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毛澤東在當天下午放學后,如約到了楊昌濟家。
楊宅門前,“板倉楊”的門牌靜靜地掛在大門一側,楊宅院內,蘭花青翠,藤蔓攀墻,點點陽光透過樹陰,灑在落葉片片的地上。探頭打量著這寧靜雅致的小院,毛澤東長長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氣。
“進來吧?!睏畈凉崎_了書房的門。
帶著幾分崇敬,毛澤東跟在他身后,向里走去。書桌上,鋪著一張雪白的紙,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修學儲能。
“修學儲能,這就是今天的第一課,也是我這個老師對你這個弟子提出的學習目標?!睏畈凉畔鹿P,面對毛澤東坐了下來,說,“潤之,一個年輕人走進學校的目的是什么?是學習知識,更是儲備能力??鬃釉唬骸|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褪钦f,一個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質強,而學問修養(yǎng)不夠,則必無法約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種野性破壞之力;反過來,光是注重書本學問,卻缺乏實際能力的培養(yǎng),那知識也就成了死知識,學問也就成了偽學問,其人必死板呆滯,毫無價值。所以,我今天送給你這四個字,就是要讓你牢牢記住,修學與儲能,必須平衡發(fā)展,這是你求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p>
毛澤東問:“那,以今日之我而言,應當以修什么學問,儲哪種能力為先呢?”
“什么學問?哪種能力?潤之,你這種想法首先就是錯的。今時今日之毛潤之是什么人?一個師范學校一年級學生而已。你喜歡哲學倫理,也關心時事社會,這是興趣,也是天賦,但我同時也擔心你走入另一個誤區(qū),那就是于學問能力的涉獵之面太窄!潤之,你的求學之路才剛剛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識?才擁有多少能力?過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學儲能的范圍,而不廣泛學習,多方涉獵,于你的今后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的。所以,你現(xiàn)在的修學儲能后面,還應該加上四個字:先博后淵?!?/p>
毛澤東思索著,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博采眾長才能相互印證,固步自封則必粗陋淺薄?!?/p>
楊昌濟笑了,他為毛澤東有這樣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談到儒家三綱之說時,楊昌濟喝了口茶,說:“儒家三綱之說,確屬陳腐之論,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親,而但自踐其身心之則’之說,于此即為明論?!?/p>
記著筆記的毛澤東停下筆,插話道:“我覺得這種說法,其實是在提倡個人獨立精神。”
“對,個人獨立。你看過譚嗣同的《仁學》嗎?《仁學》對此就作了進一步闡發(fā),它認為個人獨立奮斗,是一個人成功的關鍵,即父子兄弟,亦無可依賴。而我以為,個人奮斗的宗旨,就在于兩條原則。”他接過毛澤東手中的筆,在兩張紙上各寫了一個字:堅、忍?!皥哉呷缗褪?,雖歲月交替而不變,忍者如柔練,雖困苦艱辛而不摧。堅忍者,剛柔并濟,百折不回,持之以恒也……”
“口當……口當……”墻上掛鐘恰在這時響了,毛澤東看看窗外的夜色,趕緊站起身:“哎喲!都這么晚了?老師,真是對不起,打攪您到這個時候,要不,我先回去了?!?/p>
楊昌濟伸展了一下胳膊,看來也是有些疲倦了,卻意猶未盡地對毛澤東說:“清談不覺遲,恍然過三更啊。算了,這么晚了,學校也早鎖門了,我看,你就住這兒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鄉(xiāng)下,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明天早上再走吧?!?/p>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縷,悄然抹亮了天際?!鞍鍌}楊”的門牌映著初起的晨光,散發(fā)著古拙質樸。清晨的寧靜中,一陣水流聲傳進了楊宅客房。毛澤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披著外衣,揉著惺忪的睡眼推開了門。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邊,楊昌濟裸著身體,只穿著短褲和一雙日本式的木屐,正在用冷水進行晨浴。光潔強健的脊背上,清水縱橫,水流順著身體,直淌到地上。一只木勺從木桶里舀起滿滿一勺水,冰涼的井水兜頭澆下……他的神情肅穆,動作莊嚴,一吐一納,仿佛正在進行某項莊嚴的儀式。似乎是感覺到了身后有人,楊昌濟回過頭來,看到毛澤東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欄邊的浴巾,擦著身上的水,說:“我在晨浴。幾十年的老習慣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體,然后晨誦半小時,以圣賢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體,清清爽爽,方得全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澤東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殘余的水,深秋之晨冰涼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縮,問道:“老師,您不冷嗎?”
“一個人的修學之路上,比冷水更難熬、更嚴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連一點寒冷都受不了,還談什么堅忍不拔?再說,讀書人靜坐過多,缺乏運動,這也是強健體魄的最好方式嘛!”楊昌濟將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樹下一塊石頭上盤腿坐下,拿起了手邊的一本書,“哦,對了,我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就不管你的飯了,你自便。我要晨誦了?!?/p>
仿佛是在凈化自己的心靈,楊昌濟閉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這才朗聲:“楊昌濟,光陰易逝,汝當惜之。先賢至理,汝當常憶……”隨后,他打開書,端坐凝神,大聲誦讀起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漸漸明朗的晨光中,楊昌濟讀得如此旁若無人,那瑯瑯書聲,仿佛天籟般充滿了這雅致的小院。望著井邊的木桶,望著晨光中靜若雕塑的老師,聽著那清澈得猶如回旋在天地之間的讀書聲,毛澤東幾乎都癡了。
隨即他回到客房,一張“自訂作息表”上,從清晨直到半夜,一個個時段,一項項安排,密密麻麻,開列詳細。從此,這張作息表貼在毛澤東寢室的床頭,一直伴隨他讀完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