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對自己的努力,我沒感到后悔
我這一生,和假期無緣
學生和朝九晚五的白領,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大家都最討厭星期一。放假多好!玩一個夠!但是那可惡的星期一,把我們拉進痛苦的深淵。
我也度過長期上班的日子,那種對假期的渴望是多么的強烈,令我決定一定要做一個不受固定時間束縛的人!一直往這方向努力,終于成功。
當今,每天都是星期天,我就不覺得放假有什么珍貴了。雖然不必上班,也不算退休,我們搞創(chuàng)作的,沒有退休這兩個字,總會找些事來做。我現(xiàn)在的日子,忙過我上班的時候,一直覺得時間不夠用。
我們的放假,就是我們死去的時候,寫作人不會停筆的,問題在于有沒有人要求他們來寫,近來在專欄版上看到許多老朋友的文字,他們閑來總會動動筆。很少人能夠像倪匡兄一樣,說停就停。他說寫了幾十年稿,晚上做夢時,會出現(xiàn)一大堆格子,追著他討命。他可以不寫,是因為他的興趣諸多,每天有不同的事做,上上網(wǎng),已足夠他忙的了。
我想向他學習,但是做不來,我不是外星人,而且,我的書不斷地在國內(nèi)出版,也有各個出版社要求我去做發(fā)表新書的宣傳,那幾百個讀者圍了上來,要我在書上簽名,我每簽一本,就看到花花綠綠的鈔票,那是多么過癮的事。
主要的是我越老越愛錢財,因為我越老越會花錢,沒有滿足的一天。相命先生曾經(jīng)說過,我花錢的本領比我賺錢的厲害。別人罵過,你這是勞碌命,我聽了笑嘻嘻,不勞碌多無聊呢!
拜賜馮康侯老師的教導,令我學會寫幾個字,我當今一有空,還是不斷地學寫字,近年來對草書發(fā)生濃厚的興趣,每天不拿起筆來練,也多讀草書的名帖。草書這種千變?nèi)f化的造型,比什么抽象畫還要好看。
又在各種機緣下,讓我在榮寶齋開了一個書法展,而且銷售得不錯,現(xiàn)在香港的榮寶齋又邀請我去辦一個。這也好,讓我有多一點時間寫多幾幅。最近常作的是一些游戲的文字,也用草書寫了憶老友,內(nèi)容是黃霑兄的歌詞《滄海一聲笑》。另外用行書寫《塞拉利昂下》和《問我》,地下又鋪滿一張張的宣紙,都是自己覺得不滿意的,家政助理每天拾起來丟掉,不知道我這個瘋子為何那么不環(huán)保。
買賣方面,我還是不停地研發(fā)新的產(chǎn)品,“抱抱蛋卷”加了蔥蒜味道在傳統(tǒng)蛋卷里面,吃過的人都說好。另外和上海的管家兄合作,推出“管家的面”,他是一個面條達人,生面做了一噸噸地拍賣,也被搶光。我叫他做干面,他說要研究研究,這一研究就是三年,我從來沒有催促過他。
當今產(chǎn)品做了出來,面條只要放進滾水中煮兩分鐘,在碗中放我做的豬油,撈出后拌了一拌,再淋我認為最好的“老恒和”醬油,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配合,大受歡迎。
但為什么在香港買不到?這是我的薄利多銷宗旨,一切用最好的材料,成本一定很高,“老恒和”醬油一小罐已要賣到人民幣三百元,我們用的是小包,也不便宜,所以也只有用郵購的方式才有一點點的利潤,如果在什么超市上架的話,對方至少要抽三成。我不想賣得太貴,也只有用郵購這個方式出售,而食品類是不寄到香港的。
目前正在開發(fā)的有英式甜點Shortbread(酥餅),試了又試,扔了又扔,做這產(chǎn)品的是一位我在微博上認識的網(wǎng)友波子小姐,她差點給我弄得瘋掉。
每一樣產(chǎn)品都賺一點點,我常說的,有賺好過沒賺,不虧本的話,已是樂事。
太多的念頭,很少的時間,我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老天還是對我很好,讓我在冰上摔了一跤。小腿有兩根骨頭,粗的沒事,細的那根裂了,至少要三個月才能愈合,在醫(yī)院中休息了一陣子,終于可以實行我的另一個愿望,那就是寫一個長篇。
雖然當今在家靜養(yǎng),但是也靜不下來,我想我要去一個不受干擾的地方,才能完成。有什么好過去日本,一面浸溫泉一面寫呢?
每逢農(nóng)歷新年,一群和我到處旅行的朋友,一定要我舉辦新年團,農(nóng)歷新年有些人在正日要陪家人,有些要過了正日才有空,所以通常我會辦兩團。這次決定去新潟,這個一直被大雪封閉的鄉(xiāng)下我很喜歡,別人回去后,我留在那里住一個長時期,才可以放自己一個長假。
但是什么叫假期?還不是每天歡喜做些事?我這一生,和假期無緣。
什么龍?zhí)痘⒀ǘ家J一闖
剛到日本的時候,是個年輕小伙子。當時的工作是為一家機構買日本電影在東南亞放映。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日活、東寶、松竹、東映和大映五大公司的外國部長之聯(lián)合請?zhí)?,邀我在一家名藝伎屋里吃晚飯?/p>
前一任的駐日本經(jīng)理是位好好先生,他在辦移交手續(xù)時已經(jīng)警告過我這一餐難吃極了。我問說菜不好嗎?
“第一流的?!彼鸬?,“不過,日本人做生意的手段真不簡單,要是你在這一晚上喝醉了出丑,那以后要殺他們的價,怎么開得了口?”
我的心里馬上起了一個疙瘩。
我的天,這可陰毒得很,但是年輕氣盛,什么龍?zhí)痘⒀ǘ家J一闖。如果不去,也扯不下臉來。
“他們是怎么樣的一種人?”我問。
“和他們公司拍的片子一樣?!彼忉?,“松竹多拍文藝愛情片,那公司的外國部長做人較為淳厚,酒量最差。東寶的戲喜劇和人情味的電影居多,做人也大派,很幽默,還可以喝幾杯。大映注重古裝片,刻板一點,但能量不小。日活以時裝動作片為主,極會喝酒。東映什么片子都拍,最抓不住他的個性,但聽同行人說,他們的‘外交部長’從來沒有醉過。”
好,我有分數(shù)。嘴是那么講,可是這五個人聯(lián)合起來,便變成一只恐怖的怪獸。怎么對付,我一點主意也沒有。聽老人家說,絕對不能空肚子去喝酒,否則一定先吃虧。當天下午,赴宴之前,我跑到一家中國餐館,叫了一碗東坡肉,吃他三大片肥肉。
再洗一個熱水澡,換好西裝領帶,檢查一下襪子有沒有穿洞,走出門。
前往那家藝伎屋要換兩次電車,我從車站外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沖門口。
大門打開,已有數(shù)名侍女相迎,我報出姓名,她們客氣地帶引走過一個小庭園,到達主屋,拉開扇門。侍女為我脫下鞋子,指向二樓。
一條擦得發(fā)亮的木樓梯,光光滑滑。我明白他們要看我醉后由樓上滾下來。
上了樓梯,走入大房,五大公司的部長們,已經(jīng)坐在那房間里等候。
他們請我上座,我也不客氣。各人寒暄了一會兒,東映的代表拍拍掌,叫侍女上菜。當晚吃的是“懷石料理”。中看,但吃不飽。
來了六個藝伎,每名服侍一人,坐在我身旁那個臉上涂得白白的,但遮不住她的皺紋。我尊敬她的職業(yè),并沒有向她吆三喝四,她親切地服務。
五人說今晚慶祝我們的友好,不醉不散,我微笑答謝,各敬一杯。
正在想是不是趁他們沒有吃東西的時候,先下手為強,讓他們多喝一點呢?
東映搶著來個下馬威,他說:“我們?nèi)毡救肆晳T空肚子喝,菜只是送酒,最后才吃白飯。蔡先生要不要先吃飽?哈,哈,哈?!?/p>
我搖搖頭:“在羅馬,做羅馬人做的事。這里是東京?!?/p>
日本人飲酒,只是為對方添,本身不主動地為自己加酒。別人敬酒,禮貌上要將杯子提高相迎。我的杯子一空,即刻有人拿酒瓶來敬,不給我停下的機會。
以為松竹的那位紳士酒量不好,哪曉得此君喝了幾小瓶,還是面不改色。我真懷疑上任的人給我的情報有沒有錯誤。后來聽到他在打嗝,才知道這家伙也是吃了東西,有備而來的。知道這樣喝下去我遲早會完蛋,必須改變戰(zhàn)略。
“不如喝韓國式的酒吧!”我建議。
什么是韓國式的呢?我說明:“那便是我先干杯,把空杯子獻給尊敬的人。這個人干了,再把杯子還給我,我再喝完,才能把杯子給人家。不然,就是沒有禮貌?!?/p>
他們心里一想:這個笨蛋,要是我們五個人都敬他,我們只喝一杯,他卻要連喝五杯。
各人都拍手叫好。每一個人干后即把空杯子傳了過來,我喝完后并沒有把杯子挨個還給他們,一個個地擺在松竹代表的面前,連我自己的,一共六杯。松竹只好灌下去,連來兩三輪,他搖搖晃晃倒下。好了,先殺一名。
“不,不,不。這種韓國的飲酒方法不好?!睎|寶說?!澳遣蝗绺拇蟊劝?。”我回答。他猶豫了一下,點頭。
我知道他們除了啤酒之外,不大灌大水杯的清酒,我喝慣白蘭地,輕易地連敬他三杯。東寶便呆在那里,自稱醉、醉、醉。
其他三人酒量都很好,又習慣飲清酒。我建議換洋酒,他們反正是開公賬,都贊同。各人干一大杯后,我把酒瓶搶過來,自己往自己的酒杯倒了一大杯,不等他們敬,一口氣喝下。這一招散手是老師父教下,使來先令敵人震驚的。大映已心怯,又不慣摻酒來喝,干多一杯后也便橫臥下來。
坐在我身邊的那白臉藝伎對我有母性的同情心,一直問長問短說要不要緊。
我對她搖頭示意已支撐不住。
日活那個大胖子也已有醉意,但還是不倒,我們又互敬了一大杯。
側(cè)過頭去,白臉藝伎已經(jīng)為我倒了一杯顏色似酒的煎茶,我一拿上桌面,向大胖子碰一碰杯,一口氣干得一滴不剩。
大胖子已懷疑有詐,但苦無證據(jù),只好喝光他那一杯,但還是嘮嘮叨叨地抗議我那杯酒到底有沒有做過手腳。
我裝成生氣,抓瓶子再各倒?jié)M滿的一杯,大聲喝:“干!”灌下那一杯,他終于呼呼大睡。我站起來走到洗手間,將含在嘴里那一大口酒吐掉。
走出來時看到最后的東映代表也要進廁所小便,發(fā)覺他坐著喝毫不動聲色,但一走起路來便氣喘如牛。
他一回來,我叫白臉藝伎抓他跳舞。她了解我的意圖,抱著東映團團地轉(zhuǎn)了幾圈。東映坐下,已覺頭暈。他忽然向我說道:“不如回家吧!”我贊成。
兩人蹣跚地走到樓梯口,“今晚多謝了?!闭f完大力在他背上一拍——
東映像個足球,直滾下樓梯,全軍覆沒。
我稱贊白臉藝伎是我一生中僅看到的美女,死命摟著她的肩膀,走下那光滑的樓梯。
回家后抱廁大吐,黃水也嘔出來。只是沒有給人看到。
忍下來,就是成長
這幾天香港冷得要命,抱怨嗎?前陣子還說到了冬天熱死人呢,又不是只有香港冷,就忍一忍吧,過了就沒事的,香港人都習慣的了,你看家里有多少人裝著暖氣設備呢?是的,過了就沒事,人是很會忍的。
記得當年那個南洋小子,第一次去東京,住在新宿的一家叫本陣的旅館,翌日打開窗,就是一場大雪。
穿著單薄的大衣,走到新宿車站買了一份英文報紙The Japan Times(《日本時報》),才知道那是三十多年來最冷的一天,吃得消嗎?忍呀,年輕人留學,一定要吃苦呀,抱著這個心態(tài),什么都忍了。
跳上電車,原來上了一輛“急行”,小站是不停的,只好又坐回新宿,重新來過,當年的車廂暖氣是不足的,一直顫抖。
在學校附近,找到一家“不動產(chǎn)”,那就是房屋介紹所,看見一間最便宜的,即刻租下,原來廉租是有代價的,小公寓就在火車軌的旁邊,再下去的幾年,都要忍受火車經(jīng)過的隆隆巨響。
返回公寓洗刷打掃,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個煤氣爐,小紙箱那么大,記得有塊像珊瑚的白色石棉網(wǎng),燃燒后變紅,再去買個水壺,放在爐上,一下子燒滾水噴出蒸氣來,哈哈,還可以預防過度干燥呢。
忙了一個下午,竟然忘記買棉被和床墊(Futon),只有穿著衣服,對著那個煤氣爐睡。睡前取出毛巾牙刷洗臉,咦,沒地方掛呀,就平鋪在榻榻米上,糊里糊涂地睡了。
早上一起身,第一件看到的就是那條毛巾,哈哈,凍得僵硬,也真好玩,拿了起來當扇子,哈嚏一下,才知道冷,原來當年的公寓都是木造的,涂上些泥就是墻壁,當然擋不了冷,不過地震起來倒塌的話,也壓不死人呀。
什么苦都能吃,怎么冷都得忍,既然避免不了,就要娛樂自己。走出公寓,對面是一個小公園,一片雪白之中,特別顯眼的是一朵黃色的花,實在很大很大,仔細一看,是朵玫瑰。原來玫瑰在雪中還能開花,真佩服它的耐力,比我強,厲害,還那么美!
說是上學,哪里念得什么書?整天逃學去看電影,看電影也成為我的工作,看到好的,和電影公司的海外部接洽,買版權給東南亞放映。
肚子餓了,看小餐廳外面的蠟制樣板,最便宜的蕎麥面,什么料都沒有,上面只鋪了幾條很細的海苔,就叫這個了。上桌一看,除了面還有一小杯汁,是干撈吧?淋上了,汁從竹籮流出,看別人怎么吃法,原來是蘸著面條塞進口的,跟著做了。天!原來是冷的,小食堂也不燒火爐,冷上加冷,忍吧,要當苦行僧。
終于,春天來了,沒有雪,但是初春才是最冷的時候,忍吧忍吧,夏天就跟著,太陽出來了,就不必再受苦了,這么告訴自己。
工作開始接觸到香港來日本的攝制組,香港來拍什么?當然是雪景。天!又是雪,什么地方還有雪?長野縣的白馬高原雪最多。
買長靴。和當?shù)厝讼热ヒ暡焱饩?,腳一踏下去,雪都擠到靴子里,令雙腳都濕了,更冷。
當?shù)厝吮持C槍,在雪地中看到野兔,轟的一聲,兔子飛起,他們沖了上去,即刻把兔皮剝了,露出肉,就那么用刀割下一片放進口。
可以生吃?當然,他們回答,所有最新鮮的肉,都能生吃,要不要來一口?天寒地凍,肚子已餓扁,當然照吃。咦?沒有腥味,也不好吃。已很久沒吃肉了,吞了幾口,不然不夠營養(yǎng)。
外景開拍,大家都忙得團團轉(zhuǎn),也忘記了嚴寒,忽然烏云密布,沒有太陽,就只好等了,這一等,刺骨的寒風吹來,才是真正的冷。
忍吧,身上可以忍,但是寒冷是由腳下傳上來的,只有拼命地踏步,希望能減少冷意,但怎么忍還是忍不了。這時,頭上叮的一聲出現(xiàn)了個主意,向燈光師要了一塊用來反光的發(fā)泡膠,又用貼布綁在鞋底。真管用,這一來,隔絕了冷,又能在雪上留下與眾不同的腳印,好玩得很。
旅館供應的食物有蜂蛹,一只只的米白色小蟲,還會蠕動,敢不敢吃?當然吃,有營養(yǎng)嘛。還有什么?還有蜜蜂,整只的,用醬油和鹽煮了,甜甜的,也有點肉味,很能下飯,當然吃。
可是不能不照顧工作人員呀,晚餐雖然有些腌制過的魚,但不代表是肉呀,我們是吃肉長大,不吃肉不行呀。當然也有日本和牛,但那些預算吃得起嗎?
有了,當眾宣布,今晚有牛排吃,大家歡呼!
一塊塊,真的大塊,香噴噴地煎了出來,還吱吱聲響,眾人狂吞,當然,他們不知道,吃的是馬肉。馬肉在長野縣最便宜了,日本人還吃生的呢,說什么吃了不會患花柳,我才不信。但有肉吃,好過沒肉吃。
吃完,又去雪中拍戲了,又縮作一團,啊啊,這么冷的天氣,今年會不會被凍死?
挨過長野縣的風雪之后,以為可以喘氣,哪知韓國方面的攝制組又來催命。去韓國干什么?當然又是拍雪景呀。而最多雪的,是在雪岳山。
早年的電影,是愈省錢愈好,工作人員的待遇糟糕透頂,正在埋怨時,看那邊韓國人,簡直是奴隸,爬上雪山,搬著幾十斤重的燈光器材,不吭一聲。我也幫手搬運,雪山爬到一半,已不能動彈,幫我拿的,竟是一個女的,屬于服裝組,瘦瘦的,不像有什么氣力。
原來是一位助手,她姐姐嫁了一個助導。老板申相玉看中那個助導的才華,升他為導演,拍了戲,不賣錢,自殺死了。工作組收留他太太管服裝,她帶了妹妹來幫忙,沒有工資的。
到了現(xiàn)場,我的記性不好,但對拍電影有特別的愛好,所以能記得所有工具和器材的位置。武術指導要找假血漿,我一下子就知道放在河的對岸,性子一急,就蹚水跑過去拿來往演員身上涂,拍得順利,但我就倒了下來。
腳已凍僵。
被送到小旅館休息,那服裝組的小女孩把我的腳抱在她懷里取暖,血液才能恢復循環(huán)。陽光照入,發(fā)現(xiàn)她雙頰透紅,美艷到極點,這時,已不覺冷。
春天到了,跟著夏日,凍瘡發(fā)著,奇癢無比,拼命在皮膚裂痕撒止癢藥,無效。一年復一年,這凍瘡沒有醫(yī)好,看著傷口,天氣雖然熱,也發(fā)起抖來,想到女孩子的柔情,又溫暖。
返港做剪接工作,在瑞興百貨公司買到第一件能夠保暖的大衣,皮爾·卡丹的設計,那條粗大的拉鏈是打橫拉的。當年,這塊牌子還沒發(fā)臭,是件好看的衣服。
一直陪著我多年,后來又去韓國拍雪景,連這件大衣也派不上用場,跑去東大門的衣服市場,找到一件從美軍PX(美軍營區(qū)販賣部)偷出來的空軍制服,夾棉尼龍布料,連著頂帽子,邊緣有獸毛擋雪。也不是什么貂皮,后來才知道是狗毛,這件大衣可真的厲害了,保住了我這條小命,再冷的天氣,穿上它,里面加了一條貼身棉褲,再冷也頂?shù)米 ?/p>
吃的方面,大雪山之中沒有肉食,香港來的工作人員要求吃水果,哪里來水果?跑去市場,看到一條條的青瓜,可真肥大,一買就是幾大箱,抬了回去給大家當水果,也吃得津津有味。
在現(xiàn)場的工作餐,是盒飯,大雪之中,哪有什么熱飯,但好在生了個火,滾了一大鍋湯,把Kimchi(泡菜)和豆腐放進去煮,再淋在飯上,也能溫飽。但是我身為監(jiān)制,不能搶先,都是大家吃過之后,剩下冷的才吞進口,這么多年來,也養(yǎng)成我吃冷東西的習慣,太熱反而不行。
回到日本的小公寓,好友相聚,總是買一大堆肉和蔬菜,在桌上生個火爐來吃火鍋,什么東西都扔進去就是了,最后那口湯最甜,吃呀吃,天氣一冷一定以火鍋為主,太多生厭,之后對火鍋一直沒有好感。
生活條件轉(zhuǎn)佳,電影的外景也沒像從前那般節(jié)省,因為市場已逐漸擴大,制作費也愈來愈充裕,吃住都好。
也夠錢買衣服了,到名店去買了一件茄士咩(山羊絨)的大衣,是Lavin(浪凡)牌子,設計傳統(tǒng),不跟流行,我一直酷愛這件衣服,出席宴會,或者到雪地工作,都穿著它。記得一年去拍《何日君再來》,導演區(qū)丁平要求鏡頭前降雪,我和幾名大漢就去搖大樹上的積雪,一搖全部掉下,自己變成一個雪人,但著了這件大衣,也不覺冷,這些日子香港又是史上最冷的幾天,再從衣柜取出,穿在身上,走到街頭,還是合身合時。
再次去韓國或日本,已是旅游,忽然覺得這兩個國家已不像從前那么冷。就算是嚴冬,下了大雪,也不冷,到外面一件大衣已足夠,在室內(nèi)根本用不著棉衣,到處有暖氣,穿得太厚反而全身是汗。
之后去了冰島,到了阿根廷的冰川,也不覺得冷了。到底是工作和游山玩水的心境不同,或是御寒裝備足夠,最冷的,反而是香港。
香港人完全忽視暖氣,以為忍幾天就過,一切都要忍、忍、忍。
何必呢?為什么買冷氣機時不花多一點錢裝個冷暖兩用的?為什么洗手間內(nèi)也沒有暖氣,一直要忍?
不過,我們這一生,都是在忍、忍、忍中長大的,在忍、忍、忍中終老的。
忍了一下,就過了,我以為在日本生活的那幾年,每一年的冬天都過不了,還不是過了?
以為在工作的惡劣環(huán)境也忍不了,還不是忍了下來,成長了下來?
又想起豐子愷先生年輕時寫的那篇《漸》的文章,一切都是在漸漸中變化,令到我們不覺得,不覺得年輕,也不覺得老。
再冷,也已經(jīng)慣了。
懷念吃盒飯的日子
電影工作,一干四十多年,我們這一行總是趕時間,工作不分晝夜,吃飯時間一到,三兩口扒完一個盒飯。但有盒飯吃等于有工開,不失業(yè),是一件幸福的事,吃起盒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不怕吃冷的嗎?”有人問。我的崗位是監(jiān)制,有熱的先分給其他工作人員吃,剩下來的當然是冷的。習慣了,不當是怎么一回事,當今遇到太熱的食物,還要放涼了才送進口呢。
多年來南征北戰(zhàn),嚼遍各地盒飯,印象深的是臺灣盒飯,送來的人用一個巨大的布袋裝著,里面幾十個圓形鐵盒子,一打開,上面鋪著一塊炸豬扒,下面盛著池上米飯。
最美味的不是肉,而是附送的小鳀魚,炒辣椒豆豉,還有腌蘿卜炒辣椒,簡直是食物的“鴉片”。當年年輕,吃上三個圓形鐵盒飯面不改色,有剩的話。
在日本拍外景時的便當,也都是冷的。沒有預算時除了白飯,只有兩三片黃色的醬蘿卜,有時連蘿卜也沒有,只是兩粒腌酸梅,很硬很脆的那種,像兩顆紅眼猛瞪著你。
條件好時,便吃“幕之內(nèi)便當”,這是看歌舞劇時才享受得到的,里面有一塊腌鮭魚、蛋卷、魚餅和甜豆子,也是相當?shù)刎毞Α?/p>
不過早期的便當,會配送一個陶制的小茶壺,異常精美,蓋子可以當杯。那年代不算是什么,喝完扔掉,現(xiàn)在可以當成古董來收藏了。
并非每一頓都那么寒酸,到了新年也開工的話,就吃豪華便當來犒賞工作人員,里面的菜有小龍蝦、三田牛肉,其他配菜應有盡有。
記得送飯的人一定帶一個鐵桶,到了外景地點生火,把那鍋味噌面醬湯燒熱,在寒冷的冬天喝起來,眼淚都流下,感恩、感恩。
在印度拍戲的一年,天天吃他們的鐵盒飯,有專人送來,這間公司一做成千上萬,蔚為奇觀,分派到公司和學校。送飯的年輕小伙子騎著單車,后面放了至少兩三百個盒飯,從來沒有掉過一個下來。
里面有什么?咖喱為主。什么菜都有,就是沒有肉,工作人員中的馴獸師,一直向我炫耀:“蔡先生,我不是素食者!”
韓國人也吃盒飯,基本上與日本的相似,都是用紫菜把飯包成長條,再切成一圈圈,叫為Kwakpap,里面包的也多數(shù)是蔬菜而已。
豪華一點,早年吃的盒飯有古老的做法,叫作Yannal-Dosirak,盒飯之中有煎香腸、炒蛋、紫菜卷和一大堆Kimchi(泡菜),加一大匙辣椒醬。上蓋,大力把盒飯搖晃,將菜和飯混在一起,是雜菜飯(Bibimbap)原型。
到了泰國就幸福得多,永不吃盒飯。到了外景地,有一隊送餐的就席地煮起來,各種飯菜齊全,大家拿了一個大碟,把食物裝在里面,就分頭蹲在草地上進食。我吃了一年,戲拍完回到家里,也依樣畫葫蘆,拿了碟子裝了飯躲到一角吃,看得令家人心酸,自己倒沒覺得有何不妥。
到了西班牙,想叫些盒飯吃完趕緊開工,但工會不許,當?shù)氐墓ぷ魅藛T說:“你瘋了?吃什么盒飯?”
天塌下來也要好好吃一餐中飯,巨大的圓形平底淺鐵鍋煮出一鍋鍋海鮮飯來,還有火腿和蜜瓜送。入鄉(xiāng)隨俗,我們還弄了一輛輕快餐車,煲個老火湯來喝,香港同事們問:“咦!在哪里弄來的西洋菜(豆瓣菜)?”
笨蛋,人在西洋,當然買得到西洋菜。
在澳洲拍戲時,當?shù)毓ぷ魅藛T相當能挨苦,吃個三明治算了,但當?shù)毓?guī)定吃飯時間很長,我們就請中國餐館送來一些盒飯,吃的和香港的差不多。
還是在香港開工幸福,到了外景地或廠棚里也能吃到美味的盒飯,有燒鵝油雞飯、干炒牛河、星洲炒米,等等。
早年的叉燒飯還講究,兩款叉燒,一邊是切片的,一邊是整塊上,讓人慢慢嚼著欣賞。叉燒一定是半肥瘦?怎么看出是半肥瘦?容易,夾肥的燒出來才會發(fā)焦,有紅有黑的就是半肥瘦。
數(shù)十年的電影工作,讓我嘗盡各種盒飯,電影的黃金時代只要賣埠(賣版權的意思),就有足夠的制作費加上利潤,后來盜版猖狂,越南、柬埔寨,非洲各國的市場消失,香港電影只能靠內(nèi)地市場時,我就不干了。
人,要學會一鞠躬,走下舞臺。人可以去發(fā)展自己培養(yǎng)出的興趣,世界很大,還有各類表演的地方。
但還是懷念吃盒飯的日子。家里的菜很不錯,有時還會到九龍城的燒臘鋪,斬幾片乳豬和肥叉燒,淋上鹵汁,加大量的白切雞配的蔥茸,還來一個咸蛋!
這一餐,又感動,又好吃。盒飯萬歲!
我住亞皆老街的日子
當年從邵氏辭職出來,前路茫茫,第一件事當然是到外面找房子。
先決定住哪一個區(qū),很奇怪的,我們住慣九龍的人,一生就會住九龍,香港的亦然。清水灣人煙稀少,要強烈對比,唯有旺角,便去附近地產(chǎn)物業(yè)鋪看出租廣告,見亞皆老街一○○號有公寓,租金合理,即刻落訂。
這是一座十層樓的老大廈,搬了進去,也沒想到怎么裝修,邵氏漆工部的同事好心,派一組人花一整天就替我把墻壁翻新,也沒買什么家具,之前在日本買的那幾疊榻榻米還不殘舊,鋪在地板上,就開始了新生活。
好奇心重是我的優(yōu)點,安定下來后一有時間便往外跑。旺角真旺,什么都有,我每到一處,必把生活環(huán)境摸得清清楚楚。
最喜歡逛的當然是旺角街市,從家里出去幾步路就到,每一檔賣菜和賣肉的都仔細觀察,選最新鮮的,從此光顧,不換別家,一定和小販成為好友,有什么好的都會留給我。
街市的頂層一向都有熟食檔,早餐就在粥鋪解決,因為看到他們煲粥,用的是一個銅鍋,用銅鍋的,依足傳統(tǒng),不會差到哪里去。
另一檔吃粥的,就在太平道路口,一家人開的,廣東太太每天一早就開始煮粥底,用的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豬骨,有熟客來到,就免費奉送一塊,喜歡啃骨的人大喜。因鄰近街市,每天都有豬腸豬肝等新鮮的內(nèi)臟,這家人的及第粥一流,生意滔滔,忙起來時,先生便會出來幫手。
廣東太太嫁的是一位上海先生,在賣粥的小檔口旁邊開了一家很小很小的裁縫店,相信手藝不錯,只是當年還不懂得欣賞長衫,沒機會讓他表演一下。
在同一條亞皆老街的轉(zhuǎn)角處,開了檔牛雜,一走過就聞到香噴噴的味道,很受路過的人歡迎,價錢也非常公道。當年我已經(jīng)開始賣文,在《東方日報》的副刊《龍門陣》寫稿,諸多專欄中,我最喜歡一位叫蕭銅的前輩,他的文字極為簡潔,有什么寫什么,像去內(nèi)地,到小食肆,喝酒,原來啤酒是熱的,照喝……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看他的文章那么多年,不知不覺受了影響,有時自己也想到什么寫什么,什么時候停止,什么時候停下,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斷句,都很自然,而且愈自然愈好。
蕭銅先生原來大有來頭,在上海相當聞名,太太是明星,后來女兒也是演員,和妻子離婚后,娶了一個廣東太太,他叫為廣東婆。在他的文章里,廣東婆經(jīng)常出現(xiàn),也是他的生活點滴。
我最愛和蕭銅先生在牛雜店里飲兩杯,那時我的酒量不錯,我們兩個喝酒的人都不加冰或其他飲料,有什么喝什么,二鍋頭也是那時才學會喝的,用竹簽插著牛雜下酒,直至店鋪打烊為止。
亞皆老街一○○號的同棟大廈,同一層樓中也住了另一位電影人,后來我進了嘉禾才認識,是導演張之玨,那時他還是個跟班,整天和洪金寶那組人混在一起。
這座大廈有部古老電梯,有道木頭的拉門,關上了才另有一扇鐵閘。趕時間沒好好打招呼的是繆佶人,她是鼎鼎大名的繆騫人的姐姐,真是一位女中豪杰,是制作高手,電影、電視、廣告等,無一不精通,性格極為豪爽,粗口一出成章,尤其愛打麻將??娰ト俗鲞^空中小姐,后來她不斷去旅行,到過天涯海角,我對她十分敬仰,現(xiàn)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已多年不見了。
在亞皆老街的橫路上有條勝利道,最多東西吃了,老夏銘記就在勝利道上,他們的魚蛋和魚餅,一吃上癮,就算我后來搬走,也經(jīng)?;厝ベI來吃,后來因貴租而遷移到旺角差館附近繼續(xù)營業(yè),直到店主最后不做,享清福去了。
勝利道后來的店鋪轉(zhuǎn)為寵物店,愈開愈多。有了寵物店當然有寵物美容鋪,也一定有寵物醫(yī)院,每次經(jīng)過,看到主人抱著病狗,憂心如焚地等待報告時,我都心中暗咒:“對你們的父母,有那么好嗎?”
說回太平道,以前有家粵菜館,名字忘記了,是香港第一家走高級路線的,用的碗碟是一整套的米通青花,當今要是保存下來,也是價值不菲的古董了,張徹和工作人員吃飯,最喜歡到那里去。
由太平道轉(zhuǎn)入,是自由道。狄龍很會投資,在清水灣道買了一間巨宅,就在李翰祥的隔壁,在太平道也有間公寓,時常遇到他們夫婦。
另一邊,是梭椏道了。那里有個小街市,賣雞賣魚,也有檔很不錯的腸粉鋪,我在那里第一次見到布拉腸粉的制作過程,看得津津有味。
太平道邊的火車天橋底下,本來有多個水果攤檔,后來被迫搬走。記得總有一檔的水果,價錢比其他檔的便宜,客人便擠著去買,原來那七八檔,都是同一個老板。
今天懷舊,又到亞皆老街附近走一圈,上面提到的店鋪和食肆都已不見了,只剩下梭椏道轉(zhuǎn)角的加油站不變,舊居亞皆老街一○○號,也換了道不銹鋼鐵閘。里面住了些什么人呢?探頭望入,見不到住客,有點惆悵。
對自己的努力,沒感到后悔
友人看我天天在澳門奔跑:“你何必任何事都要親力親為,就給手下去做不就好嗎?”
對自己的努力,我沒感到后悔。在澳門辦事,與香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自己不處理是不知道的,一開始,撞得焦頭爛額,不過沒有氣餒。
要求一高,所有事就覺得困難,這是一定的。最初不認識人,自己亂找,當然遇到一些不可靠的對象,接觸之后,慢慢淘汰可也。
澳門到底是比較香港人情味重,有緣碰到幾位很熱心的人物,問題逐漸減少,到后來發(fā)現(xiàn)幫助最大的,竟然是政府機構。
“貿(mào)易投資促進局”對勞工問題、申領牌照、如何開公司等,都友善地替你一一解決問題,不收費用。
在那里聘請勞工,報紙一登后有千多名前來申請,餐廳還沒開成,沒地方面試,促進局說:“我們在中土大廈二十樓中有個辦事處,借給你們用好了?!?/p>
“租金多少?”
“免費?!?/p>
這種答案,是意想不到的。
在澳門開餐廳,除了在民政處申請牌照之外,原來旅游局也可以發(fā)給。我起初不知道有這種選擇,現(xiàn)在都已弄通。
裝修工程的承包也是很頭痛的,找不對人的話,麻煩沒完沒了,這次我們一共開七家食肆,用了不少裝修公司,已有經(jīng)驗做個比較。
瑣碎事接踵而來,像餐牌設計、用什么制服、買哪些餐具、托哪家銀行做信用卡、收款機的計算機用什么系統(tǒng)等,都要見人,一見人,就認識朋友,而這些朋友,成為你的資產(chǎn)。
我將與友人沈君巧合作,他是專家,我們已開了一間顧問公司,各位讀者有興趣去澳門創(chuàng)業(yè),可以找我。
影子好友
我們電影的男主角,駕著一輛小型巴士,停下后一按剎車,伸出桌子椅子,各式餐具俱全,變成個小餐廳。
戲里所用的汽車,由一家日本公司贊助,他們得到宣傳,我們有免費道具,何樂不為?
這公司答應在上個月二十號把兩輛車交給我們改裝,但是日子到了,汽車仍見不到影子,還真是急死人。
當晚,接東京電話,是負責供應此片車子的經(jīng)理打來。我將車子遲到,會發(fā)生許多攝影上的困難的理由告訴他。這個人似乎很了解,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但好像已經(jīng)有了溝通。他把他的苦處也說明得很清楚:西班牙進口日本車有問題,他會盡量想辦法解決。
做生意,??谡f無憑,我建議以后通電報,讓大家有個記錄,他贊成,說:“費用由我們公司付,請盡管打來?!?/p>
這句話我最聽得進去,以前打電報,必經(jīng)三次修改原稿,以省字數(shù)和時間,這次既然可以自由發(fā)揮,實在是樂事。反正,他們的公司也可以報營業(yè)稅,日本政府付錢,大可放肆。
翌日,我接到他的電報:“謝謝你。這次談話甚愉快。我已想到辦法,由瑞士租車公司租賃兩輛車給你,可避免麻煩的進口稅務問題。請與蘇立克的租車機構冒克利先生聯(lián)絡,他的電報是七九九三四。不然,可以找他的同伴舒爾德,或他的伙計荷夫曼。電話是……”談完,我馬上找這三個人,哪知都是他們的秘書聽的電話,三個家伙都放大假,跑個無影無蹤。
回電稱:“能聽到西班牙語以外的語言,也是件樂事。你說的三個人在放假,全歐洲的人都去滑雪。他們都瘋了,只有你我在工作,怎么辦?”
電報機即刻動:“啊,真羨慕他們的悠閑。東方人命真苦。請與我們?nèi)諆?nèi)瓦的代理商聯(lián)絡,名叫海曼,電報和電話是……”
哪知海曼也在放假,只有再打電報:“找不到海曼,你快點搞妥車子的事,要不然損失慘重,只好告你們公司賠償?!?/p>
復電是:“請別那么兇狠。有事慢慢談。我們?nèi)毡救俗钪v理。我會替你聯(lián)絡瑞士,叫他們打電話給你,請耐心等待。”
又是一個周末,沒有車子的下落,我火了,追一個電報:“一點消息也沒有。攪什么鬼?日本人講理?篡改教科書的事算不算講理?”
“那是前一輩的老混賬做的好事,我也曾經(jīng)參加游行抗議。侵略在我年幼時發(fā)生,我不知情,我是無辜的?,F(xiàn)在代表日本人,請你饒恕我們的罪行。已經(jīng)聯(lián)絡上租車公司的冒克利,他們說要你去簽字才行,請等多幾天,讓他們有時間把手續(xù)準備好?!彼卮?。
聽到有點頭緒,又到電報機前:“租幾輛車哪里需要幾天手續(xù)的準備?又不是租飛機。我乘第一班班機到蘇立克,請叫冒克利在機場等我,我的班機號碼是……”
“請等一等,請等一等……”電報機不停地傳來。
我已經(jīng)買好了機票,請公司的職員代打電報:“中國諺語——打鐵趁熱。太遲了,我已進入機場閘口。”到了蘇立克,冒克利果然在機場等我。我劈頭第一句話:“為什么你叫東京打電報來要我等,有什么困難?”
冒克利說:“租四個月的車子金額太大,我要問過信用卡公司才能證實你的信用卡有沒有問題?!?/p>
早知有這么一招,我掏出美金現(xiàn)鈔,冒克利呆住了。我問:“這總行得通吧?”
那瑞士人即刻點頭,我把事情解決掉飛回巴塞羅那。車子,將會由瑞士司機經(jīng)法國開到西班牙給我們。
電報機動:“好家伙,做事果然辣手?!?/p>
“廢話少說,請派人送還美金?!蔽覐?。
但是,法國的貨車司機大罷工,把邊境塞住。瑞士司機無法把車子送到,我又急得團團亂轉(zhuǎn)。
“哈哈哈。日本諺語——人算不如天算?!睎|京的電報傳來。
“那是中國諺語,不是日本諺語,真不要臉。你還能笑得出?快點想辦法解決問題!”我回電報給他。
“對不起?!睆碗娂吹?,好像很小聲。
又是一個周末,我知道什么事都辦不了,在歐洲和日本,大家都休假,只好對著電報機,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打,希望對方星期一收到:“不如你自己來一趟,我想見見你?!?/p>
驚奇地看到電報機在自動打出字來,原來這家伙周末也上班:“感情是共通的。但是,工作把我的腰壓彎了。我很同情你的處境,歐洲人辦事是慢半拍。這樣吧,我叫我們倫敦的代表三田小姐去協(xié)助你。請等一等,她馬上會給你電話。”
鈴響。不錯,不錯,這叫作辦事效率高。我拿起電話筒,一個急促的女人聲音:“我叫三田。下個星期三我飛巴塞羅那找你?!?/p>
“什么下個星期三?我還能等到下個星期三?”我爆炸了,滔滔不絕地吵了一頓后,用力摔電話。
回到電報機:“謝謝你。三田小姐已來電話,雖然我們能講共同的語言,但是她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很抱歉,我向她咆哮。如果你是我,也會做同樣的事?!?/p>
正想穿御寒衣服由辦公室回公寓的時候,電報機又跳出字來:“三田給你嚇死了。她現(xiàn)在答應禮拜一早上的飛機到達。其實,她的人不錯,你見到了會喜歡她的。她是我派去的得力助手?!?/p>
反正公寓也沒事做,就死對著電報機:“聽她的聲音,好像很老?!?/p>
“中年?!彪妶髲?,“和我一樣。你呢?”
“也是。又哀又樂。早點睡吧?!蔽也坏然赜?,決定回去休息。
這一段電報的交往,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盡量避免影響對方的睡眠時間。
有了時差,兩邊一早一晚,我們總是先犧牲自己的休息。
星期一,兩輛小型巴士到達,多給了一部房車,另加兩部漂亮的跑車,全免費。
如何成為專欄作家
記者來做訪問,最多人提出:“你吃過那么多東西,哪一種最好吃?”
已回答了數(shù)百回,對這些問題感覺煩悶,唯有敷衍地:“媽媽做的最好吃?!?/p>
其實,這也是事實呀。
更討厭的是:“什么味道?為什么說最好?吃時有什么趣事?”
味道事,豈為文字可以形容?為什么說最好?當然是比較出來。有什么趣事?哪有那么多趣事?
我已開始微笑不答了。
今天,又有一個訪問,記者劈頭就來一句:“你寫專欄已有三十多年,請你講講寫專欄的心得好嗎?”
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很感謝這位記者,回答了她之后,在這個深夜,做一個較為詳細的結論。
專欄,是香港獨有的文化,也許不是香港始創(chuàng),但絕對是香港發(fā)揚光大。每一家報紙,必有一至二三頁的專欄,這能決定這家報館的方向和趣味,雖然有很多人寫,但總能集合成代表這張報紙的主張。
認識很多報社的老板和老總,他們都是一覽新聞標題之后,就即刻看專欄版的,可見多重視專欄。
專欄版做得最好的報紙,遠至20世紀60年代的《新生晚報》,到查先生主掌時期的《明報》和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東方日報》。
專欄版雖然有專門負責的編輯,但最終還是報館老板本身,或者交給全權主理的總編輯去決定由誰來寫。
《新生晚報》的專欄,有位明星,叫十三妹,她從1960年開始寫,到1970年逝世,整整十年,紅得發(fā)紫,每個星期收到的讀者來信,都是一大扎一大扎的,當年沒什么傳真或電郵,只有用這個方式,與作者溝通。
十三妹的特色,在于她對外國文化的了解,那個年代出國的人不多,讀者都渴望從她身上得到知識,而且她的文字也相當潑辣,看得大快人心。
《明報》和《東方日報》的全盛時期,名家云集,百花齊放,更是報紙暢銷的主要因素之一。
外國報紙,沒有專欄,不靠專欄版嗎?
那也不是,影響力沒那么大罷了。他們的專欄一個星期一次,插在消閑中,沒有特別的一頁,也沒那么多人寫。成為明星的也有,包可華專欄是代表性的,自從他出現(xiàn)以前或之后,也看不到有哪個人可以代替。
說回香港,專欄版的形成,被很多所謂嚴肅文學的作者批評為因編輯懶惰,把文章分為方塊,作者來稿塞了進去就是,故也以豆腐塊或方塊文字來譏諷。
但不可忽視的是香港的這種風氣,影響到全球華文報紙,當今幾乎每一家都刊有此版。最初是新馬一帶,多數(shù)報紙把香港報紙的專欄東剪一塊,西切一塊填滿,也不付作者稿費。
有一回我去追,到了檳城,找到報館,原來是在一座三層樓的小建筑里面,樓下運輸發(fā)行,二樓印刷,三樓編輯和排字。讀者不多,刻苦經(jīng)營。我看到了心酸,跑上三樓,緊緊握著總編輯的手,道謝一聲算數(shù)。
那個年代,到了泰國和越南一游,都遇同樣的刻苦經(jīng)營華文報紙,很多要靠連載小說的專欄,才能維持下去,而被盜竊得最多的,當然是金庸、梁羽生、古龍和倪匡的作品,也盜得亦舒的小說不少。
當今,這些報館已發(fā)展得甚有規(guī)模,有些還被大財團收購,當成與內(nèi)地經(jīng)商的工具之一,勢力相當雄厚,如果不追稿費就不行了。雖然只是微小的數(shù)字,至少到當?shù)匾挥螘r,可以拿稿費吃幾碗云吞面。
除了東南亞,歐美加拿大的華文報紙,也都紛紛推出專欄版。當今懂得什么叫本土化,轉(zhuǎn)載香港的已少,多數(shù)是當?shù)刈髡邎?zhí)筆,發(fā)掘了不少有志于文化工作的年輕人,亦是好事。
說到連載小說,昔日專欄版,是占重要位置,但因香港生活節(jié)奏快,看連載小說的耐性已逐漸減少,金庸先生又封筆了,所以也逐漸在專欄版中消失。
至于臺灣,報紙上的專欄版也相當重要,他們有專人負責,都是到外國去讀怎么編這一版位的,文章長短,每日排版不同,并非以豆腐塊來填滿。
這種靈活性的編排十分可取,也適合于臺灣那種生活節(jié)奏較慢的社會,讀者可以坐下來靜靜看一長篇大論的文章,但這種方式一搬到香港來就失去意義,而且作者不是天天見報,沒有了親切感。
香港的豆腐塊,像一個大家庭,晚上坐下來吃飯,你一句我一句,眾人都有不同意見,有時說的也只是家常,但主要的是一直坐在旁邊講給讀者聽。有一日不見,就若有所失。
有一次在某報寫專欄,一個新編輯上任,向我說:“不如換個方式來寫?!?/p>
我懶洋洋回答:“寫得那么久,如果在飯桌上,我已經(jīng)是父親一個,你要把你的父親改掉嗎?”
“你寫了那么多年專欄,為什么不被淘汰?”記者說。
這個問題問得也好。
長遠寫了下來,不疲倦嗎?我也常問自己。我也希望有更多、更年輕的專欄作者出現(xiàn),把我這個老頭趕走。
“當今的稿費好不好?不寫是不是少了收入?”
香港文壇,專欄作家的收入,到了今天,算好的了。但我們這群所謂的老作者,都已有其他事業(yè),停筆也不愁生計。
亦舒的專欄很少,她還要每天坐下來寫長篇小說,是倪匡以外的少數(shù)以筆為生的一位人物。
我從不以為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青出于藍,新的專欄作者一定會產(chǎn)生,但是要寫專欄的話,必要從知道什么是專欄的精神開始。
這種神髓,主要來自耐看,舉一個例,像一幅古代的山水畫,很平淡,愈看愈有滋味。嶺南派的作畫,非常逼真,即刻吸引人家看,但始終不是清茶一盞,倒像濃咖啡和烈酒,喝多了生厭。
作者要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一樣樣拿出來,比較容易被接受。有幾分小聰明,一鳴驚人,但所認識的事物不多,也不是理想的專欄作者,有次出現(xiàn)了一個,寫得十分好看,但金庸先生很了解這個人,說:“看他能寫多久?”
果然,幾個月下來,十八般武藝已用光,自動出局。
作者需要不斷地吸收,才能付出。不恥下問。旅行,交友,閱讀,愛戲劇、電影、繪畫、音樂,等等,是基本的條件。專欄作者和小說家完全是兩碼子事,后者可以把自己藏起來,編寫出動人的故事,但是前者赤裸裸地每天把生活點滴奉獻給讀者,想過什么,做過什么,都在每天的專欄看得清清楚楚,是假裝不出來的。
為什么好作者難于出現(xiàn)?這和生活范圍有關,有些人寫來寫去,都談些電視節(jié)目,那么這個人一定是宅男宅女,不講連續(xù)劇,也只剩下電子游戲了。
有些人以飲食專家現(xiàn)身,一接觸某某分子料理,驚為天人,大贊特贊,也即刻露出馬腳。
更糟糕的是寫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子女、親戚,甚至于家中的貓貓狗狗,一點友人的事跡也不提到。這個作者一定很孤獨,孤獨并非不好,但必須有豐富的幻想力,不然也會遭讀者摒棄。
我們這些寫作人,多多少少都有發(fā)表欲,既然有了,不必要扮清高,迎合讀者,不是大罪。
“作者可以領導讀者。”有人說。
那是重任,并非被歧視為非純文學作品的人應該做的事,讓那些曲高和寡的大作家去負擔好了。專欄,像倪匡兄所說,只有兩種,好看的和不好看的,道理非常簡單,也很真。
真,是專欄作者的本錢,一假便被看穿,如果我們把真誠的感情放在文字上,讀者也許不喜歡,可是一旦愛上,就是終生的了。
“如果你寂寂無名,又沒有地盤,如何成為一個專欄作家?”這也是很多人的問題。
我想我會這么做的:首先,我會寫好五百字的文章,一共十篇,涉及各種題材,然后寄到香港所有報紙的副刊編輯部去,并注明不計酬勞。
寫得不好,那沒話說了;一精彩,編輯求也求不得,哪有拒絕你的道理?很多副刊的預算有限,更歡迎你這種廉價勞工。
一被采用,持不持久,那就要看你的功力了。投稿時,最忌把稿紙?zhí)畹脻M滿,一點空格也沒有,這等于是下圍棋,需要呼吸,畫畫,也得留白呀。一篇專欄,也可以當成一幅漂亮的構圖來欣賞,如果你寫久了,就能掌握。
或者,換一方式,十篇全寫同一題材。以專家姿態(tài)出現(xiàn),像談攝影相機、談計算機、分析市場趨向、全球大勢、今后的發(fā)展等,也是一種明顯的主題。
既然要寫專欄,記得多看專欄,仔細研究其他作者的可讀性因素何在。我開始時,先拜十三妹為師,她是專欄作家的老祖宗,本人未見,讀遍她的文字,知道她除了談論國際關系、文學、音樂、戲劇之外,也多涉及生活點滴,連看醫(yī)生,向人借錢,也可以娓娓道來,這才能與讀者融合在一起。
我每次下筆,都想起九龍城新三陽的老先生,他每天做完賬,必看我的專欄,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當我寫外國小說、電影和新科技時,我會考慮到老先生對這些是否有興趣。
所以,這些題材我偶爾涉及,還是談吃喝玩樂為妙,這到底才是生活。
當食家的條件
小朋友問:“昨天看臺灣地區(qū)的飲食節(jié)目,出現(xiàn)了一個出名的食家,他反問采訪者,‘你在臺灣吃過何首烏包的壽司嗎?你吃過鵝肝醬包的壽司嗎?’態(tài)度相當傲慢。這些東西,到底好不好吃?”
“何首烏只是草藥的一種,雖然有療效,但帶苦,質(zhì)地又粗糙,并不好吃,用來包壽司,顯然是噱頭而已。而鵝肝醬的吃法,早就被法國人研究得一清二楚,很難超越他們,包壽司只是想賣高價錢?!蔽艺f。
“那什么才叫精彩的壽司?”
“要看他們切魚的本事,還有他們下鹽,也是一粒粒數(shù)著撒。捏出來的壽司,形態(tài)優(yōu)不優(yōu)美也是最重要的,還要魚和飯的比例剛好才行?!?/p>
“怎樣才知道吃的是最好的壽司?”
“比較呀,一切靠比較。最好的壽司店,全日本也沒有幾家,最少先得一家家去試?!?/p>
“外國就不會出現(xiàn)好的壽司店?”
“外國的壽司店,不可能是最好?!?/p>
“為什么?”
“第一,一流的師傅在日本已非常搶手,薪金多高都有人請,他們在本土生活優(yōu)雅,又受雇主和客人的尊敬,不必到異鄉(xiāng)去求生。第二,即使在外國闖出名堂,也要迎合當?shù)厝丝谖?,用牛油果包出來的加州卷,就是明證。有的更學了法國人的上菜方法來討好,像悉尼的Tetsuya(哲也餐廳)就是個例子?!?/p>
“那么要成為一個食家,應該怎么做起?”
“做作家要從看書做起;做畫家要從畫畫做起;當食家,當然由吃做起,最重要的,還是對食物先有興趣?!?/p>
“你又在作弄我了,我們天天都在吃,一天吃三餐,怎么又成不了食家?”
“對食物沒有興趣的話,就變成飼料了,一喜歡,就想知道吃了些什么。最好筆記下來,再去找這些食材的數(shù)據(jù),做法有多少種,等等,久而久之,就成為食家了?!?/p>
“那么簡單?有沒有分階段的?”
“當然。最低級的,是看到什么食物,都嘩的一大聲叫出來?!?/p>
小朋友點點頭:“對對,要冷靜,要冷靜!還有呢?”
“不能偏食,什么都要吃?!?/p>
“內(nèi)臟呀,蟲蟲蟻蟻呀,都要吃嗎?”
“是。吃過了,才有資格說好不好吃?!?/p>
“那么貴的東西呢?吃不起怎么辦?”
“這就激發(fā)你去努力賺錢呀!不過,最貴的東西全世界都很少的,反而是最便宜的最多,造就的尖端廚藝也最多。先從最便宜的吃起,如果你能吃遍多種,也許你不想要吃貴的東西了。”
“吃東西也是一種藝術嗎?”
“當然,一樣東西研究深了,就變成藝術?!?/p>
“那到底怎么做起嗎?”
“從你家附近有什么東西吃,就從那里做起,比方說你鄰居的茶餐廳?!?/p>
“不怎么好吃?!?/p>
“對了,那是你和其他地方的茶餐廳一比,才知道的道理。”
“要比多少家?”
“聽到有好的就要去試,從朋友的介紹,到飲食雜志的推薦,或網(wǎng)上公布出來的意見得到資料,一間間去吃。吃到你成為茶餐廳專家,然后就可以試車仔面、云吞面、日本拉面,接著是廣東菜、上海菜、潮州菜、客家菜,那種追求和那種學問,是沒有窮盡的?!?/p>
“再來呢?”
“再來就要到外國旅行了,比較那邊的食物,再回來,和你身邊的食物比較?!?/p>
“那么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那么多了?!?/p>
“三生三世,或十生十世,也吃不完。能吃多少,就是多少。我們的社會,是一個半桶水社會,有一知半解的知識,已是專家?!?/p>
“可不可把范圍縮小一點?”
“當然。凡是學習,千萬不要濫。像想研究茶或咖啡,選一種好了。學好一種才學第二種,我剛才舉例的茶餐廳,就是這個道理。”
“你現(xiàn)在呢?是不是已經(jīng)達到粗茶淡飯的境界?”
我笑了:“還差得遠呢。你沒看過我的專欄名字,不是叫‘未能食素’嗎?那不代表我吃不了齋,而是在說我的欲望太深,歸不了平淡這個階段。不過,太貴的東西,我自己是不會花錢去追求了,有別人請客,倒可以淺嘗一下?!?/p>
想懂得電影,就什么都看
從小中了電影的毒,外國人的形容是被膠卷蟲咬到,一生不能擺脫。
電影院少去,那是真的,實在忙不過來;片碟還是照買,一天總要花三四個鐘頭在看電影上。
什么爛片都看,經(jīng)數(shù)十年后,當今才開始選擇,酸枝大柜中的幾個抽屜,擺滿了原封不動,不想扔掉,但也不想看的片子。
有什么電影不想看?太愁慘的,已經(jīng)不想看;太一本正經(jīng)主張正義的,也不想看;太好萊塢,硬滑稽來取悅歡樂的,也不想看;太眼高手低,導演們拼命自瀆的,更不想看。
從前買下不看的,已數(shù)不清,最近的中文片有《趙氏孤兒》和《非誠勿擾2》。與其看這些哭哭啼啼,或無理取鬧,我寧愿看打打殺殺,機關槍亂掃,炸彈滿天飛的動作片或刀劍片,但也有選擇,像《狄仁杰之通天帝國》等,我怎么都不想去碰。
有時也寧愿看恐怖片,但像《維多利亞一號》這么殘忍的,看了也不舒服。
西片中,我知道拍得很好的有The Last Station(《最后一站》),榮獲上屆奧斯卡、金球獎一項提名,但叫我去看老女人海倫·米倫和老漢克利斯托弗·普盧默在床上調(diào)情,也有點惡心。
有些片,導演好,主題又適合我,但說什么也不看的有李安的Taking Woodstock(《制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原因說不出來。
東挑西選,什么電影都看不下了,怎么辦?好在有制作水平很高的電視片集補上,像《廣告狂人》就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第五季早點上市。
重看經(jīng)典的法國片All the Mornings of the World(《世界上所有的早晨》)也很享受。除此之外,只有摘下心肝,看那些不想看的,怎么爛都把它們看完。身為電影工作者的一分子,我知道每個場面,每個鏡頭,都是一大群人集中精神去炮制,不管那種戲是多么荒唐,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去拍。
我只想多一點時間學習
又是新的一年,大家都制定這次的愿望,我從不跟著別人做這等事,愿望隨時立,隨時遵行則是。今年的,應該是盡量別綁死自己。
常有交易對手相約見面,一說就是幾個月后,我一聽全身發(fā)毛,一答應,那就表示這段時間完全被人綁住,不能動彈,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以改期呀?!庇腥苏f。可以,但是我不喜歡這么做。答應過就必得遵守,不然不答應。改期是噩夢,改過一次,以后一定一改再改,變成一個不遵守諾言的人。
那么怎么辦才好?最好就是不約了,想見對方,臨時決定好了。喂,明晚有空吃飯嗎?不行?那么再約??傊灰粫r間束縛,不要被約會釘死。
人家事忙,可不與你玩這等游戲,許多人都想事前約好再來,尤其是日本人,一約都是早幾個月?!罢垎柲懔乱惶栐谙愀蹎??是否可以一見?”
對方問得輕松,我一想,那是半年后呀,我怎么知道這六個月之間會發(fā)生什么事?心里這么想,但總是客氣地回答:“可不可以近一點再說呢?”
但這也不妥,你沒事,別人有,不事前安排不行呀!我這種回答,對方聽了一定不滿意的,所以只有改一個方式了:“哎呀!六月份嗎?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讓我努力一下,看看改不改得了期?!?/p>
這么一說,對方就覺得你很夠朋友,再問道:“那么什么時候才知道呢?”
“五月份行不行?”
“好吧,五月再問你?!睂Ψ浇o了我喘氣的空間。
說到這里,你一定會認為我這人怎么那么奸詐,那么虛偽,但這是迫不得已的,我不想被綁下來,如果在那段時間內(nèi)我有更值得做的事,我真的不想赴約的。
“你有什么了不起?別人要預定一個時間見面,六個月前通知你,難道還不夠嗎?”對方罵道,“你真的是那么忙嗎?香港人都是那么忙呀?”
對的,香港人真的忙,他們忙著把時間儲蓄起來,留給他們的朋友的。
真正想見的人,隨時通知,我都在的,我都不忙的,但是一些無聊的,可無可有的約會,到了我這個階段,我是不肯綁死我自己的。
當今,我只想多一點時間學習,多一點時間充實自己,吸收所有新科技,練習之前沒有時間練習的草書和繪畫。依著古人的足跡,把日子過得舒閑一點。
我還要留時間去旅行呢。去哪里?大多數(shù)想去的不是已經(jīng)去過嗎?不,不,世界之大,去不完的,但是當今最想去的,是從前一些住過的城市,見見昔時的友人,回味一些當年吃過的菜。
雖然沒去過的,像爬喜馬拉雅山、像到北極探險等,這些機會我已經(jīng)在年輕時錯過,當今也只好認了,不想去了。所有沒有好吃東西的地方,也都不想去了。
后悔嗎?后悔又有什么用,非洲那么多的國家,剛果、安哥拉、納米比亞、莫桑比克、索馬里、烏干達、盧旺達、岡比亞、尼日利亞、喀麥隆等,數(shù)之不清,不去不后悔嗎?已經(jīng)沒有時間后悔了,放棄了,算了。
好友俞志剛問道:“你的新年大計,是否會考慮開‘蔡瀾零食精品店連鎖店’,你有現(xiàn)成的合作伙伴和朝氣勃勃的團隊。真的值得一試……”
是的,要做的事真的太多了,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處于被動,別人有了興趣,問我干不干,我才會去計劃一番,不然我不會主動地去找東西來把我自己忙死。
做生意,賺多一點錢,是好玩的,但是,一不小心,就會被玩,一被玩,就不好玩了。
我回答俞志剛兄道:“有很多大計,首先要做的,是不把自己綁死的事,如果決定下一步棋,也是輕松地去做,不要太花腦筋地去做。一答應就全心投入,就會盡力,像目前做的點心店和越南粉店,都是百分之百投入的?!?/p>
志剛兄回信:“說得好,應該是這種態(tài)度,但世上有不少人,不論窮富,一定要把自己綁死為止?!?/p>
不綁死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花光了畢生的精力,從年輕到現(xiàn)在,往這方向去走,中間遇到不少人生的導師,像那個意大利司機,向我說:“煩惱來干什么,明天的事明天才去煩吧!”
還有遇到在海邊釣小魚的老嬉皮士,當我向他說:“喂!老頭子,那邊魚更大,去外邊釣吧?!彼卮鸬溃骸暗?,先生,我釣的是早餐呀!”
更有我的父親,向我說:“對老人家孝順,對年輕人愛護,守時間,守諾言,重友情。”
這都是改變我思想極大的教訓,學到了,才知道什么叫放松,什么叫不要綁死自己。
自己求進步,不靠別人
天下最無聊的,莫過于“早知道”這三個字。
“早知道房地產(chǎn)會漲得那么厲害,怎么借怎么偷,也要買他媽的一間小的?!闭f完后,好像已經(jīng)損失了好幾萬萬,一臉無奈,一腔委屈。
“早知道這幅字那么便宜,一看就要買了,你看現(xiàn)在的價錢,怎么買得了了?”說完一副怪自己眼光不夠高,走寶了的表情。
“早知道這尾魚會絕種,為什么當年不吃一個飽?”說完露出萬分的饞相。
“早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擠滿游客,當初沒有多少人想去,為什么不趁早走一走?”說完千般恨不消。
“早知道不如多讀幾年書,不至于現(xiàn)在找不到工作做?!闭f完后悔不已。
“早知道這支股票會升到現(xiàn)在那么瘋狂,為什么不買它幾手?”說完好像當今已傾家蕩產(chǎn)。
“早知道這個女人那么壞,當初就不應該娶她做老婆?!卑?,真是悲劇!
早知道,早知道,你不是神仙,你又不能去到未來,你怎么可能早知道?我一聽到說的人唉聲嘆氣,即刻逃之夭夭,和這種人聊下去,會把自己的精力吸走。
廣東人的諺語說得最好,他們說:“有早知,冇乞兒!”
乞兒,就是乞丐。而那個“冇”字,中間少了兩畫,有就變成沒有了。
怨嘆來干什么呢?不如珍惜當今擁有的。
是的,我們?nèi)松?,要做多少傻事才變得精明,我們要做多少錯誤的決定,才看得開,但是人總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自己的過失,永遠學不會怎么開解自己。
消極的做法,就是求神拜佛了。以為有了佛偈就能解脫,以為禱告,上蒼就會來幫助你。沒用的,沒用的。
為什么我們忘記了基本呢?一開始,家長和老師都會告訴我們努力呀。
當今的孩子,都早知道大了以后,父母會把房子留給我們的,買來干什么?買來干嗎?人生的斗志,在他們這一代就消失了。
這也怪父母的不好,留給他們的只是錢,教育他們的也是怎么賺錢,而不是引導他們有獨立的思想。
社會的富強,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這是必然的呀,有些人會這么說。
這不是沒有救的嗎?不,不,當年的美國,也是這樣,但是有些家長還是鼓勵兒童有獨立思想,讓他們知道再這么下去不是辦法,所以產(chǎn)生了“花兒童”的嬉皮士。守舊的大人以為這是一群不學無術的青年,會把整個社會破壞。
歷史告訴我們這完全是錯誤,嬉皮士的行為是一種反抗,是爭取獨立的思想。他們雖然有大人看不懂的行為,但是他們讀書,他們旅行,他們從各種生活方式學習,找到自己認為這是最適合他們的道路去走。
這種獨立思想引導著整個世界進步,今后的社會才會產(chǎn)生像喬布斯這種的人,他們上班可以穿牛仔褲,不必西裝領帶,他們留胡子不剃,他們知“有早知,冇乞兒”這種事,他們求進步,他們求自己生存,不靠別人。
那么,我們得讓我們的小孩也讓他們?nèi)ズ銌??絕對不是的。物極必反,嬉皮士的兒子女兒穿得光鮮,他們看不慣父母的襤褸牛仔褲。他們的行為檢點,但要集體行為才有安全感,所以他們一塊兒躲進星巴克咖啡店去,從嬉皮士變成雅皮士,但這一切,都要拜賜于獨立思考。
再下來怎么變呢?有了計算機以后雅皮士的兒子發(fā)現(xiàn),連集體喝咖啡行為也變成了“一蘭”拉面,大家只要有一個小格子,就能生存下去,社會并不需要大家一塊兒去走的。
這一切,都不是人類能夠預料的,所以“有早知”這三個字已經(jīng)落伍,我們?yōu)槭裁催€要后悔我們做的錯誤決定呢?不如交給計算機去選擇吧!
有了計算機,我們不需要一間屋子,斗室就夠了,房地產(chǎn)怎么漲不關這些人的事。有了計算機,字畫的欣賞變成一些老古董的玩意兒。
有了計算機,只要一個漢堡包充饑;有了計算機,什么風景都能在其中看得到;有了計算機,比什么老師都厲害;有了計算機,創(chuàng)造一些比特幣,較買股票賺錢容易……
獨立思考的種子一旦種了下來,再怎么大眾往什么方向去走,總有些與眾不同的人產(chǎn)生。而今后,只有靠這些人去創(chuàng)造另一個新的局面,不必靠早知道的。
不知道,這個世界才有趣。
沒有一件事是不努力就可以得來
和小朋友聊天:
問:“你眼睛一看,就知道這道菜好不好吃?”
答:“有些菜可以的?!?/p>
問:“比方說?”
答:“比方說,上了一碟雞蛋炒蝦仁,那些蝦,已經(jīng)是冷凍得變成半透明,怎會好吃呢?”
問:“那你就不舉筷了?”
答:“也不是,朋友請客的話,我會夾雞蛋來吃,雞蛋是無罪的?!?/p>
問:“就說蝦吧,當今的蝦多數(shù)是養(yǎng)殖的,但偶爾也吃到野生的,你能分辨出養(yǎng)的,或是野生的嗎?”
答:“一碟白灼蝦上桌,如果蝦尾是扇開的,那就是野生,合在一起,多數(shù)是養(yǎng)的。”
問:“這么厲害?”
答:“也是聽專家說,自己再觀察得到的結果。像那尾方脷,是不是好吃,吃魚專家倪匡兄說翻開肚子來一看,是粉紅色的,一定沒錯,要是有黑色斑點,肉就又老又有渣,百試百靈。”
問:“東西正不正宗呢?”
答:“粗略可以知道,像上海菜的烤麩,用刀切,而不是用手掰,就知道味道好極有限。不過我不是真正的江浙人,味道沒有那么靈敏。查先生說廣東人炒不好上海菜,也許有道理,但當我吃過鐘楚紅的家公家里的上海菜,雖然是順德女傭煮的,長年來受朱旭華先生指導,做出來的烤麩,也算是正宗。”
問:“這么一說,你也能分得出正宗的日本菜味道吧?”
答:“我在日本住了八年,最好的餐廳多數(shù)去過,是不是正宗,我還吃得出來。像韓國菜,我到韓國的次數(shù)至少有一百回以上,我說出的許多正宗的韓國菜味道,縱使韓國人本身也不知道。這也是我的徒弟阿里峇峇敬佩我的地方,韓國人個性直爽,你比他們厲害,就服你,所以阿里峇峇拜我為師?!?/p>
問:“法國菜呢?”
答:“這我不敢自稱專家了,究竟我吃得不多?!?/p>
問:“吃得不多,是不喜歡?”
答:“不喜歡的,是那種排場,所謂的巴黎人精致料理,一吃三四個小時,不適合我這種性子急的人。但法國鄉(xiāng)下,還是有很多家庭餐廳,隨意吃吃,我就很欣賞。”
問:“可以說你比較喜歡意大利菜了?”
答:“對的,意大利菜和中國菜一樣,是一種吃起來很有滿足感的菜,大鍋大碗的,一家人大吃大喝,我對意大利菜的認識較深。”
問:“西班牙菜呢?”
答:“和意大利菜一樣,也喜歡?!?/p>
問:“有什么不喜歡的呢?”
答:“假的,都不喜歡?!?/p>
問:“什么是假的?”
答:“那些做日本菜的,通街都是,弄一大堆假日本鮭魚的挪威貨,怎么不會令人討厭呢?”
問:“和假西餐同一道理?”
答:“對。所謂假,還包括學了一兩道散手就出來開店的,做來做去都是什么烤羊架、煎帶子、炸油鴨腿等,又用個鐵圈子,把肉塞在里面就拿出來,還在碟上用醬汁亂畫,這種菜,怎吃得下?”
問:“但這些就是我們年輕人學習吃外國菜的道理呀!”
答:“不錯,第一次可以,第二、三、四次受騙,你就是傻瓜,不可救藥?!?/p>
問:“我很想問一個許多人都想問的,那就是怎么能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美食家?”
答:“美食家我不敢當,我只是一個喜歡吃的人,問我怎么成為什么什么家,不如問我怎么求進步。我的答案總是努力、努力、努力,沒有一件事是不努力就可以得來,努力過后就有代價,用這些代價去把生活質(zhì)素提高,活得比昨天更好,希望明天比今天更精彩?!?/p>
問:“說得容易,做起來難?!?/p>
答:“不開始,怎么知道難?”
問:“我們年輕人為了努力,對吃喝怎么會有要求?所以只有到快餐店去解決了。”
答:“早一個小時起身,自己煎個蛋,或者煮好一碗面,也不是太難,做個自己喜歡的便當,也能吃得好,這就是所謂的努力了?!?/p>
問:“聽說你是永遠不去快餐店的?”
答:“流行過一個笑話,說我到風月場所給狗仔隊拍了照片,編輯知道我好色,不出奇,就扔進垃圾筒,如果我從麥當勞走出來,給人家拍了照片,此才是一世英名,完全喪失。哈哈哈哈。”
有什么不滿的,就努力
當斯坦利·庫布里克在1968年拍《2001年太空漫游》時,我二十七歲。黑暗的戲院里,我在想:“要是到了2001年,我六十,將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世界?我變成怎么樣的一個人?”
就那么剎那間,我活過了2001,還到了2002。
豐子愷先生寫過一篇叫《漸》的文章,說一切在一點一滴進行著,我們不知不覺地由天真的小孩變成頑固的老頭。我認為時間不是一步步走,而是跳著來的。
雖然說將來可以用基因改造,人活到三百歲,但在寫這篇文章的年代,未能實現(xiàn)。人類自始以來,還是多數(shù)以百歲為限,從前醫(yī)藥沒那么發(fā)達,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句話,代表一生的短暫。
我們把這一生切開來,分嬰兒、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幾個階段,也以生老病死來區(qū)別,都是必經(jīng)的。但是我們總是懷念和沉湎于從前,這是拜賜于詩歌和戲劇,永遠歌頌過去的,是好的。
多美麗的青春,啊,像小鳥一樣飛去不回來,我們得珍惜呀!珍惜!
年輕人,懂得珍惜嗎?那是破壞的年代。珍惜一個鬼!兒童的天真無邪,多可愛,多可愛!做小孩的時候,我們只懂得要糖吃,當今的,只懂得打游戲機吧。
進入社會,我們?yōu)樯畋疾ǎ哉疹櫹乱淮鸀榻杩?,只會拼命掙錢,或者無奈地生存下去。
老了,機器逐漸壞了,我們生活在痛苦之中,更感嘆青春的美妙。
一生人就那么愚愚蠢蠢過去,值得嗎?在黑夜里,大家反省,得不到一個答案。
從古跡的發(fā)現(xiàn),我們有了幾千年的文化,但我們還在迷惑:這一生怎么過?
既然有生老病死,我們必須接受,我們怎么不好好享受每一個階段呢?
童年和青春過得最快了,因為這是無知的年代。當今的教育制度和社會風氣已毀滅了童年。小孩子一下子變成中年,年輕人變老。
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三十歲了吧?也許四五十,或者六七十??赐赀@篇東西,睡覺之前想一想,你的悲哀,多過你的快樂。人生,不是很有意義的。
怎么報仇?當然是“及時行樂”了。
老了,至少有點美好的回憶。而這個老,是一定來的,在死之前。
我們明知自己會死,為什么不去討論?為什么不去笑它?有什么好避忌的?死,也要死得快樂,才對得起自己。怎么死才死得快樂?當然要在活的時候敢作敢為。
許多后悔,都是基于“不敢”。這個不敢害死了我們。什么叫作“敢”?敢和不敢,都是別人教你不可做這樣,不可做那樣,絕對不是自己坐下來就會的事,是別人加在你頭上的所謂教育。勇氣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就像心痛,心痛只是想出來的,不想就不痛,不像人家斬你一刀,那才叫真正的痛。勇氣是踏出來的第一步,敢與不敢是一念之差,你認為敢,就敢了。
年輕人最勇敢。他們的敢,基于無知。失敗多了,就不敢。但是能屢敗屢戰(zhàn),你就可以把青春留住。那么人就不會老了。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古話,是人老了,變成了狐貍的人說的。人學會保護自己,但已老,無可救藥地老,老到?jīng)]什么意思,老到要你和他一樣沒有意思地老。
勇于及時行樂吧!有好的吃,就吃。別相信什么膽固醇。寧愿信賴吃得過多,會生厭的。吃得過多,才有膽固醇。
能愛就愛吧!別暗戀了。喜歡對方,就向?qū)Ψ奖砻?,禮義廉恥可以暫放在一邊,總好過后悔一生。
學習新事物,如果你找不到愛的話,它能填滿你人生中的空虛,成為一種學問,你也會從中找到愛。
有什么不滿的,就努力。努力是必要的,努力之后達不到目的,心理也平衡。不然就懶吧,懶也是生活態(tài)度,只要你不要求過多的話。
保持一份“真”最要緊。這份真,是個寶藏,可以維護著你很多很多年,錯了,就像小孩一樣道歉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老了還是童言無忌,只有少數(shù)人學會這種特技。學不會的話,保持沉默。保持沉默,還是能夠把這份真留下來。
有了真,疏狂就跟著誕生。大吃大喝,大笑大哭,旁若無人,又有誰管得著你?偶爾的瘋狂,是真的營養(yǎng)。
這一生的道路,總要走到一個終結。回頭想想,是不是都為了別人而活的?
自私嗎?自私有什么不好?先愛自己,才會愛別人。
小時聽父母,大一點聽老師,再大聽社會。夠了,夠了,不能再為別人而活了。早一天醒覺,早一天快樂。
什么?你覺得我說的都是胡言亂語?那么循規(guī)蹈矩活下去吧!你不快樂,別埋怨!
蔡瀾六十一生日,大醉后作。
抱抱月餅,在失敗和嘗試中做到更好
我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月餅發(fā)展至今,已有什么冰皮、法式、冰淇淋、果蔬、海味、椰奶等雜牌,都不是我喜歡的,它們在觀念上,已不是什么月餅。最糟糕的是,已有什么健康月餅,一點也沒有過節(jié)的感覺,只是枯燥乏味而已。要健康,不吃就健康了。
《隨園食單》記載的是:“酥皮月餅,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豬油作餡,食之不覺甜而香松柔膩,迥異尋常?!?/p>
由此可見,月餅非加豬油不可。而且,月餅皮沒有了豬油,也難于成形??傊艺J為月餅一定要下豬油,少了就不好吃。
賣月餅賺錢,是一個神話。昔時只有幾家名廠制作,也許有這個現(xiàn)象,當今大家一窩蜂地做月餅,除了嘉麟樓之外,沒有幾個能賺到盆滿缽滿,有時做得太多,賣不掉,中秋又過,沒人買,也只好丟掉了。
不過我也做月餅,只是小量,志在用來送人,后來要的人多了,就當成商品。做的是小孩子吃到的味道,豆沙棗泥之外,也有五仁或七仁,小時用牙簽一顆顆挖出來吃,給大人罵了一頓。
當年對包裝特別講究,用了木盒,中間有個扣,叫人燒出一個蔡和一個瀾的陶器字樣,里面裝兩個月餅,也各自有木盒裝著,兩個木盒拼成四個月餅,大受歡迎。
后來說木盒不環(huán)保,也會生蟲,就棄用,改為紙盒,印上蔡瀾月餅四個字就算數(shù),只要月餅味道,何必去管包裝?
近年做的月餅分兩種,蓮蓉和豆沙,用個布袋裝著,去年的銷路也不錯。我現(xiàn)在只在網(wǎng)上賣月餅,訂單有多少就做多少,不存貨,不交店租。廣告在網(wǎng)上發(fā),省下不少費用,錢盡量花在最好的食材上面。
但傳統(tǒng)的豆沙棗泥等,太過普通,我一直在尋求月餅餡的變化,做各種嘗試,也都不滿意,自己做的月餅,自己不滿意,怎去賣給別人?
年初,我去了蘇州,吃過一道叫松仁火腿的菜,感覺驚喜。試想,松仁很香,火腿更香,加了芝麻、白糖,用豬油來炒,怎會不好吃?單單講出來,許多友人的口水都直流,不必吃也已感覺到它的美味。
決定用松仁和火腿來做,開始研究食材的來源,選中金華的一家老店,又各處去尋找最好最香的松仁來比較,那道松仁火腿還加了白芝麻,芝麻也試了多種。
材料齊全,開始制作,才發(fā)現(xiàn)不能把這道名菜原原本本地搬到月餅中,因為這些原料都太過松散,包了皮之后一切開,即刻散得滿地都是。
經(jīng)過失敗又失敗、嘗試又嘗試,因為替我加工的“佳佳美”是在東莞的道滘,我進進出出了無數(shù)次,每回向廠方說不滿意時,雖不好意思,但還是要堅持。
問題原來出在松仁的大小,還有火腿的粗細,后者要掰出細絲,然后再細切,切成很小很小的火腿茸時,發(fā)現(xiàn)香味更重了。
不能黏在一起,是油分不足,我們嘗試了用五花腩來切丁混入,味道是不錯了,但是如果用東莞做的臘肉,效果更好。
傳統(tǒng)月餅不能少咸蛋黃,我們選了最好的,油最多的加進去,包起來切開,味道形狀也更完美。終于,月餅的雛形完成。
但是加了那么多的食材之后,能放多久,我們的產(chǎn)品是沒有防腐劑的,保質(zhì)期有多長?做好后不斷地擺放,切開,從一個月到兩個月三個月,都沒有問題。
為了避免和另一款的棗泥及蓮蓉混淆,我們把它叫成“蔡瀾特制抱抱月餅”。
原來的產(chǎn)品,沿用了“暴暴茶”系列,都叫什么什么暴暴,年紀大了,覺得這兩個字太走偏鋒,還是以同音的“抱抱”好,當今的所有產(chǎn)品,都以“抱抱”為系列,在網(wǎng)上出售。
至于包裝方面,我們決定用回傳統(tǒng)的鐵盒,每盒四個。因為火腿和松仁及臘肉的原材料價錢不菲,決定以薄利多銷方式,在8月31日前訂購,每盒包括運費269元人民幣,而從9月1日開始,則恢復原價的298元了。
其間,我們的嘗試還是不斷地進行,希望在2016年,有更好的產(chǎn)品。
因為在網(wǎng)上出售,買的人多數(shù)在內(nèi)地,香港則只在九龍城侯王道的“永富”可以購入,當時加運費和永富的利潤,要賣多少,就不知道了。
對得起自己,才對得起客人
全世界的劉伶喝到最后,一定喜歡單麥芽威士忌;天下食客則不約而同地愛上一碗越南牛肉河粉,這是公認的。
為什么?越南河粉的湯,要是煮得好的話,喝上一口就上癮!湯清澈但味道濃厚,又有不同的層次。第一口什么都不加,第二口撒些香草,像羅勒、薄荷葉和鵝蒂下去,浸它一浸,又有完全不同的味道,再加豆芽、魚露或檸檬汁,更變化無窮,真令人食之不厭,味道不能忘懷。
我年輕時背包旅行,就喜歡越南牛肉河粉的味道。一愛上,就不斷地追求、搜索,去了越南本土、法國、美國和任何有越南河專門店的都市,比較之下,到了最后,終于在澳洲墨爾本的“勇記”找到我認為是最完美的一碗。
一直想把“勇記”引進香港,讓大家能嘗到我說的是什么,但機緣未到,中間談了無數(shù)次,也是不行。
開餐廳,在我的經(jīng)驗,知道是一件非常黐身的事,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注意到,一旦開始,就脫不了身,這不符合我愛云游四方的本性,自己是開不了的。
經(jīng)過了幾十年后,終于在我的旅行團中認識了一對年輕夫婦,叫王力加和李品熹,先是談得來,后覺理念一致,追求完美的細節(jié)也一樣的,他們很有開餐廳的知識,自己旗下已有兩百多家,到他們兩層樓幾百個員工的公司參觀一下,發(fā)現(xiàn)聘請的都是管理人才,組織力是不容置疑的。
一天,在日本旅行中,他們向我說有開越南牛肉河粉的意圖,我問為什么,原來他們研究之下,知道時下的飲食趨向,是健康路線,而最符合健康的,當然是越南河粉了。
從此我們到各國的越南牛肉河粉名餐廳走了一趟,大家同意還是“勇記”的最好。我和“勇記”有數(shù)十年的交情,得到他們的信任,再加上重金,把他們請了過來。先在深圳建立一個約四百四十四平方米的實驗廚房,牛肉牛骨一鍋鍋近百公斤熬湯。我試一口,不行,全部倒掉,也不知倒了多少鍋,看得大家心痛時,做出來的試了,還是不行。為什么?原來為了節(jié)省,用同樣的比例,但熬出的小鍋湯來,當然不行了,也當然都倒掉了。
究竟不是什么高科技,我們的實驗到了最后還是成功了。接下來是粉,一般專門店是用干粉再泡出,這是我們絕對不能接受的。從制面廠進的貨,也就都差那么一點點。到最后決定設計一架制粉機,從磨米漿到蒸熟切條,都在客人面前做出來,你可以說沒有別家好吃,但不能說我們的粉不新鮮。
做好的機器,放在租金最貴的中環(huán)店里,以占的面積來算,一個月就要花三萬塊港幣,還不算可以騰出來擺兩張餐桌的收入。不過,當“勇記”老板看到時,也說這一點比他們好。
店里的各個細節(jié)都請專人來做,室內(nèi)設計由著名的日本空間設計師長坂常主理,到了晚上一打開外墻,就是廣大的大排檔式的經(jīng)營,這一點不得不佩服他們。其他的一切以簡約取勝,不用花花綠綠的傳統(tǒng)越南式,制服、餐具、燈光,連播放什么音樂,完全是專業(yè)人士指導,一點也不茍且。王力加、李品熹和我,都說:“這樣才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自己,才能對得起客人?!?/p>
食物方面,除了越南河當主角之外,我們還有越南法棍、香茅烤豬頸肉、紅油酸辣湯檬或干檬,我們的春卷,也與眾不同,另有黃金蝦扒、越式羔粉卷、香杧魚米紙卷、金柚色拉和蝦醬炒通心菜等,顆顆都是明星。
甜點把泰國的三色冰,改為多色冰,椰汁極香濃,當然有越南咖啡、話梅青檸蘇打和各種飲料及酒水。雪糕方面,我們做不過“泰地道”的好吃,我從他們店里引進了榴梿雪糕、椰汁雪糕和很有特色的泰國紅茶雪糕。自己做的,有拿手的青檸香芋冰,請各位一試。
鋪在桌面的餐紙,請?zhí)K美璐畫了一張我漉越南粉的畫,這次穿了綠色衣服,以示環(huán)保,另一張是她畫的各種吃越南粉加的香料的畫和名稱,大家在等位時可以研究研究,才不覺悶。
至于打包,我們也請專家設計了一個紙盒,里面有兩格大小碗上下疊,固定了食物不會流出來,我最不喜歡倒瀉得一塌糊涂的外賣。附近的食客可以直接倒湯在盒中,遠一點的,我們用一個Stanley(史丹利)保熱壺,是美軍指定制品,保熱壺中的勞斯萊斯,免費借各位用,當然要收訂金,用完了還給我們即退回,這點請原諒。
一定還有很多可以改善的地方,請大家給我們寶貴的意見,慢慢地改。這一間是旗艦店,一切的設計已有定案,下一家做起來就能照抄了。深圳的店,將在這個月底開業(yè),其他的,慢慢來,完善了才開。
開業(yè)那天,熱鬧得很,各位好友都來捧場,在請柬上已說明為了環(huán)保懇辭花籃的,但來賓們還是照送,我只好照收,心中嘀咕,花兒即凋謝,折現(xiàn)多好!
心靈的慰藉很重要
我一直強調(diào)人生只有吃吃喝喝,這當然是開開玩笑,其實,心靈的慰藉很重要。
經(jīng)常鼓勵年輕人多看書,多旅行,這都是精神食糧,這是年老后的本錢,可以用來回憶。
有一本書叫《死前必游的一千個地方》,京都是其中之一,但看它的介紹,不過是跑跑金閣寺而已,從來不提三島由紀夫有一本書以它為背景,話說一個青年看那么美的廟看到發(fā)癡,最后要放火把它燒掉的故事。
京都的吃吃喝喝不是每一個外國人都能欣賞,最著名的餐廳叫吉兆,但奉上的懷石料理有些人會說好看不好吃,而且吃不飽。我們這回去,做個折中,在吉兆吃牛肉鋤燒,相信團友們會滿意。
在廟邊吃豆腐,頗有禪意,但上桌時一看,只是一個砂鍋,下面生著火,砂鍋底鋪著一片昆布,昆布上有幾塊豆腐,讓湯慢慢滾,滾出海帶味和豆腐一塊吃,就此而已,第一次嘗試的人一定呱呱大叫。吃豆腐也得來個豆腐大餐,至少有七八品不同的吃法才不會悶,但也不能貪心,要是點過十品,之后有幾個月不敢去碰。
我們在京都,其他大餐還有黑豚鍋和京都式的中華料理,和一般的有很大的分別。但京都人始終注重穿不注重吃,兩天之后還是移師大阪,去有馬溫泉浸個飽,到神戶去吃最好的三田牛,返港之前再來一頓豐盛的螃蟹宴。
我們也會到京都的藝伎街散散步,買些吸油的化妝紙,再到一條充滿食物的街道,讓大家?guī)└韶洰斒中拧?/p>
此行最少可有抄經(jīng)經(jīng)驗的收獲,《心經(jīng)》不必每句都懂,先入門,先記一記,今后慢慢了解體會?;貋碚諒R里的方法抄經(jīng),能抄多少句是多少句,不必急著抄完。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一切煩惱掃空,那種寧靜,是《心經(jīng)》送給你的第一份禮物。珍之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