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靜

2004年最佳小說選(上下冊) 作者:曹文軒,邵燕君主編


寂靜

李銳

從濃密的林子里一走出來,他就看見那棵山核桃樹了。耀眼的太陽底下,黑綠的核桃葉一閃一閃的,又高又厚的樹冠好像一個安詳飽滿的大草垛。讓你覺得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是它生出來的,都是它的兒女??匆娺@棵老樹,最后的一點擔心也沒有了,心里頭一下子變得又踏實又寬敞。隔著濃濃的草香味兒和一道靜靜的山水,還能看見老核桃樹身后那些坍塌的斷墻。密匝匝的蒿草和荊棘從里到外緊緊地逼著它們,石頭的斷墻七零八落地在荊棘和蒿草中掙扎著,高舉著自己眼看就要被淹沒的身體。那道清亮的山水從綠墻一樣的林木里抽出來,又隱沒在綠墻的縫隙和根須之間。如果不是偶爾有落在水面上的樹葉漂過,你就看不出它在流。長年沒人走,過水的踏石早就看不見了。他彎下身去打算解開鞋帶,脫下球鞋和襪子。等到拉開一只繩扣又停住了,嘴角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隨后,他在濃濃的草香味兒里直起腰來,就那么穿著球鞋踩進清澈的山水里,隨著泛起的泥沙和青苔,一個冷戰(zhàn)從腳心一下子沁涼地穿透了身體。他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見汩汩的流水聲被遠遠地悶在枝葉后邊。接著,又聽見有只啄木鳥在樹干上敲打起來,的的的、的的的……把身邊的寂靜敲打得又遼遠,又空闊。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這地方真清凈呀……然后,又感慨,這地方真是清凈呀……

趟著清水和青草,過河,上坡,沿著幾乎被野草埋沒的小路,走過兩條石頭壘的地塄,再上坡,一只山雞拖著長長的花尾巴撲愣愣地從腳下飛向河對岸,消失在自己剛剛經(jīng)過的林子里??熳呓虾颂覙涞臅r候,又有幾只野兔閃著白白的屁股竄進草叢里??匆娡米觽兡欠輿]有必要的慌張,他由衷地笑起來,看把你們嚇的,跑啥呀跑,我又沒帶槍,我又不是豹子,我又不是當官的,我又不想吃你們……對著兔子們說完這些話,他轉(zhuǎn)回身去,順著山谷把視線放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兒,黑綠的林子罩在淺淺的山嵐里,變成了蒙蒙的灰藍色。七年前,因為祈雨引起來的那場山火燒毀了下面老林溝里的林子。七年過去了,還是能看見被火燒過的痕跡,大樹都沒有了,焦黑的山體會突然從低矮的枝葉間暴露出來。雨倒是真祈來了,可那場大火燒死了二罰和毛妮兒,那場大火還把蕎麥、臭蛋和張老師送進了監(jiān)獄。如果沒有那場大火,就沒有后來這六年的官司?,F(xiàn)在,開發(fā)公司種香菇的塑料棚子都被搗毀了、割破了,兩邊動手打了架,公安局來抓了人,可也再沒有人往山上種樹了,農(nóng)戶們攥著那張叫鄉(xiāng)政府廢了的合同,誰也說不清亂流河鄉(xiāng)政府會不會把過了火的林子再賣一遍。那些焦黑的石頭成了村民們心頭上的傷疤,壓得人六七年喘不過氣來??帐幨幍纳焦壤镏挥羞@些空蕩蕩的灰藍的霧氣。很少看見有鳥飛起來。烏鴉和喜鵲們都吃了拌了農(nóng)藥的種子,山上山下的莊稼人都給種子拌農(nóng)藥,年年拌,年年吃,吃得一只烏鴉和喜鵲也沒剩下,多少年了都看不見它們了?,F(xiàn)在每年到播種的時候,地里只剩下牛和人,原來滿地追著飛的鳥們一只也沒有了。豁開的犁溝里黃燦燦的種子撒下去,回頭一看空空蕩蕩的,一只鳥也沒有,大太陽底下就剩下受苦的牛和受苦的人。伴著汗珠子掉到地上的只有影子,牛影子和人影子。誰也說不清,那么多飛來飛去唧唧喳喳的鳥們最后都飛到哪兒去了。總不能都吃了農(nóng)藥,都毒死了吧?天底下總有不拌農(nóng)藥的地方吧?總有個讓人活的地方吧?雖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可天下的老百姓也總得想辦法活呀?總不能因為烏鴉黑老百姓就都得死絕了吧?你亂流河的烏鴉黑,還有縣里,縣里烏鴉黑還有省里,省里烏鴉黑還有北京,北京烏鴉黑還有聯(lián)合國,聯(lián)合國烏鴉黑還有如來佛、還有老天爺,總得找個說理的地方……這么想著,他臉上又露出來自嘲的微笑,你一大清早離開五人坪,急急慌慌趕了二十里山路,來到南背的大山上,找到這個叫七里半的荒村子,找到這棵老核桃樹,哪是為了說理呀?離開家門的時候就是擔心一件事情,就是猜不準老核桃樹到底還在不在了,猜不準它到底是死了還是被人砍了。老核桃樹要是不在了,事情就不好辦了,自己這二十里的山路就白走了。這些日子只要往炕上一躺,心里就翻騰以前的事情,一件一樁記得清清楚楚的。三十年前,自己從部隊上復(fù)員回來和春香訂了婚,動工蓋新房的時候,就是在南背的大山上找到了三根大梁的木材。有一回上山砍樹,自己穿了部隊上發(fā)的黑塑料涼鞋、白絲光襪子,可塑料鞋底在羊胡子草上滑得站不住,差點把自己摔死在山坡上。舅舅一邊給自己包傷口,一邊在耳朵邊上罵,就燒死你個龜孫吧就!進山剁樹也要穿上洋鞋洋襪子,五人坪就裝不下你個狗日的啦!一伙年輕人圍在自己身邊唧唧咕咕笑得亂晃。三根大梁是全村的壯勞力分了三次才抬回來的。每一次抬著大梁往回走,都要在七里半歇腳吃干糧。每次歇腳吃干糧都是在這棵老核桃樹底下乘涼。老核桃樹下面有一盤石碾,碾砣不知叫誰抬走了,只留下空空的碾盤,大伙就坐在碾盤上吃干糧。綠洼洼的青核桃壓了滿枝滿樹。誰也說不清楚這棵山核桃樹在這兒站了多少年了。坐在樹蔭里乘涼,滿鼻子都是山核桃樹好聞的清香?,F(xiàn)在,那股迷人的清香味兒正隨著一陣山風從背后飄過來,把他和他的視線深深地包裹在無比的安詳和溫柔當中。

18歲參軍,21歲復(fù)員,在一個叫旅順的地方守著大海站了三年崗,然后,又回到五人坪。汽車、火車、輪船、飛機都看見了。電燈、電話、動物園、百貨大樓、花花綠綠的城里人,還有說不出有多么奇怪的電影,說不出有多么大的大海,也都看見了??匆娏诉@一切再回到五人坪,就好像神仙下凡,就好像做夢一樣,不知道五人坪和大海到底誰是假的?,F(xiàn)在隔了三十年的時間,隔著那一場大火,隔著老核桃樹迷人的清香味兒,回想一輩子,回想這六年的官司,只覺得太快,快得就像一場夢……臉上的皮膚被太陽曬得疼起來,很快地,他從自己恍惚的回憶中醒過神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松弛的臉上流露出說不出的蒼老和疲憊。有一道汗水沿著額角流下來,無力地困頓在交錯的皺紋里。他再一次地感慨起來,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個累,真累,從心里頭累……接著,又感慨,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烏鴉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當人,你就不知道為啥人連個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為啥人臉能變得比石頭板子還冷還硬……感慨了一番,他又在心里寬慰自己,你真是想不開呀你,事到如今你還想這些煩心的事,你都走了二十里山路,你都過了河,上了坡,你都站在老核桃樹跟前,你都快看見那個碾盤了你……三十年的媳婦熬成婆,三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呀……三十年和春香過日子,過出來三個兒女,兩個孫子,過出來滿腦袋的白頭發(fā)……如今總算是熬到老核桃樹跟前了,你還是心煩,你還是想不開,你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這么想著,又有自嘲的微笑在那些蒼老疲憊的皺紋里舒展開來。老核桃樹安穩(wěn)地站在夏天耀眼的陽光里,把說不出的安詳和溫柔彌漫到山谷里,彌漫到他蒼老疲憊的臉上。

他在滿地的蒿草里趟出一條路來,沒腿高的草地上就像是被人刨出了一條溝,倒伏下去的蒿草葉子露出了白色的后背,像是給草地鑲了一道銀白的鈿貝。接著,視線里就出現(xiàn)了那個碾盤。最初的一刻他有點發(fā)愣,沒看出來碾盤上厚厚地鋪了一層什么黑東西,可馬上他就認出來,那是剝下來的核桃皮??磥磉€有別人記著這棵核桃樹呢,這是有人撿了落在地上的核桃,把爛黑了的青核桃皮留在碾盤上了。他隨手撅了幾棵蒿草當掃帚把核桃皮掃下去,把空碾盤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從現(xiàn)在起,七里半村的這張空碾盤歸自己一個人享用。

他把肩上背的掛包取下來,舒舒服服地盤腿坐在碾盤上,就像是坐在自己家的炕頭上。然后,從上衣兜里摸出煙盒來看看,行,還有半盒煙卷呢,足夠抽的。他又摸出火柴,從從容容地點燃了香煙,從從容容地吸了一口,然后,又從從容容吸了一口。到底是有一把歲數(shù)了,到底不是當年抬大梁的時候了,二十里的山路走得人還真是有點乏了。現(xiàn)在,渾身的筋骨借著煙勁兒松下來,他微微地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停留在短暫的陶醉之中。輕起的山風搖動了頭頂?shù)臉淙~,搖亂了遠處的青草和陽光,山野間一陣細語婆娑。

出了事情以后,鄉(xiāng)親們都說,滿金,你參過軍,見過大世面,又識字懂得政策,你給咱們當這個上訪代表吧。定好三十年不變的合同,他們憑啥說變就變?憑啥就把大伙的山地賣給開發(fā)公司種香菇?于是,他沒有多想就答應(yīng)下來,當了五人坪村的上訪代表,他用自己那輛三個輪子的農(nóng)用車,拉著古老峪、矮人坪、東溝、南柳的上訪代表,懷里裝著五村村民畫押簽名的狀子,開始了永輩子沒完沒了的上訪。一直到農(nóng)用車散了架,家里的牛羊都賣了,也還是沒有結(jié)果。等到兒子追到北京來的時候,春香已經(jīng)死了兩天了。兒子說他媽就是舍不得東西,吃了幾口酸了的剩菜,人就拉肚子拉毀了。上訪六年,吃苦,受罪,吃想不到的苦,受想不到的罪,他都覺得那是應(yīng)當?shù)?,那都能忍住。你一個老百姓,不脫十八層皮你能告倒了當官的?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老伴兒會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春香一個人走了,更萬萬沒有想到老伴兒死了怎么會讓自己這么難活,難活得就像把心肝五臟都放進了熱油鍋。趕回家來和孩子們一起埋了春香,他就覺得自己像是被抽了筋一樣的勞累,勞累得連吃口飯喝口水的力氣也沒有。他一天到晚瞪著眼睛睡不著,不想說話,也不想吃飯,他覺得自己一定得做件什么事情心里才踏實。他覺得自己就想和老伴說句話,可身邊的老伴兒就是沒有啦,你悔斷了腸子也看不見她啦……一直到今天早上雞叫三遍的時候,他才終于想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等到終于過足了煙癮,他把煙頭摁在碾盤上,數(shù)了數(shù),正好是三根,行,夠本兒了,事事不過三,再抽就是糟蹋東西。他打開掛包,取出一身新衣服,一雙方口黑布鞋,脫下身上的舊衣服,換上新衣新鞋,抻抻衣角,褲腿。不錯,都是春香的針腳,又貼身又舒服。他把一塊石頭搬到碾盤上,拍拍手上的土。然后,從掛包里取出那條捆麥子用的麻繩,繩頭上打捆用的棗木的杈鉤磨得又紅又亮,記不清楚使了多少年了。然后,他站到了碾盤上,把又軟又滑的繩子朝頭頂一根樹杈甩過去。然后,把挽好的繩套拉到自己臉跟前。站在碾盤上視線高了許多,他抬起頭來又看了一遍遠處的山谷,在心里安慰自己,矮人坪的拐叔是上吊死的,南柳村的小五保是上吊死的,青石澗的瘤拐趙老師是上吊死的,亂流河的人不想活了都喜歡上吊,我和他們一樣。接著,他又安慰自己,我比他們強,我有這棵老核桃樹……現(xiàn)在沒有烏鴉了,一只也沒有了,我在這兒上吊不用怕被烏鴉啄了眼睛……等我死了,亂流河的人肯定要論講幾天,叫不出自己名字的人就會說,在七里半上吊死的那個老漢是五人坪的上訪代表。

三天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了尸體。正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樣,在老核桃樹好聞的清香味兒里,他的眼睛完好無損。

2003年6月29日寫,7月2日改于太原

(選自《上海文學(xué)》2004年第2期,短篇)

點評者:邵燕君

小說在安詳、柔緩的語調(diào)中小心地展開,在“寂靜”的敘述中,你逐漸聽到一個令人憤懣的故事:老退伍軍人滿金被鄉(xiāng)親推為“上訪代表”,在六年的上訪過程中,家破身亡,最后吊死在林間的老核桃樹上。這應(yīng)該是一個以死抗爭、執(zhí)著如怨鬼的故事:“總不能因為烏鴉黑老百姓就都死絕了吧?你亂流河的烏鴉黑,還有縣里,縣里烏鴉黑還有省里,省里烏鴉黑還有北京,北京烏鴉黑還有聯(lián)合國,聯(lián)合國烏鴉黑還有如來佛、還有老天爺,總得找個說理的地方……”但是,在主人公走向死亡的過程中,你已聽不到悲憤的控訴,而是一種解脫的安詳:“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個累,真累,從心里頭累……”這不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而是絕望中的疲倦。什么是寂靜?寂靜就是這種來自生命深處的疲倦,一種只有佛祖、老天爺才能接納撫慰的疲倦。小說的見功力處就在于作者以精微的筆觸寫出了寂靜的外景和人物絕望的內(nèi)心在靜默中的交融。在寂靜的背景里、安詳?shù)臄⑹鲋?,激越的悲憤轉(zhuǎn)化為不盡的悲涼,使這個在新聞報道中屢見不鮮的“上訪故事”具有了非文學(xué)形式難以具有的藝術(shù)感染力。與《寂靜》同期發(fā)表的還有另一短篇《顏色》,它以刁鉆的角度、諷刺的立意描寫了一個農(nóng)民工與城里的行為藝術(shù)家“看與被看”的錯位情境。本年度,李銳還在《上海文學(xué)》、《收獲》上發(fā)表了《鐮》、《殘摩》等“農(nóng)具系列”。這些小故事從一個個與農(nóng)民最貼心的農(nóng)具入手,寫出了對現(xiàn)實的焦慮。語言洗練,意蘊飽滿。雖然現(xiàn)在單篇看來略顯單薄,將來若集合在一起,就會顯出整體的力量。這些作品的集中發(fā)表,顯示出李銳對“底層問題”的關(guān)注。但他真正關(guān)注的顯然不是問題本身,而是如何運用藝術(shù)的方式表達他的觀察和思考。近期集中涌現(xiàn)的“三農(nóng)小說”中有的雖然提出的問題尖銳,但帶有“問題小說”的粗糙痕跡,這就使文學(xué)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寫什么”和“怎么寫”的關(guān)系等老問題又重回人們的討論視野。在此背景下,《寂靜》等小說的寫作方式值得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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