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問 《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嗎
說到蔡元培,就不能不說到胡適,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舊紅學的代表,一個是新紅學的開山,在現(xiàn)今的《紅樓夢》研究當中,胡適開創(chuàng)的新紅學依然居于主流正統(tǒng)的地位,還沒有任何一種新起的研究方法可以取代它。
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出版于1917年,胡適在1921年就出版了他的《紅樓夢考證》。他這本書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打倒舊紅學附會的研究方法,代之以一種科學的注重證據的考證的研究方法,以把對于《紅樓夢》的研究引導到正確的道路上去。因此,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就把“舊紅學”狠批了一通,然后開始自己的研究,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者和版本這兩個問題上面。他在這篇文章中為《紅樓夢》研究做出了幾點非同小可的貢獻。第一是論證了《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考證了曹雪芹的家世,開了曹家家世考證的先河,現(xiàn)在紅學中把這一種考證稱為“曹學”,也是現(xiàn)代紅學的一個重要分枝。胡適本人對于這一個發(fā)現(xiàn)也相當重視,據說他在去世前還在說,起碼在《紅樓夢》上寫上曹雪芹這個名字,是他的功勞。第二點是開了紅學中“版本學”研究的先河,指出《紅樓夢》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做,后四十回是高鶚所做。稍候他還發(fā)現(xiàn)并收藏了《紅樓夢》早期抄本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抄本甲戌本《紅樓夢》,指出脂本的文字遠勝于其他一切本子。平心而論,只憑這兩點,胡適就完全可以把猜謎似的“舊紅學”打倒了,但是他還提出了一個與“舊紅學”針鋒相對的新觀點:《紅樓夢》是曹雪芹將真事隱去的自敘傳,書中甄、賈兩府就是曹家的影子,甄、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的影子,《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描寫了一個舊家族“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它的真價值就在于這一個“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因此他說《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
這篇文章發(fā)表之后,立刻引起蔡元培的反應,寫了文章進行辯駁??陀^地講,“舊紅學”也不是不重證據,它所運用的方法和新紅學的方法一樣,都是清儒運用純熟的考據方法。它往往是把書中人物的事跡一一羅列出來,再把所影射的人物的事跡一一羅列出來,兩相比對,再得出結論。要命的是,在書中人物與康熙朝真實人物之間沒有一座堅實的橋梁,只是憑借事跡的某些相像,姓名的某些關合去搭這一座橋,就顯得太架空了??墒呛m的新紅學卻是把曹家事跡研究引到文本研究中來,用曹家真實人物來比對書中人物,這個基礎要比“舊紅學”堅實得多,得出的結論也比“舊紅學”更能服人。因此,這一種新的方法新的觀點就很快取得很多讀者的同情,很快取代“舊紅學”,成為紅學研究的主流方法。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面性,“新紅學”的內部蘊含著一個根本性的矛盾,如果說《紅樓夢》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傳”,我們不免要問,既然已經將真事隱去,它還是一部自敘傳嗎?“將真事隱去”,就說明作者已經下了一番虛構想象的功夫,做了不小的藝術加工,它就已經是一部虛構性的作品,而不是什么“自敘傳”了。任何一部虛構性作品都需要一定的生活積累,都有作者的主觀成分在里面,而這種生活的積累和主觀的成分又都與作者的生活經歷有直接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一部作品都有作者的自傳成分。但是我們不能夠把任何一部小說都說成是作者的自傳,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如果沿著新紅學的思路順延推下去,賈府就是曹府,賈寶玉就是曹雪芹,賈政就是曹,史太君就是曹寅夫人,那么王熙鳳是誰?秦可卿是誰?賈珍又是誰?這會不會重蹈舊紅學的老路?從胡適以后的紅學研究來看,這一種刻舟求劍、按圖索驥式的研究方式確實出現(xiàn)了。這樣一來“新紅學”與“舊紅學”就走到一起去了,都是在猜笨謎,不過是一個朝外猜,一個朝內猜而已。值得注意的是眼下的所謂紅學,有將新、舊兩種紅學合流的趨勢,由書中人物推出曹家人物,由曹家人物推及朝廷政治,于是乎這部小說既是曹家的家史又是當時的政治斗爭史。這樣搞,熱鬧倒是熱鬧,也確實能夠滿足一部分讀者的窺私欲,但是對于這部小說本身的研究有什么益處呢?恕我才拙識淺,還不能見及妙處。我倒是覺得一個學問家成為“狗仔隊”,到處揭秘隱私,有些滑稽。
新、舊紅學共同的缺陷,一是在于都沒有將《紅樓夢》真正當作一部偉大的充滿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虛構性的小說作品來看,這與我們傳統(tǒng)上的小說觀有直接聯(lián)系。再者就是一種方法上的慣性。考據這種方法,在清代學者那里弄成一種很強大的傳統(tǒng),先是用來研經,后又用來治史,最后用來解讀小說,殊不知小說本來就是虛構性的東西,你偏要把它坐實,就像升山采珠,緣木求魚,根本就找錯了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