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龍宮：空手套白狼

極端天才的人物總不安分，總不按常規(guī)辦事，總不守通常大家都遵守的規(guī)則，總認為自己無所不能、什么事都辦得到。孫悟空就是如此。鬧龍宮、鬧地府、鬧天宮是孫悟空性格淋漓盡致的展示。這三鬧，一鬧勝過一鬧，越鬧越出格，越鬧越精彩。但是，孫悟空之鬧是不是像某些對美猴王總是筆歌墨舞的研究者說的全都有道理？都那么合理合情？我看卻未必。至少，鬧龍宮的合法性就值得商榷。

有論者認為，鬧龍宮是孫悟空叛逆性格的行動化。龍宮主人是龍王。龍王乃水神，在人民生活中，水十分重要，而洪水泛濫是常見的自然災(zāi)難，旱澇皆關(guān)乎民生。在中國古代神話中，歷來有許多與水有關(guān)的神話故事，鯀禹治水、李冰治水、河伯娶婦等，都反映了勞動人民戰(zhàn)勝大自然的愿望。因此孫悟空鬧龍宮，在一定程度上烙印著人與自然斗爭的色彩，是《西游記》叛逆主題的組成部分。

這樣說，是否過于上綱上線？過于將文學(xué)作品政治化？孫悟空鬧龍宮其實沒這么深刻，沒這么關(guān)乎時局、憂國憂民化。孫悟空鬧龍宮的價值，在于取得對他至關(guān)重要、標志性、性格化武器如意金箍棒?！锻魬炰粼u古本西游證道書》中說：《西游》一書總以心猿為主，而心猿又以如意棒為主，心猿非如意棒不能施展。如意棒能大能小，能長能短，倏而繡花針，倏而復(fù)為柱，神明變化似乎一一與心猿相配而成。“此猴既稱天生圣人，則此棒亦可稱天生圣物?！睂O悟空在龍宮得到如意金箍棒和與之相輔相成的美猴王服飾。而取得這些的手段，卻該叫作“空手套白狼”，不那么合乎情理、光明正大。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固然傳說中龍宮多寶，但龍王并不欠孫悟空的。而孫悟空蠻不講理，將龍宮定海之寶變成自己的如意金箍棒。當然，也可以解釋為寶貝是為孫悟空出世。

孫悟空有了武藝、有了武力，卻沒有趁手的武器，他嫌從混世魔王手中搶來的大刀“著實榔糠”，不給力。四個老猴問：大王水可去得？孫悟空來了番自我吹噓：

我自聞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變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隱身遁身，起法攝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門；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兒去不得？

四老猴告訴孫悟空：咱們的鐵板橋下，就通往東海龍宮。老龍王那兒什么好兵器沒有？于是，孫悟空進龍宮拉贊助來了。

孫悟空拉贊助循序漸進，先禮后兵，頗能給當代寫書編劇的如何忽悠不差錢的企業(yè)提供參考：一開始先靠兩個字：“吹”＋“?！薄Ｋ葘ρ埠Ｒ共嫦勾怠拔崮嘶ü教焐ト藢O悟空，是你老龍王的緊鄰”。緊鄰當然不錯，但“天生圣人”豈不是自封？幾句話，唬得憨厚的東海龍王帶著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出迎，尊稱孫悟空“上仙”，請進宮中上茶。接著，孫悟空自吹有“無生無滅之體”，因為教演兒孫、守護山洞，需要兵器?！熬寐勝t鄰瑤宮貝闕，必有多余神器，特來告求一件”。話說得多得體！恭維龍宮多寶，而自己來告求件“多余的”兵器。龍王馬上命手下擺出大刀、九股叉、方天戟，任他挑選。不管是三千六百斤還是七千二百斤的兵器，孫悟空都嫌輕、“不趁手”。真乃力拔山氣蓋世！龍王認輸：我龍宮再沒甚么兵器了。孫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龍王沒寶哩？你再去尋尋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價。”請注意：孫悟空許諾：給了兵器，他會付款！當然是空頭支票。

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如意金箍棒橫空出世：

正說處，后面閃過龍婆、龍女道：“大王，觀看此圣，決非小可。我們這海藏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xiàn)，遇此圣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是一塊神鐵，能中何用？”龍婆道：“莫管它用不用，且送與他，憑他怎么收造，送出宮門便了?！崩淆埻跻姥裕M向悟空說了。悟空道：“拿出來我看?！饼埻鯎u手道：“扛不動！抬不動！須上仙親去看看。”悟空道：“在何處，你引我去?！饼埻豕龑?dǎo)至海藏中間，忽見金光萬道。龍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蔽蚩樟靡律锨?，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鐵柱子，約有斗來粗，二丈有余長。他盡力兩手撾過道：“忒粗忒長些！再短細些方可用?！闭f畢，那寶貝就短了幾尺，細了一圍。悟空又顛一顛道：“再細些更好！”那寶貝真?zhèn)€又細了幾分。悟空十分歡喜，拿出海藏看時，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中間乃一段烏鐵，緊挨箍有鐫成的一行字，喚做“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這寶貝如人意！”一邊走，一邊心思口念，手顛著道：“再短細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二丈長短，碗口粗細。

一萬三千五百斤重的神鐵從此變成了孫悟空手中可大可小的如意金箍棒！孫悟空得了兵器，該向龍王“一一奉價”了吧？人家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立即將如意金箍棒揮舞起來，“你看他弄神通，丟開解數(shù)，打轉(zhuǎn)水晶宮里，唬得老龍王膽戰(zhàn)心驚，小龍王魂飛魄散，龜鱉黿鼉皆縮頸，魚蝦鰲蟹盡藏頭”。

一個字不提“按價付款”，露出光棍無賴白搶白奪意味，還得寸進尺：“這塊鐵雖然好用，還有一說?！薄爱敃r若無此鐵，倒也罷了，如今手中既拿著他，身上更無衣服相稱，奈何？你這里若有披掛，索性送我一副，一總奉謝。”這不是訛詐是什么？“一總奉謝”自然是說說而已。孫悟空在整部《西游記》中，使喚了無數(shù)神佛，啥時謝過？說句“有勞”“聒噪”就算他的感謝了。東海龍王推托沒有披掛，孫悟空干脆發(fā)賴，說：“‘一客不犯二主’，若沒有，我也定不出此門?！饼埻跽垺吧舷伞痹俎D(zhuǎn)一海找披掛，孫悟空說“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死活賴著東海龍王要衣服，要披掛。如果不給，就用剛到手的如意金箍棒跟龍王“試試此鐵”！東海龍王把自家三兄弟交代出來，讓孫悟空到南海、北海、西海找披掛，孫悟空卻硬是不走，又來句市井俗話“賒三不敵見二”，東海龍王只好招集另外三海的龍王兄弟，共同資助不講理的“花果山甚么天生圣人”：北海龍王敖順送藕絲步云履，西海龍王敖閏送鎖子黃金甲，南海龍王敖欽送鳳翅紫金冠。“悟空將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當，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對眾龍道：‘聒噪！聒噪！’”揚長而去！眾龍王嚇得目瞪口呆，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人生在世，遇到孫悟空這種“高鄰”，那就算倒八輩子霉了。

孫悟空有了如意金箍棒，像核大國有了氫彈。他穿著龍王送的禮服“金燦燦的，走上橋來”，小猴一齊跪下，“大王，好華彩耶！”孫悟空來了番充分賣弄和表演：

悟空滿面春風，高登寶座，將鐵棒豎在當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來拿那寶貝，卻便似蜻蜓撼鐵柱，分毫也不能禁動。一個個咬指伸舌道：“爺爺呀！這般重，虧你怎的拿來也！”悟空近前，舒開手，一把撾起，對眾笑道：“物各有主。這寶貝鎮(zhèn)于海藏中，也不知幾千百年，可可的今歲放光。龍王只認做是塊黑鐵，又喚做天河鎮(zhèn)底神珍。那廝每都扛抬不動，請我親去拿之。那時此寶有二丈多長，斗來粗細；被我撾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急對天光看處，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萬三千五百斤’。你都站開，等我再叫他變一變著。”他將那寶貝顛在手中，叫“小！?。⌒?！”即時就小做一個繡花針兒相似，可以揌在耳朵里面藏下。眾猴駭然，叫道：“大王！還拿出來耍耍！”猴王真?zhèn)€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來粗細，二丈長短，他弄到歡喜處，跳上橋，走出洞外，將寶貝揝在手中，使一個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聲“長！”他就長的高萬丈，頭如泰山，腰如峻嶺，眼如閃電，口似血盆，牙如劍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把些虎豹狼蟲，滿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頭禮拜，戰(zhàn)兢兢魄散魂飛。霎時收了法象，將寶貝還變做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nèi)，復(fù)歸洞府?；诺媚歉鞫囱?，都來參賀。

東海龍王可算孫悟空的諍友，他給孫悟空提供了如意金箍棒，還在孫悟空未來取經(jīng)事業(yè)中多次幫他，最關(guān)鍵的是第十四回。孫悟空剛當上唐僧的徒弟，就因為打死幾個毛賊被師父絮絮叨叨教訓(xùn)，一氣之下，回花果山，途中找東海龍王要茶吃。龍王宮中竟然恰好掛著“圯橋三進履”的畫。龍王趁機對孫悟空做思想工作，介紹當年張良如何在圯橋向黃石公三進履，“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著他扶漢。后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大圣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孫悟空立即表示：“老孫還去保他便了。”待到朱紫國行醫(yī)，孫悟空無師自通要用“無根水”給國王服藥，念動咒語就把東海龍王請來了，這次說話已像老朋友般親切：“無事不敢捻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崩淆埻跷捶钌咸煨杏曛?，居然馬上變通：“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p>

東海龍王及其兄弟們對孫悟空有求必應(yīng)，算得上神仙界雖然地位不高，卻對孫悟空隨時提供無私幫助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