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春風沉醉的夜晚
01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九日。
單從日期上看,這也是不尋常的一天。
訂完機票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以后若是要紀念今天,四年才得一個機會。
北京時間下午一點十五分,飛機降落在廈門機場。
只有我最清楚,這一刻的到來,有多么不容易。
接近四個月的折磨:做決定,然后掙扎;為勸服各種阻力,找出無數(shù)理由;尋找鼓勵和自我安慰;失掉同伴固執(zhí)地孤單上路;再加上離開北京前那一場聲勢浩大的告別——短短四個月而已,卻像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
老媽說這種折磨純屬自找,不值得同情。
我沒有任何言語反駁,只好學會了在老媽面前偽裝快樂。
這一刻終于到來了,我終于等到了夢想中的那一刻。
這一刻的心情讓我覺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得。自我折磨時流過的淚,糾結時的壓抑,內心的委屈,在這一刻,都灰飛煙滅。
我對自己說:你剛完成的是一件大事,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個新的開始。從這一刻起,一場華麗的冒險將在陌生廣闊的土地上展開。未來無限大,終點在哪里,何時停下來,很多人都好奇,你卻絲毫不畏懼。嘿,小妞,我為你驕傲,你一定要比你想象中更加堅強。
我發(fā)自內心地回應空姐的甜美微笑。
廈門,我真的來了。
幸福,我來找你了。
下飛機的那一刻我撥通了大雄的電話,我的聲音有點顫抖,大雄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他們應該到了吧?”
他們?那大雄……沒來?
我的心里有點失落,但很快被持續(xù)亢奮的心情掩蓋了。我推著行李往外走,在出口處看見很長的一條紅色橫幅(后來才知道有五米),寫著很大的一行字——熱烈歡迎楊時敏蒞臨福建。
橫幅后面是一排熟悉的臉——阿平、妮妮、Joe、大頭還有阿毛。
我的雙眼泛起霧氣,但我仍然笑得花枝亂顫。
他們站的位置有些逆光,黑色的投影映在臉上,任我再努力也看不清這一刻他們的表情。而他們身后,是一片明媚燦爛的陽光。
之后的對白我有些記不清了,不是時隔太久讓記憶模糊,而是當時激動的心情讓這一切都有些恍惚。彼時我的一顆心被莫名的東西溢得滿滿的,眼前的一切仿若夢境,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都是真的。
廈門比我想象中熱,我不合時宜地披著黑色大圍巾。
而大雄真的沒有來。
Joe說大雄家里臨時有重要的事,先回去了,然后將手機遞給我看,居然是大雄錄的一段視頻,說的什么我也沒有聽清,大概是說反正馬上就要見面了,雖然這一刻沒有出現(xiàn),也不是那么要緊。
豬少也不在。
出了機場我打電話給在深圳的豬少,分享這一刻的喜悅,我大笑著說:“我來你的管轄范圍了呢!”
后來妮妮回去上班,其他人陪我找到現(xiàn)在的公司,地址在思明區(qū)軟件園二期,地方有點偏,勝在安靜。接待我的經(jīng)理詳細給我介紹了幾個職位的工作內容,讓我想清楚后再做選擇,然后公司的阿姨帶著我們去了我的宿舍。公司宿舍在一個叫前埔二里的小區(qū),宿舍是一套合租的大三居,我的房間是一個小次臥,房間門是個裝飾門,沒有門鎖,和周圍的木板墻連為一體,關上門我的空間仿佛被隱藏起來,進入異度的世界,頗有意思。隔壁住著公司的男員工,我在之前的二十余年都沒有和男人合租的經(jīng)歷,心里難免有點忐忑。
Joe和阿平扛著我超重的行李上了六層,因為帶路的阿姨車里坐不下,大頭和阿毛在軟件園等我們,這才逃過了幫我搬行李的厄運。
看著Joe和阿平氣喘吁吁的模樣,我心里很過意不去,然后又想到現(xiàn)在離得近了,這份情,我可以慢慢還,于是又安心了一些。
阿平是個外形線條很粗的男人,看上去像北方人,有著硬朗的身板和黝黑的臉龐,可他的細心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間沒有門鎖。
于是Joe建議我晚上跟妮妮去樾寧家住,等第二天安好門鎖后再住下來。
看著被風吹得來回晃蕩的木門,我嘆了口氣,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和大頭、阿毛會合后,他們送我去找妮妮,見到妮妮后他們就回晉江去了。
看著Joe的車漸行漸遠,不知怎的,我突然恐慌起來。
忽然間想起臨行前我做過的一個夢。在陌生城市里,我一個人拉著巨大的箱子彷徨在人潮洶涌的街頭。于是我突然清醒了,不再精神恍惚地夢游,回到現(xiàn)實中來。
自己可能遠比想象中膽小,只是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
真不想他們走。
被呵護的幸福感也隨著那輛銀色的車,漸漸消失。
后來我想,我對這群人的依賴感,也許是從那一刻就開始了。
晚上我在樾寧家附近辦了在廈門的新手機號。
我在一大本白底黑字的號碼里偶然翻到這個號碼,一眼看到就決定是它了。那醒目的后四位“7102”也是我在北京用了快六年的手機號的后四位,而“592”是廈門的區(qū)號,這個號碼讓我開心地覺得我跟這個城市連在了一起。
我群發(fā)短信通知大家我換號了。
大頭問我“592”和“7102”中間那個“1”要怎么講。
我笑笑說:“廈門‘要’時敏唄!”
是啊,廈門要時敏。
是個好兆頭。
微涼的海風帶著獨有的咸濕氣味,傳達一些陌生的訊息。
一切與夢境相似,如今我真的走在人潮洶涌的陌生街道,耳邊開始不時傳來聽不懂的地方口音。
陌生、彷徨,卻不算太差。
因為我深知,生活在哪里都會繼續(xù)。是自己選的,堅信不會錯。
02 偽裝快樂的時候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真實的生活讓愛做夢的人從夢境中醒來。
我終于不再做夢了。當我每天端著豆?jié){等班車的時候,我清醒地知道,我終于生活在廈門了。
廈門,這個在我想象中已經(jīng)居住了數(shù)百年的城市。
但我在無數(shù)次的想象中似乎都刻意過濾了負面的情緒。我承認,所有的事,都比自己想象中的難一點兒。
從到廈門那一天起,我的手機就頻繁響起。來電有北京的、武漢的、重慶的、福建的,我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關心包圍著。
只是,依然沒有大雄的電話。
我不知道為什么。
二〇〇八年的三月二日是我來廈門后第一次哭。
豬少從香港回到深圳,電話終于接通后,我有點忍不住了。
豬少曾說最怕我哭,但滑稽的是在他面前我最容易失控。
那些不快樂的情緒在他面前會自動放大,顯得特別委屈。
所以我哭了。
而這些,老爸老媽并不知道。
我偽裝快樂的時候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而這幾日,我還做了很多自以為很了不起的事。
房間沒有鎖,我自己找來鎖匠;沒有網(wǎng)絡,我自己找來寬帶公司安裝;害怕和男人合住,我總是在睡前反復檢查門后的鏈條。在沒有安上鏈條的那晚,我拿著塑料袋、長圍巾將門把手和柜門拉手死死綁在一起。
精神上的高度緊張讓身體也特別容易疲憊,一向路癡的我出入小區(qū)買些生活用品,竟然也能出去一次迷路一次。
太累了。
住在這里的第一晚我忐忑不安地入睡,沒想到竟一覺睡到了天亮。
我終于安定了下來。周圍急救中心、派出所、小區(qū)保安的電話我都存好了。
我將北京家里墻上的那些老照片和自己畫的畫也帶了過來,貼在了屬于我的小屋里,我以為這樣就算沒有離開北京。
有時我看著墻上那些照片里熟悉的臉,會慢慢低下頭,那一刻的我感到無比沮喪。
也是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所懷念的,都是最初的模樣。
而彼時我內心里的那個膽小鬼也開始作祟,不停地對我哭喊:“回去吧回去吧,回到熟悉的地方吧!”
其實我并沒有多么想念北京,只是想家,想念家人陪在身邊的日子。
媽媽的電話總是隔兩三個小時就來,我清楚地知道她很擔心我,即便這樣,我還是很高興接到媽媽的電話。我的聲音因而變得快樂起來,像每天都有說不盡的好事情發(fā)生。
我也清楚地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女兒媽媽該有多么傷神。于是我在心底暗暗發(fā)誓:如果這次我放棄了,回去一定好好聽媽媽的話。
可我記得高大頭很久以前對我說過:“今天會比昨天好,明天會比今天好,第四天會比第三天好?!?/p>
聽上去像句廢話,卻充滿力量。
這一切都是我選的。無論沮喪、疲憊、無助還是寂寞,都是我選的、我堅持的,不是嗎?
所以這次,我沒有難過的資格。
彼時我能做的也許只是逼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我的新生活。
午飯后我在小區(qū)里散步,空氣里有大海的味道,輕柔的海風撲面而來,是一天中多么難得的享受。
廈門有安靜的調子,走兩步就能看到精致的面包坊或者咖啡館。
廈門的菜很清淡,很對我的口味,還有那么多可口的小吃。
新同事都年輕、活潑、和善,他們說話不緊不慢,讓我感到很舒服。平面設計和廣告創(chuàng)意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領域,我看到的是奇思妙想,感嘆的是精彩絕倫,工作的時間不著痕跡地飛快流逝,這是多么愉快的工作氛圍。我想出的幾個字若是被團隊采納,那掩飾不住的歡喜雀躍的心像是快要蹦出海平面初升的朝陽,那么熱烈急切。
這是我在廈門的第六天。
也許吧,所有的開頭總是會難一些。
我不能在還未認準航向的時刻就先讓淚水起程。
03 愿意相信的,都是愛聽的
“時間過得很快”似乎可以作為一切的發(fā)語詞。
是很快,轉眼我到廈門竟然已經(jīng)一周了。這是我在這里的第一個周末。
妮妮回石獅了,我本來想跟著她回家,但被她婉言拒絕了,于是我去了樾寧家。
我和樾寧并不算熟,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這是我在這個陌生城市里過的第一個周末,我特別擔心自己落單。
在樾寧家,我吃到了樾寧媽媽做的家常菜,不咸不淡,醬油味略重。飯后我跟樾寧窩在沙發(fā)里看平時很少看的電視劇。我這才知道臺灣有部長劇叫作《意難忘》,戲里每個人的表情都猙獰夸張,讓我忍不住想笑。樾寧媽媽卻全情投入,摩拳擦掌,幾乎要沖到電視里去揍那個心狠手辣的反角幾拳。
我對自己說,這樣的周末其實也是不錯的,至少我不孤單,我對樾寧和樾寧媽媽心生感激。
只是卻有一種被人收留的感覺。
樾寧看出我的不快樂,要拉我去后山的天竺寺拜拜,說要帶我去求簽,她說那里很靈的,盡管去試試。
求簽,像求心安。我想,若是得到一星半點的指示,也不至于自己整天胡思亂想,越想越困惑,越困惑越難過。于是,我就跟著去了。
閩南小城香火旺盛的程度,讓我嘆為觀止。
小小的天竺寺,人頭攢動,擁擠程度堪比南普陀。
四面都有獨立的小型廟宇,供奉著不同的佛像。每尊佛像前都擺著相似的香案,香案上擺滿香燭和紅黃兩色的經(jīng)文,還有虔誠的香客帶來的供品。
念經(jīng)和敲打木魚的聲音縈繞在耳畔,聲音傳出的地方被擁擠的香客們遮擋,尋不到蹤跡。濃烈的香燭味在狹小的空間充斥著,四周的佛像、廟宇在繚繞的香煙中變得飄忽模糊,恍惚間,我仿佛到了傳說中的極樂世界。
我跟著樾寧的步驟,模仿她的動作去拜佛,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以前拜佛的禮數(shù)錯了好多。
我在心中默念:罪過罪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簽。
求簽講究心誠,我自然是虔誠至極,心卻惶惶然,不得平靜。
我在寺里師父的指導下,上下?lián)u晃簽筒,然后閉眼,默念心中所求事。簽筒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支簽從簽筒里掉了出來,上面寫著:第二十七簽。
我撿起簽走到師父面前,遞給他,小心翼翼地說:“求姻緣?!?/p>
是否女人求簽都為姻緣我無從知曉,至少彼時,我這般庸俗。
師父看了我一眼,取了簽文出來,我看見簽文上面寫著:
運到斯時有底乘
吉云否極泰將來
拔萃超群躋圣域
看看改變出塵埃
“塘邊半山土地公簽詩,第二十七首,盧陵王招駙馬,薛蛟薛癸徐達受掛元帥,大吉。”
我萬萬沒想到是上上簽,大吉。
我苦笑。
該出現(xiàn)的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甚至,杳無音信。
解簽的師父一邊看我,一邊在旁邊解釋,說的是閩南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卻努力地不肯放過一個字。樾寧在一旁慢慢給我翻譯,她高興地說:“師父說你的姻緣就快出現(xiàn)了呢,他說如果現(xiàn)在的這個不順利就不要浪費時間,真正屬于你的那個就要出現(xiàn)了呢?!?/p>
我感激地點點頭,眼角竟然有些溫熱。
沒錯,追求幸福的過程,我從未放棄過。
只是,關于幸福的結果,我卻覺得有點奢侈。
誰會是那個能給我?guī)硇腋5娜四兀?/p>
師父滿臉的皺紋似乎都舒展著無盡禪意,眼睛里閃動的光都像是佛祖映射的某種指示,讓人信服。
也許人就是這么奇怪,愿意相信的,都是愛聽的。
彼時的我深信不疑,我要的就快來了,應該耐心點,默默等待。
我懷抱著一紙再虛幻不過的簽文,像懷抱一個更加虛幻的希望,在下山時,腳步輕快了很多。
04 來到廈門,發(fā)現(xiàn)日子沒什么兩樣
心理學上把“適應”定義為“當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時,人們通過自我調節(jié)系統(tǒng)做出能動反應,使自己的心理活動和行為方式更加符合環(huán)境變化和自身發(fā)展的要求,使主體與環(huán)境達到新的平衡的過程”。
從這個定義上理解的話,適應是人的一種基本需要。
雖然我未曾料到來到廈門后會如此孤單,我想念和想見的人都有自己忙碌的生活,并不能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改變生活的軌道。即便我仍然是一個人,但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
我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振作,恢復到以前的生活狀態(tài)。
難過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寶貝,你要活好當下,珍惜每一天?!?/p>
到廈門的第十天,我的新同事真真帶我去了廈大一條街。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新的同事約我了,我很高興。這似乎意味著這個城市也開始向我展開臂彎。
503路公交車經(jīng)過廈大白城那一站的時候,我遠遠望見熟悉的廈大海邊,黑暗處,似乎傳來昨日的海浪聲。我想起曾經(jīng)在沙灘上用沙子做的蛋糕,還有在沙灘上寫過的字,應該早就被海浪帶走了吧。
在廈大街角的一家創(chuàng)意小店里,我淘到了可以裝飾房間的小玩意兒。
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的時候,我喜歡裝飾屋子,擺一擺,貼一貼,小小的一間房被我弄得花里胡哨的。啊,我這個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嚴重泛濫的女人。
到廈門的第十一天,我被公司派出去看了一天的樓盤,然后被環(huán)島路上叫“海峽國際”的兩套樣板房迷得七葷八素。那是海邊的別墅,有日式溫泉風格的大浴缸嵌在四周布滿人工種植的熱帶植物的露臺中央;中、西餐的廚房分開,清爽的線條配合柔和的燈光,簡潔卻更顯品位;還有一面墻被設計成水晶玻璃的儲酒櫥,吊著精致晶瑩的高腳杯。
廈門人似乎很懂得享受生活,房子設計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顯示出對自己的呵護備至。于是我暗暗下定決心:即使這房子不是我的,等我老了以后也要在廈門有一個自己的窩來享受夕陽時光。
到廈門的第十二天,我在禾祥西吃到了一種奇怪的東西,翻譯成普通話是“碗仔稞”或者“油蔥稞”。店里的阿伯介紹說是用好多種米磨成粉,調味凝固在碗里,保持溫熱的溫度。吃的時候用刀劃開,加上各種輔料,一般是酸蘿卜片、香菇丁、肉圓之類,還有甜辣醬,或者自制的番茄甜醬。賣相一般,口感還不錯。
彼時我忽然覺得,我會成為“廈門通”的,而且用不了多久。
到廈門的第十三天,我在枝繁葉茂的街道里,已經(jīng)可以聽到蟬鳴了。
當我意識到這個小城的巷子不用再像旅游時趕在幾天內拼命逛完,我心里涌起強烈的幸福感。就讓我的步子慢些,慢些,再慢些吧。
到廈門的第十六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好的地方,廈大附近的南華路。
我依然是一個人上路。
我在熙攘的廈大一條街吃完午餐,饒有興致地看和尚和情侶擦肩而過,在曉風書屋我買到兩張手繪的可愛地圖,還有很厚的一本電影集子,叫《最好的時光》。
我在思明南路的時候遠遠望見維尼西亞音樂餐廳,是俄式還是中式?說不上什么風格,只看見一個外國老太的背影浸在午后的陽光里,彌漫著平和的香氣。
嗯,平和。這兩個字促使著我去往南華路。
那會是什么時候的老別墅?就這樣隨意地錯落在半山,高高低低的山坡,如果不走近,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這里原來有這么多可愛的咖啡館:雅舍、朗地、斡旋……我跟著墻邊的涂鴉走,下階梯,不一會兒眼前出現(xiàn)一個植物茂盛的小園子,有兩個老外在聊天,桌上放著新鮮的水果。我繼續(xù)往里走,看見吧臺后穿著墨綠色圍裙的服務生在講電話,零落的幾個客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沒有人抬頭看我這突然闖入的陌生人,也沒有服務生熱情地迎上來招攬生意。我有點訝異,自顧自地邊走邊看。
我抬頭看見墻上掛著一面白色的畫板,用黑色的粗水筆寫著:
我喜歡每天起床、看天、曬太陽、聞花香。
有一天,懶人想:
我要去遠方。
她來到廈門,發(fā)現(xiàn)日子沒有什么兩樣。
于是,
她依舊每天起床、看天、曬太陽、聞花香。
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我的心。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最出名的國際青年旅舍。南華路四十一號。
曾聽朋友說起過這家旅舍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一個北京的女孩在廈門住過幾晚后,決定改變自己朝九晚五的生活,于是馬上回家打包了行李,辭掉了工作,來到南華路開起了這間旅舍。
起初我覺得故事夸張,可如今置身其中,終于相信。
我繼續(xù)走在巷子里,四周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別家咖啡店磨咖啡豆的聲音。
我選在十三號咖啡店坐了下來,要了杯卡布奇諾。我所在的二層露臺被淹沒在一片不知名的植物里,這里就我一個人,我也被淹沒了。
翻開的書,一頁都沒有看。肉桂粉的香味,飄來飄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這樣一直到黃昏。
我仿佛又找回了以前的那個我,那個不害怕一個人,能安排好自己的小日子,精彩地打發(fā)一個人的時光的獨立的我。
彼時我想,該為自己高興。
到廈門的第十七天,同事小吳帶我去海邊曬太陽。47路公交車在環(huán)島南路上飛馳而過。在廈門,只有司機可以讓我感覺到這個城市是動著的。
天不是很藍,海上有薄薄的霧氣,早春的陽光很溫柔,我不怕把自己曬黑。遠遠望去,海面上有白色的帆船,飛得低低的鳥兒,那些行動著的軌跡把一幅完整的畫面分割成更豐富的斷章。而我這邊,有白色的細軟沙灘,赤腳玩沙的孩子和幾只彩色的風箏。
我們在礁石上坐著,我很少說話。周圍有好多拍婚紗照的美麗新娘。
我還不怎么會穿女人味十足的小跟兒鞋,從礁石上下來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我狠狠地摔在了沙灘上。
疼。
我尷尬地對著小吳笑笑,他也許不知道我有個壞習慣,就是每次在一個美麗的地方,總要出點狀況。
在我的要求下,我們去曾厝垵走了走,據(jù)說那里住著一些搞藝術的人。在隱蔽的胡同里,有個叫作“夢旅人”的客棧,客棧大院里有口古老的井,到了夏天可以爬到井里去乘涼。
我從“夢旅人”斑駁的木門縫隙里往里望,院落里栽著花花草草,茂盛的枝葉把陽光切成碎片,那口老井就安靜地躺在一邊。如果不是院里隱隱傳來的爵士樂,我會以為這是某位古人的故居,而絕不是旅舍。
曾厝垵應該是廈門最古老的樣子。獨門獨棟,一家就是一棟小樓房或者一個封閉的小院子,磚墻上掛著門牌,寫著“曾厝垵社×號”。
每一家都有屬于自己的門牌號。
院落或高或矮,院墻上爬著藤蔓,看得出每戶人家都對自己的房子精心設計過。
小的時候看動畫片《機器貓》,我夢想過擁有這樣一套房子,可以掛著自己設計的門牌,還有風信子肆意招搖。
“只有在廈門我敢迷路?!蔽以谠葓澮粭l巷子里對小吳說。
是啊,橫七豎八的很多路,卻并不讓人困惑,盡管每一個拐角都連接著無數(shù)條可以選擇的可能。我毫無目的地走,知道迷路了,但奇怪的是沒有死胡同,每到一個不知道如何前行的路口總會出現(xiàn)柳暗花明的方向。
我的沒有方向感在這里得到了認可和最大的包容。
來廈門的第十七天,似乎忘記了異地感。
我的每一天都因為新鮮而變得有意義。
到廈門的第十八天,我聽說了這個周末豬少要回晉江的消息。他說周五會來廈門機場送人,然后可以順便接我回晉江去。我的內心有種抑制不住的期盼,我高興地跳起舞來,享受久違的快樂,我知道這個周末的聚會對我有多么重大的意義。
我在廈門已經(jīng)生活三周了。
我迫切想見豬少,超過我爸媽。
我也迫切想見“賤人群”的大家,就像每次過年回武漢想立刻被一大家子人團團圍住,熱熱鬧鬧。
還有,我也想見到大雄。
他在我的生活里突然失蹤了這么久,我有好多個“為什么”想要問他。
也許,我需要一個解釋。
05 沒有凡人可以在生活中做個快樂的孤單者
終于盼來了周五。
在機場見到豬少的一剎那,我有上前抱抱他然后哭一場的沖動。
在去晉江的路上我的嘴幾乎沒有停過,就好像每次放假回家的頭一天,都要緊跟在爸媽身后滿屋亂轉,纏著他們不停地說話。
真的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了。
還沒等我說夠,轉眼我們就到晉江了。
這是我第三次到晉江。
而這一次,我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雖然這里依舊陌生,卻讓我倍感親切。
豬少把我交給Joe以后,說有事就先走了。Joe和阿毛帶我去吃傳說中晉江最經(jīng)典的阿秋牛排。這是一家老店,據(jù)說濃縮了他們這一幫人高中時的回憶,他們也算見證了阿秋牛排館的發(fā)展和成長。
這家老店的牛排跟我以前吃過的牛排是完全不一樣的,并不是我想象中像西餐牛排那樣一大塊肉煎成幾分熟的模樣,而是小小的一塊兒,用濃香的咖喱醬汁浸過,再配上滴過湯汁的咸飯和白灼的生菜,嘖嘖,極大程度地滿足味蕾。
吃完飯,我們去接Joe的女朋友,Joe告訴我她姓丁,叫瑞萍,閩南話發(fā)音“水萍”,我覺得聽起來很詩情畫意。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瑞萍,當時我在車里,她在家門口。瑞萍是我這本書里名字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女人,然而她的出場并不算隆重。當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看不清她的臉,只記得她穿著黑色衣服,小小的,扎著辮子。之前我聽過跟她有關的事情,八卦的那一面自然引起對她的諸多好奇。Joe說今晚我要住在瑞萍家,所以我對這個傳說中的女人更是充滿了期待。
瑞萍上車了,坐在Joe旁邊的副駕,那似乎是她專屬的座位。我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白白的,小小的臉,戴著黑框眼鏡,說不上哪里讓我覺得她跟Joe有點夫妻相。然后她轉過頭來向我問好,我客氣地沖著她微笑,倆人都禮貌而客套。那一刻我真的沒有想到,之后很短的時間內,我們可以那么要好。
Joe和瑞萍帶我去泉州的大坪山上看夜景。路上他們給我介紹泉州的風土人情。原來閩南人喜歡用彩色的霓虹圍滿水岸,裝飾高大的建筑、大橋。也許是有海風撩起彩色的水波蕩漾,讓這里的夜景有了另一種味道。這里的人和廈門的人不同,他們晚睡,而且夜生活豐富,經(jīng)常半醉半醒地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頭。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夜是造夢的時候,而對他們來說,一天的生活也許才剛剛開始。
夜晚的大坪山頂,風很涼,山路兩旁黑壓壓的樹叢里掛著白熾燈,但是光線并不強烈,透過樹影,灑下的是溫柔如水的光。我們開車到半山腰,然后走上去。山路上沒什么人,格外安靜,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我在山頂深呼吸,心里的褶皺一點點地舒展開來。
腳下踩著的那些星星點點的亮光蔓延開來,遠方燈火一片。
我想到電影里經(jīng)常發(fā)生的情景,男女主角相依在山頂看山下的燈火,然后總會有古老的臺詞,說:“你看啊,那每一盞燈后面都有一個故事?!被蛘呤沁@樣的獨白:“你知道嗎?一盞燈代表一個家在為你等待。”
我看到的是泉州的燈火,我想到的是我家的那盞燈,不知道在哪里等待。
我低頭看遠方,把這些天有過的負面情緒——難過、困惑或者其他,都一一向Joe訴說。剛剛才認識的瑞萍就站在一旁,我竟然也可以把心事說得毫不隱瞞。
傾訴的過程可以讓人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往往說出來后才暗自驚嘆:原來我的想法是這樣!
心里有過的迷茫,都漸漸被這山頂?shù)娘L吹散了。
我們從大坪山下來后,Joe開車帶我們去石獅,他說大雄晚上會出現(xiàn)。
一路上我都在想,見面時,我可以問他為什么消失了那么久嗎?
我們約在石獅的一個臺球館見面,這里的臺球桌桌面都是天藍色的。
Joe和我打完兩局后,大雄來了。
大雄穿著去年圣誕節(jié)去北京時的衣服,臉上卻掛著生疏的笑。仿佛我們才剛剛認識,比我認識瑞萍的時間還短。
我也對大雄笑笑,他的笑容忽然讓我不敢靠近,縱然有那么多想問的,我也不再說話,只是悶聲打球。
我們之間像隔著點什么東西,無法觸碰。
大雄打球很認真,技術也不錯,每局他都會讓我兩個球,但我這只菜鳥還是輸了一次又一次。偶爾他也會失誤,失誤的時候他會趴在臺球桌上把頭埋進去,或者鼓起腮幫子作吐血狀,像個小孩子。我只覺得他這副樣子很有趣,便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氣氛好了很多。
大笑真好,我喜歡大笑。好像那隔著的東西,也被笑聲帶走了,好像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又回到了去年圣誕夜、在北京的那個他。
很快到了凌晨兩點多,我一個晚上都沒有多說話,只是打球還有微笑。
心里面的那些“為什么”,我忽然之間決定不問了。
從臺球館出來,我跟大雄說了再見后,跟著上了Joe的車。
我以為不想問“為什么”就等于什么都不再想,可心里并不輕松。
Joe和瑞萍沒有直接帶我回家,而是帶我回晉江去吃沙嗲面,我沒有吃夜宵的習慣,但這家店也是被大家隆重介紹過并且強調一定要我試試看的。
這家聞名的沙嗲面館開在路邊,小小的門臉,一點兒也不起眼。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小店的門口竟然還停滿了食客們的車。
我嘗了嘗,似乎跟廈門的沙茶面有點相似,也是沙茶醬調過味的湯頭,配上細細的黃色堿面,有海鮮、魚丸、排骨、豬腳、內臟等幾十種配料供人自由選擇,燙熟后澆在面里。
這家的沙嗲面味道似乎有些特別,Joe說可能是跟廈門的沙茶面比,這家的湯里少了花生醬的緣故。
我們三個人把湯都喝得干干凈凈,擦嘴的面巾紙扔了滿桌。
Joe說:“時敏,不知道為什么,你讓人沒有距離感。”
我聽到后很開心地笑笑,瑞萍也放下了客套。
我跟在瑞萍身后回家。
瑞萍家很大,好幾層,還在裝修,樓道上還沒來得及裝上圍欄扶手,我有點恐高,所以盡量貼著墻走,唯恐踩空了摔下去,瑞萍也一再提醒我要當心。呵呵,當時誰又能想到,現(xiàn)在的我在這樓道上已經(jīng)可以快步如飛了?
瑞萍說客房還沒裝修好,讓我住在三層她妹妹的房間,她的房間在二層。
房間很大,因而顯得特別空曠安靜,其實是很適合睡覺的,只是我認床認得厲害,或者是因為心里有事,輾轉反側,被一些奇怪的夢魘纏繞,然后睜眼到天亮。
我洗了個熱水澡,假裝自己睡足了。潛意識的力量無窮,讓我精神奕奕。
跟我不同,大家似乎都沒有吃早餐的習慣。
這里的習慣是坐下來就泡茶。先拿開水洗一遍茶葉,再洗茶具,然后用第一遍茶水沖一遍茶具,第二遍才開始喝。倒茶的時候一定要按緊茶碗的蓋子垂直倒下,不然很容易燙到手。有的時候那些細小精致的骨瓷杯子被泡茶人用鑷子傳來傳去?;蛟S還有水溫、時間、手法等多種講究,我只了解到一些皮毛。
好的茶葉泡出的香氣能清爽人心,我雖然不懂得品,卻非常喜歡聞。
今天喝茶是在高大頭家,這也是我第一次去大頭家,和大家一起去看望他剛出院的媽媽。
大頭家和瑞萍家很像,也是好幾層,空蕩蕩的。
我在想,是不是這里的人都住這樣的房子?一家人,也許一天都碰不到對方,吃飯的時候也不用等家人聚齊了、大家都坐下了才開飯。他們的家通常是由保姆把飯做好,擺在桌上,誰餓了去吃就好。
我發(fā)現(xiàn)這跟我的生活是很不相同的。在我家,是媽媽做飯,我會在廚房幫忙,或者只是站在那兒陪她聊聊天。我們一起做好飯,拿碗筷、端菜、盛飯,再叫爸爸過來吃。如果那個時候爸爸不在家,媽媽會叫我打電話催他快點回來,會告訴爸爸我們等他。吃飯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會肆無忌憚地說笑、斗嘴,我有的時候幫老媽,有的時候幫老爸,最后還會把我吃不下的菜全塞給他們。似乎這樣吃飯我更習慣,或者說,更喜歡。
喝茶的時候我們看臺灣大選。從廈門到晉江,似乎人人都在討論馬英九,而我從來不關心政事。我皺眉盯了電視半天,完全聽不懂電視里在討論些什么。旁邊的人都在說閩南語,也是我無法逾越的障礙,所以我只好發(fā)呆,反正我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在心里,一件一件拿出來慢慢想。
大頭大概發(fā)現(xiàn)我悶在一邊,遞過來一杯熱茶,對我說:“楊大小姐!你這樣子會被大家冷落的!”
我勉強笑笑,看看周圍的人,不知道我可以做出什么改變。
我看著大頭、豬少、Joe、阿平、大雄,還有今天第一次見面的良生和錢筒。除了瑞萍和阿毛沒來,大家都到齊了。我看著大家聊天,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過了一會兒,大雄在一旁的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悶悶的狀態(tài)直到在元品咖啡館玩殺人游戲的時候才終于打破了。
為了一起玩殺人游戲,大家遷就我一個,開始講普通話。
去年十月底我來廈門玩的時候在西堤的Cooper咖啡館教會大家玩殺人游戲,沒想到大家就此上癮,中毒不淺,接著又教會了其他人。我應該算是大家直接的或者間接的師父,而我發(fā)現(xiàn)我的學生們都很聰明,他們會偽裝、分析、推理,殺人游戲也因為具備這些精髓才會有意思。
今晚大雄可能是第一次不只是當法官,當他提出讓我做法官的時候,我著實有點驚訝。之前因為討厭警察和殺手的身份,大雄一直都拒絕參與進來,頂多做個為游戲的人們服務的法官。
可能今晚他心情不錯,我想。
其實我倒是挺喜歡做法官的,雖然記住游戲規(guī)則和大家的身份有些費神,卻能看到大家因為個性的不同上演各式各樣的戲碼。明明是殺手的,卻處心積慮地想要把矛頭引向其他人;明明是警察的,驗出了殺手又怕太肯定的語氣暴露身份,然后努力編造為什么指認某人是殺手的理由。
像Joe,他表現(xiàn)得十分冷靜,深知言多必失的原則,總是很少說話,不管他拿到什么身份,都少有人把懷疑的眼光投到他的身上。
像豬少,他總是按捺不住激動,不管是自己發(fā)言還是聽別人的發(fā)言,都會配上肢體語言,時不時還冒出幾句臟話來強調自己言語的真實性。
像阿平,總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一個,且不說他拿到的是警察還是殺手的身份,只要不是拿到平民那張牌,他都會不自覺地嘴角向上牽動,可能在為這輪自己不會玩得比較平淡而暗自高興,卻沒想到自己的馬腳已經(jīng)被旁人看在眼里。
像大頭,他作推理分析時語速極慢,總會把大家挨個細說一遍,例如“時敏一如既往的冷靜”“洪燒豬一如既往的激動”之類的,說完卻不表明自己的觀點指認到底誰是殺手,一籮筐廢話后再加上一句輕飄飄的“說完了,過”,真的會被他氣死。
還有我剛剛認識的錢筒和良生。
錢筒很少說話,他坐在角落里,分析的時候惜字如金,每局結束后才會激烈討論,說諸如“剛才我就覺得是這樣……”之類的馬后炮。
良生是個不錯的玩殺人游戲的同伴,勝在演技。他總是將自己的身份偽裝得模模糊糊,也不怕多推理露出破綻。有的時候他編造的理由和證據(jù)也充滿條理性和說服力。好幾次游戲結束謎底揭曉,才知道我們又被他騙得昏天黑地。
就這樣到了深夜,大家玩得很興奮,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大家的精神頭兒都很足,開始叫東西吃,我要了一杯熱拿鐵咖啡,沒想到咖啡上擠了一圈奶油,還撒上了彩色的細糖條,甜膩膩的,很不喜歡。大雄拿起一小塊蘸了花生醬的吐司遞給我,我開心地笑笑,望著他,這讓我想起在北京的萬達電影院里他遞給我的爆米花。
這一夜,我睡得好些了,但也不算太安穩(wěn)。這兩個晚上,瑞萍妹妹的房間讓我有了陰影。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在晉江,我最不開心的幾個晚上,都是在這里睡的。說來也奇怪,整個晉江,我最熟悉、最依賴的地方就是瑞萍家,最恐懼、最排斥的地方卻是瑞萍家的三層——她妹妹的房間。
可不管怎樣,我有了回家的感覺。
瑞萍在她家給我準備了專門的睡衣、拖鞋、牙刷,從我睡覺、起床、喝咖啡到一個人的時候有沒有事情可做、會不會覺得無聊,這個小小的女人都會照顧到。我在心里感嘆,瑞萍并沒有三頭六臂,她卻有她的過人之處。
周末快要結束的時候,大家聚在九龍港茶餐廳吃午飯,然后錢筒順便送我回廈門。路上我收到瑞萍的短信,她叫我有空經(jīng)常去,把那里當家。她說:“你有空就來吧,床多睡幾次就不會認得那么厲害了。”
我心中有暖意。
我想,對于人緣這件事,我總是幸運了點。
我在福建也有家可回了,真是莫大的安慰。那一份對他們的依賴感,變得十分濃重。
回到廈門,我開始收拾屋子,準備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衣服,看著滿墻熟悉的老照片,我默默地嘆氣。我打開電腦,選了歡快的音樂來聽。
手機響了,竟然是大雄的短信,他似乎猜到我放在心里的事,他說之前的一切他不解釋了,以后不會這樣了,大家會保持聯(lián)系的。
我必須承認自己開心了很多。
我總是以為自己夠灑脫,像自己吹噓的那樣獨立堅強,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風輕。萬沒想到其實自己只是凡人一個。
沒有凡人是可以在生活中做個快樂的孤單者的。
06 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是個小概率事件
到廈門的第二十八天,我大學時代的閨密——星來廈門旅游。
這是近一個月來最讓我開心的事。
也許是心情大好,也許是有她在我身邊陪伴,我那一向無畏的勇氣竟然被莫名鼓勵,在她出現(xiàn)的這幾天到達了頂峰。
星在來廈門的前一天問我:“寶貝,你想見到我什么樣?想我怎樣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我沒好氣地回答:“落落大方吧。”
在機場接到星的那一刻,我們抱了又抱,親了又親。然后我打電話給Joe、大頭、阿平、大雄,他們說這兩天會抽空來廈門一起玩。我酸溜溜地對星說:“還是你面子大呢,這些人平時都沒來看我,你一來,他們就全要過來了,多過分啊。”
兩個臭味相投的女人,行程是豐富又精彩的。
我們喜歡的東西相似,在星來之前我制定了線路,把我去過覺得不錯的地方,還有攢著等她來了要一起去的地方全列了出來,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她對我列出的一系列廈門小吃的名字問個沒完,其余的卻看也不看。我說:“星啊,你旅游是幌子,散心是借口,看我是扯淡,吃才是王道。”這女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把“胃動力”當成了旅游時的必備良藥。
我和星沿著環(huán)島路瘋狂地騎著雙人自行車。
我驕傲地看著我們的雙人自行車超越了環(huán)島路上所有載女朋友的男人們,然后我得意地站在車后座上尖叫,聲音覆蓋了所有縮在男朋友背后的女人們。
我們在黃厝的海邊看日落,海上的日落原來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像個紅心咸蛋黃。
落日的余暉灑下來,滲進我心底,變成滿足感。我想,其實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很好了,我又為什么非要有個男朋友?我現(xiàn)在生活在我喜歡的城市里,這里有我在乎的朋友,我正過著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難道還不夠?
這樣明確的快樂,讓我豁然開朗。
電光石火間,我萌發(fā)了勇敢的決定,我想告訴大雄,我喜歡他。
我并不要求有回應,也許他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但我就是想說,想親口對他說。
我的心底有個聲音在說:“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p>
我又一次放縱了自己的不理智。
但在那時,我眼中所謂的結果哪比得上過程重要?
我想,我已經(jīng)活得很精彩了,結果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并非必需。我享受的,也許只是過程。當回憶起過往,自己不后悔,不留遺憾。
說吧。對大雄說出喜歡。我只需等待一個好的時機。
兩個女人的旅程結束后,阿平來鼓浪嶼找我們,我們在花時間cafe的舊式婚床上喝咖啡、看書。深夜我們坐輪渡回了廈門市區(qū),我?guī)麄內コ岳隙械耐凉S凍。第二天我們在廈大白城的海邊集合,然后去烏糖吃沙茶面,接著去南普陀拜佛,最后逛美麗的廈大。累的時候,我們在頂澳仔路的黑糖小坐,星點了冰美式咖啡,我點了熱卡布奇諾。阿平脫離群眾,點了個海鮮焗飯來吃。
晚一點兒的時候,阿平有事先回去了,大雄他們也出現(xiàn)了。
大雄開車,良生坐在副駕,Joe陪我們坐在后面。
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男人們帶我們去海邊的餐廳吃海鮮。
我又看到些生面孔:國清、阿壞、阿志還有小涂。
這樣的場合,讓我多少有點不自在,小聲跟星說話似乎不太禮貌,認真聽大家講閩南話也聽不懂。難為了良生一直在活躍氣氛,我也盡量配合。大雄沒有上次見面時那么沉默了,他大聲講話,放松地笑,偶爾還會給我和星夾菜。
大家都在找話題。
陌生的兩個城市的人,話題可能更容易從地理位置上發(fā)起。
國清問我和星:“你們都是北京人?”
我回道:“都不是?!?/p>
大雄突然插了一句:“她們一個是重慶的,一個是沈陽的,你猜猜看。”
國清認真看了我們好久,然后指著我說:“你是重慶的?!庇种赶蛐钦f:“你是沈陽的?!?/p>
我拍拍手假裝特別高興地說:“答對了!你真聰明!”
國清很得意,剛想多贊揚幾句自己的智商,不料我說:“其實我是武漢的,她是長春的?!?/p>
大家哈哈地笑了起來,大雄笑得尤為開心。
吃完飯,我們去了海灣公園的Honey酒吧。
在今晚之前,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廈門有海灣公園這么驚艷的地方。從車上遠遠望過去,我看見金黃色的燈光下,兩排棕櫚樹輕輕搖曳著。公園的一旁是靜謐的筼筜湖,另一旁是開闊的海,海平面上架著燈火璀璨的海滄大橋。
Honey酒吧是個慢搖吧。來到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廈門并非像我想的那樣沒有夜生活,沒有火辣的酒吧,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良生帶著大家玩石頭剪刀布,叫了彩色的試管裝的雞尾酒來喝。
星這沒出息的女人,很快就醉了。
我一直被自己心中勇敢的念頭纏繞,時而看看大雄,猶豫不定,也就再分不出半點心思去照顧她。
終于,凌晨的時候大雄走過來對我說:“時敏,我出去透透氣?!比缓笏鹕恚吡顺鋈?。
我愣了一下,看他離開的背影。
然后回過神來,掏出手機發(fā)短信給他:“你在哪兒?我去找你?!?/p>
大雄就在門口等我。
我披著外套走在燈光迷離的空地上,旁邊的男人讓我感覺像在做夢。
四月的廈門,夜涼如水。
我們去大雄車里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在說話,我靜靜聽著,然后微笑。他說他家里的事,工作的事,朋友的事。從北京的圣誕節(jié)到現(xiàn)在,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這樣跟我聊天。我說我來廈門做過的事,想做的事,還沒有做的事,我故意過濾掉了不快樂的過程。
我不知道我們聊了多久。
大雄把座椅后背調直,躺下去,閉上眼睛說:“我喝了酒,有點困?!?/p>
我從車窗望出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深夜的黑,還有停車場的燈光。
我突然轉過頭,推推大雄說:“喂,醒醒,醒醒,我有話跟你說?!?/p>
“嗯?”他一臉錯愕。
我深吸一口氣,說:“猜猜我來廈門最想做的是什么,你應該猜得到?!?/p>
大雄看著我,我迎上了他的目光,再也不想逃避。
他想了想,試探著說:“見我?”
我呵呵地笑著說:“不是?!?/p>
“那是什么?”他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又深深地吸一口氣,眼光飄到別的地方,一個字一個字地講:“是想跟你說,我喜歡你?!?/p>
整個世界好像都靜下來了。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可能你早就知道,但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不要求你也喜歡我,我只想說這句話?!?/p>
我繼續(xù)說。
彼時的一秒鐘,也是漫長的。
天知道,生平第一次我放下了那所謂的矜持,任憑自己的真實情感暴露無遺。
“你今天跟我說這個,我真的有點錯愕?!贝笮劢K于開口說話了,“不過我聽了挺高興的。真的挺高興的?!?/p>
然后他很開心地笑了。
我也跟著笑。
傻傻的。
一時間,我心中仿佛放下了很多東西,輕松無比。曾經(jīng)我很想問的那許多“為什么”;曾經(jīng)我自己不停地揣測和猜忌;曾經(jīng)我的彷徨和失落,都在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我知道,我做對了。
“我也知道我和你是個小概率事件?!蓖A撕芫?,我補充道。
而此刻他竟然拍拍我的頭,說:“一起努力吧?!?/p>
我還來不及想這句話代表的含義,手機就響了,酒吧要散場了,他們出來找我們。大雄踩了一腳油門,發(fā)動車開過去,和大家會合。我看見一群人晃晃悠悠的笑臉,似乎不懷好意。
醉了的星湊過來,吐著酒氣說:“寶貝,What happened(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哈哈笑著說:“沒事?!?/p>
“那你還這么高興?”
“我!樂!意!”
離開的時候車少人多,星和阿壞被搞笑地塞到了大雄車的后備箱里。
良生仍然坐在副駕,我坐在后排。
大雄開了車窗,把音樂調到最大。
車一發(fā)動,陣陣尾氣味撲面而來,星瘋了一樣尖叫,大聲問阿壞:“你知道北京什么樣嗎?”
阿壞也配合她大聲吼道:“不知道!”
星指著濃濃的煙霧叫:“就是這樣!”
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廈門的街道很安靜。大雄的車幾乎是在飛,后備箱里星和阿壞的叫聲此起彼伏沒有停止過。
我想我們大概都瘋了。
但有什么能比得上我那顆歡欣雀躍的心?
我看著這個駕車的男人的背影,對自己說:“你很好,你做了最勇敢的事?!?/p>
事后我想,是不是因為這幾天我陪著星到處玩,因為睡眠太少才讓我變傻,才讓我如此勇敢如此莽撞?
不知道。彼時我的快樂像新鮮的啤酒泡沫,不斷地發(fā)酵、膨脹。
我對自己說:“管他呢。遺憾是什么模樣?跟我從來都不熟?!?/p>
07 春風沉醉的夜晚
在廈門的第三十五天。
前埔小區(qū)門口賣早餐的阿姨已經(jīng)認識我了,有時候會特意給我留一塊我愛吃的馬拉糕和一袋無糖的純豆?jié){。
每天晚餐后我會跟真真去廈大一條街逛逛,去中山路或者就近的瑞景商業(yè)城。雖然我經(jīng)常嫌她話多,但是姑且當成難得的熱鬧。我和男人生活在同一套房子里仍然覺得不方便,但是關上房間的門,我躲在自己的空間里也能欣然接受了。
一切,都已經(jīng)習慣。除了偶爾,難免冒出來些許孤單。
轉眼迎來了來廈門后的第一個假期——清明節(jié)。清明節(jié)放三天假,本來我計劃去廣州找朋友玩,但臨近放假的時候我突然想家了,于是就順理成章地回了晉江。
清明是閩南地區(qū)除春節(jié)外最重要的節(jié)日。這里有句俗語翻譯成普通話大概的意思是:春節(jié)不在場被視為無親,清明不在場則被視為無祖。所以,豬少自然也從深圳回到了晉江。
跟上一次來晉江相比,我活潑了許多,或許跟心情有關,也多虧Joe的一句話:“你不要老把自己當客人看,這樣搞得我們也很拘謹。如果聽不懂閩南話,就讓說話的人用普通話再說一遍!”
于是我開始積極主動地和大家交流,想和大家融在一起。這次來晉江,在Joe公司里,我連著講了兩個小時的冷笑話,把良生、豬少和Joe逗得樂不可支。
我也很高興。
晚上豬少請大家在榮譽酒店吃飯,慶祝他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
大家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阿平、阿毛、瑞萍、黑豬還有豬少幾個兒時的朋友。
當然也包括晚到的大頭和大雄。
聽說大雄病了,他進門的時候我確實看到他的臉通紅,憔悴得很。他默默坐下,對我點點頭,這是他一貫打招呼的方式。
大家仍然聊些我聽不懂的,我埋頭吃東西,并不覺得被冷落,似乎對這樣的相處模式也已經(jīng)習慣了。豬少時不時跑過來給我夾菜,說:“好東西當然要多給時敏一點兒?!蔽腋屑さ乜粗?,這段時間讓我知道誰的關心真切,誰的只是敷衍。
豬少應該是這段時間里除了媽媽以外打電話給我最多的人吧。那是像家人一樣的寵愛,我明白。
吃到半飽的時候,大家開始玩游戲喝酒,大雄不知道什么時候離桌了,不知去向。
過了一會兒我手機響了,一看,竟然是坐在離我不遠的Joe發(fā)來的短信,他說大雄在門外大廳里休息,好像很不舒服,讓我去看看他。
于是我走出去,正好看到大雄坐在大廳沙發(fā)上抽煙。
我在他旁邊的沙發(fā)坐下,問:“你不舒服啊?”
“嗯,剛打完吊瓶?!?/p>
“我看你也沒怎么吃東西?!?/p>
“本來今天不想來的,晚上還有別的事情?!?/p>
“那你還是早點回去吧?!?/p>
“嗯,我等下就走,看大頭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不過我估計他會留下來。嗯……”他頓了頓,“還有,明天我送你回廈門吧?!彼粗遥^續(xù)說,“讓你的幸運保持下去?!?/p>
“你這樣……行嗎?”我疑惑地看著蔫蔫的他。
“睡一覺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就這樣定了哦,明天我送你回去?!?/p>
我知道彼時我臉上的笑容出賣了我。
大雄走后,我們去了歡唱KTV,豬少說這是福建的錢柜。
而大頭真如大雄所估計的那樣留了下來。
一大堆人在一起,是沒法好好唱歌的,于是我也加入了玩游戲喝啤酒的行列。
良生會玩的東西實在太多,今天我從他那里學會的是撲克牌的另一種玩法:抽出十張牌,從一到十,由發(fā)牌的人自行打亂順序,只保留一張牌讓其牌面數(shù)字和出牌次序一致。然后發(fā)牌人一邊大聲報數(shù),一邊把牌一張一張地翻在桌面上,當發(fā)到這張事先設定好的牌時,所有人都要第一時間把手壓在牌上,最后一個壓上去的算輸。
剛開始我發(fā)牌。為了帶動氣氛,很快我的嗓子便啞了。
阿平還嫌不夠刺激,一直不停地教導我:“席(時)敏啊,你要注意席(時)快席(時)慢,要變化!”
結果,這要變化的人輸?shù)米顟K。
大頭也有點醉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邊跟我說:“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很傻?”
我呵呵笑,不回答。
沒想到他忽然說:“時敏啊,如果哪天,你覺得在廈門撐不住了,打電話給我。不用說別的,只要你說‘大頭,你幾點幾點出現(xiàn)在哪里’,我一定到,就算是晚上十二點多。萬一十二點多真的到不了,我第二天早上六點以前一定趕到?!?/p>
一時間,我淚盈于睫。
他繼續(xù)說:“我是個想法比較悲觀的人,從很多現(xiàn)象似乎可以看到那個結果。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如果真有那個時候,你一定不要忍著,不要浪費我給的這個機會?!?/p>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不住地點頭,淚眼婆娑。
何德何能,讓我得到如此偏愛?
豬少問我:“你搬來福建生活,有了這一幫人,也夠了哦?”
我說:“相當滿足?!?/p>
黑豬說我像是所有人的妹妹,理應得到大家的疼愛。
真有點受寵若驚。
說不好是什么把我們拉近。關于距離,我始終相信,幾天大于幾年。
很多人問過我為什么來廈門,彼時我想,原因我已經(jīng)知道了吧。
下半場的時候,我跟著這些會玩的男人們見識到了豬少心目中福建最好的慢搖吧——L-seven萬國會。
瑞萍說因為我她第一次跟著他們來這種地方,我也很好奇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酒吧。
的確,這里跟我去過的酒吧是不太一樣的。
L-seven很小,除了沿著后墻一圈高臺的沙發(fā)座,臺下的人們似乎都擠在了一起。想必覺得它特殊也是因為它勝在人氣。
我們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位置,我跟在豬少他們的后面走進去,只覺得這兒的音樂聲震耳欲聾,比一般的酒吧高出好幾十個分貝。迷幻的燈光,曖昧的彩色煙霧,讓酒吧里每一個人的臉都模糊起來。
起初我安靜地坐著,看喝多了的男人們像孩子一樣搖頭晃腦地開心跳舞。
后來我被大家拉起來,跟大家排成排一起跳。我笨手笨腳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個酒吧的DJ是有點意思的,穿著T恤,戴著眼鏡和鴨舌帽,嘻哈得很。他拿著一瓶啤酒猛灌自己,一邊一臉享受地打碟,還抽空隔著人群和良生玩石頭剪刀布。若是良生贏了,他會興奮地轉過來跟我擊掌。
以前我有點排斥像L-seven這樣喧鬧的地方,覺得烏煙瘴氣,嘈雜不堪。而今天晚上,我跟大家一起,只覺得開心。
我想,沒有什么是不能被接受的,關鍵是看這些是誰給你的。
那天晚上我忘了幾點才回到家,只記得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
我匆匆洗澡,換衣,打扮。
大雄來了。
過了一個晚上,他精神仿佛好了些,但仍怕送我的路上出狀況,于是叫了Joe陪他一起送我回廈門。
“幾年前,送你和你姐姐去日月谷溫泉開的就是我爸的這輛車。”大雄眼睛看著前方,對我說。
“嗯,我記得?!?/p>
我甚至還記得當時車里放著孫燕姿的《完美的一天》,我說我喜歡這首歌,大雄按了好幾次重播。
時間真快,那竟然已經(jīng)是四年前。
當時是冬天,剛過完春節(jié),我和姐姐跟著家人第一次來廈門旅游。是一些有頭有臉的叔叔阿姨們接待我們的,我們住在亞洲海灣的度假別墅,平日里吃飯都在高檔場所??蓛蓚€小孩并不領情——我和姐姐自認為過了無趣至極的幾日。終于在安排去看火山的那天單獨行動,我們跑到了石獅,和大雄、豬少他們瘋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大雄開著他爸爸的車,送我們去杏林的日月谷溫泉和家人會合。
我們說的就是當時的事。
時間過得真快。一個四年,又消失了。
然而記憶卻那么清晰,我甚至還記得當時聽過的歌。
亦舒曾說,女孩子就是這點古怪,她們記憶力太過驚人,一生中所有的瑣事均永志腦海,一有風吹草動,便拿出來回憶一番。
真的如此。
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是一場波瀾壯闊。
我真是這樣惱人的女孩子。
大雄開車永遠是風馳電掣,我們很快就到了廈門。
他和Joe來我宿舍小坐,我沒有什么可招待的,便燒了點水倒給他們喝。
我說Joe和阿平是頭兩個來我宿舍的男人,大雄你是第三個。
大雄笑笑,去看我貼在墻上的東西。
他們對著我滿墻的照片一一辨認,看我墻上的字,畫的畫,還有貼在柜子上的明信片。
然后聊高中時候的趣事給我聽。
午后的陽光從窗戶里灑下來,屋里的三個人笑成一團。
我萬沒想到在跟這個男人表白完以后反而能更輕松地相處。也許,我早該這么做的。
我看著大雄眼睛里的亮光,Joe在一旁溫暖地微笑。我的宿舍里似乎彌漫著某種香甜的氣息,讓人沉醉。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離開了。
茶幾上剩下大雄和Joe用過的紙杯。
客廳的垃圾筐里還有大雄留下的煙蒂。
我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傍晚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一個大學同學的短信,她趁著假期從深圳來廈門旅游,知道了我來廈門的消息,想約我見一面。
于是我應約出去,帶她去西堤的咖啡館坐著聊天,看夜色下的筼筜湖畔的人垂釣。
我們選的那家咖啡館叫厚海,讓我想到北京的后海酒吧街。我自嘲地笑笑,我們這兩個曾經(jīng)在北京又離開北京的人。
三層露臺的風有點涼,有藍紫色的細小燈泡纏著露臺欄桿。
我點了一杯香草卡布,然后發(fā)短信給大雄說:“下次,我想你跟我來西堤坐坐?!?/p>
08 不是想得到,只是怕錯過
二〇〇八年四月十三日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日子。
后來因為這天的事情,Joe給我取了個外號叫洋蔥,其實是楊沖,意思是說楊大小姐很沖動。
如今想想,楊大小姐那可愛的小沖動在這一天算達到了頂峰。
這周的工作日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在西堤的咖啡館里發(fā)出的邀請終于得到了回應。大雄發(fā)短信來說:“這個周末想來廈門找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杯咖啡呢?!?/p>
Surprise!
在收到短信的那一刻,我便忍不住開始期待。
該穿什么樣的衣服?梳什么樣的發(fā)型?說什么樣的話?我又陷入種種可笑的自我幻想中,仿若小女生一般。
期待讓時間過得更快,周末轉眼到了。大雄說他周六晚上會來廈門。
周六的上午廈門下了一場大雨。
我和真真被公司派出去參加漳州的看房活動,我們坐船從廈門港到漳州港。
大雨傾盆,翻滾的海浪猛烈地拍打著船艙的窗戶,我們在船艙里搖晃,很多人開始喝暈船藥抹清涼油。這是我第一次在雨中乘船,覺得新鮮無比,亢奮地忘記了自己的身體。
到了漳州,雨還沒停。我一直惦記著晚上的約會,參加公司的活動也心不在焉,下午打高爾夫球的時候我偷偷溜走了,自己去碼頭坐了船先回來。
回來的路上我發(fā)短信問大雄:“你大概幾點到呢?”
沒想到大雄說:“正想跟你說,車壞了……可能今天去不了了?!?/p>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
之前那美好的小期待,瞬間變成了肥皂泡,全碎了。
但是我仍然裝作無所謂地回道:“那也沒辦法了,呵呵,我晚上自己去逛逛好了?!?/p>
我沒精打采地回到家,收拾了一下房間,準備去南華路的咖啡館消磨一個人的周末時光。
瞥見鏡子里的自己時,才發(fā)現(xiàn)今天打扮得真的很漂亮。
于是我掏出手機發(fā)了短信給大雄:“如果我晚上去石獅,你有空見我嗎?”
我在心里偷偷想,今天我煞費苦心打扮得這么好看,不見大雄太可惜了。
大雄很快回了,說:“有空是有空,但是沒有車……就好像沒有了手腳,很不方便?!?/p>
我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繼續(xù)說:“你只要告訴我有沒有空就好?!?/p>
大雄說:“八點以后都有時間……你來吧,我明天開車送你回廈門。我去幫你開一間房……這樣滿意嗎?”
我很滿意。
五分鐘后,有個瘋狂的小妞塞上mp3的耳機,哼著輕快的歌,屁顛屁顛地出門了。
已經(jīng)是傍晚了,雨仍然沒停。這是我第一次來廈門的松柏長途汽車站,沒想到不是去晉江,而是去石獅。
我掩不住滿臉笑意,怕是身邊的乘客都以為遇上了精神不太正常的出行者。
大巴上播放著電影,我也沒有什么心思看。我在靠窗的座位上看雨珠順著窗戶一顆一顆滑落,劃出彎彎曲曲的痕跡。
我發(fā)短信給Joe和瑞萍:“噓,我現(xiàn)在在去石獅的長途汽車上,哈哈!”似乎每一個字都裹著興高采烈的糖衣。
我覺得自己真的可愛無比。
Joe卻來教育我,說:“楊大小姐,拜托你有點女人的矜持好不好?!”
我回道:“呸!”
我對Joe說:“我就是這樣真誠無比、純潔無瑕。怎樣?”
大巴很快就到了石獅。雨小了些。
我下車后打電話給大雄。
一輛車突然沖過來,又緊急剎車停在我身旁,路邊的積水被激起水花。我知道,那肯定是大雄。
聽發(fā)動機的聲音我便知道是這個男人在開車。
果然是大雄。推開車門,我看見他新剪的頭發(fā),止不住傻笑。
大雄指給我看他車壞了的地方,說:“知道你要來,我就叫他們先不要修了?!?/p>
我依然傻笑,聽他說話。
“下雨天……該去哪里好呢?”大雄開著車在石獅的街頭轉來轉去,一路給我做簡單的介紹,告訴我這條路是石獅可以買衣服的商業(yè)街,那條街是好吃的東西比較多的地方。
“對了,帶你去個地方?!彼蝗患铀伲x開了霓虹熱鬧的街道。
似乎是穿過了幾條黑黑的公路,忽然之間,遠方一片連成串的燈光沒有預兆地闖入我的視線。
我看見一片被雨夜籠罩的海。
大雄將車停下來。車窗外,仍然飄著小雨。
“這是我常來的海邊,叫衙口海,今天是我第一次帶女孩子來?!贝笮蹖ξ艺f,他對這片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每過兩天都會開車來這里轉轉,待上一會兒。但是每次都是他自己一個人來,他說他不喜歡很多人一起來海邊。
“在海邊時間過得很快。我在廈門的時候也一個人去海邊,這樣就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蔽蚁肫鹞以谠葓?、在海韻臺、在白城的那些海邊時光,是的,大海讓一個人的心變得不寂寞。
雨又小了些,我們穿了外套,下車出來。
海邊的風很大,伴隨冰涼的雨點,讓我忍不住縮成一團,心里卻有暖意在慢慢散開。
想必沙灘此刻應是濕漉漉的一片,我們挑干一點的地方四處走了走。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大雄摟著我的肩膀,說:“我們還是回車里去吧,小心感冒了?!?/p>
雨下得更大了。
雨刷在車窗上左右搖擺,我的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再到模糊。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說:“你說如果我真的來了廈門,你要送我一個禮物的。禮物呢?忘記了吧?”
那是去年的圣誕節(jié),我在北京機場送他和大頭走的時候,大雄對我說:“如果你真的去了廈門,我要送你個禮物?!?/p>
為了那個禮物,我倔強地來了。
“沒忘!怎么可能忘!”大雄認真地看著我,“本來想送你這個戒指的,只是我再去買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小號了?!贝笮壑钢稚夏敲缎⌒〉慕渲?,那也是我在送他們去機場的路上,曾一直套在自己手指上把玩的他的戒指。
“不過我有別的東西送給你。”他從自己手腕上摘下來一根紅繩,“這是從西藏帶回來的,買不到,也許比戒指更好。來,把手給我?!?/p>
我聽話地伸出右手。他把紅繩套在我右手手腕上。
這根紅繩圈太寬,戴在我手腕上空蕩蕩的,一直往下掉。
“嗯,我來想個辦法?!彼酒鸲嘤嗟拈L度打了個結,又怕不牢固,把打結的一頭用牙齒咬住,拉緊。
他的嘴唇就這樣碰到了我的右手,那一刻,我感覺到他的呼吸,溫熱而輕柔。
這是我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算算,我認識這個男人,快六年了。
還不曾牽手。
這種單純的喜歡,反而更惹人珍惜。
我摸著手腕上的紅繩,聽見那噼啪的雨聲像清脆歡快的鼓點,奏著奇妙的樂章。我似乎看見周圍聚集了長著翅膀的白色精靈,它們圍著我隨音樂舞動,扇動著輕薄的羽翼,抖落細軟的金色粉末,讓一切美好起來。
晚一點的時候,大雄送我去酒店。
進了房間,我看見桌上兩套漂亮的白色咖啡杯和兩包速溶的雀巢。大雄說:“時敏,去燒開水。沒去成廈門,我們在這里喝個咖啡?!?/p>
他靠在茶幾旁邊的沙發(fā)上,我坐在電腦前面,我們繼續(xù)聊天。
不知道怎么會聊到關于婚姻的看法,意外的是他的想法竟然跟我一樣。
我說如果我找不到自己很喜歡的人,或者找到很喜歡的人但是不能在一起,那么我寧愿不結婚。大雄說他也一樣。
那時我認為,生活中如果有更值得向往的事情,也不一定非要結婚。
而眼前的男人,把我的將來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有多困難,但是我仍然阻止不了自己期待的一切都和他有關。
我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勇氣來自哪里,更不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執(zhí)著。
也許只是尊重自己的內心,我想。
如果愛就可以做到不問結局,不管勝負,不論代價,不怕受傷害。
期待我要的愛,就像吃一捧初夏的櫻桃,嘗到些甜頭所以不顧酸澀。若是運氣不佳,未成熟的果實占了絕大多數(shù),我想我仍會繼續(xù)去嘗,因為我知道什么是甜,并且過于深刻。
那么我的執(zhí)著和沖動,只是因為害怕錯過。
夜深了。
夜把窗外的景色都變得熟悉。
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黃色的煙蒂,它們像花一樣盛開著。
大雄回家了,他說明天再來找我。
我躺在松軟的大床上,把右手手腕上的紅繩轉來轉去。
我在睡前收到大雄的短信,他說:“問你個問題,就像剛才跟你說的,做事情的時候,你執(zhí)著于結果還是更享受過程?”
我說:“要是真能想到結果,也許我就不會這么沖動了?!?/p>
他說:“嗯……知道了。早點休息,想些可以讓自己睡得著的事……說真的,我也睡不著……”
此時是四月十三日的凌晨,我有點恍惚。我告訴自己這是石獅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在酒店大堂吃過早餐后,我回到房間里。開了電視的音樂臺,上網(wǎng)看小說,等大雄來找我。
門鈴響,我開門,看見大雄一臉靦腆地站在門外,他沖著我嘿嘿傻笑。
我讓他進來,然后我們一起坐在床上看電視。
其實我是很少看電視的,除非是有人陪著一起看。
他調到電影臺,放著港片,又是不變的黑道主題,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人們看膩。
快到退房時間了。
我起身收拾了下東西,準備回廈門,這剛剛過去的夢幻般的一夜啊,在我心里似乎比正播放著的電影更有戲劇性。
這時大雄突然說:“前兩天東岳問我一個問題?!?/p>
“哦?什么問題?”我繼續(xù)收著東西,并沒有在意。
“她問我到底喜不喜歡你。”
半空中像有什么炸開了。
世界在那一刻變得靜止無聲。
我愣住了。
“想知道嗎?”他問。
“不不不,不想知道!”我連忙搖頭,是怕他說出我不想聽到的答案,“你不要說啊,千萬不要說?!?/p>
“但是我想告訴你。”他看著我。
我輕易地就妥協(xié)了,說:“那好吧?!?/p>
“但是怎么說呢?你猜一下吧,答案是六個字?!?/p>
“我猜?!先生,這怎么猜啊……”
“那我寫下來吧。這樣吧,我寫幾個選項給你猜。”
我把自己隨身帶著的日記本和筆遞給他。
他找了一張空白頁開始寫。
“早知道不告訴你是六個字了,我還要編幾個假的答案,還都要是六個字……”
我哈哈大笑。
過了好一會兒,他把日記本還給我,然后走到窗前,背對著我。
我看到紙上寫著:
A.喜歡當然喜歡
B.努力有待努力
C.用時間來驗證
D.我也在考慮中
E.我也很想喜歡
每一個選項都讓我的心微微顫抖。
我想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說:“我選B,是嗎?”
大雄轉過身,說:“不對。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不要想那么多啦,憑直覺去猜就好?!?/p>
“那我就選A!”我一咬牙,我想,死就死吧!
“嗯……對?!?/p>
我抬起頭望著大雄。
他也望著我。
我看到他眼里的溫柔。
那一刻,我居然想哭。
過了很久,我才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亂說些什么。我說大雄如果你跟我一樣是個普通家庭的孩子多好,這樣我明天就可以帶你回武漢跟我老爸老媽說這是我想嫁的人。我還說你知道嗎我還沒跟家人說過我喜歡誰呢你是第一個啊,但是我也知道你跟我是不一樣的啊,所以我不能帶你回家啊……我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不停地說話,他低頭微笑。
然后他走近我,說:“我們走吧,先去吃午飯,我要回家辦點事,辦完就來找你。”
我朝他的方向伸出我的手。
他牽過我的手,說:“下次你不說,我也會主動親你的?!?/p>
彼時我突然想起看過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叫作《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和你喝咖啡》。
我們認識快六年了。
我花了六年的時間,終于,被你牽著手。
大雄把我?guī)У教m茜咖啡吃午餐,他讓我在那里等他。我點了一杯花式咖啡和一份海鮮炒意粉,我還發(fā)了條長長的短信給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能在這里多久,我也不想知道將來的事。我只曉得或許我們兩個的時間都不多,每個日子都值得懷念,要好好珍惜。我想認真地做一次你的女朋友,這次我絕對不會先跑掉,蔡同學你答應嗎?跟你說你絕對賺到了?!?/p>
過了一會兒,他回我:“當然答應,謝謝你也給我這個機會?!?/p>
窗外的天仍有些陰,因為下過雨,樹葉顯得格外的綠。我在室內坐著,卻好像可以聞到外面清新的空氣。
從咖啡館的大落地窗望出去,我知道,我幻想過的童話上演了。
我突然想起半個月前,當飛機降落在廈門機場時我對自己說過的話,我說:“廈門,我又回來了。幸福,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