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家的俏佳人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幾千里外的蘇州雖不似鳳凰那樣傲然世外,貼近自然,卻有著最令人心醉的煙柳畫船,水鄉(xiāng)美景。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張兆和便成長于這塊讓無數(shù)文人墨客傾心揮毫的寶地。
跟在湘西的沈從文家族比起來,原在安徽合肥的張家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名門望族。除了宋氏三姐妹,張兆和四姐妹是近現(xiàn)代最負盛名的閨秀。葉圣陶甚至直接斷言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p>
張兆和的曾祖父張叔聲是清末著名將領(lǐng),據(jù)《清史稿》卷四百四十七記載:“張樹生,字振軒,安徽合肥人。粵寇擾皖北,以廩生與其弟樹珊、樹屏治團殺賊。……既歿,鴻章狀其績以上,予優(yōu)恤,太原建祠?!彼腔窜婎I(lǐng)袖,同治年間曾在蘇州任江蘇巡撫,后升任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其影響力僅次于李鴻章。
當時合肥有五大家族:周、李、劉、蒯、張,張家也算得上是望族。當?shù)赜忻麨椤笆啤钡拿裰{:一杯酒,酒又香,合肥出了李鴻章……三杯酒……合肥又出張樹聲……可見張家的社會地位非同一般。且張樹聲是有名的儒將,文武兼?zhèn)?,既擅長作文,又愛好昆曲。他生有九子,其中張云端膝下無子,便從五房過繼了一子,就是張兆和的父親張吉友。
張家大富大貴,衣食無憂,但張吉友卻沒有因此而成為不學無術(shù)、坐吃山空的紈绔子弟。據(jù)張兆和二姐張允和回憶:“家里有萬頃良田,每年有十萬擔租,是典型的大地主家庭。父親可能是因為很早離開了老家接受了新思想,他完全沖出了舊式家庭的藩籬,一心鉆進了書堆里。這個家庭帶給他的最大便利和優(yōu)越條件是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買書。他痛恨賭博,從不玩任何牌,不吸任何煙,一生滴酒不沾。”可見張吉友是個潔身自好的新派人物。其實他原名張武齡,但他受“五四”思潮影響,覺得自己的名字過于傳統(tǒng),封建味道濃重,于是自作主張改名為張冀牖,字吉友。
在合肥時,十七歲的張吉友娶了揚州鹽商的女兒陸英為妻,當時張吉友的父親覺得陸家二小姐賢淑能干,于是托媒人定下了這門親事。出嫁時,陸家送來的嫁妝放滿了一條街,把張家府上的家具全換成了紫檀的,據(jù)說陸英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置辦這些嫁妝。但她二十一歲嫁到張家,三十六歲就去世了,其間十六年生了十四胎,留下了兄弟姐妹九個,其中四姐妹分別是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母親臨終前把幫忙帶孩子的保姆叫到身邊,給了每人兩百大洋,請求她們把子女們伺候到十八歲,然后便與世長辭了。
由于怕子女久居合肥,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大家庭中而沾染不良舊習,1917年,張吉友決定舉家遷至上海。
在上海,張家上下住在石庫門的一個大房子,七樓七底,有一個很大的院子。1916年,張吉友的母親去世,家中做法事、擺酒席,結(jié)果在忙亂中發(fā)現(xiàn)大門口赫然躺著一顆炸彈,嚇壞了全家人。結(jié)果出喪的日子提前了幾天,事后為了避免再有意外發(fā)生,1917年,全家又搬到了蘇州,從此張家在蘇州又成了名門。
來到蘇州后,張吉友拿出家產(chǎn),辦了樂益女中,并為之傾入了全部的精力。蘇州學者余正心說:“他獨立辦學,沒有絲毫奴顏媚骨。不接受當局撥款,不要教會一分資助。每年有十分之一的免費生,招貧寒子女入學,把樂益辦成新式中華女校,容納各種先進思想。尊重教師的人品學識,尊重學生個性和人格。保持教育的先進性、純潔性、大眾性?!蓖瑫r,他依舊不納妾、不打麻將、不沾煙酒,耐心教育子女。張允和曾深情回憶:“父親對我們四個女孩子尤其鐘愛,他為我們起的名字不沾俗艷的花草氣: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后來有人在文章中說,張家女孩子的名字都帶兩條腿,暗寓長大以后都要離開家。我想,父親從小給了我們最大限度的自由發(fā)展個性、愛好的機會,讓我們受到了盡可能好的、全面的教育,一定是希望我們不同于那個時代一般的被禁錮在家里的女子,希望我們能邁開健康有力的雙腿,走向社會。”
搬家以前,張兆和姐弟幾個居住在上海,同三位寡婦祖母住在一起,因此規(guī)矩繁多,極不自由。家中常是大門緊閉,不準隨意出門,“有一個李老頭子看門。有時聽到吹糖人的鑼聲在門外敲得好熱鬧,想到那些孫悟空、豬八戒和蚌殼精,我們心癢難熬,但是不許出門。李老頭過去好像練過功。他每天早起,要在院子里舉石鎖若干次,那石鎖,我是推也推不動的。”這樣不自由的生活對于愛玩的孩子們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每次偷偷跑出去買吃的,被發(fā)現(xiàn)后受罰最多的總是不哭不鬧的張兆和。
在上海住的幾年里,張吉友還為女兒們請了一位姓萬的啟蒙老師,教她們方塊字。一同念書的四姐妹,大姐乖巧懂事,從不惹老師生氣,二姐脾氣躁,打不得,所以挨罰最多的依舊是“不哭不跳不反抗”的兆和。
來到蘇州后,再沒有了祖母的管教,壽寧弄8號,張家姐妹在這里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這宅子以前可能是哪戶官宦人家的私宅,占地頗大,別具一格。最讓姐妹們興奮的是宅子里有座大花園,那可真是她們童年的樂園。成片的假山,艷麗的花草,清澈的荷花池,園中可謂應(yīng)有盡有。姐妹們在這兒爬假山、摘果子、看仙鶴,自在無比?;▓@里還有一個花廳,春暖時節(jié),孩子們都從書房挪到花廳念書學習?;◤d還有三分之一是他們的戲臺,姐妹們書讀得累了,便在戲臺上唱戲演戲,自娛自樂。除此之外,張吉友也經(jīng)常帶著姐弟們出門游玩,看蘇州名勝古跡,講歷史、說趣聞、吃美食。
來到蘇州后,兆和姐妹們的學業(yè)也沒有荒廢,父親專門請了三位家庭教師,分別教授古文、地理、歷史,算術(shù)、常識、唱歌、舞蹈等。雖在家中授課,但要求十分嚴格,有固定的作息安排。家中的讀書氛圍也十分濃厚,共有四個書房,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孩子們兩個。家里的藏書在蘇州是出了名的,稱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從書架到地板堆滿了各種古書、新書,都隨孩子們自由翻閱,這給他們的童年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歡樂,也很好地提高了他們的文化修養(yǎng),使他們從小就帶上了書香之氣。但張吉友并不滿足于此,他還希望女兒們在讀書寫字之余多接觸新思想,感受新生活,擺脫傳統(tǒng)陋習的桎梏,成為新式女子,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于是他辦了個幼兒園,并想完成一個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長遠計劃,但因為種種限制,真正辦成功的只有上面提到的樂益女中。
在外人看來,張家四姐妹無不是令人羨慕的奇女子,不僅貌美如花,而且飽讀詩書,多才多藝,誰娶了她們都是莫大的福分。大姐元和端莊文雅,是典型的大家閨秀;二姐允和聰明敏捷,天賦過人;四妹充和乖巧懂事,規(guī)規(guī)矩矩。唯獨張兆和似乎最為平常,在連生兩女后,祖母一心想抱個孫子,所以當母親生下這個家中第三個女孩時,她落淚了?;蛟S因此張兆和從小就認為自己不招人待見,是可有可無的。她自己在《兒時雜憶》中寫道:“既然我命中注定是不受歡迎的女孩,在姐妹中無足輕重,倒也有他的好處,就是比較自由。沒有人疼你,沒有人關(guān)心你,倒是自由自在……我的臉黑黑的,全身胖乎乎的,不愁會生病。”可見她非但不覺得自己身處名門、面容姣好,反而有些自卑。后來她和沈從文的兒子沈龍朱也曾說:“在四姐妹里頭,我母親是最靦腆、最普通的。她既沒有大姨那個長相端莊,又沒有二姨那個機靈,還沒有四姨那個學問,就是老底子好的。我母親老老實實上學,在學校,體育運動方面有特長,打籃球比較好。母親皮膚黑,曬得黑黑的。她在姐妹中是最不出眾的。”
有一回,張兆和同兩位姐姐在書房花廳后拍了一張合照,當時舞蹈也是家中一位先生教授的內(nèi)容之一,于是姐妹們得意揚揚地穿上了家里專門為她們置辦的練功衣和軟底鞋,在一棵杏子樹前拍了這張照片。但是照片拿出來后,張兆和大叫:“丑死了!丑死了!”大家來不及阻攔,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臉給摳掉了。從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來張兆和對自己的外貌并不如我們想象中的那般滿意。
這與大部分人心目中對這位大家閨秀的印象大相徑庭,但是與一般家庭的女子比起來,張兆和仍舊算是鶴立雞群了。
她喜歡同父親一起出去散步,和姐妹們一起讀書寫字,每天“大字寫兩張,小字抄一張”。母親很愛她,但沒時間陪她玩,也沒太多時間管她,所以會買一串糖葫蘆給兆和,讓她自己在房間玩。沒有人同她玩時,張兆和便一個人“悶皮”。她常在樓梯的欄桿間躥來躥去,有一次被一位郭大姐看到,于是到處聲張,有人不信,郭大姐就和她打賭,賭一吊錢毛豆,叫兆和表演。結(jié)果她真的在樓梯的欄桿間來回鉆了好幾次,使大家稱贊不已。她又是家里出了名的“搗蛋鬼”,常常把家里鬧翻天。但即便是調(diào)皮搗蛋,兆和也總是單獨行動,獨自策劃。有一次,她把一個泥娃娃砸了個粉碎,又把一個布娃娃剪成了碎片,無奈之下,父親只好買了一個橡皮娃娃給她,覺得這回她該沒法搞破壞了。誰知道女兒直接翻出了一把剪刀,手起刀落,橡皮娃娃的腦袋瞬間就離開了身體,滾落在地板上,讓家長們搖頭不已。
又有一次,母親突發(fā)奇想,決定在女傭中推行識字運動。張兆和的保姆朱干干本就好學,加上女主人的號召,便常在燈下閱讀《三國演義》之類的書,每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把身邊熟睡的兆和搖醒了問她。張兆和本就睡眼惺忪,加上那些個字多是冷僻生字,她也不認識,于是總胡謅亂編,蒙混過關(guān)。老實的朱干干從不懷疑,還總是做好吃的犒勞這位大小姐。
十一歲時,在父親和先生的主張下,張兆和同大姐二姐一起插班進了蘇州女子職業(yè)中學。進學校之前,得請先生補課,于是家里請了先生補唱歌、體操、英文。當時的蘇女職中主要以刺繡聞名,學校除了一般基礎(chǔ)課程外還加上幾門家事,做做石膏等等,但是跟沈從文一樣,進了學校后姐妹三個沒有改掉淘氣貪玩的習慣,學校設(shè)在一個衙門的舊址上,校內(nèi)除了操場外,也有假山魚池,還有練功的平臺和天橋。年久失修的天臺看起來搖搖欲墜,除了張兆和誰也不敢上去。她常常爬上天臺大聲唱歌。不管有沒有家庭作業(yè),回家總是把書包一甩就到處玩耍去了。結(jié)果張兆和和二姐張允和上了一學期就蹲班留級,只好哭著到另一班去。
但畢竟張家小姐天資聰穎,加上讀書已久,功底扎實,張兆和最終仍舊考上了曾培養(yǎng)出大批名家的上海中國公學。
后來,精通昆曲的大姐元和嫁給了名噪一時的昆曲名家顧傳玠,引得羨慕之聲無數(shù);擅長格律詩詞的二姐允和則下嫁書生名門的著名語言文字學家、經(jīng)濟學家周有光;才華最全,工詩詞、擅書法、長丹青、通音律的四妹充和嫁給了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張兆和則在中國公學和沈從文相遇,演繹出了一段道不盡的姻緣。
出生在被稱為“最后的文化貴族”的張家的張兆和,自幼讀書習字,吟詩作畫,加上江南水鄉(xiāng)的滋養(yǎng),越發(fā)出落得亭亭玉立,可謂蘭心蕙質(zhì),秀外慧中,是少有的書香世家俏佳人。
但特殊的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又造就了兆和有些古怪的性情??雌饋砘顫娬{(diào)皮的她內(nèi)心頑固、喜歡沉思,多數(shù)時候她都很執(zhí)拗,但是也有慷慨寬容的一面。她自覺在家里無足輕重,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但她也不曾覺得自己受了虧待,從未心懷不滿。兆和在張家姐妹中又最為樸素,她從不眼紅于那些奢侈浮華的事物和不勞而獲的生活,她相信簡樸是美好的,而自力更生是一個獨立女性的基本素養(yǎng)。因此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她希望在學校能表現(xiàn)優(yōu)秀,今后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家門口的小巷子在歲月中穿梭,在江南的梅子雨下冒出了點點青苔,張兆和就踩著這承載著家族的榮光與兒時的喜樂的青石板,踏上了求學的路途,去更廣闊的天地書寫張家的傳奇,自己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