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看待土豆般的眼光
我很少有機會看到自己的臉。雖說偶爾也會在理發(fā)店的鏡子中撞見自己的臉,但因為我沒有底氣,所以立刻就移開了視線。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不經意間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的話,我一定是帶著一臉不悅的表情。
在這一點上,我覺得畫家真的很了不起。我非常喜歡倫勃朗的自畫像,在很久之前,我曾經買來一幅他的銅版自畫像,視若珍寶。那畫像正好是在與我當時年齡相仿的時候畫的,只見一個平凡的大叔坐在窗前朝這邊看著。到底不像是自己給自己畫的。
畫像中的倫勃朗以看著掉落在那里的一個土豆一樣的目光看著自己,沒有任何沉思的樣子,但是其表情實在是栩栩如生。說是栩栩如生的表情,聽起來可能感覺是精力十足的樣子,其實不是,他的表情,怎么說呢,應該是和世上一般的中年男子一樣抑郁的樣子。雖說是抑郁的表情,但確實是栩栩如生。
沒有自我意識,像看著另一個人一樣看著自己。我也曾想像這樣用語言文字來給自己畫一個自畫像,但終究沒有這么做。我當然明白用文字描寫與用畫描繪是不同的,但我也深知不管是文字還是畫,都是以之前的自己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的,所以這個愿望還是實現不了啊。
但是倫勃朗在更年輕的時候就認真地畫著自己稚氣畢露的、令人感覺羞恥的自畫像。如果我們循著年齡的軌跡探索他自畫像的變化的話,我們就會興味盎然地發(fā)現倫勃朗這個人物逐漸成長成熟的全過程。我們也會確信,他年輕時的自畫像就是他年輕時的樣子,他沒有弄虛作假。
因為沒有繪畫才能,所以我不曾畫過自畫像,不過倒是給自己拍過照片。這也許是出于一種自戀心理,但原因不止于此,也可以解釋為照相機這種器械會自然地鼓動自己對自身這一近在咫尺的拍照對象產生興趣。
我曾拍過鏡子里的自己,拍自己的側臉,拍自己害羞的樣子,或者刻意地盯著自己(也即盯著照相機)來自拍。年輕的時候真是無知得可以。這之后,我雖然用自拍器和朋友一起自拍,但是不再一個人自拍了。直到差不多十年前,我買了攝像機之后,才又不可思議地想站到鏡頭前了。
由于攝像機里的畫面是動的,所以就算想要裝腔作勢也會迅速露出馬腳。我在鏡頭前眨眼示意,吐舌頭,將腳掌心伸到鏡頭前,自然地開始自己逗弄自己,所以很是輕松愉快。但是這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也許只不過是自己扮演自己罷了。
雖說不是所有的畫家都這樣,但是我認為,畫家比作家更能不受自我意識之類的多余的東西打擾,更容易擁有正視現實自我的目光。我曾嘗試著寫詩來給自己畫自畫像,但也終究不過變成自己的一個仿制品而已。如果拋開自畫像這樣的主題來寫的話,一定能夠展現出更加真實的自己,我認為語言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
(《清春》,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