻城研治《春秋》的人,“反問渡于馮生”,向馮夢龍討教學(xué)習(xí)《春秋》的門徑。

回到馮夢龍何時考取秀才的問題。淺見以為,其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晚。理由是:一、按照前揭龔篤清的說法,馮夢龍“幼治《春秋》”,指他考取秀才后,為鄉(xiāng)試而鉆研《春秋》經(jīng)文。如前所述,馮夢龍研治《春秋》,當(dāng)在弱冠之年,其考取秀才,也應(yīng)該是在弱冠之前。二、馮夢熊夸贊哥哥研究《春秋》的造詣高深,為他舉業(yè)坎坷而抱屈,更為用人之際有此等大才被埋沒而惋惜不平,其中提到馮夢龍“荏苒至今,猶未得一以《春秋》舉也”,言外之意,鄉(xiāng)試必考一經(jīng),對《春秋》研究有素的哥哥,卻是久困于鄉(xiāng)試。由此可以覘知,馮夢龍考取秀才,已經(jīng)多年。三、見于《警世通言》中的《老門生三世報恩》,公認(rèn)是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小說,其中人物鮮于同八歲舉神童、十一歲取秀才,未必是馮夢龍自己經(jīng)歷的實錄,但不可避免的有其個人的影子在;馮夢龍自身舉業(yè)坎坷的經(jīng)歷,在這樣一篇題材十分合適的作品中,也必然要有所表露。

毋庸置疑,舉業(yè)迍邅,在馮夢龍的心理上,留下了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在他的思想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深刻影響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他的人生軌跡。這里,我們結(jié)合小說《老門生三世報恩》,嘗試窺探一下馮夢龍的人生心跡。

文學(xué)不同于史傳,小說人物鮮于同,自然不可以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馮夢龍相提并論。比如鮮于同為廣西桂林府興安縣秀才,馮夢龍是江南蘇州府吳縣(?)秀才;再如,小說人物鮮于同“五十六歲登科,六十一歲登甲,歷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錫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科第、直活到九十六歲,整整的四十年晚運”,這對于馮夢龍而言,也只能是白日夢想。

但不可否認(rèn),小說中包含了作者馮夢龍一定的人生經(jīng)歷,更反映了他的思想認(rèn)識。比如小說人物“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游庠,超增補廩”,便很難說沒有馮夢龍自身的經(jīng)歷在其中。而小說人物曾經(jīng)的少年得意,躊躇滿志,“論他的才學(xué),便是董仲舒、司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zhèn)€是胸藏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志氣,便像馮京、商輅連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東西,真?zhèn)€是足躡風(fēng)云,氣沖牛斗”,在“早歲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年輕時期的馮夢龍,也是很自然的想法?!昂纹诓鸥叨鴶?shù)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舉,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biāo)名”;“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馳逐于青衿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蘇秦還是舊蘇秦’,不能勾改換頭面。再過幾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舉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討了多少人的厭賤?!迨邭q,鬢發(fā)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后生家隊里,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卻說鮮于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因淹滯了數(shù)年,雖然志不曾灰,卻也是:澤畔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子面多慚”,這些,又怎能說不是舉業(yè)坎坷、迭遭敗績之后馮夢龍真實心態(tài)的直接顯露?

還有科舉選拔過程中的主觀隨意,即便如“為官清正”“直言敢諫”的蒯遇時,也“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見了后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甚有戲侮之意”。在他看來,“取個少年門生,他后路悠遠(yuǎn),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取之無益”。為國選才的大事,竟成了個人培植關(guān)系的自留田。因為有這樣的認(rèn)識,自然難以公正取人,在第一次“誤取”鮮于同之后,他道:“我科考時不合昏了眼,錯取了鮮于‘先輩’,在眾人前老大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yīng)是夙學(xué)之士,年紀(jì)長了,不要取他。只揀嫩嫩的口氣,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憒憒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xué)。雖然學(xué)問未充,養(yǎng)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于同這件干紀(jì)?!比绱恕八阌嬕讯ǎ绶ㄩ喚?,取了幾個不整不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竟然也“都批了‘中’字”。鄉(xiāng)試中,陰差陽錯,蒯遇時第二番“誤取”鮮于同,小說中寫到:“各房考官見了門生,俱各歡喜,惟蒯公悶悶不悅。鮮于同感蒯公兩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懶散。上京會試,只照常規(guī),全無作興加厚之意?!?/p>

由“作興加厚”可知,進(jìn)京會試,同樣存在著不少人情因素。而發(fā)跡之后的鮮于同,自然投桃報李,在兩報師恩之后,為了三報師恩,他不辭年邁,做了浙江巡撫。一天,蒯遇時攜了十二歲的孫子蒯悟,“特攜來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鮮于同便將他留在衙門中讀書,“那蒯悟資性過人,文章日進(jìn)。就是年之秋,學(xué)道按臨,鮮于公力薦神童,進(jìn)學(xué)補廩”,三年之后,學(xué)業(yè)已成,鮮于同“乃將俸銀三百兩贈與蒯悟為筆硯之資,親送到臺州仙居縣”,最終蒯悟的中舉、取進(jìn)士,想必鮮于同費心不小。

馮夢龍《警世言》插圖

秦淮八艷圖

在馮夢龍看來,科舉選撥不公,如此的人才評價與使用標(biāo)準(zhǔn),是造成他舉業(yè)坎坷的重要原因。在崇禎三年,當(dāng)馮夢龍成為吳縣縣學(xué)貢生,之后以貢生資格,出任丹徒訓(xùn)導(dǎo)、壽寧知縣時,又是何等苦澀和無奈!

作品著意宣揚的主旨:“大抵功名遲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dá)。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dá)者未必不達(dá)。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甾r(nóng)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種收成得好?”以及他那原本“愛少賤老”的恩師臨終遺言:“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皆可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無非發(fā)泄其大半生受人輕賤的不平骯臟之氣而已。

(三)青樓之戀

說到文人與青樓的話題,我們很自然會想起晚唐杜牧那膾炙人口的詩歌名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來。唐朝文人征歌選妓,與青樓女子的交往,被視作風(fēng)雅韻事,如《開元遺事》中記載:“長安右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jìn)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fēng)流藪澤。”宋、元兩朝,文人出入狹邪,同樣不勝枚舉。宋朝文人知名者如晏殊、歐陽修、范仲淹、柳永、蘇東坡,其與青樓女子的交往,被稱為佳話;元朝“八娼九儒”,文士與青樓難兄難弟,文人與青樓之戀,在生活中,在文學(xué)里,益發(fā)成為常態(tài)。明代中期以后,青樓業(yè)畸形發(fā)展,如謝肇淛《五雜俎》中記載:“今時娼妓滿布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蓖砻髑宄跷娜伺c青樓交往的顯例,如李湘真交往余懷、方以智、張岱,顧媚交往冒襄、吳綺、鄧漢儀、龔鼎孳、張岱、吳偉業(yè),董小宛交往冒襄、錢謙益、方以智、吳應(yīng)箕、張岱、侯方域,李香君交往張溥、夏允彝、楊文驄、侯方域,柳如是交往張溥、陳繼儒、陳子龍、汪汝謙、宋征璧、宋征輿、程嘉燧、李雯、孫臨、謝三賓、錢謙益等,皆為人稱道,稱之為文人風(fēng)流。

馮夢龍生活于明代后期,在溫柔富貴鄉(xiāng)的蘇州,少年成名,才子風(fēng)流,又舉業(yè)迍邅,其出入青樓——“余少時從狎邪游”,實乃當(dāng)時文人普遍習(xí)氣,無需苛責(zé)。值得一提的是,馮夢龍與青樓女子的交往,表現(xiàn)出對于她們的真誠相待,尊重同情,知心相交,乃至于產(chǎn)生了銘心刻骨的戀情。

馮夢龍在《青樓怨序》中說:“余友東山劉某,與白小樊相善也,已而相違。傾偕予往,道六年別意,淚與聲落,匆匆訂密約而去,去則不復(fù)相聞。每小樊,未嘗不哽咽也。世果有李十郎乎?為寫此詞。”從此序中,我們不難看出馮夢龍對青樓女子白小樊癡情的同情和對友人負(fù)心的譴責(zé)?!肚鄻窃埂非校T夢龍更是擬小樊聲口,訴說其相思相戀之苦。曲后有評語曰:“子猶又作《雙雄記》,以白小樊為黃素娘,劉生為劉雙,卒以感動劉生,為小樊脫籍。孰謂文人三寸管無靈也?”從陪伴友人劉生重會白小樊,到為小樊作曲作劇,最終促成劉生與小樊的婚姻,馮夢龍的俠義情懷,真誠感人。

馮夢龍《情史類略》中,有《張潤傳》《愛生傳》等。為青樓女子立傳,更體現(xiàn)出馮夢龍對于她們的特別尊重?!稄垵檪鳌窋⒐现輳垵?,少年被賣入蘇州娼門,與商人程生相戀,最終雙雙殉情的故事?!稅凵鷤鳌窋凵恢涡?、何地人氏,年十四,被賣入蘇州娼門,“洞悉青樓風(fēng)波之惡”,厭惡風(fēng)塵生活,渴慕“得有心人而事之”,遇丁生,望嫁之。丁力不能及。愛生郁郁寡歡,病體纏綿,為鴇母所厭,將她嫁給了茸城公子,未久病死。愛生死后,殯厝郊外,不得安葬。馮夢龍為她籌資,終得入土為安。

馮夢龍《喻世明言》插圖

真誠相交,真心相待,發(fā)自本心的尊重,馮夢龍也因此贏得了與青樓女子真摯的友誼。他的《掛枝兒》《山歌》等民歌搜集,不少得力于此輩。如民歌《帳》有評語曰:“琵琶婦阿圓,能為新聲,兼善清謳,余所極賞。聞余廣《掛枝兒》刻,詣余請之,亦出此篇贈余,云傳自婁江?!保ā稈熘骸肪砣端蛣e》有評語曰:“后一篇,名妓馮喜生所傳也。喜美容止,善諧謔,與余稱好友。將適人之前一夕,招余話別。夜半,余且去,問喜曰:‘子尚有不了語否?’喜曰:‘兒猶記《打草竿》及《吳歌》各一,所未語若者,獨此耳?!驗橛喔柚??!?/p>

馮夢龍對侯慧卿的戀情,可謂刻骨銘心,甚至在當(dāng)時的地方文人圈里,還曾經(jīng)轟動一時,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如《太霞新奏·怨離詞》附靜嘯齋評語中說:“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有《怨離詩》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總名曰《郁陶集》?!?/p>

馮夢龍與侯慧卿相識到分手的時間,因文獻(xiàn)記載不詳,現(xiàn)代學(xué)人也只能進(jìn)行大致的推測。概括起來,有萬歷三十七年,馮夢龍三十五歲時與她分離(王陵《畸人·情種·七品官:馮夢龍?zhí)接摹罚?,三十八年之前分離(徐朔方行跡考釋》),大約萬歷二十幾年發(fā)生(傅承洲《馮夢龍與侯慧卿》)等幾種說法。愚見以為,馮夢龍與侯慧卿相識的時間,不會太晚,馮夢龍《怨離詞》中有道:“被人罵做后生無藉”、“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著長夜”、“這歇案的相思無了絕,怎當(dāng)?shù)么蟀胧烙艚Y(jié)”,如此這般話語中間,已經(jīng)暗示了自己的年齡。

馮夢龍與侯慧卿的相戀,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時間過程。如此刻骨銘心的戀情,顯然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成就?!渡礁琛肪硭摹端角樗木洹酚星楦琛抖唷罚?/p>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魚多水弗清。

朝里官多亂子法,阿姐郎多亂子心。

此歌之后,馮夢龍有評語說:“余嘗問名妓侯慧卿云:‘卿輩閱人多矣,方寸得無亂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張,如捐額,外者不論,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復(fù)升降其間。儻獲奇材,不防黜陟。即終身結(jié)果,視此《馮夢龍年譜》),大約三十五年分離(龔篤清《馮夢龍生平為圖,不得其上,轉(zhuǎn)思其次,何亂之有?’余嘆美久之。雖然,慧卿自是作家語,若他人未必心不亂也。世間尚有一味淫貪,不知心為何物者,則有心可亂,猶是中庸阿姐?!边@段文字記錄的馮夢龍與侯慧卿的一番對話,自然發(fā)生在兩人相交的過程中。簡短的對答,如馮夢龍所評,“自是作家語”,可見侯慧卿胸中涇渭分明,是一位有閱歷,有見識,有主見的人。馮夢龍愛戀侯慧卿,不只是愛其美貌,也因了相知,欣賞,愛慕,而相戀日深。

失去侯慧卿,給馮夢龍帶來了不小的打擊。他有系列作品,如《怨離詩》三十首、《怨離詞》《端二憶別》《怨夢》《有懷》《誓妓》諸曲,抒發(fā)他發(fā)自肺腑的苦痛、懷戀?!对闺x詩》末一章,借《掛枝兒》得以保存下來:“詩狂酒癖總休論,病里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凄絕處,鴛鴦冢上欲招魂?!睉?yīng)該是與侯慧卿分手不久所作,閉門不出,沉湎于傷心苦痛中無法自拔,甚至郁結(jié)成疾,可見痛楚之深?!对闺x詞》(為侯慧卿)也應(yīng)該是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

【繡帶兒】離情慘何曾慣者?特受這個磨折。終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過路的妻妾。批頰,早知這般冤債誰肯惹?被人罵做后生無藉,青樓里少甚調(diào)風(fēng)和弄月,直恁蠢魂靈依依戀著傳舍。

【其二換頭】作業(yè),千般樣牽腸掛肚,怎做得順?biāo)艘粸a?沒見了軟款趨承,再休提伶俐幫帖。悲咽,偶將飛燕閑問也,你想不想舊時王謝?心兒里知伊冷熱,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著長夜。

【太師引】他去時節(jié)也無牽扯,那其間酥麻我半截。自沒個只字兒傷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薔薇花臭味終向野,越說起薄情難赦,不信你自看做尋常狹邪。把絕調(diào)的琵琶,輕易埋滅。

【其二】幾番中熱難輕舍,又收拾心狂計劣。譬說道昭君和番去,那漢官家也只索拋卸。姻緣離合都是天判寫,天若肯容人移借,便唱個諸天大喏。算天道無知,怎識得苦離別?

【三學(xué)士】忽地思量圖茍且,少磨勒恁樣豪俠。謾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比著商人終是賒。將此情訴知賢姐姐,從別后我消瘦些。

【其二】這歇案的相思無了絕,怎當(dāng)?shù)么蟀胧烙艚Y(jié)?畢竟書中那有顏如玉,我空向窗前讀五車。將此情訴知賢姐姐,從別后你可也消瘦些?

一套曲子,真情流淌,貌似自怨自艾,追悔過去:早知是一本冤孽債,為什么還要去招惹?如此愚蠢,空戀著鏡花水月,被人罵做“后生無藉”,活該“批頰”!實則終不能從中拔出,咀嚼著往日的“軟款趨承”“伶俐幫帖”、卿卿我我、耳鬢廝磨,揣度著對方該不會“不想舊時王謝”,薄幸無情。然而,何以你去的時節(jié),又顯得那樣義無反顧,沒有任何的遲回流連?難道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反躬自省,實不曾有“只字兒傷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難道你真的將以往的情分,“看做尋常狹邪。把絕調(diào)的琵琶,輕易埋滅”?于是再試做解脫:人生總有很多的無奈,即便如西漢元帝,九五至尊,迫于匈奴淫威,也只能眼睜睜望著昭君和番,活生生分別;姻緣由天注定,“天道無知,怎識得苦離別”;世上不見唐人小說中的俠士磨勒,不會有人行俠仗義,將侯慧卿送回。一切的一切,都是讀書所誤,“謾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比著商人終是賒”,這兩句話還透露出,侯慧卿是被賣給了一個商人。有錢能使鬼推磨,在知識同金錢的較量中,馮夢龍敗下陣來,敗得一塌糊涂。但他擁有著真情,享受過真戀,也依然深深眷戀著侯慧卿,他現(xiàn)在最想告訴侯慧卿的是,“從別后我消瘦些”,“相思無了絕,怎當(dāng)?shù)么蟀胧烙艚Y(jié)”?最想知道的是,“從別后你可也消瘦些”?你是否也像我這樣,為情所苦?正如此套曲子后,其友人董斯張署名靜嘯齋所作批語說:“直是至情迫出,絕無一相思套語。至今讀之,猶可令人下淚?!?/p>

時光流逝,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沒能銷蝕去馮夢龍失戀的苦澀,也沒有撫平他經(jīng)歷感情重創(chuàng)后留下的傷口。在侯慧卿離去一年以后,馮夢龍又寫下了《端二憶別》一套曲子:

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遠(yuǎn)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別,亦不可得,傷心哉!行吟小齋,忽成商調(diào)。安得大喉嚨人,順風(fēng)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歲歲無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黃鶯兒】端午暖融天,算離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嘗遍,榴花又妍,龍舟又喧,別時光景重能辨。慘無言,日疏日遠(yuǎn),新恨與舊愁連。

【集鶯兒】來年宛似隔世懸,想萬愛千憐。眉草裙花曾婉戀,半模糊夢里姻緣。情深分淺,攀不上嬌嬌美眷。謝家園,桃花人面,教我詩向阿誰傳?

【玉鶯兒】想紅樓別院,剪新羅成衣試穿。昨朝便起端陽宴,偏咱懶赴游舡。三年艾怎醫(yī)愁病痊?五色絲歲歲添別怨。怪窗前,誰懸繡虎,又早唬醒我睡魔纏。

【羽林鶯】蒲休剪,黍莫煎,這些時,不下咽。書齋強自閑消遣,偶閱本《離騷傳》。吊屈原,天不可問,我偏要問天天。

【貓兒逐黃鶯】巧妻村漢,多少苦埋冤!偏是才子佳人不兩全,年年此日淚漣漣。好羞顏,單相思萬萬不值半文錢。

【尾聲】知卿此際歡和怨,我自愁腸不耐煎,只怕來歲今朝想更顛。

由馮夢龍這套曲子,讓人想起李漁小說《鶴歸樓》中關(guān)于生離死別的一段論說:“世上人不知深淺,都說死別之苦勝于生離。據(jù)我看來,生離之慘,百倍于死別。……生離的夫婦,只為一念不死,生出無限煎熬……倒不若死了一個,沒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獨處的甘心獨處,竟像垂死的頭陀,不思量還俗,那蒲團上面就有許多樂境出來,與不曾出家的時節(jié)纖毫無異。這豈不是死別之樂勝于生離?”由此而言,生離之苦,更甚于死別。流逝的歲月,非但沒能夠令馮夢龍忘卻過去,他對侯慧卿的思念,反而與日俱增,恰如發(fā)酵的老酒,時間只是增添了它的濃度。與侯慧卿分別,轉(zhuǎn)瞬一年。在馮夢龍看來,離別雖苦,尚有相別,今日欲有去年之別,亦不可得,傷心哉!成此曲子,商調(diào)秋聲,凄苦悲催,馮夢龍忽然異想天開:“安得大喉嚨人,順風(fēng)唱入玉耳耶?”年年歲歲有端二,歲歲年年再無慧卿,馮夢龍不堪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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