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賣米

2004年最佳小說選(上下冊) 作者:曹文軒,邵燕君主編


賣米

飛花

前面的話:

1.這不是小說,里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

2.里面有不少方言,相信大部分應該看得懂的。

3.“寶”是對小孩子的愛稱,所以父母叫我“瓊寶”,叫我弟弟“毅寶”。

4.“趕場”就是趕集的意思,我們那里把集市叫“場”。

5.“放水”指把池塘里的水通過溝渠引到稻田里去。

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起來了:“瓊寶,今天是這里的場,我們擔點米到場上賣了,好弄點錢給你爹買藥。”

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看窗外,日頭還沒出來呢。但村里的人向來不等日出就起床的,所以有個童謠這么說懶人:“懶婆娘,睡到日頭黃?!钡覍嵲谔?,又在床上賴了一會。

隔壁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在廚房忙活著,飯菜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油煙味道飄過來,慢慢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來,把衣服穿好,開始鋪床。

“姐,我也跟你們一起去趕場好不好?你買冰棍給我吃!”

弟弟頂著一頭睡得亂糟糟的頭發(fā)跑到我房里來。

“毅寶,你不能去,你留在家里放水?!备舯趥鱽砀赣H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愿地沖隔壁說:“爹,天氣這么熱,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熱,莊稼不怕?都不去放水,地都干了,禾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父親一動氣,咳嗽得越發(fā)厲害了。弟弟沖我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就到父親房里去了。只聽見父親開始叮囑他怎么放水,去哪個塘里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幾個地方要格外留神別人來截水,等等。

吃過飯,弟弟就扛著父親常用的那把鋤頭出去了。我和母親開始往谷籮里裝米,裝完后先稱了一下,一擔八十多斤,一擔六十多斤。

我說:“媽,我挑重的那擔吧?!?/p>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還是我來?!?/p>

母親說著,一彎腰,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

我挑起那擔輕的,跟著母親出了門。

“路上小心點!咱們家的米好,別便宜賣了!”父親披著衣服站在門口囑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著吧?!蹦赣H艱難地把頭從扁擔旁邊扭過來,吩咐道,“飯菜在鍋里,中午你叫毅寶熱一下吃!”

趕場的地方離我家有大約4里路,我和母親挑著米,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快一個鐘頭才到。場上的人已經不少了,我們趕緊找了一塊空地,把擔子放下來,把扁擔放在地上,兩個人坐在扁擔上,拿草帽扇著。一大早就這么熱,中午就更不得了,我不由得替弟弟擔心起來。他去放水,是要在外頭曬上一整天的。

我往四周看了看,發(fā)現場上有許多人賣米,莫非都是等著用錢?場上的人大都眼熟,都是附近十里八里的鄉(xiāng)親,人家也是種田的,誰會來買米呢?

我問母親,母親說:“有專門的米販子會來收米的。他們開了車到鄉(xiāng)下來趕場,收了米,拉到城里去賣,能掙好些咧?!?/p>

我說:“憑什么都給他們掙?我們也拉到城里去賣好了!”其實自己也知道不過是氣話。

果然,母親說:“咱們這么一點米,又沒車,真弄到城里去賣,掙的錢還不夠路費呢!早先你爹身體好的時候,自己挑著一百來斤米進城去賣,隔幾天去一趟,倒比較劃算一點?!?/p>

我不由心里一緊,心疼起父親來。從家里到城里足足有三十多里山路呢,他挑著那么重的擔子走著去,該多么辛苦!就為了多掙那幾個錢,把人累成這樣,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家里除了種地,也沒別的收入,不賣米,拿什么錢給我和弟弟上學?

我想著這些,覺得心里一陣陣難過起來??纯磁赃叺哪赣H,頭發(fā)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臉上爬上了好多皺紋,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有些紅腫。

“媽,你喝點水?!?/p>

我把水壺遞過去,拿草帽替她扇著。

米販子們終于開著車來了。他們四處看著賣米的人,走過去仔細看米的成色,還把手插進米里,抓上一把來細看。

“一塊零五?!?/p>

米販子開價了。賣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討價還價。

“不還價,一口價,愛賣不賣!”

米販子態(tài)度很強硬,畢竟,滿場都是賣米的人,只有他們是買家,不趁機壓價,更待何時?

母親注意著那邊的情形,說:“一塊零五?也太便宜了。上場還賣到一塊一哩。”

正說著,有個米販子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他把手插進大米里,抓了一捧出來,迎著陽光細看著。

“這米好咧!又白又勻凈,又篩得干凈,一點沙子也沒有!”

母親堆著笑,語氣里有幾分自豪。的確,我家的米比場上賣的都好。

那人點了點頭,說:“米是好米,不過這幾天城里跌價,再好的米也賣不出好價錢來。一塊零五,賣不賣?”

母親搖搖頭:“這也太便宜了吧?上場還賣一塊一呢。再說,你是識貨的,一分錢一分貨,我這米肯定好過別家的!”

那人又看看了米,猶豫了一下,說:“本來都是一口價,不許還的,看你們家米好,我加點,一塊零八,怎么樣?”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們家這米,少說也要賣到一塊一。你再加點?”

那人冷笑一聲,說:“今天肯定賣不出一塊一的行情,我出一塊零八你不賣,等會散場的時候你一塊零五都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我們再擔回家!”那人的態(tài)度激惱了母親。

“那你就等著擔回家吧。”那人冷笑著,丟下這句話走了。

我在旁邊聽著,心里算著:一塊零八到一塊一,每斤才差兩分錢。這里一共一百五十斤米,總共也就三塊錢的事情,路這么遠,何必再挑回去呢?我的肩膀還在痛呢。

我輕輕對母親說:“媽,一塊零五就一塊零五吧,反正也就三塊錢的事。再說,還等著錢給爹買藥呢?!?/p>

“那哪行?”母親似乎有些生氣了,“三塊錢不是錢?再說了,也不光是幾塊錢的事,做生意也得講點良心,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米,質量也好,哪能這么賤賣了?”

我不敢再說。我知道種田有多么累。光說夏天放水,不就讓爹病倒了?弟弟也還十一二歲的毛孩子,還得扛著鋤頭去放水!要知道,夏天水緊張,大家為了放水,吵架罵架都不稀罕,還常常有動手的呢!甚至平常關系不錯的鄰居,這節(jié)骨眼上也難免要傷了和氣。畢竟,這是一家人的生計啊!

又有幾個米販子過來了,他們也都只出一塊零五。有一兩個出到一塊零八,也不肯再加。母親仍然不肯賣。

看看人漸漸少了,我有些著急了。母親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

“媽,給你擦擦汗?!?/p>

我把毛巾遞給她。可是在家里特地浸濕了好揩汗的毛巾已經被曬干了。我跑到路邊的小溪里,把毛巾泡濕了。溪水可真涼?。∥颐摿藳鲂?,站在水中的青石板上,彎下腰,把整張臉都埋到水里去。真舒服?。?/p>

我在溪邊玩了會,拿著濕毛巾回到場上來。

“媽,你也去那邊涼快一下吧!”我把毛巾遞給母親,說,“溪水好涼的!”

母親一邊擦汗,一邊搖頭:“不行。我走開了,來人買米怎么辦?你又不會還價!”

我有些慚愧。百無一用是書生,雖然在學校里功課好,但在這些事情上就比母親差遠了。

又有好些人來買米,因為我家的米實在是好,大家都過來看。但誰也不肯出到一塊一。

看看日頭到頭頂上了,我覺得肚子餓了,便拿出帶來的飯菜和母親一起吃起來。母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我知道她是擔心米賣不出去,心里著急。我也著急,但胃口還是很好。母親吃剩下的全被我吃掉了。見我吃得這么香,母親不由得笑了:“做事都不管,吃飯拿大碗!”

“誰說我不做事啊?”我不依了,“這不是在幫著賣米?”

母親收起笑容,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賣得掉賣不掉呢?!?/p>

我趁機說:“不然就便宜點賣好了?!?/p>

母親說:“我心里有數?!?/p>

下午人更少了,日頭又毒,誰愿意在場上曬著呢。我又跑到小溪里泡了幾回,還是覺得熱得受不了??纯茨赣H,衣服都粘在背上了,黝黑的臉上也透出曬紅的印跡來。

“媽,我替你看著,你去溪里泡泡去?”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有風濕,不能這么在涼水里泡。你怕熱,去那邊樹底下躲躲好了。”

“不用,我不怕曬?!?/p>

“那你去買根冰棍吃好了?!?/p>

母親說著,從兜里掏出兩毛錢零錢來。

我最喜歡吃冰棍了,尤其是那種叫“葡萄冰”的最好吃,也不貴,兩毛錢一根,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媽,我不吃,喝水就行?!?/p>

最熱的時候也挨過去了,轉眼快散場了。賣雜貨的小販開始降價甩賣,賣菜、賣西瓜的也都吆喝著:“散場了,便宜賣了!”

我四處看看,場上已經沒有幾個賣米的了,大部分人已經賣完回去了。母親也著急起來,一著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終于有個米販子過來了:“這米賣不賣?一塊零五,不講價!”

母親說:“你看我這米,多好???上場還賣一塊一呢……”

不等母親說完,那人就不耐煩地說:“行情不同了!想賣一塊一,你就等著往回擔吧!”

奇怪的是,母親沒有生氣,反而堆著笑說:“那,一塊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這個價錢,就是開場的時候也難得賣出去,現在都散場了,誰買?做夢吧!”

母親的臉一下子白了,動著嘴唇,但什么也沒說。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買就不買,誰稀罕?不買你就別站在這里擋道!”

“喲,大妹子,你別這么大火氣?!蹦侨死湫χf:“留著點氣力等會把米擔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母親:“開場的時候人家出一塊零八你不賣,這會好了,人家還不愿意買了!”

母親似乎有些慚愧,但并不肯認錯:“本來嘛,一分錢一分貨,米是好米,哪能賤賣了?出門的時候你爹不還叮囑叫賣個好價錢?”

“你還說爹呢!他病在家里,指著這米換錢買藥治??!人要緊錢要緊?”

母親似乎沒有話說了,等了一會兒,低聲說:“一會人家出一塊零五也賣了吧?!?/p>

可是再沒有人來買米了,米販子把買來的米裝上車,開走了。

散場了,我和母親曬了一天,一顆米也沒賣出去。

“媽,走吧,回去吧,別愣在那兒了?!?/p>

我收拾好毛巾、水壺、飯盒,催促道。

母親遲疑著,終于起了身。

“媽,我來挑重的。”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

不等母親說完,我已經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母親也沒有再說什么,挑起那擔輕的跟在我后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色已經黃昏了,夕陽在天邊掛著,把滿天的晚霞都染成紅色的了。我看見自己的胳膊也紅了,不知道是曬紅的,還是夕陽映紅的。

肩上的擔子好沉,我只覺得壓著一座山似的。這當兒,我空前痛恨起地球引力來了。還有那個牛頓,干嗎要發(fā)現什么萬有引力呢?真是的!

我知道自己在不講理了,但只顧著自己亂想下去,突然腳下一滑,差點摔倒。我趕緊把剩下的力氣都用到腿上,好容易站穩(wěn)了,但肩上的擔子還是傾斜了一下,灑了好多米出來。

“啊,怎么搞的?”母親也放下擔子走過來,嘴里說:“我叫你不要挑這么重的,你偏不聽,這不是灑了?多可惜!真是敗家精!”

敗家精是母親的口頭禪,我和弟弟干了什么壞事她總是這么數落我們。但今天我覺得格外委屈,也不知道為什么。

“你在這等會,我回家去拿個簸箕來把地上的米掃進去。浪費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喂雞呢!”母親也不問我扭傷沒有,只顧心疼灑了的米。

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她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雖然也心疼我,嘴里卻非要罵我?guī)拙洹O氲竭@些,我也不委屈了。

“媽,你回去還要來回走個六七里路呢,時候也不早了?!蔽艺f。

“那這些地上的米怎么辦?”

我靈機一動,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裝在這里面好了?!?/p>

母親笑了:“還是你腦子活,學生妹子,機靈?!?/p>

說著,我們便蹲下身子,用手把散落在地上的米捧起來,放在草帽里,然后把草帽頂朝下放在谷籮里,便挑著米繼續(xù)往家趕。

回到家里,母親便忙著做晚飯,我跟父親報告賣米的經過。父親聽了,也沒抱怨母親,只說:“那起米販子也太黑了,城里都賣一塊五呢,把價壓這么低!這么掙莊稼人的血汗錢,太沒良心了!”

我說:“爹,也沒給你買藥,怎么辦?”

父親說:“我本來就說不必買藥的嘛,過兩天就好了,花那個冤枉錢做什么!”

天都黑透了弟弟才回來,光著膀子,把上衣揉成一團拿在手里,鋤頭濕淋淋地扛在肩上。

我迎上去,接過衣服來,說:“干嘛打赤膊?日頭這么毒,看不把你皮曬爆!”

弟弟嘿嘿一笑,把我拉到門口,低聲說:“姐,你偷偷給我把這衣服洗干凈了,別叫媽看見。不然她又有一頓好說了?!?/p>

我把那衣服打開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上面斑斑點點全是血跡!

“怎么搞的?跟人打架了?傷到哪了?”

“沒傷到哪。海波那小子太討厭了,我辛辛苦苦引下來一股水,他趁我不注意,就全給截到他家地里去了!我跟他理論,他倒急了。我氣上來就罵了他幾句,沒想到他迎面就是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出了好多鼻血。他倒嚇壞了,也不和我爭水了?!?/p>

我忙仔細看他的鼻子,天黑了看不清,好像只稍微有些紅腫。我放下心來,責備他道:“海波不是你同班同學么?平常你們關系挺好的,干嘛打起架來了?”

弟弟說:“不看他是我同學,我早不客氣了!姐,你可千萬別告訴媽,她知道了肯定會罵我?!?/p>

他雙手叉著腰,學著母親的聲氣說:“你這個敗家精,背時鬼,斫腦殼鬼……”

他學得惟妙惟肖的,我不由得笑起來了,一面噓他:“小聲點,別叫媽聽見了?!?/p>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發(fā)話了:“毅寶,我到井邊洗菜的時候見到海波娘,她說你跟海波打架了?你還瞞著我哩!還有你!”母親把矛頭轉向我:“瓊寶,你這個做姐姐的,也幫著他扯白!”

弟弟說:“是他動手的,我沒打他?!?/p>

“還強嘴!”母親又生氣,又心疼,數落開了:“你這個敗家精,背時鬼,斫腦殼鬼……”

弟弟低下頭吃飯,一邊偷偷沖我做了個鬼臉。我想笑,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卻滾了下來。

晚上,父親咳嗽得更厲害了。母親對我說:“瓊寶,明天是轉步的場,咱們辛苦一點,把米挑到那邊場上去賣了,好給你爹買藥?!?/p>

“轉步?那多遠,十幾里路呢!”我想到那漫長的山路,不由有些發(fā)怵。

“明天你們少擔點米去。每人擔五十斤就夠了?!备赣H說。

“那明天可不要再賣不掉擔回來哦!”我說,“十幾里山路走個來回,還挑著擔子,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會了不會了。”母親說,“明天一塊零八也好,一塊零五也好,總之都賣了!”

母親的話里有許多辛酸和無奈的意思,我聽得出來,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自己心里也很難過,有點想哭。我想,別讓母親看見了,要哭就躲到被子里哭去吧。

可我實在太累啦,頭剛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

(選自《當代》2004年第6期,短篇)

點評者:李云雷

《賣米》寫的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孩為了給父親治病,跟母親一起去賣米的遭遇。小說寫得淳樸感人(作者曾說:“這不是小說,里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保?,對農民物質上的貧窮和心理上的困窘有一種深刻的體認和表達,一些細節(jié)的把握頗為精彩,而方言有節(jié)制的運用,既貼近了生活,又具有地方色彩。雖然小說的行文中也不無稚嫩和學生氣,但顯示出了與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柔石、葉紫相似的風格與追求。在“青春寫作”一片裝冷作酷的“叛逆”、“憂傷”聲中,《賣米》發(fā)散出一種珍貴的清新和溫暖。可見所謂“新新人類”的寫作并非如此單調,文學傳統(tǒng)總是代有傳人。關鍵還在于我們的文壇伯樂能夠真正有心發(fā)現新人,而不是一窩蜂地去追捧明星。可惜飛花不幸早逝,否則,這位北大才女也許會給我們帶來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飛花,原名張培祥,1979年生于湖南醴陵一個山區(qū)農戶,1997年考入北大法學院,2003年非典期間患白血病,住院治療三個月后于8月27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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