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星云渡海

人生三百歲:星云大師傳奇 作者:劉愛成 著


師徒二人隔桌對坐,

想到時局難測,

此行很可能是生死離別,

不禁熱淚盈眶,飯菜到口,

卻難以下咽。

白塔山下,穿過一片叢林,東行數十里,便是太湖。湖水靜謐,與長江相依相連。

1948年冬天的長江,正是一片怒濤——戰(zhàn)爭正在逼近,戰(zhàn)火已在長江岸邊燃燒。眼看寺廟和學校都難以維持下去,今覺和智勇帶上幾本《怒濤》月刊,踏上了回南京的道路。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此時,南京的華藏寺正需要他們。華藏寺的老住持蔭云和尚退隱后,其繼任者不知檢點,一個擁有學校、書店、水廠的大規(guī)模寺廟,轉眼間財產被揮霍殆盡,土地被變賣得所剩無幾。蔭云和尚痛心之下,希望今覺和智勇速來接手華藏寺。

今覺與智勇商量:誰做住持,誰任監(jiān)院?智勇說,今覺身材比他高大,比較像住持;今覺說,智勇的學歷、能力超過他許多,智勇才像住持。最后約定,不計名分,兩人共治華藏寺,把這里當做推動“新佛教運動”的試驗田。

然而,他們很快發(fā)現一個嚴重的問題。華藏寺已住有二十幾位僧眾,他們以念經拜懺、祈福超生為業(yè),經常不做早晚課,有的連佛殿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時常夜不回寺,偶爾回來,多半帶著軍人、警察和女眷“暫住”,男男女女,喧嘩唱歌,把寺院弄得像大雜院。

今覺當然看不慣這般面貌,迫不及待地制定了僧伽規(guī)章。所有住寺的人必須做早晚課;社會、寺廟有別,非僧眾不可安單寺院;三餐不準自制飲食,不準從外面購買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應;外出必須請假……

新規(guī)章出爐后,起初尚能相安無事;時日一久,這群僧眾便開始反抗。今覺另出一計,以寺中經濟困難為由,每天只做稀飯,只盼這些僧眾吃不習慣,自動離開。

此時,國民黨軍隊在淮海戰(zhàn)役中節(jié)節(jié)敗退,待在華藏寺里的軍人和家眷卷起包袱,準備撤離南京。今覺本就愁房間不夠用,趕緊來收回空房。怎料,軍人們竟然把寺院房間廉價賣了出去,那群僧人還替他們搬家、作價、拉攏生意。每日警察、憲兵川流不息,黑白兩道在寺廟里公然活動。今覺的“新佛教運動”哪里還有實踐的余地。

一天,今覺一個人在僧房里發(fā)呆。他腦海里閃現的,全是在戰(zhàn)火中四處流離的百姓。他心想,眼下最要緊的,倒不是華藏寺的改革了,而是設法救助那些無助的逃難百姓。

“今覺,你在想什么?”智勇跑進來,打斷了他。

智勇得知今覺的心思后說:“我正為這事來和你商量。一些長老已經組織了僧侶救護隊,救助難民。我有個大膽的想法,干脆我組織一個600人的僧侶救護隊,隨這些老百姓去臺灣,服務眾生,怎么樣?”

今覺一聽,大加贊賞:“600個僧侶,這么多人啊!棲霞寺是南京最大的寺廟,也只有400個僧侶?!彼肓讼?,僧侶救護隊在華藏寺里開會、籌備,他也幫不上別的忙,“那我管你們飯吃好了”。

沒想到忙碌了兩個多月,夜長夢多,很多僧侶開始打退堂鼓:“臺灣在哪里?什么樣?沒去過,還是留下吧!”智勇一看很難湊齊600人,也泄了氣,不想干了。今覺見狀,很是著急,怎么說不去就不去了?不是還有一百多人嗎?誰來帶隊?

他找到智勇,鼓勵道:“你還是去吧!我們做朋友,做道友,也不一定必須在一起,你去了臺灣,成功了,我可以去投靠你;萬一不成功,你也可以回來靠靠我,人生的禍福很難說的。”

智勇似乎主意已定,想了想說:“那么,你去好了?!?/p>

今覺愣了一下:“事到如今,總得有人去。好,那我去吧!”

話雖如此,可出家人規(guī)矩很嚴,今覺不知道師父志開上人是否同意,便連夜趕到棲霞寺,向師父請示。志開上人聽說愛徒要帶僧侶救護隊去臺灣,當即贊同,但又不舍。臨行前夜,他親自辦了一桌菜,給今覺餞行。師徒二人隔桌對坐,想到時局難測,此行很可能是生死離別,不禁熱淚盈眶,飯菜到口,卻難以下咽。

志開上人掏出平生積蓄的20塊“袁大頭”,塞到今覺手中,忍淚道:“路上要多加小心!”

今覺跪倒在師父膝下,淚流滿面:“師父,您對我太好了!”他把銀元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

志開上人扶起他:“還有一事我要叮囑你,棲霞中學的董事孫立人是我的摯友,他如今在臺灣的國民黨軍中任職。我已經打了電話給孫將軍,你到臺灣后,只要能聯絡上他,他一定會照顧你的?!?/p>

拜別了師父,今覺回到華藏寺,把100多名僧侶集合起來,說:“大家不要擔心,我身上帶著錢,你們跟我走吧!”

初到臺灣時的星云

去臺灣必須乘火車從南京到上海,再從上海乘船。到了南京火車站,今覺一點人數,發(fā)現只來了70多人?;疖嚲鸵_了,他期待的那30多人再也沒出現。途中他想: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忽然他眼睛一亮,前方到站是常州,常州火車站旁邊是天寧寺,他曾在那里參學,還有一些同學,沒準他們愿意去。于是到了常州站,他央求司機多等一會兒,便匆匆下車,迎著漫天雪花,跑進天寧寺。此時已是深夜,寺中的僧侶早進入夢鄉(xiāng)。他走進臥室,推醒第一個僧人,輕聲問:“哎,要不要參加救護隊去臺灣?”那人“嗯”了一聲,翻身睡去了。“想不想去臺灣?”搖醒第二個,那人搖搖手,裹緊被子,睡了。第三個,干脆把頭蒙起來。今覺不甘心,繼續(xù)一個接一個地搖,一個接一個地問,最終在黑夜中找到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弘慈、印海、凈海、浩霖、以德,跟著他去了火車站。

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去臺灣的船卻左等右等等不到,又有20多個僧人離開了。上船時,今覺的僧侶救護隊只剩下50多人。

這是一條國民黨軍隊的船,船很大,擠滿一兩千人。夜幕下,船緩緩離開碼頭,向無邊無際的大海深處駛去。今覺站在船舷邊,一動不動地凝望海岸,思緒萬千:養(yǎng)育我20多年的故鄉(xiāng)將從此遠離,母親、師父、親人、師兄弟……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腦海中閃過,他的眼睛濕潤了,對著海岸輕聲說:“你們一定保重,等我回來!”

城市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模糊,燈光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中。今覺轉過身,往前看,波濤萬頃,茫茫一片,海浪撞擊著船體,泛起陣陣浪花。怒濤,這才是真正的怒濤,他的怒濤這才開始,臺灣在哪兒?未來在哪兒?他不知道。風越來越大,浪越來越高,他不敢多想,不敢走動。他想起了一個星期前,一條叫做“太平輪”的大船,在去臺灣的途中沉沒了,船上上千人,少有生還。那一天,是農歷除夕的前一晚,那些憧憬著逃離戰(zhàn)爭的人,再也無法和家人吃團圓飯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命運。一陣陣強烈的眩暈襲來,他趕快進艙坐下,祈愿菩薩保佑,能一路平安。

在海上大約漂泊了兩天一夜,謝天謝地,船終于到達臺灣島北端的基隆港。

僧人被帶進軍營里

一看到陸地,人們瘋了似的擁上岸?;靵y的人流中,今覺拼命尋找自己帶來的僧人,發(fā)現一半的人已經走散。他們去哪里了呢?為什么不說一聲?后來,今覺才知道,這幾個月里,來臺灣的人太多了,離開救護隊的僧侶們投奔親友去了。他很慈悲,他能理解,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兩眼一抹黑,誰不想找條生路?

剩下的20多名僧人不知去哪兒好。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先上火車再說吧!”于是他們又被千余人裹挾著上了火車。火車一路向南,到了臺南才停下。原來,他們乘坐的是國民黨軍事運兵船,船上的軍人自然希望滿船壯丁都加入其軍,便引導著這些無頭蒼蠅似的人群到了一所學校。今覺抬頭一看,門口寫著“普通兵訓練營”,頓時明白了怎么回事。眾多人聚集到門口,誰也不愿進去。有文化的年輕人喊:“我們是知識分子,不需要參加這種基本的訓練?!睕]文化的平民喊:“我們是來避難的,不是來當兵的?!鄙畟H們更是不甘愿:“我們是出家人,怎么能來當兵呢?”鬧哄哄地正準備離開,今覺見天色已晚,周遭荒涼,便安慰大家:“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剛來還沒有落腳的地方,先進去看看再說?!?/p>

今覺走進軍營,想起師父志開上人的叮囑,便找到一個管事模樣的軍官:“請問孫立人將軍在哪里?我要見他?!?/p>

此人一聽“孫立人”三字,吃了一驚。當時在臺灣,軍人沒有不知道孫立人的。

孫立人,字撫民,號仲能,安徽省廬江縣人,1900年出生。早年從清華大學畢業(yè)后留美,獲理學學士學位,最終畢業(yè)于美國弗吉尼亞軍事學院?;貒?,成為著名的抗日英雄,是國民黨軍級單位將領中殲滅日軍最多的一個,有“中國軍神”“叢林之狐”“東方隆美爾”之譽??箲?zhàn)勝利后,其部隊被調往東北進行內戰(zhàn),憑借優(yōu)勢武力,曾在作戰(zhàn)初期占上風,后因與杜聿明不和,被蔣介石調回南京國防部任職,實已遠離戰(zhàn)場。

就在今覺他們到達臺灣的前一年,1948年,48歲的孫立人被派往臺灣南部高雄的鳳山,主持新兵訓練。這年底,他還兼任了東南軍政長官公署副司令和臺灣防衛(wèi)司令。

所以,當這名軍官聽到有人直呼自己最高上司的名字時,能不為之一驚嗎?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今覺一番,一個和尚而已,能有什么來頭?我自己想見上孫將軍一面都很難呢!

“你!你是孫將軍什么人?”那人沒好氣地問。

今覺如實答道:“我和孫將軍沒什么關系,但是我?guī)煾附形业脚_灣找孫將軍。”

“隨便什么人也可以找將軍?你一邊等著吧!”那軍官很不耐煩。

今覺和同伴們只得在軍營里等著,可是一天沒消息,兩天沒消息,三天還是沒消息。有些人等不了,自己走了。

又過了幾天,孫立人終于打來了電話,他要今覺和僧人們先參加軍訓。今覺說:“我們都是僧侶,不是來當兵的,是來做救護工作的?!?/p>

孫立人說:“即便是僧侶救護隊,也必須要懂得前線的軍事常識才會安全。”

就這樣,僧人們硬著頭皮參加了訓練營的軍事訓練。教官讓他們出操、奔跑、跳躍、翻單杠、爬竹竿、臥倒、匍匐前進……這些出家人過去在寺廟里受的訓練是眼觀鼻、鼻觀心,講究威儀,安安靜靜,平時只會念經拜佛,哪受得了這般折騰,紛紛要求退出。教官們想,擒賊先擒王,穩(wěn)住和尚也得先把領頭的攏住,于是對今覺說:“你能文能武,聰明能干,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要保送你去陸軍軍官學校?!睂O立人將軍也打來電話勉勵今覺:“以我之見,你如從軍,不出10年便可升至將軍?!?/p>

今覺答道:“我是出家人,我要把和尚當好,當將軍有什么用呢?”

放下電話,他已經意識到,如果不趕快離開這里,遲早會被他們拉去當兵。僧人們一合計,趕緊收拾好東西,摸黑悄悄離開了訓練營。

寺廟不敢收留他

終于自由了,可是,下一步能去哪兒呢?

今覺拿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臺灣地圖。他想到有一位學長叫大同法師,在臺中寶覺寺當監(jiān)院。幾年前,大同法師曾去函大陸,邀請今覺來臺協(xié)助辦一個3000人的佛學院,教書育人。當時他婉拒了學長的好意,現在,不如先去寶覺寺學長那兒,暫時住下,再從長計議。

他拿著地圖,走路,坐車,再走路,再坐車,好不容易找到了臺中寶覺寺,站在門口,里面的僧人出來問他們:“你們找誰?”

“大同法師在嗎?”

“大同法師有匪諜之嫌,早就連夜逃到香港去了?!?/p>

今覺絕不相信這種指控,他了解自己的學長,大同法師從來不問政治,是個地地道道的出家人??墒?,當時從大陸來臺灣的人像潮水一般,國民黨當局覺得,既然魚龍混雜,那就寧可抓錯一萬,不可放過一個。他們下手非常之狠,有“匪諜”之嫌者等于死路一條。大同法師為了保命,只好一走了之,逃往香港,卻讓今覺等人白白跑了一趟。今覺不知如何是好,所幸一位住在寶覺寺里的居士走過來,對他們說:“這里的住持師父非常慈悲,你們等他回來,說不定會收留你們?!?/p>

今覺一行人便在寺里耐心等待。住持師父終于回來了,可是他早被大同法師的“匪諜”罪名和連夜出逃嚇壞了,不敢收留今覺一行:“你們不如到臺北觀音山凌云禪寺看看,慈航法師正在那里籌辦佛學院,需要老師?!?/p>

凌云禪寺?觀音山?他們面面相覷,全然不知在哪里。見他們人生地不熟,一片茫然,寺里一位師父自告奮勇帶他們去。

他們又滿懷信心地上路了。沒想到剛到臺北,就遇到了傾盆大雨,通往觀音山的路被水沖斷了。帶路的師父說:“看來觀音山是去不成了,城里有個十普寺,你們先到那里去住吧,那里是外省人當家,應該會接納你們?!?/p>

今覺一行人冒著大雨來到南昌街十普寺。走進寺內,先是道源法師出來見他們,得知他們剛從大陸來,沒好氣地說:“你們怎么也跑到臺灣來了?”今覺等人聽了很不舒服,隨行的一位法師生氣地回道:“你可以來,我們?yōu)槭裁床荒軄??”雙方一見面就不愉快。隨即,住持白圣法師出來,也不肯收留他們,連借住一宿都不行。

帶路的法師一看沒轍,就說:“那我只能帶你們去善導寺看看了,善導寺在忠孝東路,可以找大醒法師。”

一聽大醒法師之名,今覺立刻說好。過去,今覺經常在佛教刊物上看到大醒法師發(fā)表的文章,覺得他很有見地,如能謀面,自然甚好。于是,一行人又從南昌路走向忠孝東路。路上又下起了大雨,街上積水過膝。走到林森路時,今覺突然掉進路邊的一條水溝里,此時溝深水急,就像一條河,今覺拼命游才爬上來,衣服全濕透了,可他顧不上衣服,往身上一摸,糟糕!“我的布包呢?我的布包呢?我的布包不見了!”

澆得像落湯雞一樣、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僧人們自顧不暇:“保命要緊,布包丟了就算了!”他們哪里知道,那布包里有志開上人給今覺的20塊銀元,那可是大家保命的錢,怎么能算了呢?

今覺一急,再也顧不得,立即跳入水中,去尋找布包。幸好布包里有銀元,沉甸甸的,在水中流得慢,今覺瞪大雙眼,邊走邊盯著水流,終于遠遠看到一小塊黃色的布在水中時隱時現,便疾撲過去,一把抓起來,果然是他的布包。一看銀元都在,他高興極了,緊緊藏到懷里,才爬上來。上了岸,今覺不由自嘲地想,人家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錢”,他卻是“落水要錢”,前途艱難如斯。

風雨兼程,一路奔波,最終到了善導寺。然而,等待他們的依然是無情的結局。寺里的人要么說,“沒地方,人已住滿”;要么說,“法師交代,不接收外省人”??墒翘煲押冢晡赐?,他們無處可去,只能央求人家同意,在善導寺的大鐘下面蜷縮了一夜。

這一晚,今覺想了很多。出家人不以風餐露宿為苦,今日種種,他并不覺苦。他只是萬萬沒想到,在臺灣島上,時局的復雜已侵擾了佛門的清凈。國民黨軍隊想讓和尚入伍當兵;國民黨政府又要把大陸來的和尚當作“匪諜”抓進監(jiān)獄;臺灣的和尚害怕大陸的和尚惹麻煩;就連同為大陸來的和尚,也是先到者排擠后到者。他在宜興白塔山上提筆疾書的佛門種種頑固、保守、偽善,原來在臺灣一樣如此。看來,“新佛教運動”和佛教改革,此處同樣需要。

今覺在大鐘下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唯恐踢到一起蜷縮在地上的同伴。臺北的雨聲更大了,就像長江的濤聲一樣,他又想發(fā)出自己的怒濤了。明天,明天一定得找到安身之所。

第二天一早,今覺喚醒大家,趕到臺北火車站,乘車到基隆月眉山靈泉寺,投奔善慧老和尚的道場,他的同學曇實清也在那里。這時,寺里已有二十多位老、中、青的法師掛單了。走進靈泉寺時,已是下午1點多,里面的法師問:“吃飯了嗎?”今覺靦腆作答:“不知您指的是哪一頓,從昨天中午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喝?!?/p>

同學曇實清見到了今覺,連忙說:“趕快到廚房吃碗飯吧!”豈料話音剛落,就聽另一個人說:“老法師交代不準收留,我們自身難保,還是請他們另想辦法好了?!边@又是當頭一棒。今覺心想,此處也非棲身之地,還是離開吧。同學曇實清心有不忍,一把拉住他,叫他們等一等,自己跑出去掏腰包買了米,煮了一鍋稀飯。終于端上了飯碗,今覺兩只手已經餓得發(fā)抖,差點沒燙著。他一邊吹,一邊吸,呼嚕呼嚕,連嚼都沒嚼,一碗稀飯就咽下去了。

飯罷,謝過同學,他們彼此商量:再去什么地方好呢?一群人商議半天,聽說慈航法師到了中壢的圓光寺,在那里辦臺灣佛學院,慈航法師是院長,正缺少教師,說不定可以容身。于是從八堵坐火車到中壢,又從中壢步行走了幾十里黃土路,到達了圓光寺。

被抓捕關了23天

一進圓光寺,迎面遇到的是一位比丘尼,她慈眉善目,見到他們一行人,便雙手合十,主動打招呼,聲音溫柔動聽。

今覺心頭一熱,就像在冰冷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遇到一堆篝火。他們一群人穿得破破爛爛,狼狽不堪,一路上找人問路都沒人搭理,不是遭人白眼,就是被大聲呵斥,臺灣的比丘尼怎么會那么好呢?他覺得這么溫柔、莊重的比丘尼,就像觀音菩薩一樣慈悲。

接下來,又見到一位比丘尼。一見面,她就問:“哪位是今覺法師?”

今覺上前道:“是我。”

“法師,我在《怒濤》雜志上讀過你的文章,你的文章在我們佛學院里都能看到,我叫老和尚出來和你見面?!?/p>

今覺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的文章比他本人還先到臺灣。不一會,比丘尼帶著一位老法師出來:“這是妙果老和尚?!?/p>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難以解釋,妙果老和尚與今覺一見如故,彼此非常投緣。奇怪的是,妙果老和尚講的客家話,他一聽就懂了。老和尚私下悄悄地跟他說:“佛學院就要舉行畢業(yè)典禮了,所有學生都要離開,大陸僧人隨慈航法師到新竹青草湖,繼續(xù)未完成的學業(yè),本省的年輕人將各自回寺院。不過,我希望你留下來。”

今覺正是走投無路之際,一路流離,衣單不全,聽到老和尚要留自己,真是正中下懷。他心想:“即使你叫我走,我也沒有地方去,當然要留下來!”他當場就答應了。此外,還有10名僧人也留在了圓光寺。

今覺終于有了安身之處。為了感謝妙果老和尚的收留之恩,他甘愿付出一切。妙果老和尚請今覺在佛學院當老師,今覺自認不合適,婉言謝絕,提出自己先當學生,妙果老和尚只好答應了他。當時,妙果老和尚擔任苗栗、桃園、新竹三個縣的佛教會理事長,忙不過來,今覺就幫他代看、代批文書。除此之外,寺里什么活他都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步行十幾里地到市場買菜。菜販子還在睡夢中,他就把菜販子一一叫起來:“買菜了,買菜了!”每天從深不見底的井里打出600桶水,才夠全寺廟80人洗漱和食用。每天把寺院的房前屋后打掃得清清爽爽,廁所沖洗得干干凈凈。他還學說客家語,廣結善緣。漸漸的,他的勤勞和誠意,贏得了寺里眾人的信任和贊揚,妙果老和尚對他更加器重,帶他外出弘法,臺灣佛教界許多長老都知道有了一個叫今覺的年輕和尚。

這般平安順遂的日子過了3個月。有一天,今覺正在圓光寺里忙著,突然一群警察闖進來,把他們抓走了。今覺和一群外省籍的法師被關進一間大倉庫里,日夜罰站、被捆綁、聽訓斥,連躺在地上休息一下都不行,甚至眼睜睜地看著有人被拉出去槍斃。

過了幾天,他們才弄明白,原來這次行動,是整個臺灣島統(tǒng)一部署抓捕出家人。當時,有人在街上貼政治標語,國民黨的情報機構說是“大陸來的和尚”干的,還說中共派了幾百個出家人來臺灣當間諜,所以出家人必須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于是,德高望重的慈航法師,甚至連當過國民黨中將、來臺灣后才出家的黃臚初(律航法師),都被抓起來了。

關了一陣子,情況似乎好了點。有一位警察班長,對出家人有好感,對佛教也有興趣,每天和他們談佛法,談著談著,就把他自己給教化了。有一天,他偷偷地告訴今覺:“你們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出去的時候,我也跟著你們出家?!苯裼X以為這警察班長心善,是在安慰他們,沒想到沒過多久,他們真的被放出來了,這警察班長也真的出家了,他就是后來有名的書法家廣元法師。

今覺數了數,他們總共被關了23天,廣元也不知道他們?yōu)楹文芊懦鰜?。后來,今覺才知道,原來兜兜轉轉一大圈,又是托那位孫立人將軍的福。

孫立人和師父志開上人是摯友,他的夫人孫張清揚更是和志開上人同一法脈。孫張清揚出生于湖南,畢業(yè)于南京匯文女中,出落得美麗大方,平素最愛兩件事,一是讀書,一是念佛誦經。后來,她皈依了今覺的師祖、志開上人受法的師父卓塵長老。今覺在棲霞寺時,就經常看到孫張清揚女士來參加法會。得知今覺等人被捕,孫張清揚當然要營救。有了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出面擔保,再加上省政府主席吳國楨的父親吳經熊居士、“立法委員”董正之、“監(jiān)察委員”丁俊生數十人的協(xié)助,今覺等人才得以無罪釋放。

報戶口 叫星云

今覺回到中壢圓光寺,一如既往不停地忙碌著。然而,還是有人不放過他。有一天,他出去辦事,發(fā)現有人跟蹤。原來,有人向警察局報告,誣陷他“白天收聽‘共匪’廣播,晚上換上便服,在外面散發(fā)反政府傳單及親共標語”。于是,警方日夜派人監(jiān)視他。今覺心想,反正我沒做那些事,你們愛怎么監(jiān)視就怎么監(jiān)視,我該做什么就做什么。警方跟蹤了一段時間,發(fā)現一無所獲,也就不了了之。反倒是跟蹤今覺的警察,每日聽今覺講經弘法,不知不覺間竟被感化了,皈依成佛門弟子。

此事過后,周圍的人勸今覺:“趕快去報臺灣戶口吧!”那時候,凡是沒有臺灣戶口的人,都容易被懷疑和審查??墒?,臺灣的戶口也不是隨便可以上的,得要證明證件。今覺想,幸好,當初離開大陸時,所有的行李和衣物都放棄了,唯獨保留了一張身份證。不過,這張身份證上的名字不是今覺,是“星云”。那時抗戰(zhàn)勝利,大陸開始辦身份證,他也辦了一個。他正在學習查王云五的四角號碼字典,那日正巧見到字典里有“星云團”一詞,印象深刻:“星云——浩瀚無比?!庇谑撬耄环辆陀眠@“星云”二字作為身份證的名字。

名字不同,倒也好說。問題是,光有這張大陸的身份證還不行,報臺灣戶口必須有入臺證,這他可沒有。怎么辦呢?正在他發(fā)愁時,寺里一位關心大陸僧人的智道法師對他說:“中壢圓光寺有一位信徒總代表,叫吳鴻麟,如果你能找到他,也許就能報得成戶口了。”

這吳鴻麟不是旁人,正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國民黨主席吳伯雄的父親。他是客家人,一身醫(yī)學知識,仁心仁術,惠及病患,是一位大名醫(yī),做了中壢醫(yī)院的院長,又當著警民協(xié)會的會長,還是“縣議員”。

今覺聽了吳鴻麟這番來頭,頓時氣餒:“這般名門望族,我哪里能高攀得上,還能找他辦戶口?”

智道法師說:“沒關系,我找個時間帶你到他家門口,去拜訪拜訪看看?!?/p>

沒想到還真是有緣。這天,正當今覺在吳家門口徘徊時,吳鴻麟要外出,今覺趕快上前自我介紹:“吳先生,我是大陸來臺的出家人,現在正掛單于中壢圓光寺,我有身份證,想拜托您幫我報個戶口?!?/p>

吳鴻麟先是一愣,然后盯著他看了足足兩分鐘。眼前這個出家人穿著整潔,舉止端莊,目光坦蕩,也不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吳鴻麟點點頭說:“好!你跟我來?!?/p>

吳家不遠處就是中壢警察分局,今覺跟在他后面走進去。警察們一看到吳鴻麟,立刻起立向他敬禮。吳鴻麟便交代說:“替這個師父報個戶口?!本瓦@么一句話,那些警察立即恭敬配合,也沒人向他要入臺證,上來就給他填表辦手續(xù)。

“姓名?”

今覺按照大陸身份證上的名字答道:“星云?!?/p>

“籍貫?”

“江蘇揚州?!?/p>

……

就這樣,成千上萬的臺灣戶口里有了星云這個人。1951年,他寫了一首詩,名字就叫《星云》:

夜晚,我愛天空點點的明星,

白天,我愛天空飄飄的白云;

無論什么夜晚,天空總會出現了星;

無論什么白天,天空總會飄浮著云。

星不怕黑暗,云不怕天陰;

點點的星,能擴大了人生。

片片的云,能象征著自由。

花兒雖好,但不能常開;

月兒雖美,但不能常圓。

唯有星呀!則嬌姿常艷,萬古長新;

藍天雖青,但不會長現,

太陽雖暖,但不能自由。

唯有云呀!則萬山不能阻隔,任意飄游,

夜晚,有美麗的星星,

白天,有飄動的白云。

從此,星云可以安住在寶島臺灣這片土地上。而“星云”這個名字,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從法師變成了大師,變成了臺灣乃至世界各地所共知的一代高僧。由此,他也跟吳家保持了幾十年的交往,吳家?guī)状硕几辛瞬唤庵墶?/p>

用筆“走”出深山

安居下來之后,星云被妙果老和尚派到苗栗的法云寺看守山林。那幾個月,他待在山上,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要在臺灣和世界各地弘法,把一生奉獻給佛教?!安怀霭l(fā)就不能達到”,現在就開始吧!可是,在山林中如何弘法呢?他想了想,對,可以利用自己的寫作特長!文字的傳播力很強,這里又這么安靜,不正是寫作的好時機?

他說做就做??词厣搅?,要四處巡視,就邊走邊想,有了思路立馬記下來;沒有桌椅,他就趴在草地上寫。在臺灣顛沛流離的經歷,讓他發(fā)現,很多人對佛教并不了解,他要讓人們了解佛教最基本的東西,而且還要讓人們讀來有趣。于是,他把佛教中日常所見到的法物與非法物,用散文的體裁和各物自語的口氣寫成文章。

有的用講故事的方式自我介紹,比如寫木魚——“我的身體本是高山上的常綠喬木,后來給人砍伐下來,送進佛具店,命運在工匠的手里進行了安排,我一變而成了佛教誦經用的‘木魚’。不幾天,來了一個穿著方袍圓領的和尚師父,交給店主人不知幾個大洋就把我?guī)ё吡耍瑥拇宋疫M了一個巍峨堂皇的大雄寶殿,和我的那些老兄老弟引磬、鐘鼓等做了伴侶。我終年常醒不睡,先天賜予我的聲音非常洪亮,獨獨的音聲像揚子江的流水,又像太平洋的怒濤。我夾雜在很多出家?guī)煾競冇茡P而宛轉的經聲和佛號中,顯得經聲肅穆,佛號莊嚴?!?/p>

有的是讀詩猜謎。比如,唐朝李白的詩云:“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边@是指哪種法器?

有的采取對比方式。比如,大鐘、蒲團、紙箔等,各自有何功用?

他從“物語之一”“物語之二”一口氣寫下來,一篇篇投稿,在刊物上連載。

很多人看了這些文章后,開始認識和了解佛教,甚至信仰佛教。文章發(fā)表到第十四篇的時候,喜事天上來,慈航法師托人帶給他一筆款子,老人家在信中說:“你的‘物語’還要繼續(xù)寫嗎?我先送給你一些錢把它趕快出版吧!”

星云壓根兒沒想到要出集子,他只覺自己是一個兩袖清風的青年僧人,豈能有出書的妄想。然而,慈航老人的好意,他又不好辜負,于是在發(fā)表了20篇之后,集結出了一本書,名叫《無聲息的歌唱》。

這是他到臺灣后出的第一本書,并且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沒過多久,善導寺的大醒法師在青草湖邊的靈隱寺辦了臺灣佛教講習會,邀請他到講習會當主任秘書(教務主任)。那一年,他24歲。

在靈隱寺佛學院擔任教務主任的兩年里,星云帶出了許多學生,有的很有作為。然而叫星云驚詫的是,在校時,他們師生感情很好,有的學生對他很崇拜,甚至處處效仿他;畢業(yè)后,卻不肯承認是他的學生。起初,他以為臺灣的師生關系就是如此,不像在大陸的焦山佛學院,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傳統(tǒng)。慢慢的,他發(fā)現并非如此,而是因為有的學生覺得自己也要當老師,一旦承認是別人的學生,自己就渺小了;還有的學生認為他是個“外省師父”,尊外省人為師,他們說不出口。

星云擔憂起來。佛教本是寬廣開明的宗教,眾生平等,釋迦牟尼佛還是印度人呢,信佛怎能分這里人和那里人?!如何打破這種思想上的界限和省籍情結?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深入臺灣社會,讓佛法普傳在這片土地上。

更何況,他還發(fā)現不少人受日本佛教的影響太深,學會了日本那套僧俗不分、出家人娶妻吃葷、不重經典與戒律的做派。他覺得,不僅自己要努力弘法,還必須培養(yǎng)無數當地法師,才能為漢傳佛教正本清源。

無論如何,他必須改變僧人只待在寺廟里自己修行的做法,他要走出深山,走出叢林,到民眾中去,推動“人間佛教”。

當日他蜷縮在善導寺大鐘下苦苦思索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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