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文之舞》:文本之舞。讀屏時代,欣悅的文本在“寫讀者”眼前,翩翩起舞。
曾愉快地寫下這個題目,一轉念卻又倍感猶疑。嚴復說:“一名之立,旬月踟躇”。而筆者為這個題目糾結的時日豈止旬月!從書稿殺青到撰寫前言,少說也有一年多時間了。當初筆者也曾為這個題目暗自得意過,但同時也隱隱覺得這個“舞”字太過浮華俗艷,恐其有損學術莊嚴。有朋友甚至半真半假地調侃說:“文本舞于屏,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有猶疑,上網求解。依稀記得宗白華發(fā)表過論舞的文章,百度一下“舞”+“宗白華”,果然在《美學散步》中找到了“舞”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這樣的論斷,此外,還找到了一個更為干脆利落的說法——“天地是舞”!喝下了美學家的“這碗酒”,各種擔憂和惶惑,竟悄然冰消雪釋,心中的“疑舞”霧霾,被“美學散步”的縷縷清風漸漸吹散?;叵氘斈曜珜憣W位論文《隱形手與無弦琴——市場語境下的藝術生產研究》時,也曾產生過題目是否見容于學術的憂慮,答辯時特意將“琴”與“手”這樣的浮華字眼隱蔽起來,以樸實的副標題接受老師們的詢訓,待正式出版時才給小書取了個略微沾點文學味的“藝名”。書出版后,有朋友熱情夸贊這個題目生動形象,充滿詩意,準確地抓住了研究對象的本質特性,可謂神形兼?zhèn)?。我自然明白這是善意的鼓勵,但或許是虛榮心作祟吧,這樣的鼓勵有時竟比批評更讓我難以忘記。
這一次,我借用這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舞”字,表達自己研習“網絡文學與互文性”的感悟和心得,其猶疑也來自朋友的鼓勵與批評:有朋友夸贊“文之舞”三個字神形兼具,耐人尋味,面對電腦熒幕上下翻飛的文本,這個超言絕象的“舞”字,堪稱畫龍點睛之筆;但也有朋友提醒我規(guī)避舞文弄墨、嘩眾取寵的嫌疑,對此,我確也心存戒懼。鼓勵是一種重情義的關愛,而批評是一種偏理性的關愛。但這兩種關愛往往各言其是,讓人難以取舍。姑且尊重發(fā)自內心的真實感受吧,留下這個題目,為這一段糾結的心態(tài)立此存照。筆者一直想找一個足以抓住超文本和互文性基本特征的詞語來描述讀屏時代的文學特性,細細想來,若真有此一詞,則又舍“舞”其誰?有位研究麥克盧漢的朋友,聽了我為書名的“申辯”后不無激動地說:“‘文之舞’三個字是對‘文本的網絡轉向’最傳神的描述,這應該算得上是你對網絡文學研究的一大學術貢獻!聽了你的解釋,我對麥克盧漢又有了新的理解?!碑斎?,這只是朋友之間的說笑,不能當真,聊充花絮。
讓我們言歸正傳“另轉一屏”吧。筆者認為,從讀書到讀屏的轉化,是網絡時代文學閱讀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文學作品從白紙黑字的信息化石,變成了繪聲繪色的表意精靈,文本的這種格拉忒亞式的覺醒,以此“通巫入冥”之“舞”為喻也未必真能曲盡其妙,但我始終找不出比“文之舞”更準確、更生動的意象來描述自己對“當代文學網絡化轉向”的最直觀感悟。還有一個不忍割舍這個書名的原因是,羅蘭·巴特的《文之悅》為筆者的互文性研究提供了許多重要的啟示和借鑒,因此本書以《文之舞》為名隱含著對互文性理論大師們的致敬之意,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自己對網絡戲仿風習的認同。當然,“舞”這一概念本身所包孕的豐富內涵應該是更為重要的原因。我們看到,“舞”不僅是既原始又現代的信息交流方式,同時也是我們所能想象得到的形式最直觀、內涵最豐富的表意方式,尤其是以網絡為背景的“文之舞”,既能不斷開拓現代技術隱含的審美場域,又能充分激發(fā)人類與生俱來的視聽潛能。從這個意義上講,“文之舞”是一個跨越超文本技術與互文性理論的綜合性概念,它既不缺乏互文性所負載的厚重人文底蘊,又擁有超文本所隱含的高新技術理性;同時,它還是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麥克盧漢式的新媒介概念!
上述理由或許不無可商榷之處,但說到底不過是為書取名而已。蘇軾說:“世間唯名實不可欺?!奔热徊豢善郏蛻搶嵲拰嵳f,盡量使題目與內容名實相符。這些年來,筆者或為興趣驅使,或為生計所迫,寫了數百篇文章,編撰和翻譯的著述也不算少,但每到推敲標題或為書命名時,便有山窮水盡、文思枯竭之感。如果能夠像馬克思那樣千詩一題《致燕妮》,或像李商隱那樣索性以“無題”為標題,抑或像柴可夫斯基那樣以阿拉伯數字為作品標序,那該省卻多少麻煩!仿照這些名人的“標題方法”設計標題,既簡便易行,又行之有效,而且還省得到了統(tǒng)計科研成果的時候,記不住那些樸素得沒有任何特色的名字,省得填寫各種表格時總要細心查閱知網或電腦文檔,好像那些文章和著作是別人家的“孩子”似的。然而對于無名之輩的一本普通的小書來說,大師的命題法,顯然不可以復制。我不敢肯定“文之舞”與這本小書是否“名實相符”,但這個名字至少有這樣一個好處,那就是讓人一見難忘。就當是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吧,好認好記就夠了,這不需要太多理由??鬃诱f:“名不正則言不順?!逼鋵嵣鲜鲞@番“正名”的話,也并非只為“正名”而已,權且以此充當本書的“開場白”或“文之舞”的“開幕詞”吧。
1999年春,何西來老師主編人大書報資料中心《文藝理論》,推薦我負責該刊編輯工作,使我有機會比較全面地了解當代文論研究的現狀與態(tài)勢。那幾年,幾乎所有重要期刊中的文藝理論文章都會由專人編號造冊,然后堆到我的辦公桌上。我的工作就是從400多篇最新刊發(fā)的文章中挑選出20篇左右符合“真精新”標準的論文剪貼成冊,提交“復印”。那時我正在準備學位論文,新媒體對文學生產的影響是其重要內容之一。在這種情況下,我自然會格外關注那些有關新媒介和網絡文學研究的文章。不久之后,我參與了《中國文學年鑒》的編輯工作,撰寫文學理論研究的年度綜述報告。這個年度報告,自1997年(補寫)至今一直由我執(zhí)筆,出于工作的需要,我從未中斷過對網絡文學研究態(tài)勢的追蹤與考察。與此同時,也做過一些網絡文學研究的課題。
如果從1999年發(fā)表《電腦藝術的興起和古典藝術的終結》算起,我關注網絡文學已有十好幾個年頭了。十幾年來,朝夕于是,念茲在茲,縱無值得一說的學術建樹,多少也有些感悟與心得。譬如說,傳統(tǒng)文學研究中的中西、古今、詩思、技藝等矛盾問題,在網絡文學研究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甚至表現得更為尖銳。如何處理好中與西的融合、古與今的轉化、詩與思的互補、技與藝的博弈等問題,顯然需要從學理上理清思路,需要求真務實地開辟出適應網絡文學發(fā)展要求的治學路徑。此外,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最大的不同是基于載體變化造成的“文本轉向”,在傳統(tǒng)文學的線性文本向網絡文學超文本的轉化過程中,有許多值得密切關注的學理問題被我們忽略了。本書之所以重點討論超文本和互文性問題,是因為筆者深感文論界對這個問題的關注還遠遠不夠。對“超文本”這個從數字技術領域引入的新概念,除了一本孤峰峭拔的《超文本詩學》以外,文論界的相關研究還明顯缺乏應有的人文燭照和審美關懷,更少見到中西貫通、文理兼容的詩學化深度闡釋。筆者一直認為,從文論視角而言,如果說“超文本”研究是理解網絡文學的關鍵詞,那么互文性作為體現超文本本質特征的核心要素,可以說是研究網絡文學的關鍵詞中的關鍵詞。
筆者曾在一篇專論超文本的文章中提出過這樣的觀點:超文本作為網絡世界最為流行的表意媒介,它以“比特”之名喚醒了沉睡于傳統(tǒng)文本之中的“互文性”即喚醒了書面文學的開放性、自主性、互動性等潛在活力與靈性。它以去中心和不確定的非線性“在線寫讀”方式解構傳統(tǒng)、顛覆本質,在與后現代主義的相互唱和中,改變了文學的生存環(huán)境和存在方式。在“如我們所想”的賽博空間里,網絡文學所演繹的“文之舞”即“話語狂歡之境”交織著欣喜與隱憂:它精彩紛呈、前景無限卻又充滿陷阱與危機。超文本的崛起和互文性的覺醒不僅是當代文學世紀大轉折的根本性標志,而且也是理解網絡文學的媒介化、圖像化、游戲化、快餐化、肉身化、博客化等時代大趨勢的核心內容與邏輯前提。更重要的是,超文本與互文性理論正在悄然改寫我們關于文學與審美的思維方式和價值標準。
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從“互文性理論”的視角對網絡時代的傳統(tǒng)的“文學經典”和時尚的“身體寫作”進行了新的闡釋和批評,并結合西方現代與后現代主義理論,對讀圖時代文學從“互文性”快速走向“互視性”,進而走向“互介性”的大趨勢進行了研究與探討,提出了一些與傳統(tǒng)文論不盡相同的心得與見解;盡管這本小書必定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敝帚自珍,筆者仍欲借此作拋磚引玉之想,衷心期望網絡文學及其相關研究能夠引起同道與同行更多的關注與扶持。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