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如果可以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高中，你們要嗎？
變成蝴蝶飛走了
春日爛漫的時候去了趟東京（我絕對不會承認那里的櫻花有多美，迪士尼海洋有多夢幻，水果千層有多甜蜜，畢竟我是去工作的，才沒有玩耍），回到臺北下飛機的那一刻我的信息就在機艙空橋嗞嗞嗞嗞地變成輻射電波四散到城市里的四臺手機上。
“我回來啦！吃飯先，你們在哪兒？”這個問句是個假議題。我和寂寞林、小兔、W、班長，五人窩在萬豪一樓咖啡廳，他們分別從研究室與辦公室逃竄出來，并且說我欺騙他們到遙遠的內(nèi)湖。我打開Google Map屏幕顯擺在他們眼前，上頭顯示的是中山區(qū)（臺北有七個區(qū)為市中心，中山就在其中），說：“你再大聲一點說這里是郊外，你看你會不會被內(nèi)湖上班族拖去廁所?！?/p>
小兔：“他們想干嗎，非禮我？”
“你想得美?！?/p>
“……”
一派悠哉的氛圍下，寂寞林倚在沙發(fā)上幽幽地說：“我想變成蝴蝶飛走了。”
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覷，突然間像是一起被戳中笑穴，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這是一個集體的記憶，伴隨著十八歲那年被陽光曝曬過度的青春。
我是個守序的學(xué)生，別人青春期闖過的禍一件也沒有，甚至連我媽都曾感嘆：“咦，為什么你沒有叛逆期？”如果非要說有什么是老師可以承受之惡的話，那就是我特別喜歡請假。請假也不是為了玩耍，只是起太早，覺得人生何必如此艱難就請假，上課上到精神乏了開始思考起宇宙外面的世界時也請假，體育課結(jié)束滿身大汗，覺得自己即將變成一座鹽巴（以及不想面對一教室的鹽巴）時我也會請假——回家洗澡。
我對他們說待會兒老師問我去哪兒了，就說我變成蝴蝶飛走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第一瞬間聽到我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仿佛我是怪力亂神的小瘋子，叼著一只老虎的頭。但是他們照做了。我們都有經(jīng)驗，別人的荒唐我們總是有更大的熱情去參與。
“小明同學(xué)去哪里了？”
“變成蝴蝶飛走了?！毙⊥谜f。
“什么東西？！”
“變成蝴蝶飛走了。”
“怎么會變成蝴蝶飛走呢？！”老師顯然也對自己的疑問句感到荒謬不已，他沒有震怒，只是覺得這群學(xué)生淘氣得可惡，卻又摸不著頭緒，“他到底去了哪里？”
寂寞林看著我課桌旁邊緊鄰的窗戶，望向天空望向遠方（其實是為了憋笑）：“他，變成蝴蝶飛走了。但是他會回來的?！蓖瑫r緊緊掐著百褶裙下的大腿，據(jù)女性可靠目擊證人（小兔）稱：她真的把自己捏出個紫紅色的淤青。
班長臉上的陰郁像是大雨之前的黑色天空，他僵硬地點點頭：“飛……飛走了。”
三人成虎，五人成蝴蝶。等到我神清氣爽地回到教室，他們笑到天靈蓋都快炸開來了，哼哼啊啊地轉(zhuǎn)述給我聽。
“你怎么會變成蝴蝶飛走呢！亂七八糟！”老師眉頭在眼鏡上高高皺著。
因為你永遠在最好的時光。
在辦公室的我必須踏實地把這個鬼怪故事料理好，否則飛走的浪漫故事就會變成逃課的罪證事實：“我就是體育課完覺得有點難受，我家又很近，就回去洗了個澡?！?/p>
老師無奈地看著我，“你啊，太任性了，他們還都堅持說你變成蝴蝶飛……”
“太陽那么大，我真的曬得頭暈暈的，都差點變成煙飛走了。”
“還在講‘飛走’！你啊！看你那么瘦，身體不好老是愛請假……”后來我挺慚愧的，老師真覺得我太虛弱，偶爾要在家里喘口氣，我還從他那里學(xué)到了一個成語叫“看殺衛(wèi)玠”，以至于我總感覺他是擔心哪天我真一口氣提不上來在教室走向盡頭，盤算著還是讓我死遠點好了。
以這個“蝴蝶事件”作為開端，在歡樂的體育課或者任何讓人感到心情悶悶的課之后我都能有一個短暫飛走的豁免權(quán)，我私心認為這是我和老師暗自無約締成的默契，我也不會消失太久，一炷香的時間就會飛回來，繼續(xù)虔誠地上課，不悲不喜。
青春的校園就是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倘若再一次十八歲，我不會再變成蝴蝶飛走了。
“說真的，高中的時候你們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寂寞林說：“怪啊！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覺得我們以為你很正常?！?/p>
“……”
青春就是這樣，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高談闊論一下午，就跟當兵的人談起軍中的日子，很大很大的大人們開同學(xué)會說起遙遠的那些年、當時的誰誰誰……
“如果可以再一次，再一次回到高中，你們要嗎？”
沒有回答，但我覺得大家的答案都該是肯定的YES。
“你是個根本不會說如果能回到某某時候就好的人，因為你永遠在最好的時光?！?/p>
班長說得倒是有理。
但那是因為有他們，有叫作朋友的他們陪在身邊，所以天真不老，所以盛宴不散，所以青春不滅，宛如神話。如果那年沒有他們，十八歲的風(fēng)景該是一片沒有顏色的荒煙蔓草，校園也會比破敗古堡還要陰森晦暗。所幸沒有如果。
致敬友誼，還有那年飛走的蝴蝶。
七封情書
不要在還沒幸福的時候就習(xí)慣悲傷，錯過了，再爭取。
凡萍是班級里特別多男孩子喜歡的女神。為此，我翻開記憶數(shù)了數(shù)，全班共有十九個男性，扣除其中一個女友在隔壁班，一個結(jié)縭在本班，還有一個發(fā)愿只跟2D人物天長地久的瘋子男，剩余十六個男孩子，有五個發(fā)動過積極追求，有三個愛在心里口難開。
征服一半男同學(xué)，簡直美出一道彩虹。
但就我個人審美，我始終不覺得凡萍是女神人物，她的臉圓圓，鼻子不是特別挺，人還算瘦，跟女神最相關(guān)的大概是頭發(fā)，她曾告訴我說：“你看我的頭發(fā)是有光圈的?！焙髞砦以陔娨暽峡吹脚餍莻兇韵窗l(fā)水的廣告，緞帶般的長發(fā)折射出一道光芒，我才開始對凡萍肅然起敬，自帶特效的人多威武呀。
本來我跟凡萍的關(guān)系就是一條褲子的聯(lián)系。我學(xué)生時代第一條定制的制服褲就是她帶著我去西門町做的。學(xué)校長褲的標準色為黑，我定制的那條顏色卻有些古怪，平時看不出來，但只要被陽光一照便會散發(fā)出鉆石般的深沉藍，為此我還小小得意過。而后來，因為一個朋友才和她越走越近。
每個人的學(xué)生時代都有一個同學(xué)叫小胖，我就有一個。最好笑的是起初他還不準我叫他小胖，他覺得我叫他是在歧視他，但是全班都叫他小胖??！好吧，我知道他看我不順眼，盡管我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別人討厭你就是天生的，就像我們被人莫名愛上的時候也不會堅持去問：“你說清楚干什么愛我啊?！敝钡接幸惶祀娔X課，我看見他在屏幕上查詢一部動畫片，我說：“你也看啊？”
“是??！”
“我很喜歡看耶，衛(wèi)視中文臺周六播我都準時看?！?/p>
他露出欣喜的神色：“那你知道……”我們就因為這部動畫片成了朋友。
你一定會問我是什么動畫片，我不告訴你。我這輩子唯二看過兩部宅男會看的動畫片，一部是這個，另一部是描述兩個有神力的少女記起宿命、打擊邪惡力量的故事，是我表哥給我下載的，我起初看著很有意思，結(jié)果看著看著，怎么女主角的男友就變成了大魔王呢？我的羞恥心讓我不好意思把片名曝光，以免往后的青春我都要被人調(diào)侃。
小胖是個老實人，沒有心思沒有歪主意更沒有頭腦，但是特別好相處，一點架子也沒有，回想起來學(xué)生時代并不是每個人都那么親切，這大概就是我和小胖很要好的原因。
后來班上某男孩子瘋狂追求凡萍的時候，小胖突然告訴我，他也喜歡凡萍。
我聽了大吃一驚，這么精彩的事都給我遇上了。
“我?guī)湍阕匪！蔽艺f。
“就是這個意思，拜托你啦！”
我喜歡撮合人，我就是天生的愛神丘比特，那個背著銀色弓箭、手握金色琴弦的肥嘟嘟男孩。今天的我回顧愛的事業(yè)總體業(yè)績，成了幾對，也讓更多對見面尷尬眼紅，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我真的是用一片丹心愛心真心想要幫助這些凡塵男女，看看業(yè)績我忽然有點兒心疼自己。
我?guī)退朴喠艘惶妆戆子媱潯?/p>
在我的時代，也就是與此同時所有正年輕的人的時代，寫情書基本上已屬古行為，約莫在清宣統(tǒng)年間才會發(fā)生的事。不過呢，我自己不做的事不代表我不鼓勵別人做。畢竟把一個女孩抓到面前訴盡情衷并不容易，還是寫字簡單些。
小胖告訴我的當天，我興奮謀劃了一夜，我媽看到我的表情都以為是我自己要談戀愛，大概就是別人在吃面我忙著喊熱的那種模樣。
隔天上學(xué)我就跟小胖說：“寫情書?！?/p>
他發(fā)出長長的困惑：“要寫什么？”
“當然就是寫你怎么喜歡她，要寫得有特點，說明為什么她要喜歡你而不是別人。就像在賣保養(yǎng)品，走進店里的女孩子沒有需求，你就要給她制造需求，她臉白你就說她要保濕，她水分夠你就說她臉垮要補膠原蛋白，她臉繃你就說她膚色竟然不均勻，你要成為凡萍的保濕霜、維生素C和粉底液，然后事就成了。”
按照我的指揮，早上四節(jié)課數(shù)數(shù)物歷他都在揮毫靈感，努力把自己變成凡萍的必需品。我揪過他的課本看了眼，用紅筆磅礴地畫了好幾個叉，頓時間我理解了老師提筆肆虐學(xué)生的快感，那一瞬間我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小胖寫的內(nèi)容像是一份蒼白的四物湯藥單不說，主要是字太丑。
“就你這個水平，考試作文印象分數(shù)就差了?！?/p>
我和他到書店買了一沓藍色信紙，牛皮紙袋顏色的信封，簡約的包裝拆開是豐富的我愛你，我的設(shè)計理念跟iPhone是差不多的，我就是情書界的Steve Jobs。
我寫了一段給他，讓他隨意鑲在信里：
我想陪著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會盡力討好你的淚滴，讓它們都變成你喜極而泣的原因。我希望你知道，被陽光燒燙的教室和被月光曬涼的操場，因為有你，我才會在那里來來去去。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了更好的風(fēng)景，你可以不帶上我自己去，但在這之前，我希望你知道，我想陪著你，如果你愿意……
他折疊紙張，塞進信封，說：“就用這個了?！?/p>
我成了名副其實的文膽。
他不只借用我的思想，還借用我的字。他追女朋友，我好像更勞心勞力。
我將信交給凡萍，他站在離我兩步遠的身后。
我伸出手說這是情書。凡萍的眼睛浮現(xiàn)琉璃般的光彩，我猜她的心一定加速跳動，我在盤算小胖會怎么感激我。
隔天一大早，早自習(xí)考試的時候凡萍轉(zhuǎn)頭把考卷傳給我，連同那份牛皮紙的情書。
“你給我干嗎？”
“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你自己看看吧！”
“為什么不喜歡?。俊蔽以诳荚嚽暗倪@句音量引來左右同學(xué)的注視，賊溜溜的眼睛一看就是八卦的貓，我在她的脖子邊低語，“小胖真的很喜歡你。”
窸窸窣窣的圓珠筆在考卷上填答，在鐘聲落下前，我還聽見了小胖的嘆息，他一個字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很難過，其中混雜了失敗的丟臉與對自我否定的絕望。被人拒絕這件事，無論落在八歲到八十歲的哪個時間段，都很傷人，即便是將軍皇帝，要是被女子拒絕了，都會哭到咬手手，所以我懂小胖的難過，我用生命去理解他。
還好他沒告訴我他要放棄。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我知道你瞧不起談戀愛這件事?！?/p>
“才沒有?！蔽业拇_覺得年輕時候的戀愛都很無聊，因為都會分手，因為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想老師們一定很愛我的思想。我是個乖孩子，認為在學(xué)習(xí)的時候談戀愛是會——死——掉——的！但是，我在小胖睨著眼睛瞅我的眼光中，知道他是認真地愛著凡萍，大概就像我七歲那年愛上糖，那時我也想跟糖果結(jié)婚，不為什么。
沒有攻不下的城，只有羞于戰(zhàn)爭的人。
為了深入凡萍同學(xué)的內(nèi)心，我開啟了電話聊天的工作，其實挺無聊的，兩個人平常在學(xué)校聊得已經(jīng)不少，回家還要把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再數(shù)一遍，好像我倆的同學(xué)都是不同的人，非要交叉比對確認哪個夠討厭、哪個人的小秘密版本才最新最正確。
每次聊天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像個特務(wù)，不動聲色地把她的興趣和關(guān)注話題都烙印深記，雞毛蒜皮的小事務(wù)求捕捉到位，第二次，我著重強調(diào)緣分，我解釋給小胖聽：“比如你愛的歌手正好唱了她最愛的歌，你想去的城市正好是她最愛的遠方，你對她的喜歡正好是她沒想到有人會欣賞的優(yōu)點，她一看便會驚嘆，原來你比她還要懂自己。”于是濱崎步、東京和英文發(fā)音很好聽成就了這篇情書。主要由我提供大綱，小胖穿插內(nèi)容，其實跟他一起寫情書反而造成我寫稿進度的拖宕，但我為了讓他有參與感必須如此。這種好習(xí)慣一直保持著。在后來無數(shù)次的人生分組報告，我都這么做。你再能干，都必須要讓別人插個手，否則你的勞心勞力會變成別人的一句：“你行都你上??！”
小胖在隔壁空教室的墻邊把信塞給了凡萍，凡萍一臉尷尬，手指刮著襯衫的衣角。我一看就知道失敗了。之后小胖還說了些掏心掏肺的話，我怕把自己看哭了就別過頭離開了。
唉，我真的覺得小胖能成功嗎？
但天底下的情侶組合都匪夷所思，所以我覺得怎樣，不重要。
第二封情書和第三封情書都被退回，像是無人響應(yīng)的青春。
那兩封信在我手上就是鮮血淋漓的尸體，小胖的。
“你都收回去自己看看吧！”她回過頭，手肘撐在我的桌上，托著臉蛋，眼神倦怠地說，“還是你當文藝委員的時候好，黑板上抄聯(lián)絡(luò)簿的字好看多了?！?/p>
“我這么用心寫的情書你看的時候只管評鑒我字美不美，你有沒有良心??！”
“你用心嗎？”她在百般聊賴中勾出一個滾燙的問號。
“超級的?！蔽野褍煞馇闀者M書包，不忍再看，“但是沒有用，我告訴你，小胖是真的喜歡你，比那些追你的人都要喜歡你，他愛你愛到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p>
第四封情書被退回的時候，小胖哭了。他像是不斷漏水的肉包子，肩膀不斷顫抖，他沒有矯情地45度角仰望天空，而是垂直瞪著地，啪嗒啪嗒的眼淚落在他的球鞋上。我沒有安慰他，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這才覺得男人哭起來好可怕，果然眼淚配女孩才唯美。
在他的淚水中，我啟動了第五封信。我確實被酸楚了。他可以十八天不吃午餐，下課跟同學(xué)伸手要餅干果腹，就為了買一張濱崎步演唱會的票送她，二樓次等看臺區(qū)2500塊一張，多樸實的真心。
我有一次看到他在測驗紙上抄寫我的筆跡，一筆一畫，都是拙劣而真心的描摹。如果有一件事我知道自己注定做不好，我可能沒有力氣去嘗試，但小胖試了。一直到最后，他的字依舊光怪陸離，但是有四個字卻幾乎和我的真假難分，那四個字是：我喜歡你。
夾帶著演唱會票的信他送了過去，隔天一早我再度收到退回的情書，搞得我像是郵差。五次的回絕，數(shù)量上當然是一種重傷害。這次小胖特別消沉，仿佛不但被拒絕還被人用鞭子毒打一頓再拿辣椒水潑了一身，最后押上車游街示眾，滿心不愉快，渾身傷痕。
“沒事沒事，追一追又死不了人，再接再 厲總會感動她——”
“不追了。”他重重地說。他像把整個胸腔破碎的玻璃碴子一股腦兒扔下那樣沉重。
他的呼吸都是心碎的聲音。
何以解憂，唯有墮落。這當然不行，作為一個思想積極直比小太陽還燦爛的男孩子，我當然提供了另一種排解惆悵的方法。我拍拍書皮，給他看《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我以為他不會翻，結(jié)果他看了。我像是在給寵物喂食，又像是在做科學(xué)實驗。第二本書我拿了《瓶中美人》，他還是看了！聽過心慈則貌美，而文學(xué)使小胖消痩一些。我是真的覺得他變了，他的眼神變得清淡，投射出一種憤世嫉俗的寡然。第三本糧食我給他《野鴿子的黃昏》。就這樣，某一天上課時他跟我竊竊私語，說：“怎么樣可以得抑郁癥？這樣我就可以找醫(yī)生治好我心里的悲傷?！?/p>
我愣愣的，有點嚇傻了?！兑傍澴拥狞S昏》這本書背后有故事，真實的社會新聞，當時有個臺北的女高中生自殺時身邊就擺著這本書，有社會輿論指出女學(xué)生就是因為讀了此書才觸動灰色思想。當然，指摘書籍邪惡是毫無意義的，只是這本書蘊含的能量的確嚇人，我當天就把書收了回來。
為了解除令我恐懼的咒語，我去書店買了一本動漫輕小說，是他愛看的《灼眼的夏娜》，我仍記得鮮艷的封面是一名少女穿著制服的特別嬌弱的模樣，我想讓小胖恢復(fù)原本的精神，就必須靠夏娜了。
所幸美少女的制服戰(zhàn)勝了文學(xué)的憂傷，好險！可愛即是正義。
小胖的認真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更希望他成功。
沒有他只字片言的參與，我還是寫出了第六封情書，仿佛自己在和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凡萍談戀愛，小胖對她的癡迷，小胖對她的憧憬，在我這里開出了另一種花朵。
會成功的，第六，很好的數(shù)字啊。我這樣說并把信塞給小胖，他傻乎乎地又相信了，還好，傻氣的人傷口愈合得快。
清晨七點二十，凡萍坐在木椅上，雙腿上擺著一本小小的單字本，一看見我就拎著那個牛皮信封，晃啊晃的第六封情書。
哎呀，我真想代替小胖受傷。
“裝睡的人叫不醒，遇見誰喜歡誰都是注定的，誰也別勉強誰?！彼龂K了一聲。
我在她面前拍拍那封信，露出很自信的模樣：“其實你對小胖不討厭，否則早就跟他翻臉了，對吧？”
她退還第六封情書的時候，我覺得她像是懶得爆炸的火山，堆滿了憤怒，眼神中流露出燒紅的埋怨：“你自己拿去看吧，不要寫給我了。”
學(xué)期末打掃教室，蟬聲叫囂，張牙舞爪的青春都將要奔赴各自的夏天。
“你要相信有個男孩子會對你很好的，他喜歡你而你也喜歡他?！钡谄叻馇闀幸痪湓挶闶沁@樣，我想小胖或許不會成功了，但起碼要在她心里留下一點漣漪，再幸運一點，便能讓她往后想起此事就刮起遺憾的大風(fēng)，不枉費小胖的少男真心，與我寫字的用心。
小胖本來不愿意再給，受傷大概也是會累的，我猜。但我說今天不給，你以后想起一定會恨自己，寧可被拒絕，也不要以后有“如果當初……就好了”的念頭。
我等待奇跡，而奇跡沒有來，時間卻把我?guī)ё吡恕?/p>
那天，在外掃區(qū)打掃的小胖遞出手，凡萍緊緊抓住信封，對他搖頭，只問：“你是對自己撒謊，還是對他撒謊？”
暑假的小胖在療傷。他遭受了最炙熱的毀滅性傷害，就連錄取的學(xué)校跟原本的期待差了十個檔次也沒見他心生痛惜。而作為一個國民好朋友，我花了十分鐘安慰他，跟他說些不著邊際要他心胸開闊的話，他仍舊皺著一張臉，看誰都像在指認殺人兇手，于是接下來我放他獨處，讓他學(xué)會消化感情，過渡那些寂寞，畢竟呀，不能讓他影響我放假的好心情。
我開玩笑的……我把他拽去了木柵動物園看可愛的禽獸跑跑跳跳。
那時候從大陸坐飛機來的團團和圓圓兩只大熊貓剛到臺北不久，他們好可愛，像是巨大的毛茸茸球滾來滾去?？粗@幅毛球滾動圖，我忍不住為小胖的愛情做最后的掙扎：“凡萍也喜歡大熊貓，你暑假找她來看?！?/p>
“你跟我說過啦，之前我就問過她，她說她不喜歡。”
“可是她跟我說她喜歡?！蔽业芍屓讼氡е缬X的團團圓圓說。
“是喔?！焙荛L的空白，他罵了一聲臟話，“追不到追不到啦，好煩！”
我其實瞥見了他眼眶濕潤的模樣，但我假裝自己盯著玻璃窗視而不見，因為有些疼痛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只會更痛。
“不要在還沒幸福的時候就習(xí)慣悲傷，錯過了，再爭取?！?/p>
我盯著玻璃窗里的熊貓，想起了那天她郁悶的表情，我對她說，也對他說。
“那么多人喜歡她，那你有沒有喜歡她？”
我一直很懶得對愛情加以思考，我想老天真疼我，讓我的血液里缺乏動物般的情愛荷爾蒙，這樣生活清新多了。直到今天，我都認為感情的事，總歸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所以那些我愛的人，最后都變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多好啊，我可以用一輩子去疼愛她們。
在我心中，女孩子就像大熊貓，再鬧騰都是虛張聲勢的淘氣鬼；她們也都是小飛象，再堅強我都害怕她們受傷。所以像我這樣的男孩子，愛情對我來說太復(fù)雜了，給我一張考卷寫一寫還比較痛快。
我盯著小胖，從不由自主的嚴肅換到裝模作樣的嚴肅，最后說：“我喜歡大熊貓和小狐貍?！?/p>
很久以后，少說是900個日子之后，我和凡萍遇過一次。
她問我每封情書如何回應(yīng)，我的頭輕輕側(cè)著：“唔？”
你自己看看吧！自己看看吧！你自己拿去看吧……你自己，是我，不是小胖，是讓我自己拿回去看。
而我一直都以為是她覺得煩，讓我把信撿走就是。
小胖在我的時光里撒了謊。
她的回信。一是荒唐的驚喜。二是流麗的字跡，書桌前的細細凝望的囈語。三是折疊藍色的回憶，放進心里努力學(xué)習(xí)，我想我是不是喜歡你。四是害怕失去這游戲。五是你裝睡不愿醒，而我不忍心吵醒你的平靜。再來慶幸遇見你。最后覺得好可惜。謝謝那是你，成為我沒有后悔喜歡的曾經(jīng)。
“那些還給你的情書，我都復(fù)印了一份，放在我的抽屜里，好多個晚上我讀書讀得累了就拿出來看。我會想，我必須努力一點念書，你成績那么好，一定不會欣賞排在后面的人，換作是我，我也不會啊?！?/p>
“那時候不覺得這樣的喜歡很動人?！?/p>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喜歡另外一個人，像我當初喜歡你那樣簡單而認真。我很慶幸，初戀遇見你，起碼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畫面很美好。”
“謝謝你一直把自己照顧得這么好，沒讓我的過去變成說出口會尷尬的故事?！?/p>
“如果那時候你知道我喜歡的是你，你會怎樣？”
我抬起一邊眉頭，喬裝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希望看起來酷酷的不尷尬。
我想變成一朵云飄走。
“唉，你真的不知道嗎？”她的黑色長發(fā)染成棕色，一絲飛起，像是仙子的裙擺蕩漾著美麗，好像仍有光圈。
“我不知道。”我說。
親親?；ǖ陌倌旯录?/p>
我覺得自己最璀璨的時候，不是在大學(xué)圖書館前散步的我，不是在電視里嬉鬧憨笑的我，也不是在書籍封面上妝容精致的我，而是高中時代穿著白色制服和朋友走在長廊上，捧著小賣店買來的餅干的我。那時候的金色陽光隨便一照，青澀而無瑕的肌膚就是世界上最囂張的奢侈品，每一秒動作調(diào)成慢速來看都是打著柔光的文藝片。但我現(xiàn)在走過學(xué)校，看見涌出的學(xué)生們就像在看《指環(huán)王》，飛禽走獸魑魅魍魎，偶爾有幾個特別兇惡的走過身邊我還有點心悸。
“我不覺得啊，以前我們班上的男同學(xué)也很多從里到外都……怎么說呢，令人發(fā)指？”說話的是我的好朋友德慧，我的高中時代能像一部青春電影般唯美，大半要歸功于她，因為她長得就是一臉言情劇女主角的樣子，有個女明星叫陳德容，楚楚可憐的美女外貌，她們兩個像極了。在我《花漾心計》中有一個叫王姿靜的空谷幽蘭的美人，原型就是德慧，美到有一個角色，厲害吧？
她是我認為的很神奇的一個人，雖然她長著一臉瓊瑤女主角的外貌，但是性格一點也不柔弱，對什么情啊愛啊做白日夢啊沒有一絲絲的遐想。在感情思維里，花木蘭跟她比起來都是個小公主。
電視上常見?；ㄐ２轁M天亂竄，我都覺得尷尬，因為要是長相不到位，那這塊匾不就成了砸自己腳的石頭嗎！但是德慧真的是?；ǎ赖竭B跟我關(guān)系差勁的同學(xué)為了追她也要來跟我搞好關(guān)系……說起校園植物這件事，我也牽扯過的。
還記得剛?cè)氪髮W(xué)時的中秋節(jié)烤肉，學(xué)姐以皇太后的姿態(tài)在欽點學(xué)弟學(xué)妹的顏值，說實話，中文系就那么幾只公的，當上系草就像鋼鐵人去打奧運會一樣沒什么好得意的?！皠e別別，別給我加冕系草了，我……就當系花瓶吧！”我還頗得意想出這么一個稱號，回去放在Facebook的職位欄上，一擺就到如今。
但校園植物故事精彩的部分在前傳，我們的高中。
我覺得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是沾了她的光的。怎么說呢，我們上課走路吃飯打掃都混在一起，女神的光輝也照耀了我半邊側(cè)顏，所以在她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擔任男心收割機的同時，我也連帶榮幸地被人注意。比如我回學(xué)校懷舊時，就有男老師眉開眼笑地說：“我那時候就知道你會變明星！那一屆就你長得帥?！倍@個老師曾經(jīng)在我和德慧一起請假時，在大家面前調(diào)侃：“……她眼睛大漂亮，男生長那樣不好看，男生眼睛那么大做什么！”
我一點都不記這個老師的仇，因為他不是唯一一個……
有一天我和德慧在校門口等別的同學(xué)時，教官（一般為軍中軍官，但派任到學(xué)校后也管風(fēng)紀糾察）從斑馬線走過來，問我們倆在那兒干什么，我們說了原因他不信?！耙剳賽廴γ纣湲攧??！币驗閷W(xué)校門口會有家長在，他擔心觀感不好。盡管我們真不是情侶，然而這并不重要！重點在隔天教官遇到班主任就說了這事：“你們班那個很漂亮的德慧和男同學(xué)在談戀愛呀！”
“哪個男同學(xué)？”
“嗯……是？長得還可以，白白的那個?！?/p>
第一，我們學(xué)校的女學(xué)生為了安全考慮是不用繡姓名的；其次，他不是我們的軍訓(xùn)老師卻能記得德慧的名字，而我深藍大名掛在胸前，他轉(zhuǎn)眼就忘了！還用“還可以”和“那個”來指稱我……事后班主任當成笑話說給我聽?！袄蠋?，你忘記班平均成績是誰給你提起來的嗎？”我當然不敢這么回。不過事實證明，她就是高掛光芒的太陽，我就是偷著光發(fā)亮的小月亮。我一點都不難過，畢竟她因美貌而遇到的糟心事可以寫成一套十二集的奇?zhèn)b列傳。
身為男性的我本來不知道同類有時可以自信到一種千古奇談的地步，自從有個生物研究社的社長對德慧展開追求。德慧用我應(yīng)付你、我拒絕你，甚至我遠離你都表達無效，我聽了只哈哈大笑說可見他衷情天地可鑒多感人。
然后我就遭報應(yīng)了。
一天我去德慧班上找她的時候，我竟然被一個男的堵在門口，還左右不讓我走，一張大臉像是復(fù)活島巨石突然蘇醒說話：“你跟德慧那么要好實在讓我很困擾！”
德慧在座位上瞄見我，然后她立刻撇頭──無視我！她肯定是摸不著頭緒，但是在看好戲！
“所以？”
“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話我就會追到德慧?！?/p>
這時候給我一張紙我就能畫出一幅撼動蘇富比拍賣會的問號驚世圖。如果不是超市蘋果汁賣完了我就會征服美國東海岸，什么跟什么啊。
“嗯……她不喜歡你的原因跟我無關(guān)?！?/p>
最訝異的不是我竟然要解釋這么愚蠢的問題，而是他臉上受到?jīng)_擊的表情，仿佛我剛才說的是白雪公主其實是因為酗酒過度才昏迷的一樣。
“那是為什么？”
……
“大腦是一個很好用的東西，希望你也有一個！”
很多時候德慧就是那個飄著紫色長發(fā)的女神雅典娜，而我就是鎧甲晶亮的黃金圣斗士，每當有匪夷所思的挑戰(zhàn)者要來攻城略地時，我就必須變身前去擊退他們，盡管更多時候我是被迫的……
并且每次換我想要看她好戲的時候，結(jié)果都不太盡如人意。
高中時我一直覺得能看見她談戀愛的那天，盡管我懷疑那該是怎樣的曠世英雄，腳踩七色云朵，手拿雷神索爾的神錘，臉像韓劇男主角，身材如巴西模特……但話說回來，德慧是個臉盲，雖然她也看電視劇，但她一點花癡也沒犯過。高中的時候我們一群人特別愛玩“如果誰敲門”的游戲。
比如他們會問我：“如果Jessica敲門你會？”
“先把每首主打歌都跳一次，并且說出你的愿望要安可，接著讓她幫我簽名，中文、韓文和斯瓦希里語都簽上，還有請她幫我買那本貴死人的夏日寫真。哦，自拍是一定要的，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就跟她用電視劇里那種黃銅鍋子吃一碗泡面……”
而我們就會問她：“如果Nichkhun敲門你會？”
“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面面相覷的我們。
她不缺愛，所有的人都愛她，可是我從沒聽她主動說過我覺得那個人不錯，或者用少女的口吻說我覺得那個同學(xué)好帥。如果我覺得自己系統(tǒng)里掌管原始情愛的App有點故障的話，那么我想她是被上帝徹底刪除了這個軟件。
在眾多敢對她表達愛意并且是“正常人”的名單中，臣涼是我覺得挺好的一個選手。他跟我們不同校，但一起在小小的補習(xí)班上課。對于經(jīng)常因人生感到疲倦，想要在家放松的德慧跟我來說，他是個溫暖的人物，他會借我們筆記，替我們拿好每堂課發(fā)的白卷與單字講義，告訴老師我們身體微恙。
（對，我們愛請假，我們也愛消失在補習(xí)班，找尋生命中更純粹的存在，比如干凈而無瑕的笑聲：通過看一天綜藝節(jié)目。）
后來我在臣涼身上發(fā)現(xiàn)一個真理，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不是熱心公益才幫助追逐自由的我們，而是他愛德慧。但我不驚訝，青春期誰沒愛過一兩個漂亮女孩。同時他的愛很收斂，以一種我關(guān)心你但我不打擾你的方式盤旋。
但是德慧沒有回應(yīng)他的感情。
她是那種不覺得一定要談戀愛，不結(jié)婚也可以，沒有小孩也無妨，后來我也聽過很多女性這樣主張，但她是我遇到的第一個。那時候我覺得她真的是帥氣的雅典娜，然后半哀傷自己要持續(xù)做一個抗暴擊的黃金圣斗士……
臣涼的皮膚很黑，模樣挺高。他們學(xué)校擁有出名的籃球校隊，他也曾經(jīng)是其中一員，到了高二后期為了專心讀書就退出了。他說話幽默，喜歡聽One Republic和Maroon 5，下課的時候我愛拿他的手機來聽音樂，造就了我現(xiàn)在看見這兩個團都有一點心理陰影，像是誰的失敗愛情被重復(fù)播放著。
德慧不愛臣涼，所以我問他：“你為什么能對不愛你的她充滿熱血呢？”
我的潛臺詞是你何必跳黃河，何苦撞南墻。不是他們條件不好，而是我經(jīng)常覺得在德慧那張美麗臉龐底下埋藏的是精密的電子回路，她回到家不需要泡熱水澡，只要把頭發(fā)跟插座接在一起像納美人那樣充電就可以了。等到2050年到來，人類一定會大量制造這樣美得不可方物的智慧機種。然后我跟她逛大賣場的時候會對她說：“看哪，你已經(jīng)更新到第九代，功能遠遠超越iPhone87了呢?！?/p>
臣涼眉毛濃密，眼底有著溫泉般的暖意：“如果她要拒絕我，我不會轉(zhuǎn)過身也不會閉上眼睛，因為她看著我說‘我不喜歡你’的那張臉也是漂亮的，而且‘不喜歡’里面，起碼也有著‘喜歡’兩個字。”
我的大熊貓呀！很多奇葩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你是很難相信的，比如純真，比如獨角獸，比如他像在拍電影的真摯。
盡管我很想吐槽他并沒有那么偉大，可是我知道他人好，我知道他還算優(yōu)秀，我知道他是真的想牽德慧的手。
“不要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太深刻，這樣會讓他對你予取予求的。”
這句話是我告訴她臣涼那番話時，她回應(yīng)我的。
我告訴臣涼我把他那段話也告訴了德慧，基于好奇，看他們會不會成功，成了的話地獄小天使就會在我的功德簿上寫下一行“他真棒”的評語。
他知道后尷尬又氣憤地漲紅整張臉，伸手就想揪我捶一頓的模樣。
“你你你，別動手啊。這襯衫是Valentino的呀，一件要一千零五十美金呀，整個臺北也就進了兩件呀，抓皺了我會報警的呀！”當然，我是唬他的。并不止兩件。
我看他肩膀垂了下來，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頹喪得像一只找不到蜂蜜的哀傷棕熊，那個模樣真是……窩囊。但是哪個人在愛情里沒狼狽過呢，永遠別嘲笑辛苦耕耘的人，因為你也有餓肚子的時候。
我不會為他出謀劃策，因為論親疏德慧跟我太親密了，即便我再同情臣涼，他在我心中也是次一等的朋友，我祝福他，也只能祝福他。
“你應(yīng)該去看看那些你能夠愛的，總有個人不會讓你愛得那么辛苦。”
然而我沒有告訴他的是，德慧喜歡他。
“既然你喜歡他，那為什么不在一起呢？”
“我對他的喜歡是充滿好感，但喜歡不等于愛，喜歡也不是非要在一起的那種強烈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在遇見對的人時，已經(jīng)把最好的自己給用盡了?！?/p>
德慧喜歡他，但喜歡跟愛的距離有時候就是萬水千山。
我們常常懂得付出一切去愛另外一個人，卻沒看見自己已經(jīng)卑微得灰頭土臉，甚至滿身瘡痍。一個不夠好的自己，怎么要另一個人公平地去愛。
說實話，那時的我認為德慧應(yīng)該接受臣涼，因為臣涼的性格容貌甚至學(xué)校都不差，更重要的是我被他感動了，但是后來到了懂得更多的年紀，我才明白德慧對愛情的原則是不輕易踐踏自己。
差一點點的愛情就是將就，差一點點的人就非對的人。
你一次降一點標準，這次的他能力弱一點，下次的他脾氣爛一點，之后的他年紀老一點，談過幾場戀愛，你也就漸漸變成那些差一點點一點點的人了。
所以即便一個人有時的確寂寞，也還是璀璨地等著。
珍惜自己，珍重未來。
很多人喜歡談?wù)搻矍?，也好奇別人的愛。也許你和我一樣，別人并不以悲憫的眼光同情你的單身，只是偶爾體貼地問：“怎么不去戀愛呢？”青春也有好幾年，遇過一些人，怦然心動有過，著迷執(zhí)著有過，但卻不能欺騙自己那是愛呀。
我鼓勵所有的人去愛。很多人以為只要單身就會忌妒戀愛，要么就鼓吹單身是貴族、單身才完美。不不！我會說能愛的時候就該把握，戀愛這么美好，它能夠讓人想到流淚，甚至還能掩蓋生活的不完美，為什么要抗拒呢？
只是有些人總是太驕傲，拿自己的青春去賭。這就是為什么你會看見有人明明美好，卻始終在桃花繁盛的小徑里獨自徘徊。即便是勇敢單身的人，也還是會因為聽見一首情歌，看了一場愛得死去活來的戲，才憶起原來我單著呀。
單身非失物招領(lǐng)，只是等對的人用愛銀貨兩訖。
那就這樣吧，單身的人也吃飯，也看書，也工作，能夠好好生活，只是情感寂寞，認識它最慘的處境，也就無所謂了。這樣多透徹！即便單身也是大大地認同單身有遺憾。戀愛固然甜蜜，卻又常常具有保鮮期，常常讓人遍體鱗傷，常常使人摔得萬念俱灰……這也是愛啊。愛情如此復(fù)雜，或許我們暫時都無法完美地證明，究竟年輕的人兒要走到哪兒才是對的。但告訴單身的你：你要快樂，終究會有人陪伴你的，畢竟時光那么長，不會總對你殘忍。
臣涼約了她看電影，我不說那其中過于悲傷的細節(jié)，因為你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
同樣是身為黃金圣斗士的我去替她回絕。
“我會在門口等她，她不來，我不走?！?/p>
臣涼是個很可靠的人，所以我至今仍為他們感到可惜。那天我和德慧約出來吃飯，我為他們近在咫尺而沒有擁抱的關(guān)系疼痛，我樂于看到她起身離席前往那個帶著滾燙目光等待著她的人。
屋外下起滂沱的大雨，像針一樣扎在地上。德慧也望著玻璃窗外像是海底旋渦般的云層，輕輕地嘆：“這場雨是不會停了?！?/p>
“可是動了心，哪怕是晃動一瞬，那個時候沒有人在身邊會孤獨的?！?/p>
“你怎么知道，你因為誰覺得孤獨了嗎？”
“嗯。”這時稍微理解她的心情，“也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去喜歡過誰，但怕并不是一個人的時候遇見了特別想要珍惜的，大概是貪心，也是鄙視太容易去愛上別人的家伙，那樣看起來太廉價了，也許不求回報的喜歡反而更接近我所認同的真愛?！?/p>
她明白我的意有所指。然而我為臣涼多說的話并無效果，仍是徒勞。
他在雨中等她。
如果尊貴而無瑕的青春要忍受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我想我甘愿，再說在念書的時候談戀愛是會——死——掉——的！全地球的老師一定都愛死我，我應(yīng)該由優(yōu)良學(xué)生去改選年度十佳學(xué)子模板思想才對。
她傾著頭，細細的發(fā)絲在暖光下有金色絨邊?！耙驗榧拍?，這樣太卑劣，對他不平等，我也不愿意?！?/p>
當我說出“愿生活不再孤獨”的希望時，她則是輕輕說出了“愿生活不再討厭孤獨”的期許。
這就是我崇拜她的地方，也讓我贊嘆女孩子真是智慧的物種。
不可愛的朋友
我舍不得很多東西。舍不得丟掉學(xué)生時代涂鴉荒唐的筆記本，舍不得換掉手機六年沒變的鈴聲，舍不得把床頭早就不抱的圣誕節(jié)娃娃收進箱子……
可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是讓你去喜歡另一個不是我的男孩子。這是我最舍不得的一件事，也是我最勇敢的一次舍得。
S是我的朋友。
我愛她，她愛我，在名為友情的框框里。
高中的時候我曾經(jīng)對身邊的三個女生朋友說：“高中的時候不可以談戀愛，除非是跟我?！?/p>
S像是抄聯(lián)絡(luò)簿一樣地謹記在心，她就是花栗鼠那樣無害的存在，也像花栗鼠那樣蠢萌蠢萌的。
在一群朋友里她不算美。事實上，三個女孩：一個是?；ǖ燃壍南膳粋€是明媚在社團的小美人，而她……就是一個女的。但如果你以為她的異性緣是最差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她是最多男生追求的目標，這其中當然有很多機會成本和Adam Smith所提的絕對優(yōu)勢等科學(xué)理由可以追究，然而這不重要！具體的是在兩個纖細美女身邊勉強一米五九的她顯得嬌小，但是她的發(fā)育卻是非常卓越的。
有一次我們在保健室干什么我也忘了，這時候班長悄悄附耳說：“那兩個男的在看S?！边€用稀奇古怪的語調(diào)。我“唰”地掃向那兩個路人同學(xué)，太過雀躍，哇哈哈哈哈地抓著S的手臂說：“哎，他們在看你的胸部耶！”我講秘密的音量讓那兩個男性黝黑的臉瞬間紅得像能滴出血，我抱著歉疚的心情逃離現(xiàn)場。
我常常覺得她們?nèi)齻€，一個是綻放在空谷的幽蘭，一個是半面宮妝、盛開在別處的小杏，而S是我在仲春時節(jié)，孤身路過城南時落到衣襟里的一瓣桃花。
我們這群老友里有一個男孩L喜歡她。L家里做印刷，他的開銷也跟印鈔票一樣沒在客氣，但他很老實，我一直擔心等他繼承父業(yè)后會把家產(chǎn)敗光，每次都憂心忡忡地對他說：“你爸真的放心把家業(yè)交到你手上嗎？”搞得像是他家股份我有一半似的。到了大學(xué)的某天當我又這么問時，他回我：“我會找一個經(jīng)理人管理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覺得這孩子長大了……我也是蠻容易被說服的。
這樣木頭似的他有一陣子積極地約S吃飯逛街，我鼻子嗅嗅就聞見了蠢蠢欲動的荷爾蒙，大概是香樟木混雜酸柑橘的味道。我先是拈花微笑著告訴S，如果有人以呼吸的頻率發(fā)信息給你又上天下海地邀你玩，那他很可能是對你有意思了。
S是一個不會說拒絕的人。
如果不是我太了解她，一定會誤解她是個善于裝傻給男生放線的女孩，但我太清楚她，她是真的傻和十分蠢。
過了一陣子，我說：“你跟他單獨出去的次數(shù)也太多了吧?！?/p>
然而她對此覺得“不至于，他就是喜歡我”。
一直到最后她開始發(fā)現(xiàn)L變得執(zhí)著，如果約不到她還會小發(fā)脾氣，但她不敢跟我說，因為我早說過了。
“你就非要到別人明目張膽的時候才退縮，你這不是活該嗎？”
“算了啦，我不要理他就好了?！?/p>
對我來說，預(yù)料到對方心意而自己根本不可能有回應(yīng)的狀況下，越早剪斷關(guān)系越好。我生性怕麻煩，也怕別人會錯意帶來的麻煩。看到她以孩子般逃避的迂回戰(zhàn)術(shù)面對，我在心里朝她扔了三次炸彈。
“如果你哪一天被追求者潑硫酸，我絕對不會同情你?！睂τ谒奶煺?，我無奈，但對于比我更天真的人，我卻想要珍惜。年紀會讓我們學(xué)會人情世故，但年紀也會讓我們痛失天真，所以她是我愿意終生守護的朋友。
“這一兩年你還是老實地待在我身邊吧，如果有誰不知好歹對你感興趣，”我拿起銀白色的刀叉利落地切下一塊冒汁的牛肉，放到嘴里，“那么他一定是瘋了?！?/p>
我們一桌朋友各自心懷鬼胎，不知道的會以為我說的是“誰那么瘋癲竟然會看上你啊”，而清楚全局的，就用三分之一的余光看著L蒼白的臉龐，剩下的視線盯著繼續(xù)被我分裂肢解的牛肉。
如果說要我選一個人，在我壽終正寢那天還會依舊跟我保持聯(lián)系，并且隔三岔五在我碑前擺上一束鮮花、一大盒艷紅色草莓，我想大概就是S了。
對我們不熟悉的人，都以為我們是情侶；對我們熟悉的人，都認為我們有一天會成情侶。
但我們倆從來不會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們可以單純地陪伴著對方，我陪她定下她未來老公該有的條件，她聽我說我喜歡的女孩在玩弄什么小伎倆。我們的感情是無關(guān)情愛的純粹占有。
她的日子變得很忙，但不要緊，我們還是隨時更新彼此的狀態(tài)。
比如我們高中同學(xué)H先生最近跟她又聯(lián)系了。
H先生是我和校花同學(xué)都不怎么待見的人物。我和H也有很復(fù)雜的孽緣，我們要好過一段時間。他挺受男同學(xué)歡迎，卻沒有過多的英雄主義，這點讓我覺得這人沒架子，真好，但后來我發(fā)覺他只是秉性就沒骨氣而已，我絕對不會用“窩囊”這個詞語來說，這樣太傷人。而讓我對他畫上叉叉的原因是，有一次我問他如果世界上沒有法律，你可以為所欲為，那你會做什么，而正好?；ㄍ瑢W(xué)從我們面前走過去，輕風(fēng)吹動她的百褶裙擺。
……
?；ㄍ瑢W(xué)巨細靡遺地理解他的回答后，捂住嘴驚嘆：“他這個變態(tài)！”（儒家有理是：內(nèi)外有分，親疏有別。H可怨不了我出賣他呀?。?/p>
假使前面所提的不過是無傷大雅的青春期作祟的話，后面這事你肯定也會不淡定了。
高三，有一天S挑動眉毛嘴唇要笑不笑地靠近我：“你猜H先生昨天跟誰告白了？他還捧了一盒巧克力在空橋走廊堵那個女生呢。”
“誰啊，哪個人這么倒霉？”
“你的前女……”她的聲音隨著我瞪大的眼睛等比例縮小。
如果你有意識到我提過我跟他曾經(jīng)是好朋友，那你就應(yīng)該明白這家伙多沒品，壞透了。
所以在幾年后我義正詞嚴地告訴S：
“你怎么跟這種人做朋友啊，你是不是很想上社會新聞??？”
“看什么展覽，他高中的語文課本都沒翻完一遍！”
“無聊打發(fā)時間，你閑得慌就出家啊，佛祖愛你??！”
我覺得光是她跟他傳信息聊天就很令人發(fā)指，于是我拉了?；ㄍ瑢W(xué)加入了討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搖旗擊鼓。
她說：
“你的腦袋被電梯夾了吧！”
“你有什么想不開的跟我們說??！”
有一天晚上我?guī)е聦懙墓适?，捧著牛皮紙袋坐在星巴克的大椅子上。S看起來很疲倦，我總是不明白她到底在忙碌些什么，她有太多我不理解的事，比如她百分之八十的人生經(jīng)營……
我把一沓A4紙遞給她，問些你覺得好不好看純粹心安并不太有建設(shè)性的問題。
她的眉頭若有所思，我想大概是故事太長而她沒興趣吧。
回到家洗好澡的我將毛巾掛在頭上擦著，點開手機屏幕，我看見來自她的信息條滿滿一排：“剛才不知道怎么跟你開口。”“我知道你一定會生氣?！薄暗俏艺娴囊呀?jīng)想清楚了?！?/p>
一股氣血沖上腦門，如果是電視劇我就會當場咳出暴怒的鮮血。
愛情最痛苦的唯有二：求不得、舍不得。
我要她愛的人也愛她，我不要她在愛情里受到一絲絲疼痛。
當天晚上我打給遠在臺中的校花同學(xué)。
“你猜怎么樣？他們在一起了！”
沉默像是放大的句號排列在我眼前，隨后：“你剛才跟我說什么？”
她的嘆息伴隨著笑聲，覺得荒謬。
“盡管我跟你也要好，但我覺得你太愛她而她太依賴你，有時候都到了令我匪夷所思的地步?！?/p>
“這一次你不是生氣，而是很難過而已?！?/p>
“你忘記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你早該知道，有一天她會交男朋友?！?/p>
她用溫柔的聲音告訴我：“你不能要求她永遠陪著你，N，這一次你該放她走了?！?/p>
你放她走吧……
烏鴉在天空嘶啞，野獸在遠方哀鳴。我趴在桌上，耳機里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我看見湖面有顫動的漣漪，小船輕輕擺蕩，我在這一端，而S在另一頭，她悲傷的眸子像是深秋快要下雨的天空，潮濕而深邃，那個目光是對我特制的悲憫，不需要我回應(yīng)，仿佛她輕輕說“我走啦”，然后就墜入了水中，我低頭看著湖面，只有白色的泡沫和淚流滿面的自己。
“你要知道有一天如果你不快樂，我會是第一個笑你的。”“你才不會?！?/p>
“我不會祝福你的?！蔽业奈⑿Πl(fā)燙而真摯，她也是同樣的。
我希望會有一個人像我一樣愛你。
我希望悲傷永遠對你迷糊，幸福永遠對你眷顧。
我希望你喜歡的那個人，會用世界上最溫柔的眼光對你說“我也愛你”。
后來關(guān)于我的死亡結(jié)局，我涂改了鏡頭，為了避免沒有人給我送花和點心，我想我的最后一刻干凈利落就好。
請用最美的木樁穿透我的胸膛。
請用最亮的香檳杯盛滿我的熱血。
請用最芬芳的花朵埋葬我的尸首。
我飄在高空看著瞑目而淺笑的自己，我哭得輕松。
因為我終于還是弄丟你了。
我舍不得很多東西。舍不得丟掉學(xué)生時代涂鴉荒唐的筆記本，舍不得換掉手機六年沒變的鈴聲，舍不得把床頭早就不抱的圣誕節(jié)娃娃收進箱子……
可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是讓你去愛另一個不是我的男孩子。這是我最舍不得的一件事，也是我最勇敢的一次舍得。
一流之路：一路流著眼淚的那條路
臺灣大學(xué)的校園恢宏而細致，它是歷史中不動的城堡，一代又一代的文化貴族走進大安區(qū)，學(xué)習(xí)、陶養(yǎng)、精造，最后煉成一把鋒利的劍走向社會。有數(shù)據(jù)說臺灣政界人士有百分之五十曾就讀于臺大，有人稱說臺大完整校地占據(jù)臺灣百分之一的面積。種種說法都證明了一個事實，臺大粗厚的根脈扎進土壤血液，搭建起壯闊的帝國，風(fēng)雨不倒，百年光芒璀璨。
世界名校一百間，學(xué)生卻比漫地躥生的小草還多，想進入金字學(xué)校大門，腥風(fēng)血雨，刀光劍影，各展本事之后才可以。
很多很多人會跟我聊起，當初你考進臺大難嗎？
說容易怕辜負自己的曾經(jīng)努力，說難又不足以概括所有滴落過的淚水?！翱倸w是上天安排，和一個朋友認真念書才進來的?！被貞浧饋?，看時光那頭白馬寬容走過，它帶走了課桌椅上的疲倦，帶走了因幼稚而受的傷疤，也帶走了那些年一起刻骨學(xué)習(xí)的好友。
備考那年，秦同學(xué)是我的伙伴。他認真而高冷，很多時候我在他來回專注于課本和黑板之間的面容中，看見了伏地魔的影子……
他渴望成為臺大學(xué)生，甚至我在大學(xué)前所有對臺大的認識都是他告訴我的：QS大學(xué)排行第六十八，五百億經(jīng)費的針對對象；校園里有一片醉月湖，湖里有天鵝；傅鐘響時不能數(shù)，否則期末會被掛科的傳說……臨近考期，他還給了我一本褐色筆記本，上頭印著臺大?；?。
第一頁他就寫著斗大的“目標臺大”四個字，看得我從細胞中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害喜的反胃感，太嚇人了！所有高中生燃燒靈魂為了進最好的大學(xué)，仿佛這是人生的盡頭，而大多人的結(jié)局非死即傷。
十七歲的我們與全世界錯過，青春顛沛流離，只為了大學(xué)那張紙。
考大學(xué)這件事，一點一點地摧毀著身為學(xué)生的幸福。
不可怕嗎？
每每晚自習(xí)那種風(fēng)雨欲來的高壓讓我一秒鐘都待不下去，我忙著跟秦同學(xué)抱怨這些小惆悵時，他像是不會疼不會哭的機器人幽幽地把頭從書本中抬起，對我說：“考試不是活下去，就是死掉?！彼难凵癖鹊蹲痈钊?，“升學(xué)是多大的事情！不僅是作為學(xué)生的我們，甚至很多人的爸爸媽媽都蹚進這渾水了！你覺得呢？沒有什么好抱怨的，每個人都這樣痛過，愛讀不讀?！?/p>
我從教室抓著小熊軟糖逃到走廊。他翻完了一本英文雜志，寫完一個數(shù)學(xué)單元習(xí)題，又琢磨了一下堿性溶液和二氧化硫糾葛的關(guān)系，并且排好了更晚的復(fù)習(xí)進度表后，就出來安慰我這個好朋友……我以為他會說“累了休息一下也好”這類通俗而溫馨的句子。
而他望著如黑色斗篷呼呼翻動的天空，說：“你聽，夜晚的風(fēng)像不像惡魔在咆哮？”
我從此不敢奢望他給我一點安慰，差點沒心里創(chuàng)傷，嚇得我支離破碎的。
他這人說話特別藝術(shù)，比如他會說：“我認識一偉人，他家境特別不好，連飯都吃不起，可是他很努力，沒飯吃也很努力，結(jié)果啊──”我準備要聽逆襲翻身的際遇，振奮地說：“他后來當上財團老板？”而他接續(xù)回：“他后來就餓死了，主要是家境太差的緣故?！?/p>
……這人開玩笑的語境都離地獄不遠。
但是他的話打破了現(xiàn)實，嘩啦嘩啦滿天玻璃碴兒落在我身上。
大概就是走廊那天起我開始做噩夢，然而漆黑的夜空下被升學(xué)撕裂得體無完膚的人多的是，噩夢起碼還有夢，更多和我一樣年紀的孩子，他們沒有時間脫下白天沾著汗水的制服換上柔軟睡衣，他們熱淚盈眶的視線掃過無數(shù)幾何與分子組合，紅著眼熬過一個又一個孤單決絕的夜晚。
升學(xué)真的是一件很血腥的成人禮。
學(xué)生為了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無所不用其極，大都市里的學(xué)生，十個有十個都補習(xí)，差別只是補一項還是全科。秦同學(xué)也補習(xí)，我也是，不過我倆不在同一種狀態(tài)，我常常覺得心好累奪門而出，而他就算眼前山崩也要完成讀書計劃才肯撤離。他會解的題目我能掌握七成，而他不會解的我大概就能看懂題目前七個字……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他像天神，而我不覺得自己是神，只覺得我總能猜對哪頁重點會考，運氣成就實力的小確幸。
他也是個很會寫故事的人，他愛把故事打印下來放在一個牛皮紙袋里給我，我會在上課時間偷偷地翻，然后一整天我們就討論他的故事有趣還是驚悚。他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少年，他應(yīng)該可以成為比我更青春璀璨的作家。
我曾經(jīng)在夜空下許愿，許過我要成為作家，祈禱圣誕節(jié)那天餐廳不會客滿，但我從來沒有許下讓我進臺大的愿望。我依然記得考前我在胸膛里低語的請求是：請讓我考完試后不會想要哭。真傻！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怎么在夜空下這么卑微，可誰不是？在殘忍如戰(zhàn)場的升學(xué)考試前，我們被壓力與他人的期待踐踏得鮮血淋漓，十二年呀，小學(xué)、初中、高中，最后迎來的終極殺戮，成王敗寇，說起來誰都一樣。
大考前的模擬考，我有兩個科目考得非常爛，其中一科還是手殘畫錯卡，我在心里懷疑自己腦袋是不是被磚塊拍了。但我還是用活潑的語調(diào)說著前途美好，假裝我不痛，而他一臉平淡，不過說了一句話就讓我不敢眨眼睛，因為眼淚很容易就奪眶而出。
“你很害怕吧，如果這是大考那天，該怎么辦才好呢？”
他嘆了口氣，然后詭異地盯著我蒼白的臉蛋，笑說：“你一向運氣好，老天不會忍心讓你考試失利的，上天疼笨的人，你放心?！边@是他的安慰，僅此一次，特別銘心動人。
終于考試還是來了。
而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考砸了。
老師手上的成績公布單，留心一些便能看見其他同學(xué)的級分，而我在看見他的分數(shù)后還曾與他四目相交，他笑了，那個笑容像是在沙場上吐出最后一口鮮血的士兵，沒有話，沒有喘息。我知道他真考砸了，我知道他死了。
我熱淚盈眶地看著他的結(jié)局。
他那么憧憬過，后來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有人告訴我他重考了，群組里看見有人提及他沒再入學(xué)，有人說他變得臃腫還跟奇怪的人混在一起。他的結(jié)局我都不知道了，也許是大腦會自動把傷人心肺的記憶剔除，也許是好多年刻意不想，久了也就真的淡忘了細節(jié)。
幾年過去，臺大對我來說就是發(fā)散著杜鵑花氣味的椰林大道，當一群滿臉興奮的孩子走進校園巡禮時，我像是看見新開的花一撥一撥綻放，我希望他們能一直笑著，沒有哀傷，沒有誰陣亡。
后來，我走過醉月湖，看見天鵝抖擻地滑過水面，我在舟山路的小賣店看見印有?；盏暮稚墓P記本，我聽見紀念傅斯年先生的傅鐘悠悠蕩蕩，我看著湛藍壯闊的天空眼睛很酸，我忽然很想哭。
發(fā)榜那天，他給我傳來的信息：“恭喜你，我不讀啦?！?/p>
青春之巔
學(xué)生的升學(xué)問題永遠是個熱門問句，而緊接在后面的，就是畢業(yè)生的就業(yè)問題。你看年輕人多苦，長久與“問題”掛鉤，而解答卻都是別人說。有在新聞媒體業(yè)工作的長輩問我，你說說你們現(xiàn)在年輕人的就業(yè)情況，怎么選擇，有什么考慮……我?guī)退f出了一個實話，他想問的是什么下場！
“你們這些年輕人在出了學(xué)校之后，究竟落了什么下場？”
在畢業(yè)之后，在就業(yè)之前。
在心還溫?zé)嶂?，在靈魂冷卻之前。
我一直覺得這是相同的意思。對于生活愜意的一群人來說，青春是逐漸腐敗的過程；而對備感壓力的人來說，青春是一開始就腐敗的事實。
回首自己的大學(xué)與后大學(xué)時期，身份轉(zhuǎn)換的癥結(jié)點在于：我是怎么變成作家的？這個問題越來越少人問我，仿佛大家都接受了你本該是這個身份，就像不會有人去問鋼鐵俠怎么變成救國英雄，只管他怎么打壞人。
當時考大學(xué)，我告訴老師說我要填中文系，她左勸右勸，差點沒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表達她有多真心，她用詛咒一般的聲調(diào)說：“你有才華，但不要念中文系！那會埋沒你的才華?！倍嗟踉幍囊痪湓挘∧菚r候我不懂，可是如今我明白了。熱忱會被消耗，夢想會被灼燒，中文系會讓一個才子染上讀書人的酸氣，關(guān)于這點，寫有《背影》的著名作家朱自清還寫過一篇《論書生的酸氣》。
但讓我輪回再走一趟，我還是要念中文系。愛你的選擇，并不是知道它有一百項優(yōu)點而喜歡，而是知道它縱有一點不好，也無損于我對它的愛。
后來，也有無數(shù)更年輕的同學(xué)說：“我也要考臺大！”
我寫過一本關(guān)于勵志的書，我勵志了他們，他們誓死追隨興趣，奔著我這個曾經(jīng)成功的模板，但他們對我說想考中文系，我記起了當時老師的話。
中文系太多學(xué)生四年一場荒唐夢，畢業(yè)后在社會上蹣跚地走著。我就在這個圈子里目睹那些人的鮮血淋漓，我觸目驚心，我負擔不起今日的美夢變成明天戳傷他們的玻璃碴兒。
“你要想清楚啊，真的非中文系不可嗎？”我這么對演講后來找我的同學(xué)說。我的五官比當時老師的更憂愁。
臺灣的學(xué)生如何選擇他們校園生涯的最后一里路？
臺大五十四個科系。大一的我進入學(xué)校參加新生營隊，遇見了機械與資工，這兩個系的男孩子驕傲而彼此較勁，他們都分別跟我說自己的科系很棒，而我像是一個杵于王之領(lǐng)域外的安靜諸侯，在帝國的五十四區(qū)勢力中平靜而孤寂。
而比他們更驕傲的是醫(yī)學(xué)系。醫(yī)學(xué)至今仍是臺灣最熱門的目標物，每年都有無數(shù)的高中生奉獻自己新鮮的肝徹夜未眠，不死不休地就是要闖進醫(yī)學(xué)系。我有一個家教學(xué)生，教了他初中，他進了第一男校，三年后我接到他爸爸的電話，請我再次教他作文。他的志愿是臺大醫(yī)學(xué)系，我問他如果沒有考取呢，他說再拼指考（即指定科目考試，是臺灣高中生的第二次能力測試，學(xué)生可以自己決定考哪些科目，最后依照分數(shù)高低決定讀什么學(xué)校）。
后來他成功了，我覺得他很棒，可看著他青澀的雙眼我卻感受到飽滿的辛苦。
我們學(xué)校一個理工學(xué)院的學(xué)長畢業(yè)后設(shè)計了一款A(yù)pp，非常成功，不但在日本市場推出了，還弄了什么A輪融資。有一次我們聊天，他問：“你覺得是醫(yī)科學(xué)生聽起來厲害還是醫(yī)生？”
我有答案而不解。他說：“醫(yī)科學(xué)生吧！”可見大家都是一樣的，所以教育制度是奇怪的！它造就了一個金光閃爍的學(xué)院學(xué)生，卻在他踏出校園的那一刻剝奪了他的璀璨鎧甲，在他的脖子上掛著奴隸般的鐵環(huán)，熬夜、爆肝、工作糾紛……一切忙碌到主治醫(yī)師等級會變好嗎？不會，五十歲的主治醫(yī)師依舊忙到深夜，蒼白的臉孔與虛弱的聲音，當然啦，該有的數(shù)十萬薪資不會少，如果你有閑有命去花。
站在風(fēng)口，我說：“醫(yī)生還是很好的，社會地位高嘛?！?/p>
學(xué)長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像是站在宮墻上狡猾的貓。“你真善良啊?！彼f。彼此心照不宣，若真的這么好，我或者他，當初怎么不去。
緩緩幾年過去，有些人一踏出校園便與學(xué)生生涯從此訣別了。有人去當了業(yè)務(wù)員，有人進了制藥廠，有人到手游公司做營銷，有人進入媒體做編輯。但所有的心情都分成兩種：我還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從沒想過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告訴我你們年輕人在想什么，你們怎么跟社會接軌，臺大也好，那些臺灣的年輕人也好，你們怎么選擇你們的未來？”報社的長輩嗓音沉重地問，我看見他密集的眼角皺紋，還有一沓滾燙的憂愁。
深夜，我拿起筆寫著我自己的悲歡離合，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跟所有的朋友一樣，青春都被折疊，愛恨都被濃縮。站在青春之巔，看著任性與天真跌落云端，死得轟轟烈烈。而在長大這條路上，我們是跪著也要走完，至于之后還有沒有力氣站起來，也許早已經(jīng)沒力氣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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