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將心比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走進蘇曼殊
一
蘇曼殊(1884—1918)去世后,劉復(半農(nóng))曾作白話詩悼曰:“只此一個和尚,千百人看了,化作千百個樣子。”這與魯迅所謂“看作品因讀者而不同,看人生因作者而不同”同一機杼,所強調(diào)的無非是個體生命的“差異”;而作為毫不做作、純?nèi)巫匀坏姆巧撬?、亦僧亦俗的“這一個”,曼殊的確“迥異時流”。如果我們將曼殊視為一種生命符號,其價值核心無疑集中于詩歌、小說還有他的翻譯;作為藝術(shù)文本,其所輻射出的光華,往往超逾作家本人的預設。以故,曼殊作為物理意義上的生命消失以后,其文學生命卻在后世讀者的嘆賞中延續(xù)下來,那裝幀、版本各異的種種曼殊作品結(jié)集,永遠是黑體字,而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頭發(fā)卻由黑變白,隨風飄舞。
二
破缽,袈裟;斷鴻,殘月;幾杵疏鐘,兩行清淚,一枕秋霜……流貫在曼殊藝術(shù)文本中的這類生命意象,與其迷離惝恍的傳奇人生疊合為一,構(gòu)成了一座幽暗昏惑的精神迷宮,給后人留下了一串串破譯不盡的生命問號。
以曼殊過人的聰慧和才情,為什么藝術(shù)之神竟安慰不了他?為什么在35歲的壯年就結(jié)束了難以為續(xù)的人生?這個難以解釋的問題本身就隱藏著人生之謎和歷史文化之謎。我總覺得,曼殊的內(nèi)心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海洋,其中隱秘、幽暗的部分,是哲學所不能照亮的。他本人嘗自慨道:“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讀罷不禁令人心生喟嘆——“無人識”,這正是所有天才的宿命。在天才未毀滅前,有誰真正走進過他的內(nèi)心生活?有誰攔截過悲劇的車輦哪怕僅僅是減緩它的速度?
三
曼殊之于西湖,自有一種拂拭不去的天然情結(jié);尤其是映于三潭的那輪明月,對他始終是一種無從抵御的誘惑。每次息影西湖,他總會穿著木屐,披著袈裟,沐著月光,在悄無人聲的蘇堤上踽踽而行。
明月灑下銀色的寧靜。群山飽覽了落日的余暉后,又顯現(xiàn)出神秘的陰影。除了夢游的東西外,一切都在夜的臂彎里熟睡,一切都在默默地接受著光的洗禮。只是在湖面上,偶爾漾動起一閃一閃的白光,像夢的眼睛在眨動。
曼殊一向耽迷于這種詩境,這種走在地上如同走在天上的感覺,這種什么都可以去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境界。
夜,太靜了!
他像一根針似的穿過了月光。
四
水墨圖中著一水墨詩人,那飄然走過小橋的吟影固然可人,可誰知在這月華如水的清宵,詩人的心底又翻涌出多少不能朗照的往事。
五
曼殊無疑是一個基因有異的問題兒童,他曾一再慨嘆自己的身世“有難言之恫”。
這種“恫”首先來自他那“中日私生混血兒”的特殊身份。
其父蘇杰生,廣東香山人。18歲即赴日經(jīng)商,初營蘇杭疋頭,后被橫濱一家英商萬隆茶行聘為買辦。由于經(jīng)營有方,家道殷富,40歲時,他已娶三房妻妾,正室黃氏,大陳氏、小陳氏分別為妾,均無子。為繼承宗祧,蘇杰生又在日本就地娶了雖新寡素縞但溫良姣美的河合仙為妾。河合仙有一妹妹,名叫若子,乃一待字閨中的清純少女,她的嫵媚與靚麗,宛如一枝紅荷,夭夭灼灼地動人。自打蘇杰生第一次與她的目光碰到一起,視線便再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不久,他便勾引若子,致使其失身懷孕,生下曼殊。蘇杰生因怕此事敗露,故將襁褓中的曼殊,轉(zhuǎn)托河合仙撫養(yǎng)。以故,曼殊生下來未足三月,若子便被迫給孩子斷奶,強撐著虛弱之軀,遄歸鄉(xiāng)里。而這,對于天機靈透的曼殊來說,不啻種下了悲劇的種芽,因為從此以后,他一直近乎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執(zhí)拗追究著來到這世界的第一刻,或者說,他情愿用盡一生去勘破有關(guān)身世問題的種種本相。
六
“恫”還來自幼年飽受虐待的“慘酷”遭遇。
曼殊5歲那年,由于黃氏、大陳氏仍連年生女,未得男孩,封建宗法思想嚴重的蘇杰生遂打破種種顧慮,公開承認了他的家籍,將其由外祖父所起的日本名字“宗之助”改為“亞戩”,并將其帶回廣東老家。未料甫抵家門,曼殊幼小的心靈便朦朧地感到周圍彌漫著一種被拒斥的冷漠氣氛,好像蘇家的人,一個個都忽然間收起了他原先見慣了的笑容,另換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致使他不由地竟對閃動在他面前的慈愛笑容也發(fā)生懷疑。在那樣一個一父數(shù)母、各愛其女的家庭里,除祖父母對他加以呵護外,其余家庭成員(嫡母、庶母甚至父親)與他都很隔膜,尤其是大陳氏,蠻橫兇悍,心地陰毒,動輒對他進行斥責甚至毆打——那是一個巴掌下去,五個手印立即綻開的毆打。
七
在故鄉(xiāng)這夢魘般的童年生活,雖僅6年,但對缺乏溫情愛撫的曼殊來說,卻不啻是漫長的苦刑。長期寄人籬下,甚至被家鄉(xiāng)族人視為“異類”、飽受虐待的“慘酷”遭遇,使得曼殊在幼小的心底油然萌生出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這大大促發(fā)了他抑郁人格的形成。尤其是,他在12歲那年,身患大病,家中諸嬸輩皆不延醫(yī)救治,竟欲將其棄置柴房待斃,這無疑會在曼殊童年的心靈上籠上揮之不去的陰影。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一個人的幼年經(jīng)驗是相當重要的,這種經(jīng)驗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覺之中對人的一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甚至可以說,一個人可塑性最大的幼年時期,卻基本上是被社會、家庭的影響所決定的;易言之,他們往往是直接受外界影響而不必通過其內(nèi)心做中介——一種畸形的家庭形態(tài),是抑郁人格形成的溫床,而被遺棄感則是抑郁人格的內(nèi)核,其情感根源是因無力招人喜愛而滋生的怯懦、自卑和缺乏自信——而這,正是童年曼殊的心態(tài)特征。對于曼殊來說,母親的存在,意味著那用肩頭擋住的世界不再驚擾他;而離開母親羽翼的庇護,他會覺得整個世界都離他而去。
一天,一位行路的相士見到雙目炯炯的曼殊,驚嘆道:“是兒高抗,當逃禪,否則,非壽征也?!边@是否可視為曼殊的第一次“佛緣”?就在此后不久,新會慧龍寺的贊初大師適巧化緣至此,失去“家”的溫馨的曼殊遂絕意出家,于廣州的六榕寺(亦名長壽寺)祝發(fā)為僧——這是否意味著他接受了那位行路相士的某種隱秘的暗示呢?
曼殊幼年出家,雖不免帶有一些負氣的成分,但他的這一“最初選擇”,不正有力地折射出人生的殘酷以及他對那種異己的生存環(huán)境的悲憤抗議嗎?
八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這是曼殊生蓮的妙筆下少有的壯語,何其驍悍高邁、踔勵豪縱,讀之令人神往。
從表面看來,無論是體魄還是氣質(zhì),曼殊似乎都缺乏結(jié)結(jié)實實的“肌肉感”,但他那羸弱的身軀里卻不時透發(fā)出擎槍殺逆的抗爭雄氣。
早在1902年冬,曼殊在日本留學期間,便毅然加入陳獨秀領(lǐng)導的“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的“青年會”;其后,又先后加入“拒俄義勇隊”“軍國民教育會”“亞洲和親會”等革命組織,并矢志改習陸軍,以期實行。他把苦悶拋在一邊,把孤獨遺向過去,肩著苦難,沐著血腥,義無反顧地投入民族解放的前沿。
在那樣一個崇尚暴力與血火的動蕩時代,需要一大批以激情、勇氣、沖動、彪悍和“酒神”精神為生命特征的勇士。在時代精神的激蕩下,曼殊從不吝惜熱血,甘冒白刃以行之。一次,當他聽到?;庶h康有為吞沒華僑捐款,致使唐才常領(lǐng)導的武漢自立軍起義失利的消息后,竟欲向陳少白借手槍對其進行行刺,僅此一端,足證其履險犯難、拔劍而起的豪俠之風。
“易水蕭蕭人去也”,身披“白如霜”的“一天明月”的曼殊,此時筆下的月亮,已不復有一絲凄清與迷茫。
九
曼殊在南社同人中享有“革命和尚”的盛譽,固無異辭;曼殊的“護教論”與“新教論”,在中國近代佛教衰頹的現(xiàn)狀下,則因其開啟了“中國佛教近代革新運動的先聲”,奠定了中國近代佛教振興的思想基礎,而被譽為“中國的馬丁·路德”。但在參與革命與“護教”“新教”的同時,那位暴飲暴食、濫吃花酒、自瀆自戕者,也確非另一個蘇曼殊。這一點,往往使論者感到困惑。其實,無論是歷史本身,還是歷史建構(gòu)中的人,皆不必強求“整一”“秩序”;表面上的失序、矛盾甚至悖謬,反倒更接近歷史的本相?!皯{欄一片風云氣,甘作神州袖手人”,曼殊際值季世,白云蒼狗,劫運重重,他的或“入”或“出”,亦“僧”亦“俗”,正說明曼殊作為“這一個”,并非是歷史教科書里被定格為按照歷史決定論的“模具”所澆鑄的預定人格模型,亦非被動地為外部力量所支配、不具有絲毫的主動性,只是隨時代潮汐而沉浮的傀儡,而是雜糅了復雜的歷史與文化信息的存在主體。而以往那種過分強調(diào)歷史的人為結(jié)構(gòu)與意義的做法,固然滿足了人們闡釋歷史的認知需要,卻與歷史的本真相去甚遠。
十
事實表明,革命并未能使曼殊找到最終的精神歸宿,甚至也未使他走出陰森的“心獄”。因此,他必須找到另外一種換氣方式,方能存活下去。為此,曼殊曾盡脫僧侶的矜持,走進一片屬于戀人的領(lǐng)地——
年華風柳共飄蕭,酒醒天涯問六朝。猛憶玉人明月下,悄無人處學吹簫。
但“明月”下的詩性想象畢竟不能代替實實在在的切膚感受。愛情,對曼殊來說,不啻是一場意志的戰(zhàn)爭?!岸嗲椤迸c“無情”,構(gòu)成了戀愛中的曼殊依違于“出”與“入”的二重心律;要之,“凡心”驅(qū)使他忘情地啜飲著愛情的醇醪,可“禪心”卻使他極力規(guī)避著愛情的歸宿。為了徹底擺脫這種“分明化石心難定”的窘境,曼殊竟匪夷所思地發(fā)表了一個“東方柏拉圖式”的性愛宣言,將男女的情愛喻為“靈魂之空氣”,復將性欲喻為登山,“及峰為極,越峰則降矣”,并將愛欲嚴格地限制在“吾等互愛而不及亂”的理性界限中。盡管如此,曼殊仍未能走出自制的困境之中。尤其是,當戀火愈熾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的痛楚愈是令他不堪為懷。應當指出,由于“身世之恫”,在曼殊身上,那種變異了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愈加強烈。以故,他將女性奉若神明,日夕觀賞,卻從不破其禪定。在日本期間,他一度對女性的發(fā)髻大為沉迷,曾臨街寫生,廣事搜羅,想必這是他從愛情的氍毹上退出后所干的營生。他所畫的女子發(fā)髻,不禁令人想起了善畫羊毛的德國畫家魯斯——在不勝工細的無數(shù)線條中,享受著陶醉于珠光釵影之中的純真幸福。
可每當曼殊意識到自己陷入“四山風雨總纏綿”的戀情時,總要抽身而去——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對于曼殊而言,那一次次看似薄幸、輕佻甚至殘忍的“歸去”,不僅保全了他的純情與禪修,也使他擁有那份天馬行空無所羈絆的“自由”的孤獨——當然,這一切都是要以“美人”凄麗的回憶和悲哀的淚水為代價的——
蘭蕙芬芳總負伊,并肩攜手納涼時。舊廂風月重相憶,十指纖纖擘荔枝。
天上的那輪古今同慨的明月,此時竟化為曼殊向“美人”投去的求恕目光。
十一
曼殊的“歸去”,其實并非由于天性的冷漠,相反,恰恰是因為他對某種東西過分癡心,而又出于一種隱秘的情結(jié)必須忍痛割舍。作為“大有情人”,曼殊總會情不自禁地為異性罩上一層層圣潔的光輝——他無時不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過每一個寧靜的黃昏??蛇@一切,只存在于他那純屬個人的隱秘意念中,一回到現(xiàn)實世界,則只能聽命于自身以外的其他因素。換句話說,他的皈依空門,并非是對生活的淡漠,而是對過多情熱的有意抑止,這就使他常常陷于“我執(zhí)”與“破我執(zhí)”的自我沖突中,始終擺脫不了這種張力的撕扯。為此,他疲乏之至,痛苦已極……
那么,究竟是誰剝奪了曼殊作為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權(quán)利?皮相地看,是殘酷的社會,可與曼殊有著大致相同遭遇的青年人,大多并未做出與曼殊相似的選擇。那么,是曼殊自己的主動選擇嗎?好像不錯,可他本人倒更情愿過另一種生活,更情愿陶醉在愛情的醇醪中,獲得一種甜蜜的興奮與寧謐,一種充實的幸福與永恒的歸宿。從這個意義上說,曼殊真可謂是一個無處棲止的心理難民。
十二
曼殊的“難堪”還表現(xiàn)為文化選擇上的兩難。由于出生在國外,曼殊并未受到充分的中國文化教育,這倒使他對中國文化的精粹懷有更加強烈的渴慕之情。但歷史并未為曼殊提供一個在綠蔭沉沉的書齋里茗味傳統(tǒng)文化精微的機緣。隨著西方文化的涌入,曼殊又熱誠地接受西方文明,二者在曼殊的頭腦中左沖右突,此碰彼撞,搞得他心神不安,進退失據(jù)。他的皈依蓮座,未嘗不是淡化在中西文化沖突中徘徊的痛苦的一種方式。這種精神歸向,既反映出歷史轉(zhuǎn)折的急遽和時代先行者必然遭受的痛苦,也昭示出一個“近代人”走向“世界人”行列的艱難。
十三
曼殊嘗謂:“男人自有沖天志,不向他人行處行。”跡其一生,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講究“行為藝術(shù)”的人。在他身上,還有一個令時俗駭異的特點,那就是不蹈故常,徑行獨往;他并不完全唯理智之命是從,他只聽從其內(nèi)心的呼喚。
意志,是熱情的驕子,它最關(guān)心抽象的、主觀精神化的“勝利”,而對肉體本身的承受能力則不屑一顧。在意志的驅(qū)策下,年甫21歲的曼殊竟支撐著他那病骨支離的孱弱之軀,決定效法玄奘、法顯,徒步去印度朝圣,開始了他生命史上的第一次遠征。
萬里投荒,生死以之。此一驚人之舉,使曼殊贏得了“白馬傳經(jīng)第二人”的盛譽!
俗世的牽累已使曼殊疲憊不堪。他覺得人生應該有一種品格,一種天馬行空的無所羈勒,而世人大多是在常態(tài)的、死水般的生活中活著,這是一種沉淪。純粹的、沒有任何激動、冒險和期待的沉淪本身就是活著的死亡。在這種“死亡”面前,任何語言都會褪色,都會失去迷人的色彩。因此,當他抬頭仰望那呈現(xiàn)著闊大的蔚藍的天空,靈魂便會歡悅而游,那飄蕩著無以窮極的浩渺和神秘,自會令他生出久久的癡迷。
他懷著朦朧的期待和莫名的激動“行走”著,覺得這酷似鳥類橫絕太空的飛翔和魚類潛行海底的游弋,他就是要用這種超越平淡、打破常規(guī)的方式尋求生命本身的詩意,淘洗在塵世埋藏已久的心靈,并借以擺脫一種致命的窒息感,一種不能用其他方式加以驅(qū)逐的悲哀與絕望?!切┓灿怪吔^難領(lǐng)受的、蘊涵在生活中的偶然性、可能性和奇妙性,正在向他展開。
十四
在堅韌的行進中,曼殊體味著一種悲壯和快感。對他來說,此次以朝圣為目的的遠行本身,便是信仰的延伸與展現(xiàn)。既然是一步一血印的朝圣者,就必須義無反顧地沖破一道道鐵灰般沉重的夜幕,迎來一次次不可逆轉(zhuǎn)的黎明。他深知,唯有在死亡的背景下,生命才會呈現(xiàn)出奇跡。
滑過裸巖的冷露洗濯蒼涼夜色,吹響石竅的疾風奏出曠古的荒落,而那鉛蓋一樣低垂的穹廬則一如黑幕壓頂,驅(qū)逐了曼殊的最后一點浪漫。這無疑是一條赴死性的朝圣之路,而曼殊的卓犖處在于他敢于對活著的死亡說“不”,敢于用狂飆和飛泉給靈魂洗澡。唯其如此,他才在“內(nèi)熱”的自燃中成為偉大的行者。
萬里投荒,險象環(huán)生;艱難、困乏和驚恐,歷數(shù)不盡,冰冷的汗水一次次從曼殊那緊攥的指縫間滲出。但一種弘揚佛法的獻身精神,使他的胸腔始終涌溢著熔巖般的熱流。
——當?shù)谝豢|晨曦穿透厚厚的云層,把夢一般的霧幔揭開,他竟聆聽到一種莊嚴的召喚,輕輕地逸出群峰,向他傳來……
——他站在斷塔頹垣下,凝眺著血紅的夕陽,帶著無限的惆悵沉入蒼茫的暮靄之中。在這動人心魂的時刻,他不由地想起當年萬里跋涉“以臨斯土”的法顯、玄奘,從而深深感到時間的倏忽和嚴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欲望,使一切都像雷電似的一閃而過:青梗變枯枝,紅粉變骷髏,帝國化迷煙,唯有像法顯、玄奘等極少數(shù)因大超悟大發(fā)慈悲,沉酣于大寂寞中的尤物,其肉身雖早已歸于泉壤,可昭垂后世的功行卻逸出了生命存在的有限時空,成為享祀千秋的圣者。想到此,曼殊的心中涌溢著一種“白馬投荒第二人”的自豪和驕傲。他覺得玄奘等人的偉大就在于一個傲視千秋的“行”字,那種獨特的取經(jīng)方式,比取經(jīng)本身更偉大!
十五
可就在他接近印度,眼看就要功德圓滿時,一個偶發(fā)的事件,使曼殊改變了整個西行的計劃。
在菩提寺附近,住著一個華裔姑娘,名叫佩珊,她輾轉(zhuǎn)打聽到西行至此的曼殊,竟天真地以為是法力無邊的活佛降世,遂迭番拜見,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異域飄零的悲慘遭際,使同樣身處異域、舉目無親的曼殊陡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在日后與佩珊的相處中,曼殊由初始時那種憐香惜玉的悲憫之情,漸漸地產(chǎn)生了一種遠遠超逾一般同情與憐憫的復雜感情;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自己已很難從這種感情中超拔出來。
懷著這種感情焉能去參拜佛祖?為此,曼殊深深感到沮喪。
很快地,曼殊竟然又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就地返國!
十六
西還以后,曼殊對生命的厭倦與日俱增。年復一年,為了尋求佛法,勘破生命的奧秘,他付出了超常的代價,可生命本身的不可勘破性這一事實,注定了曼殊不能實現(xiàn)寤寐求之的對生命奧秘的洞悉。況且曼殊是“以情求道”,故最終只會對“尋求”本身產(chǎn)生懷疑;他甚至懷疑這種“尋求”背后的先驗目的只不過是一個假設,是上帝投擲的一次骰子,可此可彼,它的鋼筋骨架其實是建筑在流沙上的,根本無法實實在在地支撐起整個生活。
既然如此,那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呢?他愈益強烈地感到,問題的全部癥結(jié)就在于荒謬的生命本身,是它,緊緊地揪住人不放,人們躲不開它如同躲不開自己的影子。因此,厭倦與焦慮不是別的,它就牢牢地植根于生命的悖謬之中,在這一點上,理性渺小、輕弱得如同兒戲。他愈來愈服膺于老子所謂“人之大患,在吾有身”的結(jié)論——覺得所有的煩惱、憂患、苦難,都是生命本身帶來的,要根除這一切,也只能從這里入手,才能真正奏效。于是,他想到了死。
死是可怕的,但生中卻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那個萬苦之源的“生”,難道不是更可詛咒的么?
棄絕“生”,這一招固然很靈,可真要棄絕“生”又必須同時割舍許多無法割舍的東西(母愛、友誼、愛情、文學),曼殊再次陷入了生存的兩難……
十七
擺脫痛苦的唯一辦法或許就是將痛苦審美化,為此——
他曾銷形迷戀文學,以那支“以血書者”的生蓮妙筆,頻頻推出錦繡天章。由于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人生經(jīng)驗的獨特性,曼殊的作品一直備受青睞。對于曼殊來說,寫作像是座債庫,不同的讀者都想從中有所獲取。這本身也表明,作為作家的曼殊,自有一筆天生不可轉(zhuǎn)讓的財富。在視文學為生命的曼殊的筆下,那些用心血培壅的詞語、意象,已不僅僅是詞語、意象,而是如同種子,從心靈中破土成長?!@恐怕是曼殊作品“攖人心”的內(nèi)在奧秘。
他曾以畫筆鼓吹革命,激勵國人。作為丹青巨手,曼殊以其“不從流俗”“自創(chuàng)新宗”的畫風,自出機杼,自開生面。他在擇取虛靈神韻建構(gòu)本體的同時,融納西方、東瀛甚至禪門等藝術(shù)的營養(yǎng),創(chuàng)造出以超逸清空的“般若韻致”為基本風貌與符號特征的視覺文本,享譽近世畫壇。他不僅以其清雋蕭散、冷逸荒寒的獨特畫風,不斷不斷地抒寫著“傷心人”的“別有懷抱”,更以一系列以歷史題材為特征的繪畫作品,與當時文壇上那些以宣揚民族革命斗爭的文學作品,作桴鼓之相應。
他曾狂熱地崇拜他心目中的偶像——拜倫。在“夜月照雪”的日本,他嘗“泛舟中禪寺湖,歌拜倫哀希臘之篇。歌已哭,哭復歌,抗音與湖水相應。舟子惶然,疑其精神病作也?!保w錫《潮音跋》)這種“崇拜”,首先基于拜倫是“一個熱烈的、真誠地為自由而獻身的人”“他的整個生命、經(jīng)歷和作品,都是用愛國和自由的理想編織起來的”。其次,都有著大致相同的感情經(jīng)歷(如拜倫之于希臘女郎,曼殊之于百助眉史),他們在生活上都經(jīng)常扮演著失去家園的漫游者的角色(拜倫去英國而久居希臘,曼殊去中國而久居日本),飽嘗了異域漂流之苦。復次,都是“以血書者”的文學天才,是被不斷增殖的探求欲和創(chuàng)造欲所煎熬的殉自我者。在自始至終充滿著生與死、愛與恨的大誘惑大掙扎面前,都是通過藝術(shù)創(chuàng)造,征服著欲望、恐怖、孤獨和自卑,不斷地從心理、社會以及生存壓抑的諸種困境中獲得解脫與升華。最后,他們的性格氣質(zhì)亦頗為相近,如崇尚率真,忌恨虛偽,狷介孤高,憂郁纖敏,卑己自牧,憤世嫉俗——凡諸種種,構(gòu)成了曼殊對拜倫狂熱崇拜的內(nèi)在心理基礎。
基于此,拜倫在曼殊心中,是一個集叱咤風云的大英雄與風情萬種的大英雄、大才子,一個蔑視流俗,至死仍將自由的旗幟高擎在手的叛逆者,一個將詩與真、陽光與清風賜給所有在孤獨與迷惘中悲吟的文學之王!
一種強烈的共鳴,一種沉醉的歡悅,一種勃勃欲吐的創(chuàng)作欲望,驅(qū)策著曼殊成為最早的拜倫詩歌的翻譯者。他的譯文,至今仍是無人企及的卓異文本。
總之,作為一位光華四射的天才型作家,曼殊將造化賦予自身的生命能量,壓縮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瘋狂揮霍,他被指定進入上帝的快車道,其生命機能因失去控制而時時處在爆炸的臨界狀態(tài)。
十八
可發(fā)一概的是,無論是小說、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繪畫,都無法使其完成“感性欲望”的升華,從自置的痛苦泥淖中超脫出來。對于曼殊的這種內(nèi)在的痛苦,時人并未真正解會,所津津樂道的只是他那種依偎于僧俗之間的所謂“風流”“軼事”。其實,曼殊的真正特色并不在于他的亦僧亦俗、風流倜儻,而在于他與那個畸形時代的尖銳沖突,他那種既憤激又頹唐、既勇敢又怯懦、既清醒又麻木、既放縱又拘謹?shù)念惙至讶烁瘢ㄟ@種分裂與他本人意識世界的分裂密切攸關(guān))亦由此產(chǎn)生——這既是對現(xiàn)實的痛苦適應,也是對“自我”的消極維護。
十九
曼殊一生,常常是心緒蕭索,情懷抑郁,極少有過“聊發(fā)少年狂”的狂喜??僧斘洳琢x的消息傳來后,曼殊想到大漢之天聲大振,想到友人都在劍影光中,抵掌而譚,“遠適異國,惟有神馳左右”的曼殊頓然產(chǎn)生了平生罕有的雀躍狂喜。其時,曼殊因受陶成章遣派正在爪哇任教,他立即置備酒肴,邀集朋友、學生放懷痛飲,并即興馳函友人,表示亟欲回國,以盡享“海歸”后“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的禮遇。在書信中,曼殊同時還流露出革命功成,欲與南社諸友“痛飲十日,然后向千山萬山之外,聽風望月”的意愿,頗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意。好一幅十足的名士派頭!
但抱有濃重的浪漫幻想的曼殊一來到光復后的上海,耳目所及,皆“非所愿見之人”“非所愿聞之事”。政黯民怨的現(xiàn)實,不禁令曼殊萬緒悲涼。作為詩人,曼殊本來就“哀樂大于人”,由于理想過殷,其幻滅感往往來得也格外沉重。啊,希望究竟是什么?難道只是如漆的黑暗中那不復嗚呃的弦歌么?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宋教仁案”的發(fā)生,“二次革命”的艱難,持續(xù)不斷的動蕩、血腥和殺戮,仍化作重重黑影覆壓著他。嵩目時艱,詩人的心頭實在是有著太多的悵恨、悲慨和憤怒。而曼殊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并未一味地陷入悲哀的泥淖中,在這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他再次奮袂而起,勇赴國難。1913年7月21日,他以個人名義在《民立報》上發(fā)表了攻勢凌厲的《釋曼殊代十方法侶宣言》,憤怒聲討袁世凱的封建本質(zhì)和賣國行徑——
……自民國創(chuàng)造,獨夫袁氏作孽作惡,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殺人如草;幽薊冤鬼,無帝可訴。諸生平等,殺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況辱國失地,蒙邊夷亡;四維不張,奸回充斥。上窮碧落,下極黃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耶?獨夫禍心愈固,天道愈晦;雷霆之威,震震斯發(fā)。普國以內(nèi),同起伐罪之師。衲等雖托身世外,然宗國興亡,豈無責耶?今直告爾:甘為元兇,不恤兵連禍極,涂炭生靈;即衲等雖以言善習靜為懷,亦將起而褫爾之魂!爾諦聽之!
好一篇檄文!血脈賁張,怒氣沖霄,宏大、嚴正、銳利、鏗鏘,如青銅鎧甲般擲地有聲。身為僧人,卻能懔然于匹夫之責,而置個人生死安危于不顧,洵屬可貴!此時,當年那位“易水蕭蕭”的革命志士的形象,仿佛又矗立于前,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那“白如霜”的“一天明月”!
二十
作為作家,每個人都希望讓時間之手親自打上的戳記永遠鮮亮如初??稍跁r間的魔河前,許多名噪一時的作家都逐漸被消解了。時隔百年,能夠被后人作為“這一個”而談論的,洵屬寥寥。
而蘇曼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不過10年,享年不過三十有五,卻有幸成為這“洵屬寥寥”中的一個?!獨v史的垂青當然緣自其建樹的非凡。
悲郁激煥雄才,“周邦命正?!钡募覈y竟匪夷所思地在曼殊身上發(fā)生了奇異的悖論效應——催生出卓異的生命樣態(tài)和靈智之果,并在那樣一個積弱積弊而又孕化生機的舞臺上熠熠生輝,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二十一
曼殊一生所致力的許多方面,都與一般人的興趣相去甚遠。他所從事的事業(yè),與他獨到的眼光、志趣和才能甚相匹配,這一點任何人都無從模仿。集詩人、小說家、翻譯家、畫家于一身的曼殊,其文本創(chuàng)造的過程無論含有多少天才的因素,都絕非無源之水。其不可或缺的憑借,便是與其創(chuàng)作與翻譯實踐相輔相成的文化視野——亦即龐大閱讀量和在這一廣闊深邃世界中的浸淫、考釋與參悟。他本人之所以能夠在眾多領(lǐng)域一展長才,無不是在廣闊的中西方文化視野中建構(gòu)起他個人堅實的文學藝術(shù)基座的。
作為天才,曼殊不僅擅“作”,而且還擅“譯”,他是20世紀初中西文化交流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他精于英、日、法、梵等數(shù)種外文,曾先后在日本印行了《文學因緣》(1907)、《潮音》(1911)。后又纂訂《漢英三昧集》(1914),此為《文學因緣》的姊妹篇,所輯皆為英譯中國古典名詩,共計71首,另收文章兩篇。
曼殊不僅擅譯,而且還擅“考”、擅“編”。
由于天分過人,加之寸晷不怠,日夕伏案作春蠶食葉之聲,曼殊的創(chuàng)作成果之豐富,洵足驚人,這一點僅從12月《民國》雜志第6號的一則廣告中即可一目了然——
《泰西群芳譜》,羅鳳、曼殊同纂,每部定價八元。
《埃及古教考》,英國貝得黎博士原著,震旦釋曼殊譯為漢文,每部定價二元。
《拜倫詩選》,釋曼殊纂,每部定價五角。
《粵英辭典》,羅鳳、曼殊同纂,每部定價四元。
《漢英三昧集》,釋曼殊纂,每部定價壹元。
不唯如此,曼殊還是最早的《漢英大辭典》編纂者,23歲那年,他曾編成一部《梵文典》。1907年8月,曼殊馳函契友劉三,內(nèi)中提到:“曼春間妄作《梵文典》一部,枚公命速將付梓,后以印人索價太奢(蓋日本尚無此種字母,惟歐洲有之,且有英文插入,故難)?,F(xiàn)尚束之篋底?!薄惰笪牡洹芬蛴≈评щy,擱置良久,后來原稿亦下落不明。
以上述,具徵曼殊眼光、志趣、才能之獨到,其創(chuàng)作成就亦確有超逾常人之處。這在“漢土末世昌披,文事弛淪久矣”的20世紀初,可謂罕有其儔。以故,柳無忌將其譽為“中外文化交流的先知先覺”,洵非虛譽。
不唯如此,曼殊在中國文學史上之所以擁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還緣于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卓越成就。對此,謝冕教授在《1898:百年憂患》中明睿地指出:蘇曼殊“可稱之為本世紀中國詩畫上一個有力的充滿期待的冒號的詩人。而且縱觀整個20世紀,用舊體寫詩的所有的人其成績沒有一個堪與這位英年早逝的詩人相比?!K曼殊無疑是中國詩史上最后一位把舊體詩做到極致的詩人,他是古典詩一座最后的山峰”。
一個“最先”,一個“最后”,僅此兩點,斯人自足千秋矣!
二十二
“我本將心問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這兩句出自《封神》第十九回的詩,頗為曼殊所契賞,他曾將此詩第一句中的“托”字易為“問”字,然后托友人黃節(jié)刻成閑章一方,以寄深慨。竊以為這兩句詩確實頗能自道行藏。從曼殊一生的行跡看,淑世之心綦切,大節(jié)犖犖可取,誠如前所述,每當國運阽危之際,他總是懔然于匹夫之責,拔劍而起??擅看慰箵糁?,曼殊都會深感悵恨與絕望。說來可嘆,“兼濟天下”的入世激情與“常樂我凈”的出世情懷,一冰一炭,居然并置于曼殊的胸中??磥砺庹娴氖巧环陼r:生早一點,他完全可以做一個翛然出塵的隱士;生晚一點,則會成為一個擎槍殺逆的民主志士。可他偏偏生長在大動蕩大匯聚大轉(zhuǎn)折的近代中國!無怪乎曼殊時常悲嘆:“濁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嘔血死耳!”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說他辜負了時代,不如說時代辜負了他!
二十三
曼殊的晚年,在某種絕望情緒的支配下,自戕跡象日益明顯。但他并不求猝死,而是以毫無節(jié)制的痛飲暴食為手段來玩忽生命,調(diào)侃死亡。
在日本,“不可吃冰”,已被列為中國留學生的訓條之一,可曼殊竟一次飲冰五六斤,躺在床上不能動,別人都以為他已死去,可看看仍然有氣。第二天,曼殊仍“飲冰如故”(章太章《曼殊遺畫弁言》)。又有一次,曼殊在天蟾舞臺看戲,隔座為一艷裝盛服備極豪奢的少婦,她吸水煙時,吹灰屑落于曼殊外衣上,他竟坦然置之,任其延燒,人問其故,則以“不拂美人之意”應對。旁觀者無不詫為奇事。
朋友們當然不會深解曼殊這一怪誕行為背后的心理意向,有筆共書的只是他那令人駭異的豪于飲雄于食的反常行徑——從這些記載來看,曼殊的每一次“吃”,都要赤裸裸地展示著人類獸性的最初本能。據(jù)其知友柳亞子回憶:“君工愁善病,顧健飲啖,日食摩爾登糖三袋,謂是茶花女酷嗜之物。余嘗以芋頭餅二十枚餉之,一夕都盡,明日腹痛弗能起,又嗜呂宋雪茄煙,偶囊中金盡,無所得資,則碎所飾義齒金質(zhì)者,持以易煙?!保ā堆嘧育愡z詩序》)顯然,對于懷有“生何為,死何遲”之恨的曼殊來說,“吃”,早已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或獲得某種心理快感,隱含在“吃”背后的,顯然是以極度的厭倦和深刻的無聊為特征的內(nèi)在心態(tài)。再如:一天,曼殊往訪易白沙,白沙以中國餐款待,曼殊盡食炒面一碗,蝦膾二盤,春卷十枚,糖果之類無數(shù)。臨行,白沙約道:“明日還能再過來坐坐么?”曼殊搖了搖頭,說道:“不行,吃多了!明日須病,后日亦病。三日后當再來打擾?!倍獗救嗽谥掠讶说男胖?,說得更干脆:“連日背醫(yī)生往親友家大吃年糕,病復大作,每日服藥三次,牛乳少許,足下試思之,藥豈得如八寶飯之容易入口耶?”“午后試新衣,并赴源順食生姜炒雞三大碟,蝦仁面一小碗,蘋果五個。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
這無疑是一種恣意的放縱,一種狂亂的爆發(fā),一種為曼殊羸弱的肉體所不克承受的、對物欲生活的駭人的歆享。而這種自戕自瀆,竟成為曼殊的一種實實在在的需要——這就像一個預知明天將被洗劫一空而肆意揮霍掉所有積蓄的富豪那樣,只管盡情享受眼前的快樂。
狂躁、憂煩、愁悶、厭倦、無聊、怠惰、恐懼……無遮掩的色情誘惑,無止境的感官刺激,無節(jié)制的痛飲暴食,使生命遠離了新鮮感和創(chuàng)造性,僅僅變?yōu)橐粋€迅速耗竭的過程;而生活,也因之戛然中止,使一切開始都成為不可能。迷亂與瘋狂后,曼殊總是陷入一片癱軟與空虛……無怪乎魯迅先生對曼殊這種“頹廢”生活大不為不滿:“黃金白銀,隨手花盡,道是有錢去喝酒風光,沒錢去廟里掛單?!?/p>
二十四
曼殊的身體本來就弱如蒲柳,如此漫無節(jié)制的痛飲暴食,超負荷的折騰,很快就住進了由法國天主教會創(chuàng)辦的上海廣慈醫(yī)院。屬于曼殊的時間之焰在此燃盡最后一縷微光。懨懨臥病的曼殊,仍未失之與生俱來的浪漫,仍擬與章太炎聯(lián)袂作歐洲之游。死亡,無情地沒收了他的這一計劃。
處在彌留之際的曼殊,曾叮囑友人要以“僧衣喪我”,接著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凄切之聲呼喚著遠在東島的老母;最后,他雙目微閉,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八個字的遺言:“一切有情,都無掛礙!”——顯然,曼殊臨終前的這些生命跡象,皆指向一種平靜的解脫——一種源自生命深處的身心解放。
曼殊于1918年逝世后,其靈柩被移送到廣肇山莊浮厝,直到1924年6月,南社社友們才籌足葬費,由陳去病負責將靈柩移葬在曼殊生前十分喜愛的地方——西湖孤山西泠橋北堍。
天才的隕滅,從來都是大絕唱、大完成、大話題。作為一個退出時間的人,其生前的恐懼與期待、迷惘與追求、絕望與掙扎,天才的孤憤和沉郁,人生的凄苦和悲壯,連同那雨絲般的夢幻、流云般的奇思,都在此歸于永寂。以故,天才的墓塋遂成為接納憑吊之所。來到這里的人們,腳步是那樣地輕,意念是那樣地誠,他們以生命的名義默默地獻上一份虔敬、一縷心香……
如今,位于孤山之陰的蘇曼殊原墓廬,早已被毀,那坍塌的碑銘,亦不知流落何處?然而,詩人用生命鑄造的文本仍屹立在那里,生動如初,絲毫不染歲月的塵?!鄬τ谟行蔚哪贡?,這些歷劫猶存、精光四溢的文字,才是活在人們心中的不倒碑銘。
二十五
作為中國近代史上“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曠世奇才,曼殊可謂集多重身份于一體,不吝熱血的愛國之士、托身空門的僧侶、難絕世情的天生情種、天才卓犖的風流才子,中西文化交流的先知先覺、中國佛教改革的馬丁·路德,激進與消沉、虛靜與狂放、出世與入世、禪情與浪漫,匪夷所思地迭化出曼殊的傳奇人生。鳥瞰他的詩國,或芒寒色正一如天外七星,或殊繞馨逸一如空谷幽蘭,但更多的卻是懺盡情禪,艷骨難收。至于他不為物役的灑落風神,解衣推食的仁厚天性,相與無畦町、相與如嬰兒的率真和純正,絕不媚俗趨時的強項風骨,則是每一個與曼殊有過直接親炙的人都有筆共書的。
反觀在商業(yè)因子無孔不入和互聯(lián)網(wǎng)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幾乎成為非中心化的虛假主體。隨著那個時代的云煙飄散,那種令人追慕不已的“非矯厲所得”的“民國范”已渺不可尋。風流消歇,精爽難尋;象床不語,寶帳蕭蕭。側(cè)身于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下,人們普遍地深感某種光明、坦蕩襟懷的缺失,一種飄逸、浪漫精神的流逝,某種自由、率真風度的消隱,某種空靈、瀟灑神韻的湮沒,某種詩性智慧的凋枯以及某種至真至善、至美至純的心性的斫喪,并禁不住發(fā)出一聲聲不勝仰懷的慨嘆。
而這一聲聲慨嘆,恰好表明某種隱含在時間背影深處的東西并未形跡俱泯,光沉響絕。誠如嚴復所言:“物之存亡,系其精氣,咸所自己,莫或致之。方其亡也,雖務存而猶亡;及其存也,若幾亡而仍存?!笨v流光如逝,時浪推排,曼殊那足以滲出血淚的、被千重幽恨萬種厄難所捆扎并穿透生命所昭示給后人的精神意義,猶彰然而未失,潛行而不絕,至少存活在當下人們對負荷著人生的大苦悶大悲哀大寂寞的“弱的天才”的仰懷與追慕之中。穿越時空的藩籬,曼殊仍源源不斷地給我們提供著使高貴激情內(nèi)燃的柴薪。
二十六
曼殊本人生前一再嗟嘆遭逢不偶、無人解會,可他的詩,卻超逾了“凡”與“禪”,甚至超逾了文本所展示的特定時空,而透出“一脈清新的近代味”。這不僅使曼殊成為清末民初獨耀文壇的一朵奇葩,而且是“中國詩史上最后一位把舊體詩做到極致的詩人”“是古典詩一座最后的山峰”。更令曼殊逆料不到的是,在其身后,由柳亞子、柳無忌父子所編纂的《曼殊全集》(1928—1929,北新書局版)發(fā)行量竟達數(shù)萬之巨,在新文學初期的狂飆時代,掀起了一陣陣“曼殊熱”。這種“曼殊熱”不僅限于國內(nèi),而且發(fā)展到國外。日本的一些作家如佐藤春夫、池田孝、增田涉、米澤秀夫等曾先后對其進行研究,并翻譯了他的作品。20世紀30年代,在東京日本橋地區(qū)的三越百貨公司曾舉辦文藝家追慕展覽會,專門展出了曼殊的詩、繪畫、書籍和墨跡以及他的袈裟。英國漢學家亨利·麥克阿里弗則是將蘇曼殊介紹給西方讀者的第一人。此外,翁聆雨和羅郁在對曼殊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上,高度評價曼殊是“清代最后一個大詩人”,他所做的工作,除嚴復、林紓外,“應該獲得第三個大翻譯家的地位”。
迨至20世紀80年代后,“曼殊熱”再度興起,這不僅表現(xiàn)為研究人數(shù)的增加,更表現(xiàn)在研究深度的不斷拓展。目前,曼殊已然“走向世界”,各種研究他的文章,已呈扇形地鋪展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對于曼殊來說,絲毫都不具有終結(jié)的意味。
二十七
曼殊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究竟留下來什么樣的生命話語,以致在時隔近百年之后,仍引發(fā)這個世界關(guān)于他的如此持久的緬想與景慕?在本文收筆之時,我的心頭仍不時地閃現(xiàn)出這樣的自問。
對此,也許只有尼采的那句名言可以詮釋這一切——
“我愛這樣的人:他創(chuàng)造了比自己更偉大的東西,并因此而毀滅!”
邵盈午2012年元月初稿2016年5月修訂于古彭搴蘭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