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花市
秦牧
“春風(fēng)搖蕩自東來,折盡櫻桃綻盡梅。”暖融融的春風(fēng)一吹,大地上就到處花開了。這時節(jié),很使人想起中國古代那些“一縣花”“芙蓉城”之類的傳說。廣州春節(jié)前夜的花市,比歷史傳說的境界還要美些。這些年我住在廣州,每年一度的花市,總是非得去擠一擠流幾滴汗不可。這一夜,似乎許多廣州人都有佛教所說的那種“拈花微笑”的風(fēng)度了。
廣州是一個終年都有花開的城市。木本中的紫荊,草本中的劍蘭,我真不知道它們究竟什么時候不開花。小小的花攤平時是到處密布的,但是大規(guī)模的花市卻只是一年一度。唯其是一年一度,氣派可就更好看啦。地理環(huán)境使廣州最先地迎接春風(fēng),在全國各個城市中最先地成為花團錦簇的城市。因為那道使人想起了溫暖的北回歸線就在廣州北面不遠穿過!記得蘇聯(lián)文學(xué)作品中曾經(jīng)提到他們那里有一種花叫作“報春花”(和中國一些地方稱為“報春花”的木蘭不同),開的是一個個小鈴似的花朵。俄國民間傳說認為春風(fēng)一吹,這些田野的小鈴就搖起頭來,呼喚大地道:“開花啦,開花啦,春天來了?!睆V東有一種特產(chǎn)的名花叫作“吊鐘花”,每一個花蕊里面能長出十個左右的倒吊的小鐘兒似的花朵來。仿佛它們也是春天的使者,敲著它們的小鐘兒報告春訊,于是,鵝黃嫩綠、萬紫千紅都蘇醒過來,倏忽間大地就披上花巾了。
廣州的花市共有三個地方,把它們前后連接起來,恐怕有幾里路長。這些成為花市的地方,是很有點歷史淵源的。例如在中國近代史上很著名的“十三行”附近,在古代放置“銅壺滴漏”的雙門底(現(xiàn)在的永漢北路一帶),在從前朱門大戶集中區(qū)的西關(guān),就每每有一個花市。在臨近春節(jié)的三兩天,這些地方沿街搭起了花架,那模樣兒很有點像馬戲的看臺。沿架置滿花卉果樹,使這些竹架一列列變成了“花墻”。街道也就一條條變成了“花街”。人流就在這些花街中穿來穿去。春節(jié)的前夜,即所謂農(nóng)歷的除夕,花市的熱鬧景象達到了高潮。這一夜,看花的,買花的,摩肩接踵,一直鬧到天亮。幾乎全城的大多數(shù)人,像鄉(xiāng)村人家趕集似的,都跑來看花了。
從前的人們曾經(jīng)嘆惜過“種花一年,看花十日”。在《今古奇觀》中,古代文人借小說里人物之口,說過這樣的話:“凡花一年只開得一度,四時中只占得一時,一時中又只占得數(shù)日。它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shù)日的風(fēng)光……況就此數(shù)日間,先猶含蕊,后復(fù)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边@些話是說得不錯的。就正因為這樣,廣州的花市更加使人像踏進一個夢幻的境界似的,感到格外迷戀和贊嘆。因為在這個花市里,同時陳列的盛開的花總有好幾十種。原來在秋天開的,花農(nóng)使它延遲在這一兩天開。原來在暮春開的,花農(nóng)又催它提前在這一兩天開。那景氣,頗使人想起中國神話中的“司花使者”一夜中使群花盡開的杰作。在花市里,“幽香淡淡影疏疏”的梅花、“臥叢無力含醉妝”的牡丹、“豐肌弱骨要人醫(yī)”的芍藥、“毫端蘊秀臨霜寫”的菊花,有“凌波仙子”美號的水仙、“淡染胭脂”的桃花、古雅一如宋畫的茶花、搖著許多小鐘的吊鐘花、香得離奇的“含笑”、從下端開花開到頂端的劍蘭彩雀、端莊的玉簪、妖冶的玫瑰……花樣兒真是多極了。南國花市的另一個特色是有許多結(jié)實累累的果樹同時陳列著。這就是金橘、橙子、朱砂桔、人心果之類。種得好的金橘,有一株結(jié)果在百枚以上的。花花卉卉排列得多,使人想起各種各樣的花卉似乎也各有性格,它們有剛強的,有軟弱的,有莊重的,也有撒嬌賣俏的,它們給人的幻想不一定和少女們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也使人想起其他的人們。小葵樹使人想起恬靜嚴肅的中年人,仙人掌類植物使人想起飽歷風(fēng)霜的鐵漢。劍蘭像是女體育家、雞冠像是搖大葵扇插大紅花的媒婆……
在花市擠來擠去,那風(fēng)趣是很難形容的。對春節(jié)這一類的節(jié)日,一種古老的美妙的感覺似乎一直鉆進我們的微血管里。那種氣氛是我們?nèi)褡逅餐惺艿?。表面上,人山人海在看花,而在人叢中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響著,那是迎春的聲音,互相祝賀的聲音,那是背誦唐詩或者先哲格言(例如“一年之計在于春”之類)的聲音。它使人在這種氣氛中喚起一種強烈的民族感情。年輕時代一到春天來了、人家燃爆竹、插梅花就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從前以為這不過是春天來了,愛情的酵母在血管里作怪的緣故,其實這是不盡然的。那是節(jié)日喚起的民族生活感情。在花市里,一個人對周圍的一切,是顯得多么地熟悉和水乳交融啊。
在這樣的日子里,同時有許多賣古董的、賣瓷器的、賣字畫的、賣金魚的攤子一齊出現(xiàn)了。品種紛繁的花,品種紛繁的金魚,哥窯、均紅、天青、粉彩……的瓷器,一起給人賀節(jié)來了。那是多少人在多少世代中勞動的結(jié)晶,一種多么深厚的文化積累啊!在花市里,舉著一束花、肩著一枝吊鐘慢慢走回家去是悠閑享福不過的事。這些年來看到大家都能夠這樣做,更是一種快樂的事。在那場合,人是很容易想到詩的,我就寫了這么幾句:
銀夜花街十里長,滿城男女鬢衣香。
人潮燈下渾如醉,爭看春秾初上妝!
(刊發(fā)于1957年2月14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