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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 臺下

那些說不出的慌張 作者:李宗陶 著


2012年10月于臺北小巷。拍攝者:梁辰

龍應臺 1952年2月生于臺灣高雄。祖籍湖南省衡山縣。作家、社會評論家。曾任教于紐約市立大學及梅西大學、臺灣“中央大學”及新竹清華大學、香港大學及香港城市大學。著有《野火集》《孩子你慢慢來》《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親愛的安德烈》《大江大海1949》等。

這一天是星期六,天空湛藍。下午,龍應臺出現(xiàn)在臺北火車站,背一個咸菜綠雙肩背包。她穿得像一個大學生:白襯衣束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短發(fā)被一頂咸菜綠燈芯絨帽壓著。她跟隨80位藝大的學生起舞,伸臂,扭胯,跑動,有點笨拙,但充滿活力。

龍應臺生于1952年。朋友們說,很少有人在這個年齡還能保有一團真氣,一身熱氣。

許多鏡頭對著她。其中一臺攝像機后面站著黑衣墨鏡的大導演王童,他會將由此展開的一系列活動拍攝成紀錄片。

許多話筒伸向她?!拔沂巧眢w很笨的人……”她一邊用紙巾拭汗,一邊微笑著解釋這個名為“藝術席卷空間”的活動。

星期四晚上10點,她來彩排過。面對汗津津的舞蹈系學生,她用悅耳的聲音說:“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不僅僅是練舞室里的舞蹈,還是空間的釋放。這個城市里的人很忙,心里積壓了很多東西,他們經(jīng)過這里,看到你們,被邀請一起跳舞,也許心里會有些小小的幸福感?!币浑p雙年輕的、干凈的眼睛注視著她。

再早幾天的星期一上午,她在14樓的小辦公室里開會,同下屬敲定“釋放”的每一個細節(jié)。白襯衣、黑馬夾,最普通的短發(fā)樣式。

一個流傳頗廣的故事:13年前,龍應臺從德國初回臺灣地區(qū),出任臺北市首任文化局長。有一天,她踅進一家設計感頗強的美發(fā)沙龍,小妹一聲“局長我是你的讀者吔”,聽得她暈陶陶:臺灣文化有希望。于是被設計,又燙又剪,弄成一個“戴安娜王妃頭”。她掏出七百多元(新臺幣)結賬,赫然發(fā)現(xiàn)看錯一個零,這“王妃頭”價值七千七百大元。她掏干凈口袋,在發(fā)廊員工一字排開的“歡迎再來”里落荒而逃,回去就問同事“臺北物價怎么這么高”,被告知挨宰,“王妃頭”實在是“冤大頭”。

處理公務時的龍應臺表現(xiàn)得思路清晰,心細如發(fā)。她的指間夾一支筆,不時在空中點劃,如同樂隊指揮手中的小棒。她常常用“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請不要忘記”來起承轉(zhuǎn)合,是高度靈敏的傾聽者和反應者;她的想象力和控制力甚至延伸到現(xiàn)場在電視畫面中的樣子。

在她右側(cè)的墻上,懸掛《中國時報》創(chuàng)辦人余紀忠先生90歲時的手澤:“取舍由時行藏在我,跨代凌霄一羽毛?!睍h室兩面書架上,是臺灣各區(qū)、縣、鎮(zhèn)的地方志,《二二八事件辭典》之類的臺灣史,以及琦君、賴和、張我軍、李喬、周夢蝶等上一輩文學家的作品。有幾層架上,是她的十幾種著作,從《目送》《親愛的安德烈》到《大江大?!罚约禾湾X買來贈送往來賓客的。她在扉頁上的簽名,像一條不羈的龍。

空間釋放的創(chuàng)意來自龍應臺的歐洲經(jīng)驗。她從Youtube上找來幾段放給同仁看——在西班牙的中央市場,歌劇家扮演的賣菜人突然開唱,市場陡然生色;在丹麥的車站,旅客愉快地被卷入突如其來的舞陣,肢體蘇醒。龍的一位同仁也親歷過在紐約梅西百貨買鞋,柜臺旁冷不丁有人開唱音樂劇的“文化”。

“文化就是生活?!饼垜_對我說。這些觀念即使在“文化部”,也需要慢慢培養(yǎng)。

可彼岸的文化與此在的生活匹配嗎?在這個女性都會拖著長音嗲嗲說“是——”、開計程車的男性習慣被稱“先生”而非“師傅”的地方,路人忽遇邀舞是什么反應?機要秘書鄧宗德告訴我,成人通常會害羞,若是一對小情侶,女的開跳,男的會跟隨。兩天里,我看到廣場上不少用餐者舉起手機錄影;看到流浪漢光腳坐著,忽然就拍起了巴掌;看到身材滾圓的中年婦女被音樂和節(jié)拍領著,從身體到容顏都動了起來;也看到許多人,瞄一眼,匆匆而過。

就在幾天前,車站廣場大廳里拉起紅線,阻止休息日到此集聚的外勞(外國勞工,臺北有許多菲律賓、馬來西亞籍務工者)進入。通常他們把這里當作臺北的草坪,假日里三五席地而坐,說說閑話。我看到電視里有個女的憤憤不平:我們也不愿來這里“占用公共空間”,“有礙觀瞻”,但休息天我們想出去的話,還能去哪里?這件事被視為侵害了外勞的人權,遭到輿論廣泛批評。龍應臺“敏感于人權”,與“交通部長”商議后,特別在議事會上強調(diào)邀請外勞參與“釋放”。但不知什么緣故,頭一場只見舞者,不見弱者。第二天,即使溫和派報紙也表達了“一個車站,兩種標準”的婉轉(zhuǎn)批評,暗暗指向車站管理部門,這不是龍應臺希望看到的。部門之間的溝通合作,本部門的上令下達,各個細密的齒輪在龐大的官僚機器里如何艱難咬合、負重運作,13年前她就有領教。如今,由局長而“部長”,意味著機器更龐大,齒輪更多,咬合更復雜,政治的因素更強大了。

廣場表演告一段落,龍應臺去窗口買了開往高雄的高鐵車票,往屏東老家去,那里有她的母親和哥哥。臺灣資深媒體人陳浩告訴我,你見到龍家人就會知道,什么叫作淳樸。

母親應美君多次出現(xiàn)在她的著作里:浙江淳安人,杭州綢緞莊小姐,不顧家人反對下嫁湖南衡山人龍槐生,1949年隨人潮涌向臺灣,剛到高雄時,手里還抱著剛出生的龍應臺的大哥龍應達。她用身上藏著的五兩黃金租下一個小菜攤,賣西瓜、賣面粉、賣五金,賣自己包的粽子,賣一切難民需要的東西。她在有尿味的戲院里賣過票;編過漁網(wǎng),半個月編好一張,換80元;她養(yǎng)過豬;她開口向鄰居借錢,以便第二天交龍應臺的學費……她像一株又柔又韌的水草,幫襯丈夫,帶領四個孩子,在荒灘惡水中存活了下來。

童年時龍應臺看美國電視,常常有感于母親的“不優(yōu)雅”:她講話的聲音是那么大,跟鄰居講到高興時會笑得驚天動地,她開罵時也是正氣懔然、轟轟烈烈,被罵的人只能抱頭逃竄……她的生命里有一些放肆,一些充滿豪氣的東西。龍應臺說,在有些方面,她像母親。

就在三天前,她偶然在一條巷子里聽見一位老婦的哀號,浙江口音的哀號,心有所動,“多管閑事”過問起來——寫過《大江大?!罚肋@島上每一位七八十歲的人,身上都藏著一部顛沛離散史。她在巷子里東問西問,得到的信息是,老婦人精神有問題。她撥通了市長郝龍斌的電話。市長出差,她又撥副市長的電話,副市長自國外派人調(diào)查。龍應臺剛上火車,就收到回饋:社會局已派人上門了解情況,這位鄧女士確實精神異常,已享受社會福利中心的照顧,他們會跟進,并“謝謝龍部長的通報”。龍應臺毫不遮掩文人的感性,“那老人的口音跟媽媽一樣,我受不了”。

攝影師還捕捉到她在辦公室里流淚的一刻,當時她面前攤著幾封寫于1937年前的遺書。寫信的人,都在一個延續(xù)了20多年、被后人稱為“白色恐怖”的時期被槍斃了。

龍應臺有兩兄兩弟,長兄當年被逃難的母親交給婆婆,留在大陸,1985年相認。在她心里,兄弟,不僅意味著因了共同的父母常聚,還意味著“在彼此的容顏里看見童年”。

從臺北到屏東,就是在臺灣島的地圖左側(cè)自北向南劃一條長長的曲線。一路向南,陽光愈發(fā)熾烈,空氣愈發(fā)濕熱,責任、公文、秘書、隨護漸遠,童年漸近。

童年,因為父親是公務員,三年換個地方,一家人總在臺南的鄉(xiāng)村里遷徙,龍應臺總是面對需要融入的新環(huán)境。跟多數(shù)軍警公教人員的子女不同,她能交道,但不湊熱鬧;眼睛清澈,但看法獨特;跟三個男孩一起長大,別有一種帥氣豪情。

列車到高雄。龍應臺背著她的雙肩背小包,脊背挺直地在人群中行走。這背影,深深印在好友林青霞的記憶里。林告訴我,她第一次見龍應臺大約是2003年,香港,在徐克和施南生家。(以下為林青霞口述)

那天,南生介紹說,她當過臺北市文化局長。她長得嬌小,聲音非常悅耳,我們聊得很愉快。晚飯后她急著要走,因為小兒子飛飛在家。我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人,背一個很細的包包,脊背挺得筆直走出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就想,這個人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想了解她。朋友與否,往往是一種直覺。

后來我們走近,常聽她跟母親、跟兒子通電話,很不尋常。她的母親失智了,但她在電話里總說:“你的名字叫美君,我是你的女兒龍應臺,我是小晶……”那種孝順,那種對兒子的愛,讓我感動。

她很有一種性感,一種糅合了女人的柔順和男人的果斷的美。到任何環(huán)境,她能很快掌握氣場,進退有度,我覺得她做什么都會成功。有時候會驚嘆,她小小的身體里怎么會爆發(fā)出這么大的力量,這力量大到有時候會傷了她自己。

她很真,很透明,但做起事情有謀有略,比方寫一本書,該怎樣收集材料,怎樣計劃、操作,她自有章法。她觀察事物很敏銳,寫東西很入骨,一針見血,刺激到你的神經(jīng)腺。我讀《目送》里“四郎探母”一節(jié),大顆的眼淚往下落。

在生活上她不大懂得照顧自己,寫作起來更是一投入就不能停下來。她寫《大江大?!返臅r候,有幾次我去送飯,發(fā)現(xiàn)她寫得昏天黑地,到廚房取個碟子都拿不住,掉在地上打碎了。

她唯一不敏感的是她的外表,她不懂打扮。我曾經(jīng)送她一條褲子,兩只褲腳管各有一根帶子系住。有一天見面,我發(fā)現(xiàn)一只褲管的帶子不見了,另一只還綁著。我沒好意思說。第二天見面,她還穿那條褲子,還是一有一無。我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一條褲腿的帶子不見了?她說,是嗎?沒有了嗎?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不愛漂亮的女生。她趴在我肩膀上咯咯咯笑個不停。

她常常出現(xiàn)在演講場合,要上鏡頭,要present她自己,但好多次她都穿露趾涼鞋;還有一條褲子穿了25年,褲管起了毛邊,看得一班朋友很急。我后來送她一雙黑色麂皮的包頭小坡跟鞋,百搭。穿衣服,南生建議她只穿黑或白;我建議她,不要穿得太正式,帶點休閑才好,至于顏色,白黑灰米卡其色,怎樣配都不會出錯。

這次她回臺灣做“文化部長”,我為她準備了幾件最簡單的化妝品:一盒粉,一支大刷子,很簡單,不用打底,刷墻一樣涂勻就可以了;一個腮紅,一管口紅,也很簡單,不用描邊描線,只要涂上抿一下就可以了。

“你教我打扮,我教你思考?!彼?jīng)說。

她確實有思想,而且敏銳。一道看電影,她常有獨到的見解,一語道破那種。

她思考的時候不笑。我就提醒她,做一個公眾人物,看到鏡頭就要笑,微笑,哪怕你在思考。她現(xiàn)在很會笑了。

這個選擇在她,是需要勇氣的,也是一種使命。她還能幫臺灣做一點事情,再下去可能就沒有足夠的體力和精神,所以她去了。我認為,對于臺灣的文化建設,她看到了、說出來,她就有能力改進,她是能做事情的人。面對問題,以前她暢所欲言,現(xiàn)在走出去,去行動,有很大不同,要有很大的包容力。有些人攻擊她,她只能隱忍。政治,在考驗她的容量和耐心。以前她對我說,青霞,困難其實是考驗一個人的智慧,我相信她有面對政治的智慧。她不只是作家。

本性里,她是一個純真的小女孩,至今保有童真,她常常會雀躍。

這次離開香港,她對我說:青霞,不要放棄我。這是她表達友情的方式,很特別。

關于龍應臺在日常生活上的低能與混亂,陳浩也講了不少故事。比方說,她不知道怎樣用臺灣式的電飯鍋;她常常寫到餓極了,發(fā)現(xiàn)家里沒什么吃的,“如果不是朋友救她,她就餓死了”?!八哺静欢裕?jīng)常胡亂塞一堆東西了事。”

幾個月前,龍應臺穿著球鞋去“立法院”,被“立委”批評“不尊重‘立法院’”。很快,在“部長”辦公室的一格小柜里,躺著一雙鞋底中部特別厚的黑色鞋子,那是林青霞送來的,“英國律師出庭常穿,站五小時不累”。林還通過媒體對大家說:不要太苛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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