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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善良是一種語言,聾人能聽見,盲人能看見。
——馬克·吐溫
事實證明,我做護士這一行,是受很多經(jīng)歷綜合影響的結(jié)果。十五歲時,有一次放學回家,我看到我家的客廳里擠了一大堆人,他們都身患唐氏綜合征或其他殘疾。其中一個穿著霓虹粉色上衣的女人,胖得出奇,她擠靠在我爸爸身邊說:“我愛你。”爸爸使勁把眼鏡往臉上推了推,一臉驚恐。一個站在他們身邊的男人笑得很大聲,還有個女人在一旁來回搖晃,發(fā)出讓人無法理解的聲音。我滿腦袋疑問。但就在我開口提問之前,媽媽出現(xiàn)了。她端著我哥哥的星球大戰(zhàn)托盤,托盤上面放著一罐橘子汁和一些杯子,還有一包卡仕達奶油餅干。
那時候,媽媽正在接受社工培訓。她被安排在一個專門接收嚴重學習障礙人士的集體社區(qū),這些人中的一些甚至還有攻擊行為。我懷疑她就要成為一名共產(chǎn)主義者了。這給我那保守派老爸惹上了麻煩,他的臉越來越紅,正努力擺脫那個胖女人,但后者不依不饒,一直重復著“我愛你”,像是個壞掉的玩具。
“哦,娜塔莎,”我媽媽說,“放過他吧,我可憐的丈夫都快喘不上氣了?!?/p>
“呃……這都是怎么回事?”我問。
媽媽向爸爸伸出援手。“哦,我們本來打算一起喝點冷飲,但現(xiàn)在看來,要準備一起吃個晚飯了?!?/p>
我實實在在感覺到自己的眉毛已經(jīng)抬到額頭上,只好向我認識的所有神明祈禱,希望他們保佑不會有同學突然上門來找我。我可不是社會自由主義者。
那天的晚飯很不賴,讓我的想法和偏見有所改觀;到最后,我開始為自己的由優(yōu)越感和偏見導致的理解力低下感到羞愧。而且,雖然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但媽媽就是在那天教會了我護理工作中的勢力均衡:“為什么我應該了解他們的一切,整天待在人家家里,而他們卻對我一無所知?這似乎并不公平?!?/p>
我老爸從娜塔莎身下掙脫出來,去給大家烤羊羔肉。他那晚也過得很愉快。不過他們要離開時,娜塔莎不肯上小巴車。她磨蹭了很長時間,直到約好下次還來我家吃飯,她才肯跟爸爸分開?!罢姹?,我愛上了你的丈夫。”離開時,她對媽媽說。
“沒關(guān)系,”媽媽回答說,“我完全理解。”
我和爸爸揮手跟他們告別,然后在路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盯著空曠又安靜的路口,一言不發(fā)。
一年之后,我就追隨了媽媽的足跡;在接受護理訓練之前,我就開始與身患不同程度學習障礙或身體殘疾的人打交道。我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挑戰(zhàn)性很高,但成就感也十足。
安東尼并沒有學習障礙,但他被診斷出患有雙相情感障礙。我在他的廚房里花了很長時間,幫他做飯,幫他吃飯,聽他講故事,講他如何在試圖買三十臺電動車之后病情得到確診。受腦癱的影響,他講話并不清楚,所以我不得不努力去聽,但每次我讓他重復自己說過的話,他并不會感到受挫。還有一位住戶,總要用帶小孔的板子閱讀,先單獨看每一個字母,然后再拼出單詞。當時技術(shù)還不夠發(fā)達。雖然技術(shù)的發(fā)展伴有很多負面因素,但我經(jīng)常想到,像她這樣的患者,還有其他身患嚴重殘障的人,他們的生活一定已經(jīng)因為技術(shù)進步而大大改善。
安東尼經(jīng)常發(fā)生身體抽搐,全天都要有人照料。藥物可以穩(wěn)定住他的情緒,但他的精神狀況還是很脆弱。即便面對這么多困難,我們在一起還是止不住地開懷大笑。安東尼的姐姐經(jīng)常來探望他,但讓我驚訝的是,作為一個據(jù)我所知沒有任何身體或精神疾患的人,她卻似乎永遠愁云不展?!八偸潜г箓€沒完?!卑矕|尼有一回在她探望之后評論道。
“幸福的本質(zhì)很復雜?!蔽艺f。安東尼咧著嘴笑起來,跟我說我真是個怪人。
我們的這段友誼很奇怪。他是個五十八歲的男人,而作為一個十六歲的護理者,我的任務之一是幫他上廁所:要么把他從輪椅上抬到馬桶上,在他完事后給他擦干凈,要么協(xié)助他尿到瓶子里。還有其他住戶需要類似的個人護理:給一個大小便失禁、年紀更大的男人更換衛(wèi)生護墊,或幫他把安全套式的護套連在尿袋上。我現(xiàn)在沒法想象自己當時是如何在讓雙方都不感到尷尬的狀態(tài)下完成這些私密任務的。安東尼身體殘疾,精神上也不太穩(wěn)定,有些時候相當難對付。但我從沒遇到過其他受我護理的人,可以讓我笑到從鼻子里噴出茶來。我是說,有誰需要他媽的三十臺電動車?
在英國,有四種不同的護理培訓:成人護理、兒童護理、精神健康護理以及學習障礙護理。但這些分支對我來說沒什么意義:就像你沒辦法把身體和心靈分開一樣,我不覺得這種早期專業(yè)主義會對護士或患者有什么幫助。比如你完全可能會遇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既有精神健康問題,又有學習障礙,還不小心遭遇車禍,落下了殘疾。
我認真考慮了學習障礙護理培訓課程,想起了娜塔莎,想起我媽媽是多么喜歡她那份照顧學習障礙者的工作;她在幫助別人獨立生活時是怎樣滿懷成就感,以及這種殘障是如何不單單與社會建設(shè)相關(guān),還關(guān)涉其他方方面面。但我最終選擇接受精神健康護理培訓。部分是因為想到安東尼,同時我也想盡可能少跟血液接觸。鑒于之前因為看到自己的血液被抽走而暈倒的經(jīng)歷,我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每次看到血——甚至包括在電視上——我都感覺后腦勺似乎正離我而去,隨后整個房間都旋轉(zhuǎn)起來。即便是讀書,血腥的場景或關(guān)于可怖謀殺的描述也會讓我讀不下去。突然患上一種恐懼癥還挺荒唐的,但我已經(jīng)陷得很深;而同時,內(nèi)心的驕傲又讓我沒法承認做護士可能并不是自己的最佳選擇。
聽上去,照料心靈似乎比照料肉體更容易。于是,當我發(fā)現(xiàn)德國醫(yī)生約翰·克里斯蒂安·賴爾(Johann Christian Reil)在一八〇八年定義的專業(yè)名詞“精神病學”,以及它的意思是“對靈魂的治療”(他跟我意見一致,即公民化的進程會催生更多瘋癲)之后,我便下定決心投身此道。在十八、十九世紀,在精神健康場所工作的護士通常被稱為“看守”——這個詞本身就反映了對精神疾病的理解和治療的可怕歷史,以及護士在當時作為控制者和約束者的角色。
經(jīng)歷數(shù)周的培訓,還有每周跟醫(yī)學生一起參加的解剖學和生理學考試,再加上充斥著學術(shù)語言而讓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關(guān)于“護理的本質(zhì)”的漫長講座之后,我終于迎來自己在病房的第一天。我已經(jīng)學過自殺與自殘的風險模型,以及癡呆癥護理的流程;還學了早期干預、傷害減輕、分類體系、精神藥理學、護理計劃、邊界、病征、區(qū)分、倡導、勢力不均衡、法律法規(guī)、倫理以及政策批文等知識。我也讀了很多精神健康護理歷史,這段歷史有一種病態(tài)的迷人。但和同齡人坐在教室里,終究和在病房中擔任護士相去甚遠。
我太緊張了,早上五點就醒過來;我的胃縮成了一團。精神健康護士沒有統(tǒng)一的制服,導師說我們只需要穿“便服”:簡單、休閑即可,不要穿牛仔褲?!澳愕谋惴悬c太隨便了?!笨催^我的衣柜之后,一位導師對我說。我有一張身份卡,光辦它就花了一上午:沿著醫(yī)院蜿蜒的地下室走廊一直走,經(jīng)過散發(fā)出氯氣味、足以讓你熱淚盈眶的水療池(失禁的患者并不少見);穿過醫(yī)院中庭,經(jīng)過設(shè)備室,那里的工作人員不會直視你,他們管理著幾面高墻一般的庫存,整個彈藥庫大小的房間就像是一個雜物抽屜的內(nèi)部空間。我經(jīng)過醫(yī)院綜合實驗室,那里有雙層大門和門禁,工作人員面色蒼白、神情緊張。“我吸干酵母花了六個月時間,”在把大學專業(yè)從生物醫(yī)學化學工程轉(zhuǎn)到商業(yè)研究之后,朋友對我說,“實驗室工作需要的是特殊人才——非常特殊的那種?!蔽依^續(xù)向前走,經(jīng)過排隊去牙科樓層的人群。這是一列腫著臉、彎著腰、哭著央求牙科大夫給他們解除痛苦的人。最后,我找到一個小房間,里面有一個通體文身的大塊頭保安。他給我打印好身份卡,把它放在一個卡片夾里。當我看到上面的照片——很可怕(不知怎的,我的兩邊臉頰鼓了起來,活像一只花栗鼠)——我問他可不可以重新做一張。他沒說話,只是低下腦袋,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倒退著走出房間,差點撞翻一把椅子?!皩Σ黄饘Σ黄??!蔽一琶樽约翰恢趺淳陀|發(fā)了他那種表情而連聲道歉。
我把那張糟糕的照片夾到襯衫上,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深吸一口氣。我感到自己在發(fā)抖,心臟真的要跑到嗓子眼去了。我都知道些什么?我看著自己太隨便的便服。我的T恤皺巴巴的,褲子有些長,褲腳還磨破了。為了省錢,我的頭發(fā)還是自己剪的。我問鏡子:“鏡子啊鏡子,誰是今天最美麗的人?”
停車場后面的建筑看起來很像護士宿舍,但窗戶上有許多臟兮兮的白色板條,板條縱橫交錯。那就是精神病區(qū):跟醫(yī)院的其他部分完全隔開。公元前三世紀,印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治療精神疾病的醫(yī)院。在英國,貝特萊姆(貝特萊姆皇家醫(yī)院,過去常被叫作“瘋?cè)嗽骸保┦菤W洲最古老的精神病醫(yī)院,已持續(xù)運營六百多年。目前,國家精神病治療中心仍然坐落于這所醫(yī)院當中。一些醫(yī)院會在主院區(qū)設(shè)置精神科病房或門診,而像貝特萊姆這樣的一些醫(yī)院,則是專門的精神病醫(yī)院。但無論怎樣布局,在外觀和氣氛上,精神科病房和其他病房都有很大不同。
我按了門口的蜂鳴器。我又按了一次,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一個女人放我進去,把我?guī)У诫娞堇?。她并沒有問我是誰,也沒有看我身份卡上那張可怕的照片。急診病房的門也是鎖著的,我于是又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等待。每層樓都是一個二級分區(qū),精神科分很多類:入院辦、女性、男性、混合性別、器質(zhì)性精神病、老年精神病、青少年專區(qū)、飲食失調(diào)組、藥物及酒精戒斷組、精神失常、刑事精神病鑒定、精神醫(yī)學、母嬰?yún)^(qū)、電休克療法專區(qū)。
這里還有一類病房,是專門給那些患有軀體疾病,例如無法行走、失禁之類因情緒障礙產(chǎn)生身體癥狀的患者使用的?!斑@個問題變得越發(fā)普遍,”南倫敦及莫茲利英國國民健康保險基金會信托基金的一位護士表示,“病房里擠滿了臥床幾個月、無法自主行走或上廁所的患者;或是失明的,伴有持續(xù)疼痛、麻木和癲癇的患者。而檢查往往顯示他們根本沒有什么醫(yī)學方面的問題。情緒的力量是巨大的。”杰出的神經(jīng)學專家及相關(guān)問題的專家蘇珊娜·奧沙利文,同樣對這一問題的發(fā)生頻率感到震驚:“每周,我都會告訴某些患者,他們的身體障礙是由心理原因造成的。但這樣的診斷經(jīng)常會遭到他們憤怒的拒斥?!蹦銢]法將身體和心靈分而治之。我們都是靈魂,寓居于肉身之中。
終于找到并走進員工室時,我已經(jīng)遲到了。我沒想到自己等開門等了足足二十分鐘。主管護士并沒有抬頭看我,他正在寫一本大開本的黑色日志?!澳沐e過了交接?!彼f。他胡子拉碴,還穿著條牛仔褲。這一身便服真的隨便過頭了。
“我很抱歉,這是我第一天上班?!?/p>
他瞅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去找蘇,”他說,“她是你的導師?!?/p>
我站在原地,沒法動彈。胃還沒消停,神經(jīng)系統(tǒng)此時也開始蠢蠢欲動。員工室里有一個文件柜,文件柜上面放著一盆枯死的吊蘭。我盯著吊蘭卷曲的、早已發(fā)軟的棕色葉尖。主管護士靠著的桌子上滿是咖啡杯底留下的印記和半褪色的咖啡漬;桌上還有個摩托頭盔,上面貼著貼紙,有個小小的凹痕。房間里彌漫著金槍魚和香煙的氣味,極度燥熱,巨大的散熱器發(fā)出工業(yè)式轟鳴: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
他再次抬起頭,露出微笑,然后又迅速收斂笑容。在跟我對視的同時,他的手仍在紙上繼續(xù)寫。“蘇,”他說,“去找蘇。她是你的導師,沒事的?!?/p>
“我才十七歲,”我想說,“而且我在培訓頭一周就暈倒了?!钡也]有說出口,而是深吸一口氣,去了主病房。我經(jīng)過護士休息室,那是一個小小的方形區(qū)域,由餐柜和桌子隔開,像是家里的開放廚房。休息室最后面放了個上鎖的柜子,大概是藥品柜。此外,還有一個咖啡室,人們圍坐一圈,再旁邊是吸煙區(qū)。謝天謝地,那之后的精神科大多在態(tài)度、治療和基本設(shè)施上都有了十萬八千里的進步;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進步,而且進步得還遠遠不夠。
但這時是一九九四年,吸煙區(qū)坐滿了人。穿過讓這里有種深夜爵士俱樂部氛圍的重重煙霧之后,我看到十幾個人,有男有女。病房在我前面伸展開去,兩邊都是床。我不知道去哪里找蘇,而且我連醫(yī)護人員和患者都分不清。
我站在那兒,看著在病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醫(yī)護人員和患者,對于接下來要做什么毫無頭緒?!疤K?”我詢問每個女人——護士或患者——有誰認識她嗎?我穿過病房,匆匆瞥見兩邊墻上那些褪色的畫:達利、倫勃朗、凡·高。沒有罩玻璃罩的畫凄慘地掛在墻上,邊角已經(jīng)卷起,就像用了多年的啤酒杯杯墊。我走過沒有多少書的閱覽室,里面坐著兩個女人,她們直視著前方。“蘇?”我問了一聲,沒有回應。這里有一臺開得很大聲的電視,放著白天的電視節(jié)目,沒有人在看。對我來說,這個地方令人既困惑又不快。我完全想象得出當有人因精神不適而被迫住在這里時,會有怎樣的感覺。
一個小個子女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手里拿著一大串鑰匙。她穿著牛仔褲和襯衫,笑得很燦爛?!澳阍谡姨K?那你一定是新來的學生吧?”
我點點頭,松了口氣。“克里斯蒂。”我說著,伸出自己濕漉漉的手。
“好的,我先找地方給你安頓下來,讓你好好讀讀注意事項?!彼龎旱吐曇簦霸谝娀颊咧?,一定要把那些東西一讀再讀?!?/p>
她的語氣讓我全身的神經(jīng)都往脖子上躥,頭重腳輕。
一個高個子男人在走廊里踱步,走在我們面前?!八麄冞€把我的腎偷走了,”他說,“都挖了出來,還有我的心臟,也讓他們給換了。他們還在我身上放了個儀器,那東西能把一切都錄下來。他們把我的心切開,把里面的心房心室換成了監(jiān)獄。他們還惦記著我的肝,還有腸子?!?/p>
蘇沒搭理他?!暗吕锟?!”她喊了一聲,后者便回到房間里去了。門砰地響了一聲,又有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我們左邊,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然后跟著德里克進了房間。我盯著她看,直到蘇拿著鑰匙在我面前晃?!皢T工室,記得上鎖。藥柜也是。文具柜也要一直上鎖,里面有設(shè)備,可能會造成傷害?!蔽腋?,努力記下她說的每一個詞。“而且人也會故意找罪受。這是個急癥收治中心,”她說,“所以我們這里什么人都有:精神分裂的、精神錯亂的、抑郁的,還有什么邊緣型人格障礙,”她壓低聲音,往我這邊靠了靠,“只要你相信有這種東西存在??傊銊偛乓呀?jīng)遇見德里克了。他昨晚剛回來,如你所見,他拒絕服藥。樓上有個養(yǎng)老院,那里收治有器質(zhì)性疾病和相關(guān)精神健康問題的患者。精神變態(tài)、人格障礙和刑事精神健康問題的患者大多都在法醫(yī)區(qū),”她微微一笑,“但也不一定都在。”
我跟著蘇四處轉(zhuǎn)悠,她不停揮動手臂,把各個病房介紹給我。我回想著所有可能導致緊急入院的精神障礙,把它們和這些患者在病房里的實際表現(xiàn)一一對應。雖然有很多鑰匙和緊鎖的門,但這里的病房是開放式的,這意味著患者隨時可以離開,盡管我知道根據(jù)《精神衛(wèi)生法案》(Mental Health Act)的某些規(guī)定,在某些情況下,一些患者需要被強制收治至多六個月時間。一位在社區(qū)工作的精神科護士朋友跟我講過收治這些脆弱的人的故事?!霸诮?jīng)過適當?shù)挠柧毑@得精神健康執(zhí)業(yè)資格之后,護士有時需要履行職責,剝奪患者的自由,把他們送到醫(yī)院去。”
精神科強行收治患者的倫理問題,經(jīng)常讓我夜不能寐。《心智能力法案》(Mental Capacity Act)和《精神衛(wèi)生法案》構(gòu)成一個法律框架,讓護士可以合法地代替患者本人做出決定。把護士看作“看守”的想法是可怕的,《精神衛(wèi)生法案》的五項原則也明確了:在正式診斷完成之前,護士必須考慮治療決定可否在最小限度限制患者權(quán)利和自由的前提下實現(xiàn)。但當這種可以剝奪一個人自由的權(quán)力落到僅僅一個人手中,至少在一開始,會讓人感到這是一種巨大而危險的責任。幸運的是,我告訴自己,我距離達到這一級別還有很多年時間。盡管如此,在知道我可以離開,但一些由我照料的患者卻因病得太重而無權(quán)回家時,我還是感受到一種奇怪的不平衡。我感受到一種促使我做好工作的巨大的責任感。
“員工洗手間,”蘇說,“手工室?!蔽翼樦觳驳姆较?,看到兩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正在做手工?!吧窠?jīng)性厭食癥,”蘇說,“你得多看看她們。我們最近給她做了入院調(diào)查,”她用腦袋指了指一個穿著連帽衫的女人,“她告訴我們她身上沒有違禁品,然后又遞給負責她的護士五片剃須刀片,都是她藏起來的?!銈兺诉@些?!緵]想自殘,只是想給那個替她辦入院的護士找麻煩。”
那兩個女人看上去很古怪,你很難不盯著她們看:她們瘦得驚人,幾乎就是皮包骨了。我用手支住下巴,免得自己嘴巴大張。對于生病的人來說,被人盯著看是很糟糕的,尤其對方還是個護士。我有個鄰居,病得很厲害,看上去就像每天早上的跑步都可能讓她的骨頭折斷。我總是會跟她打招呼,同時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盯著她看,那真是無比艱難,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想知道她——像這樣的女人——會不會因此有生命危險。厭食癥是精神疾病致死的一種主要類型,而且發(fā)病案例數(shù)量仍在增長?,F(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厭食癥——“健康食品癥”:過度攝入所謂的健康食品。美國精神病協(xié)會目前還沒有把健康食品癥列入進食障礙,并寫進《精神疾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也就是寫了所有和精神健康問題相關(guān)內(nèi)容的那本書)里,但我很確定這一天遲早會來。隨著照片墻(Instagram)和其他社交媒體的時代來臨,以及人們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完美的渴求,這樣的進食障礙肯定會逐年增加?!斑@些女孩都是超級挑剔的高成就主義者,我們見過很多?!币晃粌和扒嗌倌昃窠】底o士評價說,“厭食癥通常發(fā)生在女孩身上,但近三年,男孩患上進食障礙的數(shù)量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七,是女孩患病增長率的兩倍。這年頭做青少年也這么艱難!壓力太大了?!?/p>
我們來到整個病區(qū)的另一頭?!靶菹⑹??!碧K說。有些人正在喝茶,電視換成另一檔白天節(jié)目,但還是沒人看?!笆c鐘的藝術(shù)治療通常會吸引一大群人。音樂治療在一點鐘——通常只有基思參加,因為他拒絕洗漱。然后是小組治療時間,自愿參加,但我們總是努力讓大家都加入進來。”蘇笑了笑,“都清楚了嗎?”
我點點頭。“謝謝你。”但我對于自己要做什么還是一無所知。我在這里做護士到底該做什么?是只需要陪患者坐著,還是要想辦法和他們聊天,或盯著他們?我要去了解后面藥柜里有什么藥品以及它們的副作用,還是要去捏個陶罐?我要去鼓勵那些得厭食癥的姑娘多吃點,還是只需要監(jiān)視她們在吃什么?皇家護士學院在“預注冊文件”中寫明:“精神健康護士要以多種方式為患者提供幫助;以促進積極關(guān)系為目的展開工作,重點在于社會包容、人權(quán)和康復;也就是說,需要讓人們在無論是否患有某種癥狀的狀態(tài)下,過一種自覺自主的生活,并讓他們獲得意義感和滿足感?!蔽蚁矚g自己能夠幫助他人獲得生活的意義這個想法,同時自己也能在這個過程當中尋找意義。但我不知怎樣才能做到這些。
“沒關(guān)系?!碧K說,“吃過午飯后,藥勁兒就會上來,所以他們基本上都會迷糊到晚上。然后會放《東區(qū)人》[1],外加一部電影??隙ú皇强植榔蛑v外星人的。尤其現(xiàn)在德里克回來了。他相信自己被外星人綁架,然后腎被取走了?!彼龜[了擺頭,“永遠別和他講他說錯了。我是說,我們說了他也不信,對吧?反正試都別試。這個宇宙遠遠超出我們的理解范圍,況且我們也沒有證據(jù)。但也別和他說他是對的。還有,帕姆喜歡《加冕街》[2],而且我們不想讓她再自殺一回?!?/p>
“迷糊?”我注意到那個明顯患有厭食癥的姑娘正一邊看著我一邊笑,“自殺?”
“因為那些藥?;瘜W抑制。而且誰能確定我眼中的現(xiàn)實比德里克的更真實?外星人說不定真的存在。我們的工作不是反駁他的說法。我們在這里也不是為了質(zhì)疑另一個星系里有外星人活動的可能性?!彼α?,一陣短促的咯咯聲。
我感覺胃更沉重了,嘴巴一直滑稽地張著,同時感到自己的后腦勺正在皺縮。
“當然,”蘇靠過來,小聲對我說,“患者不知道藥里都是砒霜,所以你千萬不要告訴他們,好嗎?他們還把氪石[3]放進水里。別喝這里的水。”
我慢慢轉(zhuǎn)過頭,看著蘇的臉和她空洞的眼睛?!澳悴皇翘K,對吧?”
她又笑了,突然從一邊蹦到另一邊?!澳阋詾椤阋詾槲沂翘K!她休假去啦。”
我有幾秒鐘呆呆站在原地,感覺一股熱流升到脖子和臉上。我的面頰熱得發(fā)燙,燙得讓我足以想象出自己赤紅的臉。我覺得自己蠢透了,地面在我腳下?lián)u晃。我剛努力記住她告訴我的一切,而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我電影看太多了。我告訴過她什么事情嗎?我是不是已經(jīng)違反了條例?我是不是還沒注冊報到就要被炒魷魚了?我看著她的臉,兩人的目光相遇。她笑得不能自已,抱著肚子,而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她笑起來。我的笑聲和她的交織在一起。
我后來知道她不叫蘇,叫海莉。盡管我覺得自己很蠢,還有點膽怯,但從那天開始,我經(jīng)常會和海莉一起聊天、大笑,她會天天給我(還有所有她能見到的人)講我第一天上班的經(jīng)歷?!盎颊吆歪t(yī)護人員顯然沒什么區(qū)別。我們都可能生病,而且我們幾乎一定會在某個階段生病。精神疾病和哮喘或骨折沒什么不同,所以沒必要太擔心。我怎么就不能是蘇呢?”然后她就會接著和我講砒霜,還有其他護士根本不是護士,而是政府派來控制她的思想的。海莉顯然病了,但她教會了我很多。
最早的精神科護士被稱為“靈魂之友”,每個護士會和一位患者配對,建立起以友誼為基礎(chǔ)的治療關(guān)系。這種做法現(xiàn)在又流行起來,醫(yī)院會雇傭有精神疾病經(jīng)歷的人進康復學院——一種遍布全國的教育中心,而非治療機構(gòu)——以探索和精神病患者合作的治療方式。我很高興能和海莉配對。她能逗我笑,就像安東尼之前做的一樣。我有一次聽到她跟丈夫通電話,說不要再每天打電話過來了。“我就是休個假,”她說,“精神病假。六個月以后,我就回家?!?/p>
蘇,我的導師(真正的那一個),來自斯凱格內(nèi)斯[4],這個女人手指被尼古丁染了色,還涂著亮紫色眼影——并沒有拿著一大串鑰匙。我和她說起海莉的事情時,她樂了半天?!罢褡鼽c兒,”她說,“我們都有第一天上班的時候。至少她不算特別愛玩惡作?。 ?/p>
我(看過她戴在身上的身份卡之后)跟著蘇去了臨床室,她和另一個護士正在清點管制藥品的庫存。從十九世紀起,藥理學取得長足進步,當時有很多鎮(zhèn)靜類藥物被用于患者,目的是用化學方法控制他們,而非治愈疾病。水合氯醛具有高度成癮性(現(xiàn)在有時還會被用作約會迷奸藥物)和很嚴重的副作用;盡管它已經(jīng)不再被用于治療精神疾病,但直到最近,它還是治療兒科重癥的常規(guī)藥物,用以保持兒童鎮(zhèn)靜。
蘇繼續(xù)說:“藥物實際上并不能治愈疾病,它們只能緩解癥狀,而且還被用于控制患者。我們這里的醫(yī)生都很優(yōu)秀,但很重要的一點是,你仍需要時刻提醒他們,患者自己的選擇在藥物治療,甚至是否采用藥物治療這些方面至關(guān)重要——只要他們還沒有被正式確診、收治。這里就是患者早上、午餐時以及晚上排隊領(lǐng)取藥物的地方——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情況穩(wěn)定,但有一些仍需要很多鼓勵和支持。”她說話時會散發(fā)出淡淡的煙味?!澳惚仨殰蕚浜盟械膱D表,確保醫(yī)生不會開錯劑量。然后我們要開早會,你必須參加。會上要討論每個患者、各種狀況、計劃以及諸如此類的話題。然后會有一大堆有關(guān)病情評估、病癥審定、治療進展的文書工作需要處理。別憂心忡忡的,我們做的這些事情都很有意義。”
如果藥物只能緩解癥狀,那么靠什么來治愈疾病呢?美國社區(qū)精神病學教授德雷克博士說:“精神病醫(yī)生的工具箱里唯一有用的東西,就是幫助人們重獲一份帶薪工作?!碧K教會了我精神健康護理工作中的很多“可以”和“不可以”。每一位實習護士都會被分配給一位導師,導師負責監(jiān)督、支持和評估學生。有時實習護士會和精神健康醫(yī)護團隊的其他成員一起工作:藝術(shù)心理治療師、心理學家、社工以及職業(yè)治療師;但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和導師一起工作。具體的安排完全是隨機的,而且就和所有事情一樣,有些導師會很和藹,理解像我這樣的實習護士可能會很害怕,年輕又天真,而另一些導師似乎很享受這種碾壓學生的權(quán)力感——層層傾軋。我很幸運,蘇是個很溫暖的人,會不時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輕輕捏捏?!澳銜L大的。你為什么不先從德里克開始,做一套檢查?你已經(jīng)見過他了。你需要在他的表格上完成身體檢查的記錄:血壓還有其他數(shù)據(jù)?!?/p>
我長舒一口氣。我一直在練習做身體檢查,自覺輕車熟路。在某種程度上,我還沒能了解精神健康護理的其他方面:促進活動和治療小組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而在表格里填寫體溫、飲食狀況和呼吸頻率,對我來說是實際且相當容易上手的任務,我覺得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我第一次笑出來,感覺下巴終于放松,朝德里克的房間走去。
德里克有六英尺兩英寸[5]高,嗓門大到在醫(yī)院外都能聽見他喊話。他是從精神病重癥監(jiān)護室[PICU(Psychiatric IntensiveCare Unit),不要和兒科重癥監(jiān)護室搞混了,它的縮寫也是PICU(Paediatric Intensive-Care Unit)]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來的。照看他的是一位個子小小的菲律賓女護士。我經(jīng)常看到她在PICU護理一些超過六英尺高的大塊頭男人,有時候還是酒精、藥物成癮的患者。他們經(jīng)常病得很重,可能還有暴力傾向,但這位菲律賓女護士告訴我,相比那些男護士,她反倒更不容易招致攻擊?!盎颊邲]感到威脅,當然就不會感到害怕。很多疾病都是由恐懼造成的。有時候,如果男護士的患者表現(xiàn)得很暴力、很有攻擊性,他們就會呼叫我們過去,幫助那些患者平靜下來?!?/p>
德里克看上去一點都不害怕。不過他的枕頭邊放了本厚厚的《圣經(jīng)》,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用手撫摸它。
“嗨,我是克里斯蒂?!蔽疫M屋時跟他打招呼。房間里配置齊全,有一個內(nèi)嵌衣柜,一個抽屜柜,一把椅子和一張床。
在他的正對面,有另一個男人坐在一張椅上。“嗨,我是維克,精神病醫(yī)生。”他站起來。我和他握了握手。
德里克沒有站起來,但朝我點了點頭。
“嗨,德里克,我需要給你量一下血壓——可以嗎?”我看見門外有一臺機器,伸手把它拉進來。
“不?!彼f。
維克坐下來?!暗吕锟?,克里斯蒂是來這里幫忙的。她想給你做個全身檢查,就像我們每天做的那樣。一個快速的檢查:昨晚你的血壓就有點高?!?/p>
沒有任何征兆,德里克突然站起身,握住自己的手腕。他大聲尖叫起來:“他們想從我身上偷東西。把我的靈魂從鼻孔或眼窩里挖出來。他們打算吃掉我的眼珠,吸干我的腦袋,在我的脖子上打個洞,塞一個衣架進去,再把衣架鉤出來,直到把我剩下的腦子都弄出來。然后他們會替換掉我的神經(jīng)元,給我重裝系統(tǒng),把酸涂在我的腦細胞上,溶掉它們。等他們再把我的腦子放回來的時候,我就會成為他們一伙兒的了……”
維克依然坐著?!昂美玻吕锟?,你很安全,我在這兒呢?!彼T口點了點頭,我慢慢退出去,其他人正沖進來。我站在門口,看到他們突然把德里克圍住,而后者則叫得越來越大聲。我覺得眼淚充滿眼眶,正在向下滑落。我沒能讓他的狀況變好,反而更糟了。我一定說錯了什么,或做錯了什么。我沒進去之前他還好好的。
蘇笑了?!案銢]關(guān)系。德里克的狀況并不穩(wěn)定,而且不幸的是,就和我們這里所有的患者一樣,他也是不可預測的。維克很厲害,但有時我們沒法緩解局面,就必須要控制他們,讓他們安靜下來?!彼f給我一杯茶。“可憐的德里克。在社區(qū)里,他經(jīng)常受到攻擊。精神病患者才是社會中承受危險的群體,而不是他們周圍的人?!蔽覀冊趩T工室里,我看到交接室里那個穿便服的男人。班只上了一半,但我已精疲力竭——就像一塊被擰干的海綿,迷迷糊糊,一團混亂?!澳銘摪堰@些寫下來,反思性實踐是這份工作的一部分。每天都要反思發(fā)生的事情,如果可以,就把它們寫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