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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兩漢文學批評史

羅根澤講中國文學批評史 作者:羅根澤 著


第二篇 兩漢文學批評史

第一章 詩的崇高與沒

一 詩的崇高

兩漢是功用主義的黃金時代,沒有奇跡而只是優(yōu)美的純文學書,似不能逃出被淘汰的厄運,然而《詩經》卻很榮耀的享受那時的朝野上下的供奉,這不能不歸功于儒家送給了它一件功用主義的外套,做了他的護身符。

這件外套,不但不是一人所作,亦且不成于一個時代;我們于此喊句顧頡剛先生治古史的口號吧,是“層累而上的”。

自從有人受著功用主義的驅使,將各不相謀的三百首詩湊成一團,這功用主義的外套便有了圖樣;從此你添一針,他綴一線,由是詩的地位逐漸崇高了,詩的真義逐漸汩沒了。

在第一篇第二章里,我們已經說過周秦諸子的詩說是染有濃厚的功用主義的色彩的。但那僅是站在功用的觀點,使詩有了文學以外的價值;或者是“斷章取義,予取所求”。漢代便不同了,它使《詩經》的每一首詩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跡,使《詩經》每一句話有了裁判一切禮俗政教的職責與功能。

陸賈《新語·慎微》篇云:

故隱之則為道,布之則為文詩,在心為志,出口為辭,矯以雅(當為邪)僻,砥礪鈍才,雕琢文邪(當為雅),抑定狐疑,通塞理順,分別然否,而情得以利,而性得以治。

賈誼《新書道德說》云:

詩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緣之以自成也。故曰,詩者,此之志者也。

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養(yǎng),《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于質?!?/p>

這自是上承了荀子的詩說,然鮮明的主張詩為道德的表現,而且為君子在位者所以服人的工具,則謂詩有圣道王功的奇跡,詩為一切的裁判者,都有了根據了。

孔孟述詩,雖有尊重詩句的意向,但究竟只是一種引證的作用,到荀子便逐漸有引作論準的傾向了。他在一段文章的末尾,喜歡引幾句詩作他的結論。這種傾向到《孝經》《說苑》《新序》《列女傳》《韓詩外傳》(此乃離經之傳,故介于著論與注疏之間)而極矣?!墩f苑》《新序》還不厲害;《孝經》《烈女傳》《韓詩外傳》,差不多每一章的結論都是《詩經》。近人嘗罵古人的文章總是“《詩》云”“子曰”,以“子曰”作論準的風尚較晚,在秦漢,則“子曰”的勢力,絕不敢與“《詩》云”的勢力對抗。

二 詩的汩沒

在汩沒詩義的記功牌上,我們只得使著論家屈居第二位,因為第一位已被注疏家(就是經學家)占去了,他們不似著論家之僅僅崇高了《詩經》的地位,他們更能予《詩經》的每一首詩以圣道王功及其他的奇跡。

《漢書·儒林傳》云:“漢興……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燕則韓太傅?!边@些人雖在訓詁注釋,但未必不可成功解釋的批評??上麄円环矫胬^承儒家的功用觀念,一方面又受了陰陽家的影響,由是他們的解釋,上者不出于圣道王功,下者且流于五行讖諱。如《關雎》明明是一首平淡的民間情歌,他們卻要使之有“美”“刺”的大道理。據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所輯,申培《魯詩故》云:

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后不然,詩人嘆而傷之。

后蒼《齊詩傳》云:

周室將衰,康王晏起,畢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關雎,德不雙侶,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漸,諷諭君父??资洗笾?,列冠篇首。

薛漢《韓詩章句》云:

詩人言關雎貞潔慎匹,以聲相求,必于河之洲,隱蔽于無人處之。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宮,后妃御見,去留有度,應門擊柝,鼓人上堂,退反宴處,體安志明。今時大人內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也。

差不多每一首都有了作者,都有了微言大義的美刺,圣道王功的奇跡。而最奇的奇跡要算《齊詩》?!稘h書》卷七十五《翼奉傳》云:

察其所繇,省其進退,參之六合五行,則可以見人性,知人情,難用外察,從中甚明,故詩之為學,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廢。觀性以歷,觀情以律。

“詩之為學,性情而已”,這是如何正確的見解;但其所謂性情因于歷律,真是奇之又奇了。敘述至此,應當與千古詩人,同聲一哭。

今文家如此,古文家亦何獨不然。如《關雎》,《毛詩序》說是“后妃之德也”,雖異于齊魯韓的說是刺康后,然究竟逃不出“美”“刺”的故套,仍然不給予它以詩的位置,仍然給予它以圣道王功的奇跡。

自然啦,《詩經》中是有刺詩的,如《魏風》的《葛屨》云:“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引見一篇二章一節(jié))所以以美刺說詩,也不是完全無根據,也不是完全錯誤。但每一首都替它加上美刺的作用,而加上的美刺又以圣道王功為準繩,則《詩經》中的詩,得到了“不虞之譽”,同時也背上了“不白之冤”。

讀者不要說我“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吧?須知因了這種觀念,不惟崇高了《詩經》的地位,汩沒了《詩經》的真義,以美人香草解《楚辭》,以忠君愛國釋《古詩十九首》,以至以一切禮教的道德的觀念曲解古往今來的詩文詞曲,都是此義的適用與演繹,在鑒賞文學上雖是障礙物,在鑒賞的歷史上則有非常的地位!

三 衛(wèi)宏《毛詩序》

握有詩學權威的《毛詩序》便是在這種空氣之下產生的?!睹娦颉返淖髡撸笫离m是言人人殊,然《后漢書·儒林傳》已云:“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衛(wèi)宏從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于世?!?/p>

前一節(jié)引的“《關雎》,后妃之德也”是《關雎》詩的序,全文很長,總論《詩經》一書,人稱之為《大序》;其余每篇都有數言以至數十言的短序,人稱之為《小序》?!缎⌒颉穬H是美刺與作者的附會;《大序》說詩可分此下三點:

(一)詩言志——《毛詩序》云: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這自然是《虞書》說詩的演繹。不過此種演繹,不始于《毛詩序》,而始于《禮記》中的《樂記》?!稑酚洝吩疲?/p>

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

又云:

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不過《樂記》的側重點在樂,《毛詩序》的側重點在詩,所以略有不同。有的人以為《樂記》本之《毛詩序》,實則《毛詩序》出于東漢,《樂記》既編入《禮記》,不能晚于西漢,所以是《毛詩序》本之《樂記》。至后世的研究詩產生的論文,則本之《毛詩序》者很多,俟后分敘,茲不預述。班固的《白虎通義·禮樂》篇云:“樂所以必歌者何?夫歌者,口言之也。中心有樂,口欲言之,手欲舞之,足欲蹈之?!币彩窃谟懻摌肺枧c詩之不能分離的關系。

麥更西(A.S.Mackezie)在《文學的進化》一書中,說跳舞、音樂、詩歌,是原始藝術的三位一體?!睹娦颉匪^“永歌之”的歌詞是詩歌,“永歌之”的聲調是音樂,手舞足蹈便是跳舞。不過依麥更西的意見,這種三位一體的藝術,產生于人類的走進團體生活,遂因為不能安靜,由是自然歌舞。依《毛詩序》的意見,則不必等待團體生活,個人的情動于中,也自然要口歌、手舞、足蹈。當然啦,團體的歌舞更來得熱烈,但在沒有走進團體生活以前的個人生活中,也可有獨奏的歌舞。所以麥更西之說,自然是論證詳明,但《毛詩序》之說,恐更合原始的實際情形。

(二)詩與政教的關系——《毛詩序》云:

情發(fā)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是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異俗,而《變風》《變雅》作矣。

這種說法,亦本于《樂記》?!稑酚洝吩疲?/p>

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與此如出一口;不過彼以論樂,此則由樂渡之于詩而已。此種社會的歷史的批解,自是上本于孟子所謂“論世”。但孟子所謂“世”如何,未加申說,其范圍極廣漠而游移,此則鮮明的指出世教王化。既然詩與世教王化有關,當然先王要“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而詩便純?yōu)槭サ劳豕Χ髁恕?/p>

(三)詩的六義四始——《毛詩序》云: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瓏访骱醯檬еE,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六義之說,也并不始于《毛詩序》,《周禮·春官》已云:

大師掌……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

雖然《周禮》不是“周公致太平之書”,但決不會在《毛詩序》之后?!帮L”“雅”“頌”是詩的分類,“賦”“比”“興”是詩的作法?!帮L”“雅”“頌”的區(qū)分是很古的;不過古代好像不止“風”“雅”“頌”三種,還有一種叫“南”的。所以《小雅·鼓鐘》云,“以雅以南”;孔子也嘗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但到荀子時代似乎便已經將“南”忘掉了,已經將“南”附在“風”里了,所以他提到詩時,只說“風”“雅”“頌”,沒有說“南”。

“南”“風”“雅”“頌”之先后次序,有沒有意義在內,我們無從知道;釋詩者總以為是有很大的道理吧?漢代有所謂“四始”之說,論理應當是“南”“風”“雅”“頌”四詩的各類首篇。但是不然,他們已經不知道有“南”了,所以他們的“四始”沒有“南”,而分大小“雅”為二。由此知古代似乎亦有“四始”之說,以故漢代雖因忘了“南”而只剩了“風”“雅”“頌”三種,仍要湊成四種?!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吩疲?/p>

《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

《毛詩序》所謂“四始”,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至于賦比興的說法,大概起于漢初的經師。漢初有三家詩,《齊詩》亡于魏,《魯詩》亡于晉,只有《韓詩》尚存其半?!俄n詩》是采用賦比興的說法的。解為興者,如《芣苜》,《韓詩序》云:

傷夫有惡疾也。

薛君《韓詩章句》云:

芣苜,澤舄也。芣苜,惡臭之草。詩人傷其君子有惡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發(fā)憤而作。以是興芣苜雖臭惡乎,我猶采采而不已者,以興君子雖有惡疾,我猶守而不離去也。

解為比者,如《雞鳴》,《韓詩序》云:

讒人也。

薛君《章句》云:

雞遠鳴,蠅聲相似也。

解為賦者,如《伐木》,《韓詩序》云:

伐木廢,明友之道缺,勞者歌其事。詩人伐木自苦,故以為文。

以《韓詩》推《齊》《魯》二家,大概也有此種解說。不過各家的解說不見得一致,尤其《毛詩》與《韓詩》更顯然不同。如《芣苜》,《韓》認為是興;《毛》認為是賦;《雞鳴》,《韓》認為是比,《毛》也認為是賦;《伐檀》,《韓》認為是賦,《毛》卻認為是興。但賦比興的說法,總是各家所同的。可見不始于衛(wèi)宏,也不始于毛公。至再早的淵源,我們不大知道??鬃釉f,“詩可以興”。但那只是泛論詩對讀者感發(fā)興起的力量,與賦比興之就方法而分者,實大相徑庭。

《毛詩序》只解釋“風”“雅”“頌”,未解釋賦、比、興,齊、魯、韓有無解釋不可考。鄭玄注《周禮》云:“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勸喻之?!庇忠嵥巨r云:“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边@是否合《毛詩》的意思不可知,是否合齊、魯、韓三家更不可知,可知者這是漢人的說法而已。依鄭司農的說法,比是比方,興是托事;依鄭玄的說法,則比用于刺惡,興用于勸善,二鄭已經不同。至后世的解說,無價值的不必談,有價值的大抵都是一種“以述為作”,換言之,就是一種文學新說,都當各還作主,所以俟后分述,茲不征論。

四 鄭玄《詩譜序》

鄭玄的《詩譜》,也是這種空氣下的產物?!对娮V》的本書只見譜“南”“風”“雅”“頌”的古地理。如《周南召南譜》云:“‘周’‘召’者,《禹貢》雍州岐山之陽地名?!薄遏旐炞V》云:“魯者,少昊摯之墟也。國中有大庭氏之庫,則大庭氏亦居茲乎?!敝翆τ谠姷囊庖?,都表現于序:

(一)詩的起源——《詩譜序》云:

詩之興也,諒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于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云焉?!队輹吩唬骸霸娧灾?,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比粍t詩之道,放于此乎?

這自是錯的,但注意到這個問題的,要算鄭玄為最早,則他的功績亦不可磨滅了。

(二)詩的功能——《詩譜序》云:

邇及商王,不風不雅。何者?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于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

鄭玄的這種論調,又見于他的《六藝論》:

詩者,弦歌諷諭之聲也。自書契之興,樸略尚質,面稱不為諂,目諫不為謗,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懇誠而已。斯道稍衰,奸偽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禮,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于是箴諫者稀,情志不通,故作詩者以誦其美而譏其惡。(引見孔穎達《毛詩譜序正義》)。

漢初的美刺說,已經使詩有了文學以外的美刺作用,鄭玄更進而說:“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共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眲t美刺的作用,不僅在美刺過去的事實,而要順匡未來的行動,詩之功用的價值更崇高,詩之文學的旨趣更汩沒了。

(三)詩的正變——《毛詩序》已說到詩的正變,《詩譜序》說的更為詳明:

周自后稷播種百谷,黎民阻饑,茲時乃粒,自傳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葉,公劉亦世修其業(yè)以明民共財;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顧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于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有時?!对姟わL》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繇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后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后,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妒轮弧贰睹駝凇贰栋濉贰妒帯罚獱柧阕?,眾國紛然,刺怨相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以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則受頌聲,弘福如彼;若違而勿用,則被劫殺大禍如此。知吉兇之所繇,憂娛之漸萌,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鑒,于是止矣。

這也是說的詩與政教的關系。不過《毛詩序》側重詩的產生,謂政有治亂及亡國之別,由是詩亦有安樂怨怒及哀思之分。此側重詩的作用,謂為上者“勤民恤政,昭事上帝”,則有正風、正雅及頌聲的贊美;“若違而勿用”,則有變風、變雅的譏刺。所以仍是美刺的另一說法。這是文學鑒賞上的一個強有力的障礙物,但這個障礙物便遮住了數千年來的一部分的創(chuàng)作家與批評家,由此你不能不頌揚它在文學批評史上的偉力了!

第二章 “文”與“文章”及其批評

一 文學文的興起

文學批評——狹義的文學批評——的“下層建筑”是文學,以故必先有某種文學,然后才有某種文學的批評。在孔墨孟荀的時代,只有文獻之文和學術之文,所以他們的批評也便只限于文獻與學術。到晚周秦漢才有了文章之文(現在可以叫做文學之文),所以漢代的文學批評便不只限于文獻和學問,而漸及于文章。當時的文章有兩種,一是散文,一是辭賦。文獻和學術的散文雖起源很早,而文學的散文(所謂文獻、學術、文學,乃比較言之),則產于戰(zhàn)國的晚年。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云:

縱橫之學,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zhàn)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邮匪ザ募w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

除謂“縱橫本于行人之官”以外,其論文學散文的興起,是很合實在情形的。至于辭賦的興起,無疑的源于屈宋,而盛于西漢的辭賦家如司馬相如、揚雄之流。

二 所謂“文”

著作界既于學術文外有了文學文,批評界不能不為之“作新名”。其所作新名,一為用周秦舊名之“文”,以名當時的文學文,而以“學”名周秦所謂“文”。一為襲周秦之舊,以“文學”名學術文,而另以“文章”名文學文。

“學”字之在先秦,大率用作動詞?!墩撜Z·學而》篇所說“學而時習之”,是不用說的了。即同篇所說“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也是動詞。此外若荀子,是很重學的了,其書發(fā)端首篇就是“勸學”。但其所謂“學”,亦泰半為“學習”之意,也是動詞?!度逍А菲^:“縱性惰而不足問學,則為小人矣。”“問學”似為名詞,但其上文為“知謹注錯,慎習俗,大積靡,則為君子矣”。兩者正相對為文,知仍為動詞?!俄n非子》所謂“顯學”之“學”,當然是名詞了;但是指的“學者”,不是指的“學術”或“學問”。至《中庸》說“尊德性而道問學”,自然是名詞,但此段并非先秦之書(馮友蘭先生說,見《中國哲學史》頁四四六—四四八及拙編《古史辨》第四冊頁一八三、一八四)。

至兩漢,以用“文”括示文學文的緣故,由是“學”遂用作名詞,以名周秦所謂“文”,就是現在所謂“學術”或“學問”。如揚雄《法言·學行》篇云:“有學術業(yè)。”《史記·儒林傳》云:“勸學修禮。”其所謂“學”與“學術”,自然就略同于現在所謂“學”與“學術”,也就相當先秦所謂“文”與“文學”了。

至于所謂“文”之不同于先秦所謂“文”,而指文學之文,劉天惠已經說過了:

《漢書·賈生傳》云:“以能誦詩書屬文聞于郡中?!薄督K軍傳》云:“以博辨能屬文聞于郡中?!薄端抉R相如敘傳》云:“文艷用寡,‘子虛’‘烏有’。”《揚雄敘傳》云:“淵哉若人,實好斯文,初擬相如,獻賦黃門?!敝寥舳庸び趯Σ?,而《敘傳》但稱其屬書;馬遷長于敘事,而《傳贊》但稱其史才:皆不得掍能文之譽焉。蓋漢尚辭賦,所稱能文,必工于賦頌者也?!端囄闹尽废攘?,次諸子,次詩賦,次兵書,次術數,次方技。六經謂之六藝,兵書術數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諸子曰:“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支與流裔。”據此則西京以經與子為藝,詩賦為文矣。(詩賦家有《隱書》十八篇,蓋隱其名而賦其狀,為射覆之類。至于設問,亦賦之流:故皆謂之文?!稏|方朔傳》載《答客難》《非有先生論》二篇,結之云“朔文辭此二篇最善”,是其證。)

然非獨西京為然也,《后漢書》創(chuàng)立《文苑傳》,所列凡二十二人,類皆載其詩賦于傳中。蓋文至東京而彌盛,有畢力為文章而他無可表見者,故特立此傳。必載詩賦者,于以見一時之習尚,而文苑非虛名也。其《傳贊》曰情志既動,篇辭為貴;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狀共體,同聲異氣:言觀麗則,永監(jiān)辭費。”章懷注:“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是《文苑》所由稱文,以其工詩賦可知矣。然又不特《文苑》為然也,《班固傳》稱能屬文,而但載其《兩都賦》;《崔駟傳》稱善屬文,而但載其《達旨》(擬《解嘲》)及《慰志賦》。班之贊曰:“二班懷文?!贝拗澰唬骸按奘衔淖??!庇墒茄灾?,東京亦以詩賦為文矣。(《文筆考》,見《學海堂初集》卷七)

劉氏謂漢代不以經子為文,這是很對的;但謂文專指賦頌,則不盡然。漢代所謂文,自然包括賦頌,但賦頌不是所謂文的全體。謂《漢書·賈生傳》所說的文專指頌賦,還有根據,就是《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載有賈誼賦七篇;謂《終軍傳》所說的文也專指賦頌,則苦于無法證明,因為《漢志》沒有著錄終軍的賦頌。至《后漢書·文苑傳》所列二十二人,固然“類皆載其詩賦于傳中”,但也載其詩賦以外之文。如《杜篤傳》稱:“所著賦誄吊書贊七言女誡及雜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論》十五篇?!薄锻趼鳌贩Q:“所著詩賦銘書,凡二十六篇?!庇址Q:“沛國史岑子孝亦以文章顯……著頌誄《復神說疾》,凡四篇。”《黃香傳》稱:“所著賦箋奏書令,凡五篇。”《李尤傳》稱:“尤同郡李勝亦有文才……著詩誄頌論數十篇?!薄短K順傳》稱:“所著賦論誄哀辭雜文,凡十六篇?!薄陡瘕弬鳌贩Q:“著文賦誄碑書記十二篇?!薄锻跻輦鳌贩Q:“其賦誄書論及雜文,凡二十一篇。”《崔琦傳》稱:“所著賦頌錄誄儀吊論九咨七言,凡十五篇?!薄哆吷貍鳌贩Q:“著詩頌碑銘書策,凡十五篇?!?以上《文苑傳》上)《張升傳》稱:“著賦誄頌碑書,凡六十篇?!薄囤w壹傳》稱:“著賦頌箴誄書論及雜文,十六篇。”《張超傳》稱:“著賦頌碑文薦檄箋書謁文嘲,凡十九篇?!彼^書論箋策雜文,都不能納于賦頌之內。至《侯瑾傳》稱:“覃思著述,以莫知于世,故作《應賓難》以自寄。又案《漢記》,撰中興以后行事,為《皇德傳》三十篇,行于世。余所作雜文數十篇,多亡?!?以上《文苑傳》下)固然以其文久佚,無由證明是否為賦頌,但《皇德傳》,決非賦頌:所以漢代所謂文固包括賦頌,而亦包括賦頌以外的文學作品。

括示辭賦及文學的散文之“文”,當然含有美的意味。所以《說文·文部》云:“文,錯畫也,象交文?!薄夺屆め屟浴菲疲骸拔恼?,會集眾彩以成錦繡,會集眾義以成辭義,如文繡然也?!敝芮貨]有傳下來的文字學書,所以無從比較,但由孔子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為“文”看來,也可以知周秦所謂“文”重實質,兩漢所謂“文”重形式了。

三 所謂“文章”

先秦所謂“文章”是最廣義的,蓋指一切表現于外的文彩而言。如孔子稱堯:“煥乎其有文章?!?詳一篇三章三節(jié))《韓非子·解老》篇云:“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比灰灿泻x較狹的。如子貢稱孔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盾髯印し鞘印菲疲骸叭舴蚩偡铰?,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奧窔之間,簟席之上,斂然圣人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鞘ト酥坏脛菡咭玻倌?、子弓是也?!逼渌^“文章”,皆有指現于語言文字者之意。但先秦無文學之文,故其狹義的“文章”,與其所謂“文學”無大異,不渦較重形式而已。

基于這種原因,漢代遂用“文章”稱文學之文。如揚雄的《法言·淵騫》篇云:“七十子之于仲尼也,日聞所不聞,見所不見,文章亦不足為矣?!薄妒酚洝と辶謧鳌份d“博士等議曰:‘……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文章爾雅,訓辭深厚?!薄稘h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贊》云:“漢之得人,于茲為勝;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文章則司馬遷、相如?!⑿薪y,纂修洪業(yè),亦講論六藝,招選茂異,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薄逗鬂h書·班彪傳》載彪上言選置東宮及諸王國官屬云:“及至中宗,亦令劉向、王褒、蕭望之、周堪之徒,以文章儒術,保訓東宮?!卑喙獭秲啥假x序》亦云:“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庇衷疲骸肮恃哉Z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钻?、大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蛞允阆虑槎ㄖS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贝掼ァ逗娱g相張平子碑》亦云:“道德漫流,文章云浮。”至《后漢書·文苑傳》里,“文章”一字,更舉不勝舉。固然作者范曄為劉宋時人,而所稱論者則皆是東漢之文人與其作品??傆^上述所謂“文章”,形式方面是“訓辭深厚”,內容方面是“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已略同于后世所謂“文章式”的“文學”了。

至于廣義的文章,就是指一切表現于外的文彩而言的文章,在漢人的著作中也時常見到。如陸賈《新語·資質》篇云:“夫梗楠豫章……在高柔軟,入地堅強,無膏澤而光潤生,不克畫而文章成?!薄痘茨献印ぴ烙枴吩疲骸笆枪适ト酥我?,掩其聰明,滅其文章?!薄栋谆⑼x·天地》篇云“道德生文章”之類,皆是。但以與文學無關,與文學批評更無關,故茲從略。惟《周禮·考工記》“畫繢”:“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采備謂之繡。”文章與黼黻繡并言,當然指文彩的文章,但后世論文學的文章者,每喜引用。《周禮》傳出周公,但依近人考訂,知作于漢人,故敘述于此。

先秦所謂“文學”本不同于我們所謂文學,而是指廣義的學術,但以其為后世文學所從出,故不能不論;兩漢既已有了文學文,又有了“文章”一名以括示文學文,則其括示學術的所謂“文學”,在文學批評史上似乎沒有它的地位了,故亦從略。

四 揚雄的意見

漢代雖有了文學之文,也有了括示文學之文的“文”與“文章”的名詞,但以于時尚用的關系,所以那時的批評家,對文學之文的“文”與“文章”是反對的。關于這,在西漢可以揚雄為代表,在東漢可以王符與荀悅為代表。(至于王充,則另有專章論述。)

揚雄在《法言》卷二《吾子》篇設或曰:“君子尚辭乎?”他的答復是:

君子事之為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所謂“事之為尚”,就是因為事是有用的。在這幾句話里雖似不極端排棄文辭,但同篇或曰:“女有色,書亦有色乎?”揚雄的答復則毫不客氣的說是:

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

又或曰:“有人焉,自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門,升其堂,伏其幾,襲其裳,則可謂仲尼乎?”揚雄云:

其文是也,其質非也。……羊質而虎皮,見草而說,見豺而戰(zhàn),忘其皮之虎也。

此外于卷十二《君子》篇批評淮南、太史公、司馬相如云:

淮南說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將有取焉,淮南鮮取焉爾。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麗用寡,長卿也;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

又卷六《問明》篇“或曰:‘亦有疾乎?’曰:‘摭我華而不食我實。’”

卷七《寡見》篇痛斥“今之學也,非獨為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則其反對重形式之“文”可知。所以于《太玄》卷四云:

大文彌樸,質有余也。

又云:

雕韱之文,徒費日也。

既反對重形式之“文”,當然即提倡重內容之“學”,而且是儒家之“學”。所以主宗經、征圣、尊孔:

舍舟航而濟乎瀆者末矣,舍五經而濟乎道者末矣。棄常珍而嗜乎異饌者,惡睹其識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諸子者,惡睹其識道也?(《法言》卷二《吾子》篇)

好書而不好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見諸仲尼,說鈴也。(同上)

萬物紛錯則縣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圣。(同上)

大哉天地之為萬物郭,五經之為眾說郛。(卷五《問神》篇)

惟圣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滌之,浩浩乎其莫之御也。(同上)

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圣人之辭,渾渾若川,順則便,逆則否,其惟川乎!(同上)

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歟?曷其雜也?”曰:“雜乎雜,人病以多知為雜,惟圣人為不雜,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同上)

而他所提倡之經,雖然“渾渾如川”,雖然“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問神》篇),但不是華文的,而是簡易的。所以《法言》卷八《五百》篇或問“天地簡易,而圣人法之,何五經之支離?”揚雄云:“支離?蓋其所以為簡易也。已簡已易,焉支焉離?”

五 王符荀悅的意見

就著作界的情形而論,東漢較西漢尚文,所以《史記》《漢書》都只有《儒林傳》,《后漢書》始于《儒林傳》外,別立《文苑傳》。但評論者卻仍走著西漢尚用的故道。王符《潛夫論·務本》篇云:

教訓者以道義為本,以巧辨為末;辭語者以信順為本,以詭麗為末?!駥W問之士,好語虛無之事,爭著雕麗之文,以求見異于世,品人(汪繼培云“品人猶言眾人”)鮮識,從而高之,此傷道德之實,而或(通惑)矇夫之大者也。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故溫雅以廣文,興喻以盡意。今賦頌之徒,茍為饒辨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于世,愚夫戇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者也。

《釋難》篇亦云:

夫譬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質也。

《交際》篇亦云:

情實薄而辭厚,念實忽而文想憂(汪繼培謂想憂當作相愛)……此俗士可厭之甚者也?!抠F有辭,亦憎多口。故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與其不忠,剛毅木納(《論語》作訥),尚近于仁。

《釋難》篇與《交際》篇所言,自非對表現于文字的文章而言,但反對巧言,當然亦反對巧文。謂“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質也”,重質輕文,其意甚顯。至《務本》篇所言,更是彰明較著的反“雕麗之文”,倡道義之教了。

荀悅《申鑒雜言》下云:

辯為美矣,其理不若絀;文為顯矣,其中不若樸;博為盛矣,其正不若約。

又云:

或曰:辭達而已矣,圣人以文其隩也有五,曰玄、曰妙、曰包、曰要、曰文。幽深謂之玄,理微謂之妙,數博謂之包,辭約謂之要,章成謂之文。圣人之文成此五者,故曰不得已。

雖要文,卻須“辭約”,“文為顯矣,其中不若樸”,也是尚用不尚文了。

第三章 對于辭賦及辭賦作家的評論

一 辭人的意見

詩人自言作詩的動機與目的,一是言志,一是美刺的功用(詳言一篇二章一節(jié))。辭人自言作辭的動機與目的,則在發(fā)憤抒情。就以屈原作例吧。他的《離騷》云:

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又《抽思》云:

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

道思作頌,聊以自求兮;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惜誦》云:

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

恐情質之不信兮,故垂著以自明。

《思美人》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

類此的話,在屈原的作品里舉不勝舉,與詩人的自述比而觀之,主志主情的區(qū)別,便益發(fā)顯然?!对娊洝分械脑姴⒉皇菦]有文學之美,但我們不能名之為唯美的文學。辭賦則的確是唯美的文學。屈原云: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離騷》)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同上)

文質疏內兮,眾不知余之異采。(《懷沙》)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郁郁其遠承兮,滿內而溢外揚;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思美人》)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可任兮;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橘頌》)

這本來不是指文學而言,我們似不應據此謂其文學為唯美的文學;但事實是這樣:唯美的文學,大半產生于唯美論的作家。屈原既如此的提倡唯美,對文學亦自然主張唯美,其作品亦自然走入唯美的路上了。

我們知道了辭賦作家有抒情與唯美的傾向,則后來的辭賦評論容易了解了。

二 劉安司馬遷的批評

在漢文帝時候已有賈誼作《吊屈原賦》,不過僅是傷悼他的身世,并沒有批評他的作品。對屈原的作品加以批評者,以今所知,莫早于劉安。班固《離騷序》云:

淮南王安敘《離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楚辭》——原始的《楚辭》——是楚越民族的創(chuàng)作文學,與《詩經》的淵源關系,并沒有后人所想象的深切具體。屈原是愛好文學的,他的《離騷》和《天問》,征引了很多的古代神話故事,但見不到《詩經》的蹤跡?!断铡吩疲骸跋罩刨?,受命詔以昭詩。”《悲回風》云:“介眇志之所感兮,竊賦詩之為明。”不知是否指《詩經》而言。宋玉的《九辨》云:“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碑斎皇且玫摹对娊洝の猴L》所謂“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但較北方學者,如孔、墨、孟、荀的服膺《詩經》,相差遠甚。但漢代的評論家,偏要說《楚辭》完全源出《詩經》。劉安以《國風》的“好色而不淫”,和《小雅》的“怨誹而不亂”,解贊《離騷》,雖是就性質而言,不是就淵源而言,但總是將對于《詩經》的觀點,移用于《楚辭》,而后來的《楚辭》源于《詩經》之說,當然受其影響。

司馬遷的《史記》有《屈原賈生列傳》,將劉安此言,完全載入,并且說:

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旨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以《國風》《小雅》釋《離騷》,仍是繼承劉安之說;至于這種稱贊其芳潔的批評,一方面固然是讀了《離騷》所得到的印象,一方面也是受了屈原的唯美論的提示。這雖然是幾句抽象的贊語,而后來的批評《楚辭》者,差不多皆未能越此范圍,不過更加邃密或具體而已。

在屈原的自述里,除有唯美的傾向以外,便是發(fā)憤抒情。關于這一層,到了司馬遷的評贊,特別的偏重發(fā)憤一點。他說楚懷王因了上官大夫的讒毀而疏遠屈原,由是屈原:

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論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半x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病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此種論調,固是受了屈原所說“發(fā)憤以抒情”的影響,而所以特別的偏重“發(fā)憤”一點者,大概緣于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彼圆晃┮浴半x憂”釋《離騷》,對于古今的一切著作,皆釋以“抒其憤思”。《報任安書》云:“西伯拘而演《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明;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也?!?《太史公自序》亦云)其實,屈原的賦《離騷》,固確在放逐之后;其他諸人的著書,則與司馬遷所言未必盡合?!吨芤住肥欠裎耐跛?,《春秋》是否孔子所作,姑置不論。有人說《國語》與《左氏春秋》原為一書。司馬遷于《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云:“懼弟子(孔子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眲t左丘明之作《春秋》《國語》,并不是“抒其憤思”。《呂覽》的編著,司馬遷于《呂不韋傳》云:“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薄豆聭崱返闹?,司馬遷于《老莊申韓列傳》系于入秦之前,說“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云云。凡此皆司馬遷自己之說,而《報任安書》全與相反。實因他的著作《史記》,確是在“抒其憤思”,思所以張大其軍,由是對古人的著作,亦遂予以“抒其憤思”的解釋。至屈原,其自述已謂在“發(fā)憤以抒情”,則對其所作之《離騷》,更可以說是“抒其憤思”了?!半x騷”的意義是不是“猶離憂也”,苦于沒有屈原自己的話作證。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六云:“伍舉所謂‘騷離’,屈平所謂‘離騷’,皆楚言也?!?案《國語·楚語》:“伍舉曰: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雖亦無確證,而據此知解為“離憂”,不無司馬遷的主觀成分在內。其《太史公序自序》云:“作辭以風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眲t屈原作《離騷》的動機,似乎又不全在“憂愁幽思”。蓋“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和“‘離騷’者,猶離憂也”,固未必不對,但司馬遷所以必要如此說者,其自己之發(fā)憤著書,實為主因;恰好屈原又有“發(fā)憤以抒情”的話,更觸動了他的內心的悲哀,故益發(fā)引為同調了。

但這種的文學產生說,便演為桓譚的“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彩不發(fā)”(詳下章二節(jié))及韓愈的“不平則鳴”(詳四篇七章四節(jié))的學說。就是現在的一部分人所說的“文學是苦悶的象征”,其詳略的程度,自然相差遠甚,但究其極至的結核的意義,也實是“小異”而“大同”了。

三 司馬相如的“賦心”與揚雄的“賦神”

《西京雜記》卷二載盛覽向司馬相如問作賦的方法,相如云:

合纂組以成文,列錦銹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

由此知道司馬相如之賦的方法論,是特別注重“賦心”。固然《西京雜記》乃小說家者流,未必可信,但司馬相如之提倡“賦心”,并非不可能。司馬遷謂屈原“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已有一點略跡重心的傾向。西漢本來是道家有相當勢力的時代,道家的文論本來有神秘的味道,而“賦心”更是極鮮明的神秘主義的文論。

我們相信司馬相如可能有“賦心”的提倡,還有一個證據,就是司馬相如以后的揚雄有“賦神”的方法論?!段骶╇s記》卷三云:

司馬長卿賦,時人皆稱其典而麗,雖詩人之作不能加也。揚子云曰:“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子云學相如為賦而弗逮,故雅服焉。

讀者或許要說這是以《西京雜記》證《西京雜記》,根本不能成立。還有桓譚《新論》云:

揚子云工于賦……余欲從……學,子云曰,“能讀千賦則善賦”。(《指?!繁卷撌?、十一)

這固然有所謂“熟”的理由在內,但也是神秘主義的方法論了。他的《法言》里特辟《問神》一篇,發(fā)端便混合“神”與“心”云:

神心惚恍,經緯萬方。

又云:

或問神,曰“心”。……昔仲尼潛心于文王矣,達之;顏淵亦潛心于仲尼矣,未達一間耳。神在所潛而已矣。天神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萬物作類;人心其神矣乎!(《法言》卷五)

這雖不是對賦而言,然若以適用于賦,亦當然是“賦神”了。

“神”的方法論之視“心”的方法論,從一方面講更神秘一些,從另一方面講卻又較具體一些,就是“心”是不傳之秘,“神”則“潛心”可得,能“潛心”“讀千賦則善賦”了。

四 《漢書·藝文志》的辭賦分類

揚雄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引見下節(jié)),已隱分辭賦為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兩類。至班固取劉歆《七略》為《漢書·藝文志》,其《詩賦》一略,分為五類;詩一類,辭賦四類。詩一類今可不論;辭賦四類是屈原賦、陸賈賦、孫卿賦和雜賦。章學誠云:

《漢志》分藝文為六略。……每略各有總敘,論辨流別,義至善也。惟《詩賦》一略,區(qū)為五種,而每種之后,更無敘論,不知劉班之所遺耶?抑流傳之脫簡耶?今觀屈原賦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一家為一種;孫卿賦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為一種;各類相同,而區(qū)種有別,當日必有其義例。今諸家之賦,十逸八九,而敘論之說,闕焉無聞,非著錄之遺憾歟!(《校讎通義》卷三《漢志·詩賦》第十三之十)

又云:

詩賦前三種之分家,不可考矣;其與后二種之別類,則曉然也。三種之賦,人自為篇,后世別集之體也;雜賦一種,不列專名,而類敘為篇,后世總集之體也。歌詩一種,則詩之與賦,固當分體者也。(同上第十五之四)

雜賦為賦總集,余三種為賦別集,自無疑義。至三種的區(qū)別如何,章氏謂無法考索。劉師培《論文雜記》謂屈原賦為述懷之賦,陸賈賦為騁詞之賦,孫卿賦為闡理之賦,似乎合理,而并無根據,所以只可算為劉氏的意見,不能認作劉班的義例。劉班的義例,現已無法知道;所可知道的,他們分辭賦為三類,為辭賦分類之祖而已。

五 “愛美”“尚用”的沖突與融合

《楚辭》和《詩經》的關系較淺,賦則是“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的文學?!冻o》的作者,意欲以美好的形式,表達內心的情憤?!对娊洝返淖髡?,則對形式不十分考究,只是很質實的“言志”,或者還有“美刺”的企圖。由戰(zhàn)國至漢代,“言志”已成了“志德之理而明其指”,“美刺”更涂上了濃厚的道德色彩。賦秉承了這兩種不同的遺志,造成“美美”與“尚用”的內在矛盾。加上漢代所演唱的本來就是一幕“南北合”的滑稽劇,而滑稽劇的急須演唱,就是在調解南北不合。因此批評辭賦者,有的站在北方的“尚用”的立場,有的站在南方的“愛美”的立場。這種矛盾現象,竟會顯現于西漢殿軍之揚雄的一人意識。他的《法言·吾子》篇云:

或曰:“吾子少而好賦?!痹唬骸叭弧M拥裣x篆刻?!倍矶唬骸皦逊虿粸橐病!?/p>

或曰:“霧縠之組麗?!痹唬骸芭ぶ家印!?/p>

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薄耙鶆t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曰:“君子尚辭乎?”曰:“君子事之為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足言足經,德之藻矣?!?《法言》卷二)

很顯然的在以“尚用”的觀點,非斥辭賦?!吧修o”之“辭”當然指“辭藻”,非指“辭賦”,然謂“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顯見是重“經”,輕“賦”。又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則就賦而言,又顯見是更輕視“辭人之賦”。但《漢書·揚雄傳》云:

嘗好辭賦。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嘗擬之以為式。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

《法言·吾子》篇亦云:

或曰:“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則又以“愛美”的觀點,贊羨辭賦。他斥賦為“童子雕蟲篆刻”,說是“壯夫不為也”,似童年好賦,壯年卑賦。但他所作的賦姑不一一詳考,最有名的《甘泉》《羽獵》《長揚》三賦,宋祁謂前二賦奏于元延元年(引見《漢書》本傳注);劉歆謂《羽獵》奏于永始三年,《長揚》奏于綏和元年(引見《文選·羽獵賦注》及《長揚賦注》);班固謂校獵長揚在元始二年(《漢書·成帝紀》)。揚雄生于甘露元年,至永始三年四十歲,元延元年四十二歲,元延二年四十三歲,綏和元年四十六歲,已經是壯年,不是童年了。就算他的好賦卑賦由于年歲關系,而好卑的矛盾心理,也不能不說是由于當時的“愛美”與“尚用”的沖突使然。

根據辯證法則,矛盾的對立,可以產生統一的融合?!皭勖馈迸c“尚用”的沖突,既交戰(zhàn)于揚雄意識,則揚雄不能不設法調解。調解的方法就是使賦同于詩;詩有“美刺”之用,賦亦有“諷諫”之功。

《法言·吾子》篇云:

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

這樣,則辭賦不止是美麗,且有功用,“愛美”與“尚用”的矛盾,可以得到融合了。

六 諷諫說

不過理論上雖得到融合,事實上仍是失敗。《漢書·揚雄傳》云:

雄以賦者將以風(同諷)之,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止,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徘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

觀此,知揚雄自己也認為是一敗涂地。王充《論衡·譴告》篇云:“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氣;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覺,為之不止?!庇纱酥坏抉R相如的賦欲諷反諛,揚雄的賦也一樣的欲諷反諛。本來辭賦是一種唯美的文藝,無奈漢人雖賞識它的優(yōu)美,而又薄棄它的無用,所以不得不承受“美刺”的領導,裝上“諷諫”的作用。但唯美文藝裝上“諷諫”,很容易使人“覽其文而忘其用”,所以“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凌云之志”。揚雄“上《甘泉頌》”,“若曰非人力所能為”,“皇帝不覺,為之不止”。既“覽其文而忘其用”,則一班人的觀感,仍然是美而無用。漢宣帝云:“辭賦,大者與詩同義,小者辭辯麗可喜。譬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娛耳目;辭賦比之,為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倡優(yōu)博弈多矣?!?《漢書·王褒傳》)以之與綺縠鄭衛(wèi)倡優(yōu)博弈相比,其愛玩而輕賤的態(tài)度,可以代表一代的辭賦觀念。無怪漢武帝對東方朔、枚皋,都“俳優(yōu)畜之”(《漢書·嚴助傳》),東方朔、枚皋也便止有“詼啁而已”(同上《東方朔傳》),而枚乘更很悲憤的“自悔類倡”(同上《枚乘傳》)了。

不過失敗盡管失敗,“諷諫”政策卻仍然為后人承用,這是因為除了使有“諷諫”作用以外,則辭賦更無法滿足時人的“尚用”的要求。所以班固《離騷贊序》云:

《離騷》者,屈原之所作也?!灾倚乓娨桑瑧n愁幽思,而作《離騷》。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已遭憂作辭也。是時周室已滅,七國競爭,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同諷)襄王。終不覺寤,信反間之說,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還。至于襄王,復用讒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賦》以風諫;卒不見納,不忍濁世,自投汨羅。

又于《漢書·司馬相如傳贊》云:

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典終而奏雅,不已戲乎?

同書《藝文志·詩賦略》亦云: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也?!毖愿形镌於?,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周道寢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意。其后宋玉、唐勒、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雄,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

東漢初年的班固持此論調,東漢末年的王逸仍然持此論調。他的《楚辭章句敘》,首先抬出孔子的“定經術,刪《詩》《書》,正《禮》《樂》,制作《春秋》,以為后王法”。又慨嘆“戰(zhàn)國并爭,道德陵遲,譎詐萌生”。然后才說到“屈原履忠被讒,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風諫,下以自慰”。又云:

夫《離騷》之文,依托五經以立義焉“帝高揚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紉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龍潛勿用”也;“駟玉虬而乘鹥”,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陳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士也。

又謂《離騷》“獨依道德,以諷諫君也”(《離騷經序》);《九歌》“上陳事神之敬,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九歌序》);《九章》“風諫懷王,明己所言與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九章序》);《招魂》“外崇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以風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招魂序》)??傊呛虾踅浟x的風諫。

七 諷諫說的作用及價值

揚雄的調解方法,只是取法詩之美刺,使辭賦從諷諫著筆。班固卻說“諷諫”是詩已有的,辭賦的未可厚非,就在“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王逸也說屈原“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風諫,下以自慰”。我們知道《楚辭》是楚越民族的創(chuàng)作,賦是詩辭的混合體。班固卻說辭賦的產生是:“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在《兩都賦序》更干脆說,“賦者,古詩之流也”。春秋時,各國士大夫聘問諸侯,往往賦詩以見意(詳一篇二章三節(jié))。但“賦詩”之“賦”,是動詞,不是名詞,是賦誦之賦,不是辭賦之賦。班固卻用來解贊辭賦。以今視之,全出附會。但我們應知一時有一時的學藝權威。學藝權威就是學藝天秤,其他學藝的有無價值,都以此為權衡。因此其他學藝如欲在當時的學藝界占一位置,必由自己的招認或他人的緣附使其做了學藝權威者的產兒。漢初的學藝界,初以南北合一,哲學方面,儒道并重,文學方面,詩辭兼收。但不久便遭了漢武帝與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由是儒學成了當時的學藝權威,而其他學藝遂不能不設法托庇于儒學之下?!对姟啡倨且徊抗糯姼杩偧腿鍖W的性質并不相近,但竟能列為經典,成了儒學的中堅,自然不能不感激晚周學者,特別是儒家,送給它的功用主義的外套,但漢代經生之在這件外套上繡上道德的花紋,確是使它得居儒學首席的最大原因(詳一章各節(jié))。

文學的《詩》三百篇既列為儒學經典,蔚為學藝權威,文學的辭賦自然也要設法與之接近。所從淵源上言,則說辭賦是古詩之流;從性質上言,則說辭賦的歸于節(jié)儉,同于詩的諷諫;從作用上言,則說賦就是古代賦詩;無非是以詩的觀點批評辭賦,使辭賦不殊于詩而已。以今觀之,辭賦的獨特價值就是在不同于詩;但他們的稱贊辭賦,卻要說與詩相同。這猶之中國學藝的獨特價值本在不同于西洋學藝,但論述中國學藝者,非比附西洋學藝不可。因為詩是那時的學藝權威,西洋學藝是現在的學藝權威。

這樣一來,辭賦的本身品性,當然被他們埋沒不少,辭賦的當時地位,卻賴他們提高好多。——自然它不能高于《詩經》,因為《詩經》是那時的學藝權威,辭賦不過是依賴《詩經》的提拔而在學藝界站一位置而已。

辭賦的本身品性由他們埋沒,可也由他們開拓。《詩》三百篇是有刺詩的,但美刺之成為詩的一種作風,——如白樂天作《新樂府》五十篇,自序說其中的《七德舞》是“美撥亂,陳王業(yè)也”;《太行路》是“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也”;《西涼使》是“刺封疆之臣也”——則不能不歸功于漢儒以降的以美刺說詩。屈原和司馬相如的辭賦是否意在“諷諫”不可知,揚雄和班固的辭賦則確寓“諷諫”之意;而諷諫之成為辭賦的一種作風,自然要歸功于他們的以“諷諫”解說辭賦了。

八 諷諫說下的作家批評

既注重“諷諫”之義,則對屈原之浪漫式的作風,自然不甚贊同。班固《離騷序》云:

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

一方面斥其“非法度之政,經義所在”;一方面又稱其“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前者由于“尚用”,后者基于“愛美”,兩者的沖突,究竟未能十分融合。

班固謂司馬遷對于屈原的頌揚過高,王逸又謂班固的貶抑過甚?!冻o章句敘》云: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間,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謂復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憋L諫之語,于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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