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曲麈談》《中國戲曲概論》導讀
江巨榮
20世紀初,我國學術界幾乎同時出現(xiàn)了兩位戲劇學大師。一位是王國維,一位是吳梅。王國維以深厚的歷史研究的功力,獨到的藝術鑒賞的眼光,廣博的中外文化的視野,在世紀初完成了《戲曲考原》、《唐宋大曲考》、《宋元戲曲史》等重要著作,開創(chuàng)了古代戲劇研究的新時代;吳梅雖帶有老派學者的學術個性,卻也以深厚的傳統(tǒng)曲學、戲劇學知識為根底,集度曲、制曲、藏曲、教曲、演戲于一身,發(fā)揮他獨特的知韻守律、審音度曲、創(chuàng)作表演的特長,繼往開來,對傳統(tǒng)曲學的曲的本體論、創(chuàng)作論和中國戲劇史作了深入的研究,并在明清戲劇史的研究中做了許多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奠定了明清戲劇研究的基礎,是一位博學的曲學家和戲劇史家。兩位學者的學術成果相互補充,交相輝映,共同推動了我國曲學、戲劇學的現(xiàn)代化的進程。
一
吳梅(1884—1939),字瞿安,又字靈,號霜厓,長洲(今蘇州)人。出生在舊式仕宦人家。早年習舉業(yè),學古詩文。18歲補縣學生員。兩應江南鄉(xiāng)試,皆不第。光緒末,科舉廢除,維新思潮興起,吳梅與南社諸君子交游,也關心國事,喜談革新,曾作詩悼戊戌政變死難君子,表現(xiàn)了一定的政治熱情。隨著時代的變遷,他開始肆力于詞曲之學,并選擇教育為終身職業(yè)。從民國初年開始的30年間,進入到他學術活動的高峰時期。他不僅創(chuàng)作許多戲曲作品,完成了很多學術論著,還先后應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南京大學、東南大學、光華大學、中山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聘,主持教席,教授詞曲。為這個世紀培養(yǎng)了許多著名的詞曲和戲曲研究家。正當盛年,蘆溝橋事變爆發(fā),蘇州遭日寇轟炸,他不得不舉家避難,因而遷武漢、湘潭、桂林、昆明,飽受風鶴之苦,最后逝于云南大姚。時年僅56歲。[1]
吳梅學有專攻又多才多藝。他能詩詞,能文章,有詩文集若干卷,詞若干卷。又精鑒賞,有《霜厓讀畫記》一卷。他擅于劇作,曾作有雜劇9種,傳奇4種。其中《軒亭秋》譜辛亥革命烈士秋瑾殉難事,《湘真閣》、《風洞山》譜故國喪亂事,《萇弘血》譜戊戌政變六君子死難事,都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他精于審音定律、度曲演劇,曾受邀入蘇州道和曲社、上海琴社、中央大學潛社,并任南京紫霞曲社社長。與名家切磋曲藝,以曲唱和,十分頻繁。一時名旦,如韓世昌、白云生、梅蘭芳也向他學藝。他不僅能為人操鼓板,還能粉墨登場。曾演過《西廂記》中的鶯鶯,《牡丹亭》中的陳最良,《荊釵記》中的老旦,《千鐘祿》中的解差等角色,戲路頗廣。他的主業(yè)在曲學和戲劇史的研究,完成的著作有《奢摩他室曲話》(1907)、《顧曲麈談》(1914)、《曲海目疏證》(1914)、《中國戲曲概論》(1926)、《元劇研究》(1929)、《瞿安讀曲記》(1932)、《曲學通論》(原名《詞學通論》,1932)、《南北詞簡譜》(1931)。他還為商務印書館著有《遼金元文學史》一種,“一·二八”事變中書稿毀于日軍轟炸。今所見同名著作,系吳梅指定他人所作,商務為借重吳梅名望,刊出時仍署名吳梅。吳梅還是著名的收藏家。在京六年就購書2萬卷。所藏以雜劇、傳奇、散曲、曲譜最多,僅編定《奢摩他室曲叢》時,他交商務印書館的善本、稀見本就有152種,曲藏之富,甲于一時。于所見書,他亦勤于???,撰寫題跋,身后有《霜厓曲跋》問世。最后,他也是著名的曲學、戲劇學教育家,他在北京、南京、上海、廣州十余所大學任教,主講曲學理論和中國戲劇史,一時才彥如任二北、盧前、唐圭璋、王季思、錢南揚、萬云駿等詞學名家和戲劇史家都出其門下,影響了整個現(xiàn)代詞曲學和戲劇學的研究。今人在概括吳梅的戲曲研究所涉之廣時說:他“于藏弆、于鐫刻、于考訂、于制作、于歌唱、于吹奏、于搬演,幾乎無一不精;于文辭、于音律、于家數(shù)、于源流、于掌故、于著錄、于論評,又幾乎無一不究。蓋集眾長于一身,懷絕學以終世,天下一人而已?!?sup>[2]我們說他是一個全才的曲學家當不過分。
二
吳梅曲學研究的重點分兩個方面:一是以考述曲的特性、構成、演唱為中心的戲曲本體論,二是描述宋金元直至明清時期,包括散曲、戲曲在內(nèi)的“曲”的發(fā)展史。前者有《曲學通論》、《顧曲麈談》諸作,而以《顧曲麈談》為代表;后者除《中國戲曲概論》以外,還有《元劇研究》以及《曲海目疏證》、《瞿安讀曲記》等成果,卻以《中國戲曲概論》最為完整,并代表著他劇史研究的最高成就。兩書雖有分工,各有側重,但彼此互有關聯(lián),相互滲透,故這里選取的兩部論著,一橫一縱,大致反映了吳梅曲論、劇史論的面貌。
《顧曲麈談》共四章。第一章為“原曲”,系探討曲的源流、曲的特性、曲的音樂和文字構成、體式的部分。由于作者立足于研究元明清的劇曲與散曲,討論的是元以后南北曲的直接曲源,因而沒有涉及先秦古樂、樂府、唐教坊曲的淵源與演變,而直接把曲的源流歸于宋金詞調。他說:“曲也者,為宋金詞調的別體。當南宋詞家慢、近盛行之時,即為北調榛莽胚胎之日。”“沿至末年,世人嫌其粗陋,江左詞人,遂以纏綿頓宕之聲以易之,此南北曲之原始也?!卑亚醋髟~的后裔,南曲是北曲的后裔,這種看法,自王世貞提出后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吳梅不過繼承了舊說而已。實際上,曲的源流是多渠道的,詞調僅是曲調的一個源泉。南北曲之源也主要來自民間,不是一種樂曲對另一種樂曲的更替。而且,南北曲之間只是流行地區(qū)不同,彼此沒有前后承繼關系。若從產(chǎn)生前后來說,南曲、南戲都還在北曲之前。所以王世貞、吳梅這種說法既不全面,又不準確,這種曲學“原始”論就顯得過于簡略。
吳梅曲學理論最重要、最有心得的成果,是考辨宮調、曲牌、曲韻為中心的曲律論,以鋪陳結構、摛文布采為主的制曲(文本創(chuàng)作)論,以依腔訂譜、按聲習唱為內(nèi)容的度曲論。[3]三者密切相關,各自為用。曲律論是制曲、度曲的基礎,制曲、度曲是他論曲的功用。制曲是曲詞創(chuàng)作,度曲則重在演唱。于此可見,吳梅的曲論有鮮明的重創(chuàng)作、重演唱的實踐性特點。他在細致地論述和認識曲的格律、特征的基礎上,在許多實踐技術很強的地方,構筑起劇作家依律填辭、譜曲家依律打譜、演唱家循聲習唱三度創(chuàng)作的程式。吳梅自許自信者在此,他欲“將平生所得,傾筐倒篋而出”者也在此。
曲律論的第一課題是論宮調。它包括什么是宮調及南北曲中宮調與曲牌的領屬關系。這是我們了解、認識曲文學,接觸戲曲、散曲作品碰到的第一道門檻,自然是曲論題中應有之義。然而宮調論早已被古代曲學家談了又談,論了又論,成了所謂“千古之謎”了,吳梅在這迷宮前,又有什么新看法、新收獲呢?他的新見解和新貢獻,是辟開所有繁瑣和故弄玄虛的論調,根據(jù)作曲、度曲的實際應用,明確地指出:“宮調者,所以限定樂器管色之高底也?!彼脼槔デㄕ{的笛色作說明,謂一笛六孔,計有七音。依據(jù)按孔吹奏的部位不同,并以小工調為基礎,依次轉換,就能分別吹出不同調高的曲調。俗稱小工調、尺字調、上字調等等,也即相當于西樂的1=d、1=c、1=b之類。他從而指明:“今曲中所言宮調,即限定某曲當用某管色?!边@就把曲的宮調說得通俗易懂。他又把樂人廣泛使用的笛調系統(tǒng)與古宮調術語加以對應歸納,確定昆曲十七宮調的笛色,即:
小工調:仙呂宮、中呂宮、正宮、道宮、大石調、小石調、高平調、般涉調屬之。
凡字調:南呂宮、黃鐘宮、商角調、仙呂宮屬之。
六字調:南呂宮、黃鐘宮、商角調、商調、越調屬之。
正工調:雙調屬之。
乙字調:雙調屬之。
尺字調:仙呂宮、中呂宮、正宮、道宮、大石調、小石調、高平調、般涉調屬之。
上字調:南呂宮、商調、越調屬之。
這就是我國民間廣泛使用的調系統(tǒng)。吳梅以簡練的文字揭示了“宮調”的實質,為我們解讀曲文學的宮調符號開了捷徑,演唱、演奏樂曲者也便于操作,在曲學理論上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它也被現(xiàn)今的曲學論著廣泛采用。[4]
在曲牌與宮調的歸屬關系上,吳梅也依據(jù)曲譜作了細致的排列,其中有的是按一定的調高、結音、聲情劃分的,有的則由于文人“別出心裁,爭奇好勝”,犯宮犯調造成的。曲牌連接有相當?shù)淖杂桑湎嗷リP系實際上存在著許多混雜的現(xiàn)象,故不能簡單地依樣畫葫蘆。創(chuàng)作者只有熟悉曲情、曲理,參照實例用法,才能寫出聲情并茂的作品。隨著時代的推移,曲、文創(chuàng)作的分離,宮調已成了曲牌一種不太嚴密的分類標目,而逐漸失去了它的本質。認識到此,才有助于讀者打破樂律神秘主義的迷信。
曲律論的第二個重要內(nèi)容是論曲韻、行腔、板眼。不知韻就不能下字,不知韻也不能行腔接字,確定板位。任意而行,不僅不能合律,而且還會鬧出笑話。所以吳梅律曲之初即要求分定韻部,分辨四聲,辨別喉顎舌齒唇之清濁和四聲之陰陽。他在這里劃出的韻部雖大致根據(jù)《集韻》、《中原音韻》、《音韻輯要》,但已依填曲、唱曲的要求,作了部分的并合與區(qū)分。如東冬、蕭豪的合并,魚模之分為居魚、蘇模,都是符合實際演唱情況的調整。故作者自信地說:“填詞者就此韻用之,依譜以填詞,守部以選韻,庶不致藐規(guī)越矩者矣。”這也可以說是曲韻韻譜的終結性成果。
闡明了曲的宮調、音韻兩大問題以后,吳梅轉入南北曲作曲法的闡述。作曲法的依據(jù)其實來自南北曲本身的要求,所以它也是在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繼續(xù)闡述曲的特征。這些特征包括:曲牌有一定的體式,作曲需按它的字格、板式、曲情加以選擇;漢字有四聲,四聲關系著曲的行腔高低和是否優(yōu)美動聽,因而作曲者必須注意用字;曲有節(jié)奏板眼,故不可隨意添加襯字,以免荒腔走板;曲牌聯(lián)套于引子、過曲、尾以及選韻都有約定俗成的套式,填詞家應取名家作品作參考。北曲套數(shù)尤為謹嚴,故作者于每一宮調內(nèi)特為選了長短套式,供人擇用。北曲作法中,作者特別強調“明務頭”的重要。他從北曲作品的實際出發(fā),考較了周德清和李漁以來的“務頭”論,終于別出新說,稱“務頭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聯(lián)串之處也”,這是具有可操作性的見解。
這些特征論或作曲法,有的屬于常識,如曲牌字有定格,韻有定位,板有定數(shù)。套曲連接有引子、過曲、尾聲,曲曲相連有一定的范式等等,這些都是了解傳統(tǒng)南北曲必須有的知識和制曲應遵守的規(guī)律,不能任意違反。有的屬于技術性、專業(yè)性較強的要求,它對音韻學家、譜曲音樂家則可,對文學家也同樣要求則未免苛刻。如“依字行腔”,吳梅就指出:“字音與曲調,盭然相反。四聲中字音,以上聲為最高,而在曲調中,則上聲諸字,反處極低之度。又去聲之字,讀之似覺最低,不知在曲調中,則去聲最易發(fā)調,最易動聽?!彼韵伦帧⒂喿V或唱曲,都要依據(jù)字讀的四聲陰陽調值以為樂音。其中陰平聲字,呈高平狀;陽平聲字,呈由低轉高的升調狀;上聲字,先下行后上行,呈降升狀。凡此等等,都直接影響字腔、旋律,有其內(nèi)在規(guī)律,不能不有所講究。古代曲家于聲韻格律之學一般都有較深的修養(yǎng),講究起來也沒有太多的困難。問題是劇作家在填詞作劇的時候,他們主要依據(jù)曲情、曲理,依據(jù)人物感情需要遣詞造句,何暇顧及陰陽清濁。故湯顯祖說:“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語可用,爾時能一一顧及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摸聲,即有窒滯進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5]這類精致化的昆曲字腔腔格,譜曲、唱曲的應當知道(《度曲》章有詳細的敘述),劇作家則不能被它捆住手腳。當然,吳梅雖講究這些格律,他同時卻也強調:“守法是死,填詞是活”“即有舛誤,亦當平心寬恕?!钡挂膊皇槿谕ㄖ?,也應予以注意。
三
上面所說就是吳梅的曲律論。雖然在律曲的同時,他已說到了填曲作劇的許多方面,已屬于“制曲”的范疇;但無論制曲中宜別曲牌也好,按式聯(lián)套也好,都是與曲律相關的方面,所以注意的重點仍在律,即在曲的內(nèi)部規(guī)范。至“制曲”一章,吳梅則把視角轉向戲劇的社會作用、戲劇結構、文詞等方面,也就是戲劇文學鑒賞和創(chuàng)作方面的一些問題的論述。這里作者雖也說到清曲(散曲)作法,實際上側重在戲劇,故所謂“制曲”主要是他的戲劇批評論。
吳梅的戲劇批評論有明顯的繼承性。如論戲劇作用時強調的“懲勸”說、“諷諫”說,從漢儒到周德清、高則誠直到明清許多曲論家都反復說過;在論戲劇結構時強調“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均勞逸”,明顯是王驥德、李漁曲論的承繼。至于詞采上貴淺顯、重機趣、倡當行本色、反堆垛典故,也無不籠罩著古人的影子,沒有幾多新意。一個進入20世紀的曲學家,仍說著數(shù)百年前的話語,其理論的保守和滯后無可諱言。但若仔細地閱讀他的理論,我們?nèi)钥梢钥吹揭恍┩黄坪托乱?。如他盡管愛說戲曲扶偏救弊、有裨風教,但又說戲曲的作用主要在“感動人心,改造社會”,“為社會之警鐘”。聯(lián)系他創(chuàng)作的反映維新變法和秋瑾遇難的作品,就可以知道其“改造社會”、“為社會之警鐘”的主張有相當直接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它與近代的戲劇改良運動的主張基本同步。他又說,戲曲“唯一之宗旨,則尤在美之一字”。這就是說,戲曲不僅有社會的需要,而且更有審美的需要。在我國傳統(tǒng)的戲曲理論中有過胡祗遹的“九美”說、李卓吾的“自然美”說,于戲曲美的鑒賞作出了貢獻,但千年以來,還沒有人把美的鑒賞看作戲曲鑒賞的唯一宗旨。這恐怕已是“五四”前后美的教育的體現(xiàn)。以往把美作為戲曲鑒賞宗旨的情況自然有過,但要比較普遍的把它作為“唯一的宗旨”,或主要的宗旨,恐怕要在未來。這樣,吳梅這一理論又有較強的超前性。
至于結構論與辭采論,吳梅蹈襲前人的東西也很多,但稍加研究,也能看出他在繼承中同樣有所發(fā)展。如“脫窠臼”之求新、求奇,本是明清曲論的重要見解,至李漁而成為明確的號召。但李漁之論重在情節(jié)奇,語言新,反對在關目排場上因襲、效顰。吳梅卻在整體上要求全面求新。他說:“窠臼云者,非特竊取排場,即通本無一獨創(chuàng)之格,亦是窠臼?!边@比李漁的要求又提高了許多。同時,他還根據(jù)現(xiàn)代舞臺布景、道具日新月異的進步,提出采用的意見,亦很有現(xiàn)代感。辭采上,他反對駢儷,反對堆垛故實、辭意晦澀,也反對出語粗鄙、不登大雅之堂。這都無甚新鮮。他的進步,是強調戲曲語言需要依據(jù)人物性格,寫出個性化的語言。如說:“所作曲白……要使其人須眉如生,而又風趣悠然,方是當行作手?!庇终f:“使所填詞曲賓白,確為此人此事,為他人他事所不能移動,方為切實妙文。詩古文辭,總宜貼切,填詞何獨不然?各人有各人之情景,就本人身上揮發(fā)出來,悲歡有主,啼笑有根,張三之冠,李四萬萬戴不上,此即貼切之謂也?!边@應是語言性格論的精辟見解。
總的說來,吳梅的戲劇批評論是總結多于創(chuàng)新,繼承多于發(fā)展。他處在近現(xiàn)代思潮大變革的時代,卻缺乏接受新事物、研究新問題的興趣,所以雖在具體問題上時有精深之見,但又過于簡略,沒有形成明確、周密的理論,因而整體上缺乏時代感和新氣息。這也許是他的學術個性造成的吧?
四
吳梅曲學研究的又一個重點是劇史研究?!恩嬲劇分谒恼隆罢勄彼鲈髑迩疫z事佚聞、生平履歷、曲作品評,已初具斷代劇史研究的雛形;至《中國戲曲概論》則寫出了上自金元、下至晚清六百余年間中國戲劇史的研究專著,在戲劇史研究上取得了新的成果。
劇史研究以王國維為肇始,他的《宋元戲曲考》自古巫歌舞直到元代戲劇的演變發(fā)展都作了非常有價值的論述,至今仍為學界所重。但王氏過于“信而好古”,對明清戲曲多有偏見,視之為“死文學”,所以他的劇史以元代為斷,不及明清,這就在戲劇通代史上留下了很大的空白。以元劇的研究而言,王《考》的重點也在與元劇相關的理論問題,于作家、作品則著言不多,讀者對元劇的劇目、流派、衍變等都難以得到較為清晰的印象,這作為一本早期斷代的劇史也明顯有所不足。吳梅的戲史研究則在王氏的基礎上,把重點移向明清的傳奇和雜劇,移向元以后五、六百年的明清戲曲史研究,而成貫通宋(宋金部分十分單?。┰髑宓闹袊鴳蚯ㄊ?。如果說《宋元戲曲考》標志著我國第一部戲劇前期史的出現(xiàn),《中國戲曲概論》則標志著我國第一部比較完整的、以戲劇成熟期為重點的戲曲史的出現(xiàn)。一般認為,中國戲劇成熟于金元,到明清而發(fā)展,并取得新的輝煌。因此之故,只有一部比較完整的、重在反映戲劇成熟期的戲曲史才能反映我國戲曲的成就和全貌。吳梅的戲史恰滿足了這一需要。它的出現(xiàn),奠定了元明清戲劇史的基礎。故無論盧前的《明清戲曲史》、青木正兒的《中國近世戲曲史》等明清戲史之作受到他的影響,連后來的戲曲、散曲通史也受到他的啟發(fā)??梢娡?、吳兩家,都為中國戲曲史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
吳梅不單把中國戲劇史的研究跨度延伸到明清,他還為元明清戲劇史的研究充實了內(nèi)容。這包括介紹作家的生平、作品,品評作品的藝術特點,勾勒曲家的風格流派,梳理戲劇文學衍變的脈絡等等。吳梅處在劇史研究的初創(chuàng)期,當時資料匱乏,舉步維艱。元代劇、曲雖有《錄鬼簿》、《元曲選》及王國維的著作可以參考,明清部分則連一本曲目目錄也沒有,他硬是憑借私藏和查閱,首次開列了比較詳細的劇目、曲目。如明雜劇、傳奇、散曲目,清雜劇、傳奇、散曲目等等。按今日的標準去看,其中的疏漏和失誤固自不少,但主要作家和作品已大致無差。有的作家,如朱有燉,這里著錄雜劇25種,雖不算齊全,但在當時已是最多的了。有的劇作,如《紅梅記》,雖存明刻本,但《綴白裘》、《集成曲譜》所選只有二、三出,讀者、演者長久不知全貌,吳梅偶得全本于“破肆”中,然后詳加介紹,這在劇目上也是重要的發(fā)現(xiàn)。至于元雜劇目,雖大體本于王《考》,但他在作者、作品的著錄上也有少量的補正,[6]可見也做得頗為細心?!陡耪摗啡绱酥匾暻课墨I,正表現(xiàn)了早期劇史基礎工作的特點。
吳梅的作家評價和劇史論也有精到的見解。比較突出的有:一、在作品品評上,他一方面看重文詞,另一方面又重視思想內(nèi)容和其他戲曲因素的配合。重文詞是前人論曲的重要標準,也是與戲曲文學的特殊性相聯(lián)系的一個標準,故吳梅對關漢卿曲辭之雄肆、王實甫之妍煉、白樸之清俊、徐渭之精警豪邁、李玉之雅麗工煉都交口贊譽,許多曲詞都爛熟于心,出口成誦。文中引用頻繁,有滿紙璣珠之感。但戲曲作品的成敗優(yōu)劣還取決于思想內(nèi)容和其他因素的配合。他認為,天然之文,勝于樂官之造作?!伴傁铿嵥椤号疇柸辍敝?,勝于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金元雜劇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一代才彥,絕少達官,表達的是“人民之崇尚,迥非臺閣文章以頌揚藻繪可比”。明清作品的好壞也看它與社會風尚性情的關系。一味饗祀符瑞歌功頌德,就成官樣文章;與社會風尚、性情相合,則成一代文學的代表。他批評《五倫全備》、《香囊》、《琵琶》及其模仿之作,為迂,為腐,為笨伯;批評夏綸的作品頭巾氣太重;贊揚《還魂記》描寫的永不消滅的至情、《東郭記》對世事的嬉笑怒罵、《紅梨記》的故國滄桑之感,在這種抑揚中表現(xiàn)了對戲劇作品內(nèi)容的重視。在不少劇目的分析中,他反對流傳甚廣的捕風捉影之談,也是力求準確把握作品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其他因素如音律、角色、排場結構,在他的批評中也受到重視。這都反映吳梅的作品評價已趨向全面。二、在劇史發(fā)展過程的描述上,《概論》雖有羅列名單、堆砌資料之嫌,但吳梅還是注意梳理其衍變的階段性,概括流派的個性。如他從出目、角色及有無歌舞動作等方面,比較精確地分析了元雜劇與諸宮調的不同,揭示出元雜劇在藝術上的進步。到明代,他又從結構的長短、南曲的應用、唱角的增多、曲詞風格的變化等方面,比較了元、明雜劇的差異,看出雜劇體制的演變和發(fā)展。這都是對雜劇流變過程很簡明的總結。在傳奇的論述中,他將明傳奇分為開國初的南劇、海鹽腔的出現(xiàn)、昆山腔的繁盛等階段。在昆山腔傳奇中,依據(jù)文辭和格律,分出以沈璟為首的吳江派,以湯顯祖為首的臨川派,以梁辰魚為代表的昆山派,并概括出他們的特點。清總論中,依據(jù)時代風氣與戲曲的關系,分清代戲曲為順康、乾嘉、道咸、同光等階段,舉出代表作家,作整體評價;后又總結說:“乾隆以上有戲有曲,嘉道之際,有曲無戲,咸同以后實無戲無曲矣?!卑炎兓E概括得十分清晰、簡練,至今仍為許多劇史所采用。總的說來,他的劇史也是材料多于觀點,甚至掩沒觀點,許多很好的見解沒有作充分的展開;但它不僅為后人畫出了八百年劇史發(fā)展的脈絡,還總結了許多重要的規(guī)律,值得我們借鑒。
五
曲學作為一種專門之學,有宏觀的研究,也有微觀的研究;有王國維的通才之學,也可以有吳梅的專家之學。從治學之專勤和所涉曲學門類之廣博而言,吳梅成就的若干方面當時無人可與比肩,后來也無人全面達到他的水準。他的成果標志著舊曲學的終結和新曲學的開啟,所以有不可替代的學術地位。但由于時代和研究方法的限制,他的曲論和劇史也留下不少缺陷和錯訛。這主要表現(xiàn)在:重字格、句式、聲韻格律,輕內(nèi)容的表達和創(chuàng)新。其視“臨川四夢”為“南曲之野狐禪”可為顯證。重度曲、制曲的實踐功能,卻極少涉及舞臺表演和舞臺藝術等更重大的問題。他將聲歌之道限于律學、音學和辭章,也就是這種傾向的表現(xiàn)。南曲研究中,他以昆曲為中心,以昆曲為標準,而對民間戲曲乃至京劇都不屑一顧,表現(xiàn)了戲劇觀念濃厚的保守性和崇雅拒俗的文人趣味,以致被譏為“迷戀昆曲之殘骸”。[7]在劇目、曲目、作者的著錄上,不僅遺漏甚多,而且時有差錯,如將《荊釵記》歸與朱權,將沈自征的《漁陽三弄》錯為《秋風三疊》,說徐渭的《四聲猿》每本一折,都是作者疏于考校的結果?,F(xiàn)在看來,他著錄的劇目文獻早已完成歷史任務,現(xiàn)今的研究則必須借助新的成果了。
本書依據(jù)1916年商務印書館版《顧曲麈談》和1926年大東書局版《中國戲曲概論》排印,刪除了韻部中的韻字。文中明顯錯字徑予改正,不作校記。工尺板眼之底板“—”,現(xiàn)橫排本多作豎排,與該符號原貌不符,今仍其舊作橫。
龍年歲首于滬上一株蘭室
[1] 參考王衛(wèi)民《吳梅年譜》,見1983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吳梅戲曲論文集》。
[2] 高明《南北曲小令譜序》,轉引自周維培《曲譜研究》。
[3] 周維培《新曲學的崛起和舊曲學的終結》,《南京大學學報》,1988年4期。
[4] 參見華連圃《戲曲叢談》、韓非木《曲學入門》、趙山林《中國戲劇學通論》。
[5] 湯顯祖《答呂姜山》。
[6] 如補羅貫中《風云會》、費唐臣《赤壁賦》等。
[7] 葉德均《吳梅的霜厓曲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