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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與楚歌

楚辭綜論 作者:徐志嘯 著;趙逵夫 編



南北文學淵源

《詩經(jīng)》與楚歌

在探討楚辭起源時,除了要考慮社會歷史、文化背景條件外,我們還應(yīng)從文學本身的因素找原因,因為任何一種文學新形式、新體制的誕生,都既與社會大背景有密切關(guān)系,也與文學的發(fā)展、沿革、承繼有緣,否則新的文學形式不可能憑空降生。

從楚辭來看,文學發(fā)展到戰(zhàn)國時代,它可能繼承與借鑒的主要來自兩個方面: 其一,北方的《詩經(jīng)》(從時代上看,其實不能稱《詩經(jīng)》,因為此稱乃漢代方生,這里為敘述方便,故稱之),其二為南方的楚歌;屈原創(chuàng)作其作品肯定受了這兩者的影響與啟發(fā)。不過,學界對《詩經(jīng)》與楚辭的關(guān)系向有爭議,這兒有必要先談一談兩者之間有無影響的可能性。

春秋時代,北方諸國賦詩、歌詩,乃至引詩作為外交辭令蔚成風氣,這種狀況,也影響波及南方楚國。試看《左傳》有載: 文公十年,子舟引詩曰,“剛亦不吐,柔亦不茹”(《大雅·烝民》),“毋縱詭隨,以謹罔極”(《大雅·民勞》)。宣公十二年,孫叔引詩曰:“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小雅·六月》)楚子引詩:“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周頌·時邁》)又引“耆定爾功”(《周頌·武》),“敷時繹思,我徂惟求定”(《周頌·賚》),“綏萬邦,婁豐年”(《周頌·桓》)。成公二年,申叔跪曰:“異哉!夫子有三軍之懼,而又有《桑中》之喜!”(《鄘風》)子重引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保ā洞笱拧の耐酢罚┫骞吣?,“楚薳罷如晉蒞盟,晉侯享之。將出,賦《既醉》”(《大雅》)。昭公三年,“鄭伯如楚,子產(chǎn)相。楚子享之。賦《吉日》”(《小雅》)。昭公七年,芋尹無宇引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保ā缎⊙拧け鄙健罚┱压辏痈镆菰娫唬骸捌碚兄異謵?,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保ā镀碚小罚┱压哪辏蛞钟忠娫唬骸罢l生厲階,至今為梗?”(《大雅·桑柔》)

由上所引,足以說明,南方楚國受《詩經(jīng)》影響并不小,其賦詩、引詩之風不亞于北方,故而魯迅先生說:“楚雖蠻夷,久為大國,春秋之世,已能賦詩,風雅之教,寧所未習,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淪亡,交錯為文,遂生壯采?!?span >注那么,作為“博聞強志”的屈原,在“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時會不沾溉《風》《雅》嗎

對于《詩經(jīng)》與《楚辭》的關(guān)系,其實前人論及頗多,如淮南王劉安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span >注劉勰曰:“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也,傷羿澆之顛隕,規(guī)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span >注朱熹曰:“賦則直陳其事,比則取物為比,興則托物興詞……不特《詩》也,楚人之詞,亦以是而求之,則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極游觀之適者,變《風》之流也;……其敘事陳情,感今懷古,以不忘乎君臣之義者,變《雅》之類也。至于語冥婚而越禮,據(jù)怨憤而失中,則又《風》、《雅》之再變矣。其語祀神歌舞之盛,則幾乎《頌》,而其變也,又有甚焉。其為賦,則如《騷經(jīng)》首章之云也;比,則香草惡物之類也;興,則托物興詞,初不取義,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然《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要必辨此,而后詞義可尋,讀者不可以不察也?!?span >注蔣驥曰:“《騷》者《詩》之變,《詩》有賦比興,惟《騷》亦然。但《三百篇》邊幅短窄,易可窺尋,若《騷》則渾沌變化,其賦比興,錯雜而出。固未可以一律求也。”劉熙載謂:“賦,古詩之流。古詩如《風》、《雅》、《頌》是也,即《離騷》出于《國風》、《小雅》可見?!?span >注程廷祚曰:“屈子之作稱堯、舜之耿介,譏桀紂之昌披,以寓其規(guī)諷;誓九死而不悔,嗟黃昏之改期,以致其忠怨;近于《詩》之陳情與志者矣。……故《詩》者,《騷》賦之大原也?!薄啊w《風》、《雅》、《頌》之再變而后有《離騷》……《騷》之出于詩,猶王者之支庶封建為列侯也?!薄啊厄}》出于變《風》《雅》而兼有賦比興之義,故于《詩》也為最近。”“……且《騷》之近于《詩》者,能具惻隱,含風諭?!?span >注劉師培說:“屈原《離騷》,引辭表旨,譬物連類,以情為具,以物為表,抑郁沉怨,與《風》《雅》為節(jié),其原出于《詩經(jīng)》?!?span >注聞一多說:“屈原的功績,恢復了《詩經(jīng)》時代藝術(shù)的健康性,而減免了它的樸質(zhì)性?!?span >注

綜上之引,你能說,《詩經(jīng)》與楚辭毫無瓜葛可言嗎?讓我們再就兩者的內(nèi)容、句式、語詞等作些比較。

(一) 《詩經(jīng)》以四言為主體;楚辭雖多參差長短句,然也有四字句詩,如《橘頌》、《天問》、《大招》以及《九歌·禮魂》、《懷沙》的“亂”詞。

(二) 《詩經(jīng)》中所習用的“兮”、“只”、“些”、“也”、“止”等語助詞,楚辭也多襲用,以“兮”為主,并承繼了《詩經(jīng)》隔句用“兮”之法。

(三) 楚辭中頗多化用《詩經(jīng)》之語詞者,略舉如次:

《周南·卷耳》:“我馬瘖矣,我仆痡矣?!?br />《離騷》:“仆夫悲余馬懷兮?!?br />
《小雅·正月》:“哀此煢獨?!?br />《離騷》:“夫何煢獨而不予聽?!?br />
《魯頌·悶宮》:“奄有下土。”
《離騷》:“茍得用此下土?!?br />
《鄭風·有女同車》:“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離騷》:“紉秋蘭以為佩。”

《秦風·終南》:“佩玉鏘鏘。”
《東皇太一》:“璆鏘鳴兮琳瑯?!?br />
《鄭風·出其東門》:“有女如云?!?br />《湘夫人》:“靈之來兮如云?!?br />
《秦風·車轔轔》:“有車鄰鄰(轔轔)?!?br />《大司命》:“乘龍兮轔轔。”

《小雅·湛露》:“匪陰不晞?!?br />《少司命》:“晞女發(fā)兮陽之阿?!?br />
《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
《東君》:“援北斗兮酌桂漿?!?br />
《衛(wèi)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br />《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br />
《周南·關(guān)雎》:“窈窕淑女。”
《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br />
《邶風·柏舟》:“憂心悄悄。”
《悲回風》:“愁悄悄之常悲兮。”

《衛(wèi)風·伯兮》:“杲杲出日?!?br />《遠游》:“陽杲杲其未光兮?!?br />

另,《九辯》有云:“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敝祆洹都ⅰ吩唬骸霸娙搜浴凰夭唾狻?,見《伐檀》篇?!蓖醴蛑锻ㄡ尅吩疲骸霸娙恕斗ヌ础分?,托志素餐,以素餐為恥。此明屬屈子之志與先圣之心合轍?!?/p>

(四) 《詩經(jīng)》中有少數(shù)反映南方楚地的詩篇,如《周南·漢廣》、《周南·汝墳》、《召南·江有汜》、《小雅·四月》、《大雅·江漢》、《商頌·殷武》等,這些詩篇,或記載了楚的歷史與風俗,或敘述了楚與北方的戰(zhàn)爭,其中《漢廣》與《江有汜》一般認為是楚地民歌。這些雖難以說明《詩經(jīng)》與楚辭的直接關(guān)系,但多少透露了北方文學中的南方成分,可顯南北文化交融之一面。

再看楚歌與楚辭的關(guān)系。我們從目前已基本確認的幾首楚歌看,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一個比較清晰的發(fā)展變化軌跡,即由具有《詩經(jīng)》四言體風格特征,演變?yōu)樾嗡瞥o而又具有楚辭基本特征的詩體,它充分反映了楚辭繼承發(fā)展楚歌的痕跡,說明民間文學在楚辭的形成中占有特殊地位。

我們試以楚歌發(fā)展的年代順序簡敘楚歌的演化過程

第一階段,約公元前7世紀,即楚武王、文王、成王時代,其時楚歌的形式基本與《詩經(jīng)》相同。如《說苑·至公篇》“楚人為令尹子文歌”:“子文之族,犯國法程。廷理釋之。子文不聽,恤顧怨萌。方公平?!薄墩f苑·正諫篇》“楚人為諸御已歌”:“薪乎萊乎,無諸御已,論無子乎。萊乎薪乎,無諸御已,訖無人乎。”

第二階段,約公元前6世紀中葉,楚共王、康王時期,此時楚歌形式已由四言演化成了新的形式,突破了四言體,句中或句尾開始帶上“兮”字。如《新序·節(jié)士篇》“徐人歌”: “延陵李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薄墩f苑·善說篇》“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第三階段,公元前5世紀初,楚悼王之前一階段,其時,楚歌已與楚辭在形式上相當接近了,且時間上與懷王、頃襄王相距不遠。這些楚歌已明顯帶有句式參差、句中句尾用“兮”字的特點,但四字句仍存在。如《論語·微子篇》“楚狂接輿歌”:“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薄睹献印るx婁篇》“孔子聽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薄蹲髠鳌ぐЧ辍贰案锔琛保骸芭逵窭圪?,余無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與褐之父睨之。”

由楚歌我們同時可知,楚辭在形式上曾仿楚音,與楚地音樂有一定關(guān)系。由此我們可以從楚辭已存形式推知它所仿照的楚地音樂、楚歌曲式: 一、 簡單曲調(diào)多次重復的曲調(diào),如《九歌》。二、 一個或兩個曲調(diào)若干次重復后,末尾加“亂”的曲式,如《離騷》、《哀郢》、《懷沙》。三、 兼有“少歌”、“倡”與“亂”,中間重起,兩次結(jié)束、前后兩截相聯(lián)的曲式,如《抽思》,這里“少歌”是前半曲結(jié)束的小結(jié),“倡”是前后兩半曲的過渡。四、 前有總起,中間曲調(diào)顯著變化,最后有總結(jié)的曲式,如《招魂》。很顯然,以上我們所已見的楚辭的幾種曲式,當是楚辭受楚歌曲式影響后所形成的。關(guān)于楚地樂歌,即所謂的“南音”,史書均有記載,如《左傳·成公九年》云:“晉侯觀于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使與之琴,操南音?!薄秴问洗呵铩ひ舫跗吩疲骸坝硇袆樱娡可街?,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侯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南音”后又被稱作“楚聲”,《漢書·禮樂志》云:“《房中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高祖好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薄端鍟そ?jīng)籍志》云:“隋釋道騫能為楚聲,音韻清切?!鼻瓌?chuàng)作楚辭作品曾借鑒楚歌及楚聲(楚樂),看來是沒有疑問的。

先秦諸子散文與楚辭

我們已將《詩經(jīng)》與楚辭(以屈原作品為主,故以下簡稱屈騷)作了對照,發(fā)現(xiàn)兩者在語言形式上有十分顯著的差異: 前者篇幅一般比較短小,句式相對整齊,大多以四言為主;而后者篇幅顯著加大,出現(xiàn)像《離騷》這樣的宏篇巨制,句式參差,除部分詩篇是四言為主外(如《橘頌》《天問》等),其余均為長短不一的雜言;后者的這種形式表現(xiàn),人們習慣稱其為“散文化”。

何以先秦時代的詩歌在繼《詩經(jīng)》之后,會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產(chǎn)生了具有“散文化”傾向的新詩體呢?這當中的原因有多種。首先,時代風氣是一個重要因素,誠如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指出的:“周室既衰,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而游說之風寖盛,縱橫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競為美辭,以動人主?!嗖餮?,漸及文苑,繁辭華句,固已非《詩》之樸質(zhì)之體式所能載矣。”其次,屈原本人“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史記·屈原列傳》),可知是頗具縱橫家風格者,在《離騷》與《抽思》中多次寫到自己“陳辭”,“就重華而陳詞”,“跪敷衽以陳辭兮”,“結(jié)微情以陳詞兮”,“茲歷情以陳辭兮”,因而這種善于辭令的風格特長運用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寫出鋪陳夸張的“散文化”、口語化詩作,也是合情理的。然而,造成屈騷“散文化”風格形成的另一重要原因,恐怕與屈原直接受先秦散文(屈原時代之前及當時的諸子散文)的影響,并有所借鑒,密不可分。我們試著重對此作些探討、分析。

從時間上看,先于屈原產(chǎn)生的諸子散文有: 《老子》、《論語》、《孟子》、《莊子》。老子、孔子、孟子、莊子的生活時代基本上都早于屈原,其中孟子、莊子雖與屈原大致上同時期(戰(zhàn)國中期),但他們的出生時間都比屈原早幾十年。這幾部書的成書年代: 《老子》為春秋末葉和戰(zhàn)國初期(《論語》、《莊子》中已有關(guān)于老子的言論和事跡記載),其作者主要是老子本人;《論語》的編著者雖非孔子本人,但其書成于春秋末期至戰(zhàn)國初期,當也無疑;《孟子》一書的作者主要是孟子本人,并于其生前已完成(“萬章之徒”參與);《莊子》系莊子及其門生后學所撰,其中內(nèi)篇部分一般公認為莊子自撰。

既然上述幾部散文著作的產(chǎn)生年代均在屈原之前,作為自幼好學,“博聞強記”的屈原,曾經(jīng)讀過并曾受到影響是完全有可能的。

以下我們試分別就各部散文著作與屈騷的關(guān)系作些對照、比較,看看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

第一,《老子》。

縱觀《老子》一書,五千余言均疾徐長短韻文,這些文句,詞約義豐,頗富哲理,與屈騷對照,在句式上兩者較相吻合,都長短參差。

書楚語——這本是屈騷的顯著特征之一,而在《老子》中早有體現(xiàn)?!独献印芬粫\用楚語處比比可見,如楚語氣詞“兮”字,這是屈騷最具代表性的象征字,《老子》中出現(xiàn)了二十四次之多,第十五章尤其集中:“豫焉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庇秩绯l(fā)語詞“夫唯”,《老子》中凡十見?!独献印分衅渌Z還有“五味令人口爽”(第十二章),王逸《楚辭章句·招魂》注有云:“楚人名羹敗曰爽?!薄八毕党Z?!吧崎],無關(guān)鍵不可開”(第二十七章),《方言》有云:“戶鑰自關(guān)而東,陳楚之間謂之鍵,字亦作。”“鍵”系楚語?!拔釋⒁詾榻谈浮保ǖ谒氖拢?,《方言》有曰:“凡尊老南楚謂之父。”“父”系楚語。等等。

考察《老子》與屈騷的聲韻,我們發(fā)現(xiàn),兩者在韻部上極多相合處。茲舉朱謙之撰《老子校釋》附錄“老子韻例”所云,以資說明:

次舉其與《騷》韻同者,如五章窮、中韻。《楚辭·云中君》降、中、窮、韻;《涉江》中、窮韻。八章治、能、時、尤韻。《楚辭·惜往日》時、疑、治、之、否、欺、思、之、尤、之韻。四十四章止、殆、久韻。《楚辭·天問》止、殆韻;《招魂》止、里、久韻。十章離、兒、疵、雌、知韻?!冻o·少司命》離、知韻。七章先、存韻?!冻o·遠游》存、先、門韻;《大招》存、先韻。十七章言、然韻。《楚辭·惜誦》言、然韻。二十五章、六十五章遠、反韻?!冻o·離騷》、《國殤》、《哀郢》同。二章生、成、形、傾韻?!冻o·天問》營、成、傾韻。三十七章靜、定韻。《楚辭·大招》同。三十七章、五十七章為、化韻?!冻o·天問》《思美人》同。六十八章武、怒、與、下韻?!冻o·離騷》武、怒韻。六十四章土、下韻?!冻o》以下、與、女、所、舞、予等字為韻。二章居(處)、去韻。《楚辭·悲回風》處、慮、曙、去韻。九章保、守、咎、道韻?!冻o·惜誦》保、道韻。二十四章行、明、彰、長、行韻?!冻o·天問》長、彰韻。二十二章明、彰、長韻。《楚辭·懷沙》章、明韻。五十九章嗇、服、德、克、極、國韻?!冻o·離騷》極、服韻;《天問》、《哀郢》極、得韻;《橘頌》服、國韻。六十五章賊、福、式、德韻。《楚辭·招魂》食、得、極、賊韻。十五章客、釋韻?!冻o·哀郢》蹠、客、薄、釋韻。

由上所述,《五千言》(《老子》)……與《騷》韻亦同。知聲音之道,與時轉(zhuǎn)移,而如《易》如騷,以時考之,皆與《老子》相去不遠。……老子為楚人,故又與楚聲合。尚論世次,屈在老后。經(jīng)文中“兮”字數(shù)見,與《騷》韻殆無二致,《五千言》其楚聲之元祖乎!

以上是關(guān)于韻的比較,說明《老子》與楚辭間的關(guān)系。下面再看藝術(shù)手法與句式。

一般認為,屈騷中大量運用的比興手法,是繼承《詩經(jīng)》基礎(chǔ)上的發(fā)展。這自然不錯。但我們也應(yīng)同時看到,以形象的比喻闡發(fā)富有深邃哲理的手法,《老子》中運用得不少。如第五章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逼c狗原系一種結(jié)草為狗作為祭祀用的巫祝之物,老子這里將其為譬,說明人對芻狗無所謂愛憎,天地對于萬物,圣人對于百姓亦如此,從而宣揚“無為”的觀點。又如第八章,以水為喻,表現(xiàn)以“無私”達到自私的目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钡诹恼乱酝ㄋ仔蜗蟮谋扔鳎U述事物變化、發(fā)展的觀點:“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對照屈騷,尤其《離騷》一詩,屈原以香花美草喻圣賢君臣,并作為飾身取悅于人的象征,藉此寄寓自己的修身,追求人格美的內(nèi)涵;以惡鳥臭物比奸黨小人,發(fā)抒滿腔憤恨之慨,體現(xiàn)了愛憎鮮明的感情立場;這種比喻中有深層寄托的手法,不能否認《老子》影響的痕跡。

在句式上,屈騷更有與《老子》如出一轍的地方,從中明顯可見承襲、仿效之跡?!稘O父》篇中,作者寫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薄独献印返诙略疲骸氨娙宋跷酰缦硖?,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兮其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眱上啾日?,何其相似乃爾。又,《遠游》曰:“載營魄而登霞兮?!蓖跻荨冻o章句》注:“‘抱我靈魂而上升也?!铀萍从美献诱Z?!彼岳献诱Z為:“載營魄抱一,能無離?”(第十章)

第二,《論語》和《孟子》。

《論語》和《孟子》兩書分別為記載孔子、孟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著作,它們在文體風格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為了更形象地表現(xiàn)人物的思想與言論,大量地載錄了人物的對話;可以說,比較集中地以對話形式入文的方式,在散文史上始于《論語》、《孟子》。這種方式,屈騷中也不時可見: 《離騷》中寫女媭“申申其詈予”及主人翁“就重華而陳詞”,就有直錄人物對話的跡象;比較典型的,如《卜居》、《漁父》兩篇,通篇即是對話體例,通過一問一答,展示人物性格與形象,闡明主題思想。

如將《論語》、《孟子》與屈騷有關(guān)篇章作句式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明顯的類似之處。例如: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論語》)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惠化而為茅。(《離騷》)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論語》)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我與。(《離騷》)

申申如也。(《論語》)
申申其詈予。(《離騷》)

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離騷》)

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孟子》)
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姱。(《抽思》)

如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孟子》)
沛吾乘兮桂舟。(《九歌·湘君》)

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孟子》)
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懷沙》)

從以上句式比照中,我們很難否認,它們之間存在著影響或承襲關(guān)系。

第三,《莊子》。

《莊子》與屈騷客觀上有一個共同點: 都是南方人所作,都產(chǎn)于南方。兩者雖出于不同經(jīng)歷和追求的作者之手,卻在風格上有相類的地方——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風格色彩。它們都如魯迅所言:“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保ā赌α_詩力說》)在“敘事紀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方面,也正像劉師培所說,屈騷與莊子相同(《南北文學不同論》)。正由于都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特色,因而兩者成了中國文學史上兩種流派(積極與消極)浪漫風格的代表。當然,我們不能斷言,屈騷的浪漫風格系受莊子影響而生,然而地域和時間上的客觀條件,使屈原可能有所沾溉,這種因素恐怕還是存在的。

我們?nèi)舯容^兩者的句式與所用詞匯,更可以看出兩者間的關(guān)系。

乘清氣兮御陰陽。(《九歌·大司命》)
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莊子》)

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涉江》)
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莊子》)

憚蹇裳而濡足。(《思美人》)
蹇裳躩步。(《莊子》)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悲回風》)
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于河。(《莊子·盜跖篇》)

奇傅說之托辰星兮。(《遠游》)
傅說得之,以相武丁……騎箕尾,而比于列星。(《莊子·大宗師》)

曰: 道可受兮,不可傳。(《遠游》)
道可傳而不可受。(《莊子》)

質(zhì)銷鑠以汋約兮。(《遠游》)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莊子》)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招魂》)
昔者十日升出,萬物皆照。(《莊子·齊物論》)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天問》)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莊子·應(yīng)帝王》)

有趣的是,《莊子》有《漁父》篇,寫孔子游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弦歌鼓琴,恰有漁父過而聽之,與子路對問,引起孔子興趣,孔子至于澤畔,并與漁父作了一系列問答。而屈騷的《漁父》基本線索也是如此,屈原遭放后,游于江潭,行吟澤畔,漁父見而問之,兩人于是開始了一問一答。不同者在于: 前者突出了漁父所言有道,引起孔子敬之;后者以漁父作陪襯,反映屈原的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雖然我們尚不能斷言,屈原的《漁父》一定系受《莊子·漁父》影響啟發(fā)而作,因為《莊子·漁父》系《莊子》的雜篇部分,其作者與創(chuàng)作時間迄無定論,但是,兩者對比的結(jié)果,又不能不使人們產(chǎn)生疑問: 兩者是否存在影響關(guān)系?抑或純屬巧合?

以上我們分別對產(chǎn)生于屈騷之前的諸子散文與屈騷本身作了比較、對照、分析,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正如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詩教》中所說:“屈氏二十五篇,劉班著錄以為屈原賦也。……是則賦家者流,縱橫之派別,而兼諸子之余風,此其所以異于后世辭章之士也?!闭\然,所謂“兼諸子之余風”,首先應(yīng)指諸子思想,這是無可非議的,前人對此論述已多,而我們這里所要強調(diào)的是,除了思想成分外,文學形式也是不可偏廢忽略的,它是“散文化”的重要因素。

口頭文學——神話傳說

楚辭文學先源的又一組成部分,是上古時代的口頭文學——神話傳說,它憑著后人付諸文字,得以傳世。馬克思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中曾精辟指出:“在野蠻期的低級階段,人類的高級屬性開始發(fā)展起來?!胂?,這一作用于人類發(fā)展如此之大的功能,開始于此時產(chǎn)生神話、傳奇和傳說來記載的文學,而業(yè)已給予人類以強有力的影響?!背o中記載了大量的神話傳說,是我國古代保存神話傳說資料較多者之一(《天問》最多,《離騷》、《九歌》、《招魂》等次之),這表明,屈原創(chuàng)作楚辭曾深受古代神話傳說的影響,并將其融入自身的作品,構(gòu)成作品豐富的內(nèi)容和奇幻的特色。

楚辭借鑒的神話資料由何而來?從迄今尚存者看,我國古代少有長篇完整的,大多為零星斷片。其原因在于封建文化的正宗——儒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唯一學問,鄙視采錄神話,所謂“文不雅馴,縉紳先生難言之”(《史記·五帝本紀》),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無光大,而又有散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包S帝四面”,本言黃帝有四張臉,孔子卻釋為:“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保ā短接[》卷七十九引《尸子》)“黃帝三百年”,本言黃帝活了三百歲,孔子釋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大戴禮·五帝德》)如此,則神話大量湮滅,存者亦殘缺不齊。次之,中國史學發(fā)達早,孔子時代即有《尚書》、《春秋》,儒家竭力將神人化,以理性詮釋神話,致使神話歷史化。種種原因,導致神話不發(fā)達,神話資料缺乏。然即使如此,屈原所居南方楚國依然神話豐富,資料不乏,有《山海經(jīng)》、《莊子》,以及屈原以后的《淮南子》等。考其原因,關(guān)鍵在于南楚的社會特點異于北方。古代神話最初由宗教嬗演,并藉宗教得以保存、流傳。宗教在南方遠較北方為深。楚宗教巫術(shù)盛行,自然為神話流傳提供了條件和場所?!墩f文解字》云:“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薄耙牐荦R肅事神明者。”《國語·楚語》曰:“古者神明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中正,如是神明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敝祆洹冻o集注·九歌·東皇太一》曰:“古者巫以降神……蓋身則巫而心則神也。”可見古者巫覡之職本以降神,巫以歌舞降神,神借巫口言語。楚的巫風盛行,自然為神話發(fā)達創(chuàng)造了先天的有利條件。

那么,楚辭的神話資料究竟從何而來呢?筆者認為,除了口頭傳說之外,由文獻和文物考古分析,主要來源和依據(jù)是當時的壁畫和《山海經(jīng)》。

首先,不難推斷,《天問》大多源自壁畫。王逸言之有理:“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保ā短靻栃颉罚┩跻葜油跹訅邸遏旍`光殿賦》亦曰:“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孔子家語》載:“孔子觀于明堂,睹四墉有堯、舜、桀、紂之象,而各有善惡之狀?!保ɡ钌啤段倪x》注引)從楚社會看,巫風盛,自然“先王之廟”“公卿祠堂”多,這些廟、堂壁上刻畫天地山川、神靈古怪、圣賢人物,也就不足為奇。由神話古籍《山海經(jīng)》看,也可證實圖畫先于文字。茅盾先生認為,《山海經(jīng)》大約是當時九鼎圖象及廟堂繪畫的說明。顧頡剛先生說:“這部書(指《山海經(jīng)》)本來是圖畫和文字并載的,而圖畫更早于文字。”袁珂先生認為,《山海經(jīng)》一書,尤其《海經(jīng)》部分,大致是先有圖畫,后有文字,文字因圖畫而作。他們的看法說明,《山海經(jīng)》一書,很可能是廟堂壁畫描摹后配以說明性文字而匯纂成籍。

除壁畫外,楚辭借鑒的另一途徑即《山海經(jīng)》。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謂: 《山海經(jīng)》,“今所傳本十八卷,記海內(nèi)外山川神祇異物及祭祀所宜,以為禹益作者固非,而謂因楚辭而造者亦未是;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shù)合,蓋古之巫書也,然秦漢人亦有增益。”據(jù)考,《山海經(jīng)》除少數(shù)篇章外,大多均產(chǎn)生于《楚辭》時代之前,是一部由楚人在楚地寫成的古巫書。讓我們試比較一下《山海經(jīng)》與楚辭,會發(fā)現(xiàn)諸多相似或相吻合之處

《山海經(jīng)》和楚辭中都記載了大量有關(guān)龍鳳之形跡。龍和鳳是我國古代的圖騰。遠古時代,曾有過圖騰崇拜,最早有史可稽的是《左傳·昭公十七年》:“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灶呿溡詠?,不能紀遠,乃紀于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庇墒份d推測,南方楚人的圖騰是蛇,《說文》云:“蠻,南蠻,蛇神?!焙笠陨邽檐|干,雜以它動物的頭、角、足等,演變成了想象物——龍。從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直至夏商時期,龍和鳳(東夷族圖騰)成了兩面圖騰旗幟,并由此化生了許多神話傳說。比較《山海經(jīng)》和楚辭,前者偏重于龍鳳形貌描繪,后者側(cè)重龍鳳動態(tài)寫生,藉以登天飛仙。試看,《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其神狀皆龍身而鳥首?!薄捌渖窠匀松睚埵??!薄逗M馕鹘?jīng)》:“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薄按髽分跋暮髥⒂诖藘惥糯?;乘兩龍,云蓋三層?!薄洞蠡谋苯?jīng)》:“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大荒北經(jīng)》:“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是謂燭龍。”《南山經(jīng)》:“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大荒南經(jīng)》:“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以上是《山海經(jīng)》所載之龍鳳。下面再看《楚辭》所敘。《九歌·云中君》云:“龍駕兮帝服,聊翱翔兮周章?!薄断婢罚骸榜{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薄洞笏久罚骸俺她堎廪O轔,高駝兮沖天?!薄渡娼罚骸榜{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薄峨x騷》:“駟王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薄胞[鳳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薄盀榘她堉牝曩猓d云旗之委蛇?!薄傍P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钡鹊?。

《山海經(jīng)·五藏山經(jīng)》順序排次是: 《南山經(jīng)》、《西山經(jīng)》、《北山經(jīng)》、《東山經(jīng)》、《中山經(jīng)》;《海外經(jīng)》與《海內(nèi)經(jīng)》四篇依次排序亦是: 南、西、北、東。比較《離騷》,其記漫游神國的第一次路線是: 蒼梧(南)、懸圃(西)、咸池(北)、扶桑(東),與《山海經(jīng)》上述方位順序吻合。這種南在首位的順序無疑表明作者重南,這與作者為楚人,作品產(chǎn)于楚地有關(guān);其次是西,這同西方是昆侖山所在地、而昆侖山是傳說中的天帝居處有關(guān)?!峨x騷》的第二次漫游神國路線方向純屬西方,“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凡恢芤宰筠D(zhuǎn)兮,指西海以為期?!薄渡胶=?jīng)》則將昆侖作為神話中心,置昆侖于重要地位。試比較《山海經(jīng)》描敘昆侖山和楚辭寫向往、神游昆侖的文字,可辨兩者關(guān)系。《西次三經(jīng)》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有獸焉……有鳥焉……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鳥獸?!薄逗?nèi)西經(jīng)》云:“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薄毒鸥琛ず硬罚骸暗抢鲑馑耐娘w揚兮浩蕩?!薄短靻枴罚骸袄鰬移?,其凥安在?”《涉江》:“登昆侖兮食玉英,吾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悲回風》:“馮昆侖以瞰霧兮,隱山以清江?!薄峨x騷》:“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揚云霓之暗靄兮,鳴玉鸞之啾啾?!?/p>

《離騷》中,詩人被女媭責罵后,為接受帝舜指導,“濟湘沅以南征”,來到蒼梧。考《山海經(jīng)》,蒼梧,楚人認作舜葬之地。《海內(nèi)南經(jīng)》:“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薄逗?nèi)經(jīng)》:“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庇?,《離騷》:“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薄白唷毒鸥琛范琛渡亍焚?,聊假日以偷樂?!薄短靻枴罚骸皢⒓e商,九辯九歌。”《遠游》:“二女御《九韶》歌,使湘靈鼓瑟兮?!逼渲小啊毒鸥琛贰薄啊毒派亍贰本鲎浴渡胶=?jīng)》?!逗M馕鹘?jīng)》:“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儛《九代》?!焙萝残小渡胶=?jīng)箋疏》曰:“《九代》,疑樂名也。《竹書》云:‘夏帝啟十年,帝巡狩,舞《九韶》于大穆之野?!洞蠡奈鹘?jīng)》亦云:‘天穆之野,啟始歌《九招》?!屑瓷匾?。疑《九代》即《九招》矣?!庇?,《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所述武羅,“蓋《楚辭·九歌·山鬼》所寫山鬼式的女神也?!∫X’,所以‘窈窕’‘宜笑’;‘赤豹文貍’或即‘人面豹文’之演化;‘荀草服之美人色’,山鬼所采‘三秀’,說者亦謂是使人駐顏不老的芝草之屬;而山鬼所思之‘靈修’,亦此武羅所司密都之‘帝’,均高級天神也?!?span >注又,《中山經(jīng)》云:“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瓢風暴雨。”汪紱云:“帝之二女,謂堯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傳謂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二妃奔赴哭之,隕于湘江,遂為湘水之神,屈原《九歌》所稱湘君、湘夫人是也?!?span >注《楚辭·九歌·湘夫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即詠其事也。又,《大荒西經(jīng)》云:“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焙萝残小豆{疏》云:“《離騷》云:‘啟《九辯》與《九歌》?!短靻枴吩疲骸畣⒓e商,《九辯》《九歌》。’是賓、嬪古字通。棘與亟同。蓋謂啟三度賓于天帝,而得九奏之樂也。故《歸藏鄭母經(jīng)》云:‘夏后啟筮,御飛龍登于天,吉?!闭^此事?!吨軙ね踝訒x篇》云:“吾后三年,上賓于帝所?!币嗥渥C也。又,《海內(nèi)北經(jīng)》:“從極之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一曰忠極之淵?!惫薄渡胶=?jīng)注》云:“冰夷,馮夷也?!痘茨献印吩疲骸T夷得道,以潛大川。’即河伯也。《穆天子傳》所謂‘河伯無夷’者,《竹書》作馮夷,字或作冰也?!庇?,《天問》云:“應(yīng)龍何畫?河海何歷?”《山海經(jīng)》有曰:“禹治水,有應(yīng)龍以尾畫地,即水泉流通,禹因而治之也。”《天問》云:“靡蓱九衢,枲華安居?靈蛇吞象,厥大何如?”《山海經(jīng)》有曰:“浮山有草,其葉如枲。”“南海內(nèi)有巴蛇,身長百尋,其色青黃赤黑,食象,三年而出其骨。”《天問》云:“鯪魚何所?鬿堆焉處?”《山海經(jīng)》曰:“西南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鯪魚,人面,人手,魚身,見則風濤起。北號山有鳥,狀如雞,而白首鼠足,名曰鬿雀,食人?!薄短靻枴酚性疲骸俺錾頊龋斡诿捎??!薄洞笳小酚性疲骸盎旰鯚o東,湯谷寂寥只!”《海外東經(jīng)》曰:“黑齒國……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大荒東經(jīng)》曰:“大荒之中……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另外,如流沙、赤水、不周山、扶桑、若木、崦嵫等許多地名,以及其他人物名、草木蟲魚名等,楚辭與《山海經(jīng)》重合者更是不勝枚舉。宋人吳仁杰撰《離騷草木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其大旨謂《離騷》之文,多本《山海經(jīng)》,故書中引用,每以《山海經(jīng)》為斷”。此論恐不無道理。

鑒此,筆者認為,除了兩者同產(chǎn)楚地、同出楚人之手是一原因外,《楚辭》曾受《山海經(jīng)》影響,甚而受其啟發(fā)并有所借鑒與運用,應(yīng)是可資解釋的又一原因。

至此,我們分別論述了楚辭與神話傳說的關(guān)系,以及楚辭借鑒、汲取神話傳說兩大材料來源——壁畫與《山海經(jīng)》的來龍去脈,這對我們更好地讀懂與了解楚辭是有相當意義的。

以上我們分別從歷史、文化、文學等諸方面,對楚辭的產(chǎn)生作了比較全面、深入的探討,由此,使我們比較清楚地明白,楚辭之所以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它深厚、廣泛的社會條件、地理環(huán)境、民族文化等各種因素,這對我們更好地了解楚辭,并透過楚辭作品了解楚文化、楚國歷史與社會,以及屈原其人,都是甚有裨益的。

注:

《漢文學史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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