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
——王國維《人間詞話》
[1]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前人所有關(guān)于詞的議論里,我以為最要緊的當(dāng)屬宋人晁補之隨意講出的一句:“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吳曾《能改齋詞話》卷一)
這句話推舉秦觀(字少游)為當(dāng)世第一詞手,這當(dāng)然可以見仁見智,然而最要緊的是,這短短一句話,不經(jīng)意間便抓住了詞作為一種文體最核心的兩項特質(zhì)。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這是秦觀一首《滿庭芳》上闋的結(jié)句,嚴(yán)格來說這并不是秦觀的原創(chuàng),而是改寫自隋煬帝的兩句詩“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博學(xué)如晁補之,不可能不曉得這個出處,但他偏偏如后來的許多詞論家一樣,贊美的是秦觀的點化之功,而不是隋煬帝的詩歌原文。個中道理,其實恰恰蘊含著詩與詞的一番差異。
隋煬帝寫下的“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算不得第一流的好詩,秦觀稍稍改動字句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卻成為絕妙好詞,奧妙究竟何在?古人做過許多種解釋,卻往往說不清其中的所以然。在我所見過的材料里,只有清人賀貽孫切中肯綮。大略而言,秦觀添上“斜陽外”三字,給“寒鴉”“流水”“孤村”設(shè)置了一個蒼涼空幻的背景,此其一;隋煬帝以五言為一句,對稱地描摹出兩番景色,秦觀卻以長短句的錯落句式將三景合為一景,呈現(xiàn)出一幅絕佳的畫面,所以字句改動雖小,卻有點石成金之功,此其二。(《詩筏》)
我們可以從這個例子看出,詩總是對稱的、穩(wěn)定的,因而詩往往給人帶來對稱和穩(wěn)定的美感;詞卻是不對稱的、流動的,所以詞會給人帶來別樣的美感。不妨以建筑為喻:詩如同北京故宮,總要橫平豎直才好;詞如同蘇州園林,總要曲徑通幽才好。
隋煬帝的原文與秦觀的點化其實都宜于各自的文體,然而后者一來設(shè)了一個“斜陽外”的背景,二來以錯落的句式破掉了原有的齊整對稱,將所有的意象即刻圓融成一個畫面,給讀者以即視感,這也就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謂“不隔”。以即視感強烈的畫面一瞬間撼搖人心,絕不使讀者調(diào)用理性的思考力,這就是詞的“不隔之美”。于是,“世界在心靈的氣候中旋轉(zhuǎn),意象的花兒開滿枝頭”(華萊士·史蒂文斯《尤利西斯的航行》)。
王國維對秦觀有過許多次專門的評價,我以為其中最要緊的當(dāng)屬“以境勝者,莫若秦少游”(《〈人間詞乙稿〉序》),所謂“以境勝”,以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畫面感、即視感最強?!靶标柾?,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仿佛是一流攝影師的鏡頭語言,先潑灑出蒼茫、寥廓、無情的全景,隨即便聚焦于一點有情的、小小的孤寂。
[2]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晁補之所謂“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這話正道出了詞作為一種文體的第二項核心特質(zhì)。
今天我們很容易把這句話做比喻義的理解,認(rèn)為所謂“不識字人”是說那些文化素養(yǎng)較低的人,于是把晁補之的話理解為“一首好詞必須做到雅俗共賞”。
這樣的理解倒也不算全錯,但至少不很全面。
我們今天欣賞宋詞,總要以各種書本為媒介,“識字”當(dāng)然是最先決的條件。我們領(lǐng)會“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的妙境,也總要識得這十二個字才好。而在宋代,詞是由歌伎演唱的歌詞,往往流傳于歌樓酒肆之間,屬于下里巴人的藝術(shù)。歌伎既是詞的演唱者,同時也是詞最忠實的聽眾群體,而歌伎有許多是不識字的。譬如蘇軾那位著名的侍妾王朝云,原是錢塘名伎,雖是名伎卻不識字,在跟隨蘇軾之后才學(xué)習(xí)了識字和書法。(葉申薌《本事詞》)
相形之下,詩可謂真正意義上的陽春白雪,于文人而言既是言志的載體,亦是立言的工具,甚至還是彼此交流心志的媒介。詩是寫在紙上用來讀的,難免有幾分高頭講章的氣派;詞卻是填進曲譜拿來唱的,不識字的人讀不了詩,卻聽得來詞,即便聽者是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的文士,也不是由文字,而是由聲音進入詞的意境的。
所以詞必須通俗,必須一聽即懂,必須使聽者在聲音而非文字中不假思索地感受到它的美麗。
因此詩的主流是書面語,詞的主流是白話文。我們看秦觀這首《滿庭芳》的全文,在當(dāng)時而言確實很有白話味道,即便在今天也不需要做太多的注釋: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
郎情妾意,離愁別恨,就在這樣一唱三嘆、千回百轉(zhuǎn)的句式里不斷地激蕩人心?!岸嗌倥钊R舊事”到底與蓬萊仙境無關(guān),當(dāng)指與歌女的舊日戀情——唐代以來,文人有以遇仙隱喻艷遇的傳統(tǒng)。
[3]詩的主流是書面語,詞的主流是白話文
如果我們唱一首歌,歌詞很是書面化,甚至相當(dāng)古雅,聽者會有怎樣的感受呢?
今天我們?nèi)匀挥袡C會聽到這樣的歌曲,譬如南京大學(xué)的校歌。這首歌創(chuàng)作于百年之前,李叔同制譜,江謙作詞:“大哉一誠天下動,如鼎三足兮,曰知、曰仁、曰勇。千圣會歸兮,集成于孔。下開萬代旁萬方兮,一趨兮同。踵海西上兮,江東。巍巍北極兮,金城之中。天開教澤兮,吾道無窮。吾愿無窮兮,如日方暾?!?/p>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很容易地在視頻網(wǎng)站上搜索到南京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典禮上的校歌合唱,這樣的歌詞真不是普通人不看字幕就可以聽懂的。當(dāng)然,這首歌屬于典禮歌曲,而古代的典禮歌曲——譬如帝王的祭天儀式上所用的雅樂——確實就是這樣的詞風(fēng)。典禮歌曲所追求的是儀式感染力,而不是一個人在花前月下、清風(fēng)朗月中的小小的審美感動。如果宋詞都寫成這種樣子,今天也就只有幾位老專家在“二十四史”的故紙堆里,獨守寂寞地拿著放大鏡來搜尋它們那不甚美麗的殘骸了。
幾乎在南京大學(xué)校歌誕生的同時(1916年),新文學(xué)運動的主將胡適就有了這樣的觀點:“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只是‘活文學(xué)’隨時起來替代了‘死文學(xué)’的歷史,文學(xué)的生命全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情感與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換新的,活的,這就是‘文學(xué)革命’。”(《逼上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