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學(xué)
我總認為童年的夢幻與玉淵潭的湖水是我許多靈感的來源,或者說它們就是我的一部分。
1961年
北京南禮士路照相館
2008年9月,北京板廠胡同15號。我出生后的頭半年就住在這個院子里,離開后再來是五十四年后了。那天,敲開門是兩個工人模樣的人在里面,說是院子被一個老外買去,在準備設(shè)計改造。萬幸,破敗的老屋還在,屋子里的地磚也還可以看出暖暖的圖案。我爬上屋頂,坐在屋脊上眺望了一會兒,找到兩塊完整的瓦。最后,我站在那棵大槐樹下,讓太陽晃著眼睛。
童年時光
我出生在北京內(nèi)城的板廠胡同,院子里至少有一棵巨大的槐樹,房子是民國初年的建筑,窗戶是木頭的,有玻璃,地面是大塊的瓷磚,圖案暖暖的。母親告訴我這里住過大官,新中國成立后成了中國花紗布公司的宿舍,父親進城后在此任職,后來演變成了商業(yè)部。
我腦海里留著一個確鑿的證據(jù):夏天的午后,胡同里的影子都是短短的,土質(zhì)的地面泛著刺眼的白光。我在胡同的北側(cè),看見對面的墻和門洞都在陰影中,好像有個人從西向東走了過去,聲音始終是一點兒都沒有。這個畫面一直跟著我,時而迫近時而遙遠。我一歲半時舉家搬到了三里河大院,胡同時光留存下來的東西僅有上面那段畫面。
幼兒園留下的東西有兩個,一個是戴著墨鏡穿著褲衩,一群小朋友躺在墊子上曬太陽,一會兒前胸一會兒后背,夏天的太陽在眼中像個淡淡的藥片。另一個是上小學(xué)后幾個伙伴去舊地重游,利用午睡的時間悄悄摸進幼兒園的二樓,剛想打開教室里鋼琴的蓋子,一個老大爺追了進來,我們狂奔下樓竄出后門,卻發(fā)現(xiàn)還有圍墻。高大的蓖麻葉子遮天蔽日,絕望的奔跑中我們害怕極了,哪兒還有方向感。突然一道竹籬笆赫然眼前,野草茂密中居然有個窟窿,大家爭先恐后鉆了過去,衣服破了,臉和手上也出了血。
我喜歡湖水和湖水后面的彩霞。我一直想象鐵軌盡頭是什么樣子。我相信睡夢中的飛翔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功夫。特別是我學(xué)會了滾鐵環(huán),跑起來后,我的雙腳就是一直離開地面的。我喜歡動,和樓門里的小孩兒玩逮人,我可以很快爬到樹上去,對方氣得要用石頭砸我。玩藏貓貓,我可以找到最隱蔽的地方,只是特別臟,凈是土,有時也會弄破手和臉。該吃晚飯了,阿姨喊叫我,父母沒回來我不會回家。跑到自家窗戶下,一伸手阿姨遞給我一個剛出鍋的白饅頭,特別香,我在玩耍中吃完,又會跑回窗戶下大叫阿姨,又一個饅頭遞出。我喜歡和伙伴玩,也喜歡自己一個人玩。任何可能的方法我都會嘗試,在嘗試中我總是很投入但不去思考,因為那許多的過程已經(jīng)把我的腦袋占滿了。夏天,我的膝蓋好像總是有傷疤,常常是舊痂還沒掉,就會又摔出新傷口,紅藥水紫藥水輪流抹,好在那時藥品也簡單。到了冬天,我的手總是皴成一片,黑乎乎的,像一層老繭。主要是它會開裂,流出鮮血,特別疼,有時弄得手都不敢動彈了。我記不清小時候戴不戴手套,但是我記得到了冬天會給人家送大白菜,那是不戴手套的。
1957年,北京照相館。抱著妹妹的是老王姨,我家多年的保姆,老北京的許多是她在日常生活中傳播到我身上的。她不會寫字,卻能講出許多大大小小的事兒。我身邊的是媽媽,好像上小學(xué)后,我對她的印象才豐富起來。
這樣說來在強健體魄的過程中,我的心思總是像湖水一樣,也許這樣才能騰出許多地方去觀察螞蟻怎樣在樹皮上爬行,石頭怎么會有那樣的紋路,我總是想象落日的后面到底有沒有神仙。
對我來說一天好像不是二十四小時,遐想的念頭把一天天連成了一片。世界于我的意義似乎在史前就決定了,我需要在冥想中把它們一一尋找出來,清晰在眼前,這些久遠的朋友在陌生中是那么熟悉,它們組成的世界使我無比暢快。當我半偷不偷地把父親的照相機拿到手里,我終于有了尋找這些遙遠夢幻的可能,無論是在中學(xué)校園還是邊遠的礦區(qū),甚至在妻子與母親身上,我看到的總是另一個世界。這就是后話了。
我仔細回憶了許久,發(fā)現(xiàn)我就是個特別喜歡玩兒的孩子,不喜歡上課聽講做作業(yè),認為那是家長讓我做的事情,如果依著我自己的喜好,老師的評價就是玩兒出圈了。上小學(xué)時父母倒也沒說什么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然將來就如何如何的話,只是七歲了就應(yīng)該去學(xué)校,真是沒辦法!我的幼兒園天國離我而去。
我上小學(xué)時家住三里河,開始是在西四上的小學(xué),因為挨著地質(zhì)部,中午可以到媽媽的單位去吃飯。小學(xué)的教室比起商業(yè)部的幼兒園實在是太小了,小平房,它是羊肉胡同東頭的一座小廟改造的。那時北京的胡同窄小,彎彎曲曲的,倒也曲徑通幽,只是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就迷了路。母親送我到胡同口,囑咐了幾句就去上班了。我向西走去,很遠了,怎么看不見學(xué)校門呢?我在那條又細又長的胡同里來來回回地游蕩著,慢慢地也不著急了,沒有時間概念的我就這樣晃到了中午。媽媽來了,問我怎么沒去上學(xué),我說找不到學(xué)校了。她拉著我的手急匆匆地趕到北京羊肉胡同小學(xué),原來是一輛大汽車一直停在了學(xué)校門口,我很笨嗎?母親并沒有說我,她心疼我走了一上午,連口水也沒有喝到。
除了吃午飯,下午放學(xué)后我也要到地質(zhì)部去找母親,她工作忙,我就自己在大院子里東逛西玩了。不知是什么季節(jié)的下午,小雨霏霏的,我穿著雨衣爬上了鐵柵欄。站在上邊毫不害怕地就是縱身一跳,就聽“刺啦”一聲,人落地了,雨衣后襟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原來我爬到鐵柵欄上邊時,一只鐵尖頭還在雨衣里面呢。就是辛苦了保姆老王姨,多少年后我還記得那密密的針腳簡直像天工。
我可能感到玩不開吧,經(jīng)常在上課時大聲說話,不時還喊叫一嗓子,我的記分冊上老師總寫上這條評語。記得一次我玩起了自己的書包,相當認真地用書包帶兒把自己捆在了椅子上,老師氣得讓我站起來,結(jié)果“哐當”一聲,連我身后的課桌都給掀翻了,課堂大亂。我不記得我那時做不做作業(yè),只記得一次要開學(xué)了,路上說起要交暑假作業(yè),我當然也完成了,可是一看同學(xué)的是好幾頁,我的只有一頁多一點兒。我還問人家:你怎么寫那么多?同學(xué)說老師要求好幾遍呀!我其實心里明白,我抄寫課文只抄開頭和結(jié)尾,中間的省略。那次是否過了關(guān),我早忘了,我只記得開學(xué)好幾天了,我的心思還在暑假里。
那時父親總帶著我和妹妹到玉淵潭去玩,好像對我的功課沒什么要求,也似乎沒有為了作業(yè)打過我。難道父親鼓勵我去玩?反正每個星期天都是我的節(jié)日,河邊大樹下、麥田里,還有湖水那頭天邊的晚霞。我童年的記憶沒有課堂,也許我選擇性地遺忘了,我的心思總在室外總在我認為有意思的事情上。要說體育課我喜歡上,跟玩差不多,可以把衣服在水龍頭下弄濕,然后再穿上,明亮的陽光下,四十五分鐘過后衣服就全干了,痛快!我就是在那時知道了踢足球不是用腳尖而是使用側(cè)面。爬繩也是最愛,因為我喜歡爬樹,總要在小伙伴面前顯擺一下,這也許是后來喜歡爬山的緣由吧。
夏天多雨,電閃雷鳴之后,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我躲在家里出神地看著窗外,仔細捕捉著每一條雨線劃過天空的聲音。它們穿過樹葉落在地上,樹枝搖動,聲音每每不同,樹葉在大風中顫抖,頑強地不肯掉落,大雨把它們沖洗得干干凈凈。有一年夏天,大雨居然下了好幾天,等我終于跑出門去,發(fā)現(xiàn)好多柳樹已經(jīng)東倒西歪了。我狂呼大喊,震驚這世界末日的到來。我蹲在樹根前,看到了平時埋在土里的根須,我用手一截截地觸摸把玩,那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樣子。許多柳枝已經(jīng)觸地,伸手可得,我不用爬樹了。
夏天有草有各種蟲子,在我眼里它們就是森林與野獸。我喜歡長時間蹲在那里尋找、觀看,實在不行就干脆趴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輕輕地撥開這挑開那,我的視線很低,草叢就顯得高大了。泥土的味道我很享受,有一次甚至把鼻子挨到了蚯蚓身上,濕乎乎的有一股土腥味,比菜市場的魚好聞,那土腥味是清香的。我能夠區(qū)分蚯蚓和寄鳥(知了)的洞穴,天兒熱了寄鳥就上了樹,蚯蚓總愛躲在濕土里,我用木棍和手指頭順著泥土中的孔洞一節(jié)節(jié)翻開,曲曲折折之后總有一條蚯蚓藏在里面。我以探寶為樂,很少傷害它們,我總覺得它們是我的朋友,當然,有時為了釣魚就對不住它們了。
1957年,北京照相館。母親帶領(lǐng)全家去照相,除了合影,還要給孩子們單獨照一張。聽老王姨講,母親特別喜歡這件毛衣,認為有上海的味道,她年輕時也是挺講究穿戴的。我有這張的大底片,但還是翻拍了當年的相片。
草叢里的世界詭異多端,每種蟲子的爬行方式都不一樣,在我眼里各種野草就是茂密的森林。我幻想我要是那個蟲子會怎樣,多少年前我是什么樣的蟲子呢?我從這里學(xué)習(xí)了爬樹的本領(lǐng),也學(xué)會縮小自己從而進入它們的世界。成年后聽說有牛耳里面可藏身躲雨的故事,覺得世界的大小是可以轉(zhuǎn)換的。
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已經(jīng)在三里河第三小學(xué)上學(xué)了,也許因為這里部委子弟太集中了,“文化大革命”的風浪很快席卷了寬敞的教室和開闊的校園。似乎是一瞬間學(xué)校就停課了,批斗老師校長,各種教具、體育器材滿樓道都是。一群少年圍著老師喊口號,還讓老師站在課桌上低頭認罪。當時都在喊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記住,也沒有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到樓道去尋找財寶,我發(fā)現(xiàn)了不少嶄新的課本,各年級的都有,我迅速挑選了一摞藏在書包里,從學(xué)校的側(cè)門回到家,到了家心還在怦怦跳。不行!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等安全了再說。我想到了我常去的鐵道。
六幾年那會兒西直門往南有一條鐵路經(jīng)過三里河,它從二七劇場后墻擦身而過,奔向哪里我一直沒有探索清楚,留下一個永遠的遺憾。鐵道我熟悉,那時候為了與火車頭打游擊戰(zhàn),我們研究了鐵軌枕木、道釘,還有那特殊味道的碎石頭。那里一般沒人去又總過火車,絕對是安全的。我在一個傍晚悄悄來到鐵道旁,在距離路基幾米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就把那一摞新課本埋了。雖然緊張,我還是用雜草把表面?zhèn)窝b了一下,為什么沒用塑料布什么的把新書包裹一下呢?1966年時塑料布我到哪里去弄呀?;氐郊野踩坏厮ィ瑫r間一長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很長時間后突然想起來我還有財寶藏在那里,又是一個傍晚,我挖開那個坑,那些新書已經(jīng)腐爛不堪了。
學(xué)校附近有一塊空地,不知怎么被人挖出了一個大坑,每天放學(xué)總有不少小孩兒在那里玩。這種事兒當然不會少了我,書包斜背在肩上,一會兒就忘記了它的存在,那時的書包小啊。有一次我下到大土坑的里面,啊呀!太神奇了,耳朵邊的許多聲音變小了,變遠了,可我分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它們來自地底下。大坑斷面的顏色是濕的,有許多根須暴露出來,粗粗細細,千奇百怪,引起我興趣的是一個窟窿。探秘的勁頭陡然升起,只是窟窿離地面有點兒高,我找來幾塊磚頭和石頭,終于可以把手伸到里面了。
我看到窟窿的四圍有木頭的殘留,散亂的土石中有幾根大骨頭,是化石嗎?我很認真地撿拾起來,撥開雜土,把骨頭一根根地取出。慢慢地出現(xiàn)了更大塊兒的骨頭,還挺沉呢。這是什么動物?繼續(xù)前進,手夠不到了,我需要把身體鉆進窟窿里,這時發(fā)現(xiàn)了一堆細長條的骨頭。我有些明白了,是個人吧。奇怪,那時沒有一丁點兒害怕,有的只是興奮異常,我想繼續(xù)前進就會找到頭顱了。這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鉆進了那個窟窿,其實就是個多少年前的棺材呀。我極細心地把所有的骨頭都搜尋出來,在大土坑的底下試圖還原那個人。這時有小孩兒在耳邊叫:這孩子挖死人呢!我不管,繼續(xù)擺弄著那堆骨頭。
天色晚了,我必須回家,這堆東西怎么辦?我找來一根細鐵絲,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骨頭穿成一串,那顆頭顱排在最后。我爬上土坑,拖拉著那一串收獲回家去了。一路行走會有聲響,路人側(cè)目,我倒是有了些自豪感。估計是有小密探早已報告了家人,母親老遠就喊我,勒令我放手,那是我沒見過的嚴厲。那天母親用一把笤帚渾身上下把我掃了好幾遍,怕是把什么病菌帶回家。
1965年,北京南禮士路照相館。老王姨就像我們家的老親戚,母親每次照相都讓我們合個影。我看老王姨就是老北京,妹妹則有些上海的味道。我呢,像新北京吧。
1965年夏,北京玉淵潭公園。這是我給父親拍的最早的照片了。后面灰白色的建筑是個豬圈,他同養(yǎng)豬的人聊了好半天,說是蓋得好。父親不僅自己在它前面留影,還讓我們依次都拍一張。
鐵軌是一條直線,通向不知名的遠方,玉淵潭的湖水圍住了一方神秘的天空,它們之間的三里河樓群似乎也變成了魔方,我周游在其間感覺還挺自由的。在行走與做夢的轉(zhuǎn)換間我的思緒會飛得很遠,那里有許多未知在誘惑著我,令我心曠神怡。冬天在冰車上追逐,那是飛機般的感覺;沿著鐵道奔走,那是周游世界;至于滾鐵環(huán)時,那就是跑到時間前面了。小學(xué)時我沒有時間概念,餓了吃困了睡,下雪是冬天,寄鳥(知了)叫了我可以去游泳。河里有淤泥,踩上去油滑油滑的,遇到水草要仰游,不然被纏住就危險了。入冬的北京城開始搗鼓大白菜,空氣中到處是白菜幫子的味道,混合著張嘴的哈氣,少年的心興奮到了極點。
我不知什么時候?qū)W會了蹬平板三輪車,又不知怎么著我就幫著穿藍大褂的售貨員運送起白菜了。地秤上放著木頭板架子,一百斤大白菜沒有幾棵,誰家不買個幾百斤呢。去幫子過秤,老太太交錢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往車上碼放了。菜頭朝里菜根朝外,這樣碼得高,又穩(wěn)當,運送過程中也不傷白菜。我蹬車前面行,老太太在后面一個勁兒地指路,還不停地大聲喊著:“慢點兒慢點兒。”羊剪絨的大帽子一會兒就戴不住了,我把帽耳朵上的帶子系緊,順手把它胡嚕到后脖頸上,感覺腦袋在冒熱氣。到地兒了,我要把白菜卸在人家門口,不敢說碼放得多整齊,但絕不能傷了幫子。那時心中根本沒有野蠻裝卸的概念,真不敢呀!完后,馬上趕回菜站,下一家接著送呀。在我的記憶中最多一次送了七百多斤,滿滿一車,買白菜的人都怕我把車蹬翻了,那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呀!我后來也奇怪,沒有人讓我去干,也沒有一分錢,我卻那么認真那么賣力氣那么負責任。我肯定不是雷鋒,是少年貪玩吧,興奮暫時罩住了疲勞而已。挺晚的了,也不知道回家,是家里的阿姨滿街找到我,把我拉回去的。少年的心里其實是一片無色透明,其實什么都沒有想。在寒冷的冬天,蹬著板車,滿頭冒著熱汗,衣服全臟了,渾身上下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快與快樂。后來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享受過那種人在天地間的自在。如果非要說,可能在后來拍攝中學(xué)生時,從中感受到了一點兒運送白菜時的感覺。
架打過兩次,不多。一次是放學(xué)剛出了校門,有兩個比我矮的學(xué)生攔住我。他們是我同年級的,個頭一般高,可能是雙胞胎吧,我知道他們的名字叫黃河與黃海。起因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反正雙方站在那里說了半天,有不少學(xué)生在圍觀。那時候有了過節(jié)先要約架,商定好地方,再討論方式。比如單挑還是群的,前者只能單刀赴會,后者就看你的人緣了。比如紅的還是白的,前者可以使用刀子叉子,會見血嘛,后者就看個人的拳腳功夫了??捎幸粯樱斄说娜绻軅?,打贏的要負責送醫(yī)院,還要掏醫(yī)藥費,這叫局氣。那時北京城里小孩兒打架彼此都遵守這個規(guī)矩,三里河地區(qū)屬于西城,當然不例外。黃河、黃海在商量去哪里好,我說出了玉淵潭后湖,那地方我熟呀。他們有些吃驚,猶豫了一下,嘀咕道:沒事兒,誰誰離那兒很近。正在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老師來了!這一群四年級的男生馬上作鳥獸散。后來這事兒就沒了,也許茬架的過程足夠了。
有一次是真動了手。我五年級時,妹妹上三年級,班上有個男生總欺負她,動不動就把鉛筆橡皮搶走,有時還打人。母親要找老師,我一聽就殺心頓起。妹妹不敢告訴我是誰,我是通過小伙伴打聽出來的。一日下午,我等在有幾棵樹的必經(jīng)之路上?;锇檫h遠指認后就撤了,我沖上去抓住那小子脖領(lǐng)子就打,無話。他很胖,我瘦但個兒高,終于把他摔倒,騎在他身上猛揍,這下他開始哭了,后來有路過的大人拉開了我們,各自彈彈渾身的土,回家了。
壞事我也干,比如搞個伏擊,完全是跟電影里學(xué)的。那時樓房間距大,樹多,有小路連通,但是路燈少,拐彎處很黑。歹念一起,計劃來了。我白天把磚頭堆放在拐彎處,天黑后把它們在道上碼一排,躲在暗處等候佳音。不管多長時間我都有耐心,騎車人經(jīng)過車倒人摔,傳來的痛罵聲能讓我高興好幾天。嚇唬小孩兒的事兒也干過,把衣服套在腦袋上,兩只手高舉著,再出個什么怪聲音,夏日黃昏乘涼的人多,作案機會就多,當然挨的罵也不少。要說也干過最壞的事兒,樓區(qū)間有一排小平房,那里的廁所是公共的,廁所門口有一段圍墻,算是遮擋吧。樓區(qū)間的一條路從它外面經(jīng)過,作案的位置有了。找到一段竹板,用它像勺子一樣伸到茅坑里出一攤屎,竹面弧形,存物穩(wěn)當。入夜星稀風高鳥不語,我悄然來到那堵墻后面。墻的上端有一排十字孔,裝飾得好看,倒成了我的瞭望孔。先是耳朵聽到聲響,目標近了,經(jīng)過墻面,遠去還不太遠的時候,舉手把竹板在墻頭一磕,借著慣性屎塊準確地飛向目標。竹板有節(jié),就算子彈稀滑也不會流到手上。拋物飛出,也許散開,命中與否,很不重要,黑夜襲擊的快感才是無與倫比的。真是太邪惡了!
小學(xué)三年級我轉(zhuǎn)到的三里河第三小學(xué),算是重點學(xué)校,母親為此還給我請了個家庭教師。這是個高三畢業(yè)的學(xué)生,因為是資本家出身,無法考大學(xué),但是字寫得好,后來母親請她給地質(zhì)出版社謄寫稿子,也算就業(yè)吧。每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她已經(jīng)坐在那里等候了,我是特別不愿意。最可怕的是聽寫,沒完沒了。不會寫,我就一遍遍地問“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但是她的耐心遠遠大于我的耍賴,我無處藏身。算數(shù)題更可怕,那時沒有計算器,全靠腦袋想,我的腦袋怎么會想這些事兒呢!有時太難受了,我就沖她喊叫,她安穩(wěn)地坐在我對面,從來都是滿臉微笑,穩(wěn)如青山。有幾次我真把她氣哭了,父母快要下班,而我的作業(yè)還沒有完成。家里的保姆老王姨過來勸說安慰,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有這時我才看清楚她的模樣,皮膚特別白,有兩個小辮,短短的像刷子。她的家我去過一次,是春節(jié)什么的母親帶我去的。她們家居然有一臺鋼琴,黑亮黑亮的。她的母親也像她一樣總是微微笑著,但身上穿的衣服沒有扣子。
好像是一個星期六下午,貪玩的我沒有寫作業(yè)。那時家里已經(jīng)不敢再請資本家的女兒來了。父親回來問我為什么,我謊說與伙伴們?nèi)タ戳穗娪?,父親不信,揪著我的耳朵就去了電影院。一群小孩兒尾隨觀看,母親的勸說毫無作用。這一路,耳朵真疼呀。
我家鄰居有個女孩好像跟我一般大,我住1號她住2號,放學(xué)時分她總來找我玩。我們一起翻看小人書,興奮了,我就抓住她的衣裳對她也對自己講演一番。她愣愣地看著我,然后就是笑著聽我侃。懂沒懂我的意思,我不知道,只要她看著我就行了。有一次,我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大陸,就抓住她的小辮兒高聲喊叫。她疼了,直叫:“老王姨,快來呀!”老王姨過來說了我,給她攏攏頭發(fā),她原諒我的速度比我揪她小辮兒的速度還快,我們又去玩別的了。
我們也玩過家家,但一切以我為主。我們把門關(guān)上,不讓老王姨進來。偷偷把箱子打開,翻出大大小小的衣服,按照我們所認為的世界演起話劇來。她時常是小羊羔還沒學(xué)像,我就讓她當老奶奶了。藍墨水是我們的化妝品,我往自己臉上畫,也往她臉上畫。她總是仰著臉,任我構(gòu)思,我卻時常胡畫起來,她照鏡子一看,噘嘴不高興了??晌覐膩聿缓逅?,我有一大堆道理呢,神說一通,她會進入那個神話的世界,我們又繼續(xù)了。家長快回來了,老王姨給我們洗臉,收拾混亂的房間。
我不時會惹老王姨生氣。一次她關(guān)上門,在屋子里不出來了。我無法跟她搗亂,就端來一盆盆的水從門縫倒進去,想用水淹她,結(jié)果是我的鞋全濕了。當時她也在我家,讓我別鬧了,我當然不聽。她只好趴在門縫下,向里面喊道:“老王姨,您別生氣,阿姨回來說他?!蹦亲藙菽锹曇粲肋h存在我的心中,長大以后,它時常像驚雷滾過我日益麻木的心田。
小學(xué)時候,北京多雨,家門口的泥土中有許多蚯蚓,挖找它們是我的神圣活動。她怕蟲子,可我要干,她會跟著。我一會兒讓她找根直點兒的木棍,一會兒又要小瓶,她來回跑得直喘氣,而我的眼睛一直盯著蚯蚓洞。這活動總會弄臟衣服,為這她媽向我媽告狀,可沒用,她天生是我的兵。
不知從何時起,她從我身邊消失了,而我同小哥們兒繼續(xù)著沒有盡頭的游戲。一切都好像沒有發(fā)生過,其實她還住在我家旁邊。
我的心情像秋天的湖水和夏天的太陽,日子總是那樣無憂無慮。有一天,我偶然在窗口張望,發(fā)現(xiàn)她站在不遠的樹下,身邊有幾個女孩子,她們在做什么呢?她好像也在往我這邊瞧,我一下子害怕了,急忙縮頭蹲下,心還有點兒跳。稍許,我移動到窗戶旁邊,慢慢站起來。我不敢再去窗口,但我還是想看到她,我試圖通過窗邊的一線角度看過去,像個特務(wù)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原來她是個女的,而我是個男的。我覺得心里亂糟糟的,這神秘幻境持續(xù)了一會兒,第二天醒來就全忘了。
這之后就“文化大革命”了,我們搬了家,從此就再也沒有見她。
再后來我上中學(xué)了,她應(yīng)該也是吧,我曾在一次各校聯(lián)誼會的大禮堂中,遠遠瞥見一個疑似她的身影。
多少年后,我結(jié)婚離婚,她曾像鬼影一樣出現(xiàn)過,我發(fā)覺我在想她。假如有生物電,她應(yīng)該會知道,在夢里我曾想:如果兒時明白這些,我一定不會放走她。
老王姨是母親的舊交,母親叫她老王,我和妹妹叫她老王姨。她干活總是一步一步地,很少快過,我們家里的許多事都是她在做。記得有一年母親讓她給我做一件棉襖,都快冬天了,她還在那里一針一針地縫著。后來我每天回家都要去看看那塊布變成什么樣子了,慢慢地有了一只袖子,許久后,又一只袖子出現(xiàn)了,又是許多日子,圓圓的領(lǐng)子長在了兩個袖子中間。奇怪的是棉襖的前面沒有扣子眼兒,這和我穿過的衣服不一樣。她喜歡盤腿坐在大床上靠近窗戶的地方,不時透過老花鏡看我?guī)籽?,右手的中指上永遠戴著一枚很大的頂針。這個金屬圈的名字,是她在行被子時告訴我的,因為我好奇那根大粗針扎進被子里后,她總是用那個鐵圈頂住它。終于有一天,老王姨用做棉襖的灰布頭縫出了一根帶子,她居然用它編出來一個圓圓的花骨朵,太神奇了!我急問之,老王姨說這是蒜扣,我看像一條小蛇在那里纏繞。棉襖終于完成了,我長出了一口大氣,找來紙,我寫上:棉襖做好了,就等著父母回來報喜。我把那件絕對中式的棉襖平鋪在床上,花色圖案的床單映襯著中灰色的棉襖,我又把那張紙放在棉襖的中間。多少年后,長沙馬王堆出土了一件完好的錦緞衣裳,怎么看,樣子都像我那件棉襖。后來許多年,我再也沒有穿過它,但我像傳家寶一樣珍藏著它。
老王姨有一個小竹編筐,里面全是做針線活兒專用的工具,有幾樣我叫不出名字,但我記住了那個專門補襪子的東西。它是木頭的,就像人的一只腳,把襪子套在上面,哪里破了就用針縫補那里。補過的襪子平平展展,穿在腳上覺不出有補丁。我喜歡看她做活兒,有時幫助她穿針引線,她就夸我眼睛好。后來我用幾個牙膏皮,在小貨攤上換了一個認針器,是鉛做的,針放在里面,多細的線往上一掛,取出針來,線就在針眼兒里了。老王姨特別喜歡,把它裝在一個小瓶子里。她告訴我縫東西有不同的針法,比如直針跑、倒退針就是她的真?zhèn)鳎乙恢笔苡玫浇裉臁?/p>
1966年冬,北京三里河大院。我站在我家的窗子下面,照相的人忘記是誰了,我只有一張135的小相片。冬天滑冰車就是帶這種帽子,把帶子一系,胡嚕到脖子后面,頭上冒著熱氣。
正是老王姨讓我養(yǎng)成了東西舊了壞了,總想去修理修理的“毛病”。我再婚后,妻子年紀小,總說我:有修理的工夫錢,還不如買新的呢。其實是她不會針線活兒,真要縫個扣子,還不如我的手藝。我是“文化大革命”那會兒學(xué)會使用縫紉機的,現(xiàn)在你在街上已經(jīng)找不到愿意縫補的鋪面了。有一年我去縫補破了的秋褲,無果,一氣之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妻子回來笑話了我一通,還逢熟人就念叨念叨。有一次見到一個穿戴整齊的上班族騎著自行車,腳蹬子都耷拉了,還在那兒緊蹬。他不覺得難受嗎?前幾年我去德國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那里的男人總喜歡在家里修理這鼓搗那。
我母親那一支在旗,幾個遠房舅舅都是工人,六幾年那會兒都是光榮家庭。他們都住在離阜成門不遠的胡同里,我上小學(xué)時去那里玩,還登上過那座阜成門樓呢?;彝镣恋氖窘ㄖ錆M了歷史的味道。13路公共汽車來回要在城門樓子底下繞一個半圓圈,上樓的梯道已經(jīng)變成了滿是碎磚頭的土坡,間或有幾棵灌木生長在其中,與高大的城樓相比就像小草。阜成門比較瘦高,不像前門那么胖,城門洞子是石頭的,城樓是木頭的,里面的大柱子好粗呀,哪兒找來的那么粗的樹呢。樓子上沒人打掃,只要上去準是一身土。當然全是小孩兒去那里玩,夏天里面很涼快,甚至是陰陰的,如果天擦黑兒不下來還真是瘆得慌。
有一年天熱的時候,大白天我又爬了上去,想仔細看看樓子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順著木頭樓梯上到二層,上面的地板殘缺不全,人要順著柱子與柱子間的連接梁行走。因為要手腳并用,行進的速度很慢,畢竟好幾米高呢。腳下的浮土是清朝的吧,細膩的厚厚一層,要原地蹭一蹭才敢走第二步。我用手臂抱緊連接梁,任憑那神秘的浮土沾滿衣裳,鼻子離它們很近,我聞到了史前的味道。忽然幾只大鳥從黑暗中飛出,撲棱棱黑乎乎的,我的頭上身上還有脖子里全是那奇怪的塵土,我一動也不敢動。許久,塵埃落定,驚魂稍安,我慢慢移動下來,那幾只大鳥早已不知去向。我琢磨了許久許久,它們到底是烏鴉還是蝙蝠呢,它們怎么會住在城門樓子里面呢?
站在舅舅家的院子里,抬頭就是白塔寺的白塔,過馬路就是魯迅的故居。從阜成門走向西四這一條街,怎么回憶都像《茶館》里的景色,雖然有個女三中,但也僅是門口有個招牌而已,好大的帝王廟呀。學(xué)校對面有個很長很大的影壁,七八歲的我只能夠到它的下沿,影壁上全是琉璃瓦,好看極了。每每經(jīng)過,我都是踩在馬路牙子上走,伸手胡嚕著滑溜的墻面,從西頭走到東頭,或者是相反?!拔幕蟾锩遍_始的某天早晨,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好看的大影壁用水泥給糊上了,灰灰的一片,什么都沒有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我的影壁,想穿過那可恨的水泥看到那些美麗的琉璃瓦。
因為小學(xué)頭幾年是在西四上的,有時放學(xué)就去舅舅家,一路逛去,出一家進一家的,興趣盎然。店鋪都不大,但是每每不同,有時快晚飯了還沒走到阜成門。我記不太清楚店鋪里人的穿戴,但他們的說話與三里河大院的人不同,我可以準確地區(qū)分。比如有人離開店鋪,總會聽到:“您慢走,再來啊您吶。”在三里河就是一聲再見了。我喜歡逛店鋪,去舅舅家很大成分就是聽他們說話,那種勁頭兒讓人感到有回聲似的,一聲“再見”嘎嘣脆,什么都沒了。
舅舅家有個鋪子在阜成門附近的馬路北邊,好像是賣五香瓜子什么的。秋天賣花生的時候最有意思,一大笸籮花生放在門口,舅舅的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對花生進行精準的分類,我就是從她那里知道了“半空兒”的意思。為什么不事先準備好呢,分類的過程也是一種促銷廣告?也許,陽光下的挑揀本身就樂趣無窮了。
舅舅家有個老太太,我弄不清她大我?guī)纵厓海瑡寢屪屛医兴袄献鎯骸?,是不是這幾個字,現(xiàn)已無法考證。阜成門那一帶已經(jīng)面目全非,母親今年也九十多了。印象最深的是春節(jié)的拜年,老人家坐在太師椅上,腳上的棉鞋肥肥大大,身后的墻上還有一張畫像,是一個嚴肅的老頭,戴著瓜皮帽。因為要磕頭,我記住了堂屋土地的味道,地磚不全了,泥土有些潮,不太好聞。頭不白磕,可以得到壓歲錢,那是我第一次用手摸到錢,當然隨后就被母親沒收了,說是錢臟,不要我用手拿著。我在他們家待著,受到最多的批評是不懂禮貌,光是把“你”換成“您”,幾乎所有的大人都在糾正我,一回到三里河就前功盡棄了?!拔幕蟾锩遍_始后,二舅和二舅媽到我家住過一段時間,他們都是北京量具刃具廠的技術(shù)人員,也算工人吧。那段時間我們家可熱鬧了,二舅是北京風雷京劇團的骨干,二舅媽也唱角色,下班后家里聚上人,開練。除了一把二胡沒別的,二舅把我家的凳子夾在雙腿間,一手一根筷子敲擊凳子面,因為是斜放在地上,有兩條凳子腿是懸空的,敲上去還挺好聽。我不解,問之,原來那是指揮的鼓,后來看京戲,那面薄片兒的鼓總支在臺口的最前面。他們搖頭晃腦西皮二黃,我把京劇與老北京連在一起了。
1975年北京京劇團還到我們盧溝橋的廠子演出過,那時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工人對京劇的喜愛。那時叫下廠演出,有一點兒接受教育的味道。工會的人告訴我臺上那個是梅葆玖,梅蘭芳的公子。我還給那位微笑的中年人拍了一張照片呢。他長得白凈,眼睛特別是眼角跟普通人不一樣。工人多喜歡京劇,演出很熱鬧,雖然劇目多現(xiàn)代內(nèi)容,到底是梅老板的班底,一招一式贏得了熱烈的掌聲。我作為廠工會的“記者”,居然躥到臺上去拍照片,不知深淺,罪過罪過。
京劇里有北京人的生活味道,雖然它用文縐縐的詞兒在唱,但那許多做派我可以在阜成門內(nèi)的大街鋪面里感受到,舞臺上演員拿的那個勁兒我可以在工廠許多老師傅身上看到蛛絲馬跡,這是從我母親那一路來看。
我父親是解放后進北京的勝利者,雖然有玉淵潭的湖水,但是三里河、商業(yè)部、中南海這一路卻是另一種氛圍。我在這兩種很不同的氛圍里長大,可以說雜交,也可以說在掙扎,最后我選擇了另外的味道,通過星期五沙龍,最終遠離了父母的期望。我算不肖子孫嗎?1987年我首次回到山西武鄉(xiāng),跪在祖墳面前磕頭時,想到我其實背叛了父親的事業(yè),因為他一生追求的信仰已經(jīng)在我心中開始瓦解,以致后來的坍塌。其實母親那一路是另一種湖水,同樣在滋養(yǎng)著我的心田。我雖然做著與父親很不相同的事情,但那玉淵潭的湖水卻是我不可或缺的根基。
1965年夏,北京玉淵潭公園。父親喜歡莊稼,總是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照相。記得有一次,田野里的麥子熟了,他用手搓出麥粒給我們吃。這算是原生態(tài)的食品吧。
1966年夏,北京玉淵潭公園。玉淵潭公園有條河,它就是三里河嗎?我一直沒有考證清楚。父親喜歡它,我也喜歡它,我們在河邊照了好幾張照片。我一直認為真正的河,河岸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后來北京城翻天覆地的改造,但是沒有河了。
“文革”中的少年
1966年的9月1日不再意味著開學(xué),那年的夏天與秋天連成了一片,我迎來的是隨意飄蕩的日子,學(xué)校似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文化大革命”在1966年夏天,忽然就開始了,學(xué)校停了課,正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我,開始了近乎無人管理的生活。母親在地質(zhì)部工作,許多大人把在野外生存的勁頭都用在批斗部長、副部長身上。我去找過母親,安靜的辦公大樓內(nèi)外到處是大字報和高音喇叭聲。我很興奮,東跑西看,母親擔心,后來就不準我去了。
家中的保姆老王姨已經(jīng)被迫辭退,因為解放前她們家曾有過丫鬟。我很喜歡聽這個老大娘說話,很多老北京話都是從她嘴里聽到的,長大后看《紅樓夢》,有一半注釋我都覺得多余,這么簡單的詞兒還用解釋?她走了,家里安靜了許多,街面上日益喧囂,更襯托出家里的寂靜。父母自顧不暇,我和妹妹經(jīng)常三餐無著落,家里的溫度都下降了,更愿意到外面去玩耍。
家里沒有了保姆,學(xué)校又不上課了,看管妹妹的事兒只能由我來辦。上街破四舊時不敢?guī)纤?,那是?zhàn)斗有風險。幫著郵局賣《人民日報》可以帶上她,一出去就是小半天,也不帶水,干渴著回家再喝,其實賣報的錢就在妹妹兜里裝著,那不能用,要一分不少地交回郵局去。有一回要和小伙伴去野玩,怕妹妹走不動拖累集體,我就把她反鎖在廚房里了。斗志昂揚了小半天之后,還沒到家門口就有細作來報:你妹妹在窗臺上哭呢。我的頭立馬大了。我家住在一層,“文革”后都興用粗鐵絲在窗戶上釘出網(wǎng)格狀,鬼知道能防什么。廚房門被鎖上,窗戶又有鐵絲,妹妹無奈一只腳伸出鐵絲外,身子坐在窗臺內(nèi)側(cè)哭泣。更可怕的是一群小孩兒在窗下圍觀,二百米外我就看見了,再近哭聲入耳,我是無地自容、心亂如麻,內(nèi)心甜酸苦辣,我這個哥哥呀。
母親和家附近的厚德福飯莊聯(lián)系好,每天中午,我?guī)е妹萌ツ抢锍燥垺V形缛コ燥埖挠泻脦讉€小朋友,大家圍在一張大圓桌周圍,還挺高興的。厚德福是一家河南飯莊,他們做的飯?zhí)貏e好吃。我還記得有一個小女孩,每次都穿著漂亮的裙子,只是她吃得特別少,只向飯莊的叔叔要一小碗底的米飯。有一次做飯的叔叔開玩笑說,下次你就數(shù)幾個米粒吃吧。一次我妹妹有意盛了一小勺放進她的碗里,嚇得她趕緊說:吃不了吃不了。我妹妹也喜歡在外面玩,她為了能跟上趟和我出去玩,手弄破了什么的從來不哭。到了初中去農(nóng)村拔麥子,還得過第一名呢。她不是那種嬌氣的女孩。
我們也去樓區(qū)小平房的一家吃過飯,那家孩子的父親是個電工,家里有一兒一女,女孩比我妹妹大兩歲。我妹妹沒有干部子弟的那種驕傲,她們倆很是要好。后來我瘋跑,妹妹就找她玩去了。也有一段時間舅媽舅舅住到我家里,我們也算有口飯吃了??傊?,1966年夏天老王姨離開后,我和妹妹就開始了一種近乎漂泊的生活,直到1968年學(xué)校復(fù)課鬧革命。雖說進了學(xué)校并沒有上什么課,但總算有了去處?!拔幕蟾锩焙?,我還學(xué)習(xí)過做飯,不會用堿就去買發(fā)酵粉蒸饅頭,但是烙餅沒有學(xué)會,媽媽說你這是“搖頭晃腦”餅,太硬了咬不動。有一次要做個湯,我又來了邪勁兒,把家里所有的佐料都放進去一點兒。妹妹說不好喝,我是越來越有興致,湯的顏色卻越來越深,最后倒掉了。我還管理過家里的錢財。也不知為什么,忽然有一天,父母對我說,我們把工資交給你吧,需要買什么東西,你自己就記個賬。我很興奮,覺得天降大任,同時也有點兒臨危受命的感覺。不管怎么說,我十分認真負責地干了一段時間。那時都買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印象深的都是幾毛幾分的記錄在一個橫格本里,一行行的,整整齊齊,完后放在大衣柜的抽屜里,像個機密文件。那時的一元錢紙幣比現(xiàn)在的大,在我心中是大鈔票了。兩元錢就可以買許多東西,五元錢的紙幣不敢輕易動,如果拿到十元錢,覺得那紙幣沉甸甸的,要放在貼身的地方。
怎么結(jié)束的,我已經(jīng)忘了?,F(xiàn)在想起來,有點兒后怕,總感覺那時候是否家里發(fā)生了什么。父親早已故去,母親也已年過九十,它成了我心中永久的疑問。
父親在國務(wù)院工作,“文化大革命”前我放學(xué)后也經(jīng)常去找他。那時我在西四上小學(xué),坐幾站無軌電車就到了中南海的北門。下車后我喜歡貼著一面大灰墻走一段,快到門口的墻體,離地一米高加厚出一層臺,我一定要爬上去,離地一米的行走很是爽,又是貼著高墻,有點兒俠客的味道。這段臺兒在到門口時逐漸變窄,以至消失,我每次都是堅持到無法下腳,只好跳下去。一抬頭,門口的警衛(wèi)已然在眼前。那兒的叔叔全認識我,他們站在塔狀的木房子里,用眼睛同我打著招呼,而我則背著書包連跑帶顛地進了那一片古香古色的院落中。
我很喜歡父親的工作環(huán)境,都是特別古代的房子。下雨時,站在屋檐下淋不著,院子里到處是樹和花草,總有鳥叫。那兒的房子全是平房,院子連著院子,互相都通著,我有時去轉(zhuǎn)轉(zhuǎn),弄不好還會迷路呢。那時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很少,一會兒就能做完,做完父親就允許我出去玩了,他也落個清靜。我最喜歡沿著水邊走,一直向南而去,可以走到一段階梯入水處,再往南,就有警衛(wèi)攔住了,后來知道那里才是真正的中南海。我坐在階梯上,很是奇怪這臺階怎么走到水里去了呢?抬頭東望,一大片水中有個小島,島上有房子還有樹。我很希望到那里去玩,但眼前只有水,沒有船。多年后我才知道,光緒皇帝曾經(jīng)被囚禁在那里,而長大的我只能在北海的橋上遠遠地向南眺望,邊走邊望,不允許停留。
那些年的許多下午,我都是在那些古老庭院里度過的。我可以坐在舒服的沙發(fā)上,就著茶幾做作業(yè),父親是不容許我走近他的辦公桌的。一次他去了廁所,我好奇地翻看桌子上的報紙,他回來后很嚴厲地說了我。父親有時會把《參考消息》帶回家去看,一次母親看了幾眼,父親馬上拿了過來,母親叨咕了幾句。那是機密文件嗎?每次下班回家,鎖好辦公室的門,父親會把鑰匙放在窗戶的木格子上,從來不把它帶回家。
我不愿意待在他的辦公室里,總是跑出去玩,轉(zhuǎn)了不少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在院子里游蕩的人只有我一個,再就是不時遇到的警衛(wèi)。他們總在走,而且總是兩個人一起走,不停地走,在不時的相遇中,我們擦身而過,互相不說話,而大門口的警衛(wèi),有時還跟我逗幾句。多少年后,我再路過中南海的北門,已經(jīng)沒有膽量靠近那里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也去找過父親,那里的氣氛已經(jīng)不很寧靜了,再后來,父親不許我去了。1966年的深秋,有一天我坐車路過中南海,那熟悉的高大灰墻上貼滿了大字報,一層層,許多人在那里喊叫。我熟悉的安靜樂園突然變了,興奮中我內(nèi)心開始有了一點兒害怕。
我上小學(xué)那幾年,自己坐車上下學(xué),每天放學(xué)路過白塔寺車站,總會涌上一大群女中學(xué)生。她們歡快美麗,群體的氣場把整個公共汽車都淹沒了。原本安靜祥和的車廂瞬間被攪得一片混亂,睡夢醒了,思緒斷了,各種表情投射到學(xué)生們身上。她們絲毫不理會人們的反應(yīng),是那么熱烈,那么自信,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好像世界就是她們的。有時她們就幾個人占據(jù)著車廂中一小塊空間,卻像是整個車廂都被她們占領(lǐng)了,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們身上,直到她們呼嘯而去,從車廂中消失。整個車廂歸于平靜,歸于沉悶,似乎也被抽走了生息。
我像個弱勢個體,驚訝卻又貪婪地觀賞著那些大姐姐的一舉一動。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對異性的觀看,積攢下女性在我心中的第一筆素材。當然也有不解和好奇,她們與三里河那里的學(xué)生不太一樣,更與我后來去的月壇中學(xué)不同。這不同是一種味道,它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無法用語言形容。
我很納悶兒,男生都哪兒去了,后來才知道那里是著名的北京女三中。1966年深秋的一天,可能是去找母親,我步行路過女三中,許多人在進進出出,好奇的我也跟著進了這所學(xué)校,那是我第一次進入心目中屬于女生的世界。女三中的房子比中南海的高大,有好些粗大的樹。這里正在舉辦一個展覽,展廳有好幾間平房,曲曲折折的在院子里轉(zhuǎn)。展品有大字報,更多的是實物,全是各種各樣打人和捆人的工具,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刑具了。在一間窗戶玻璃都碎了不少的平房里,展出著各式各樣的死尸袋,各種材質(zhì),各種形狀。自認為膽子挺大的我,越看越感到瘆得慌,腦海里總揮不去“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的景象。我覺得空氣中有死人的味道,我快步走出小平房,一拐彎,迎頭的墻壁上有六個鮮紅的大字“紅色恐怖萬歲”。字跡咄咄逼人,殺氣騰騰,每個字都有垂直流淌的痕跡,我想到了人的鮮血,確實太恐怖了。我堅持把展覽都看完,少年的心不知留下了什么,也許是空白吧。最后,我才注意到展覽的名字《破四舊戰(zhàn)果展》。
1966年夏,北京三里河大院。山西老家的表哥,借著串聯(lián)到北京來。他有紅衛(wèi)兵袖章,我把我的也帶上,平日母親不太讓我戴。這天照相要去玉淵潭公園,父親囑咐我怎么照,他沒有去。
后來聽說了許多學(xué)生打老師的事情,中學(xué)生為最。特別讓我不解的是,中學(xué)女生打人最狠,甚至到了不眨眼的程度?!拔母铩鼻澳侨好利惻可掀嚨木跋笤僖矝]有了。女三中所在的校址是歷代帝王廟,多年后,它恢復(fù)了應(yīng)有的尊嚴,而那冤死的靈魂連同那打人致死的中學(xué)女生們,你們可曾回到家園?
不上學(xué)了,我真正有了自由玩耍的權(quán)利,成天或自己或與一些院里的孩子自在地行走在或近或遠的地方。結(jié)伴去蹭電影看是很刺激的事?!拔母铩背跗冢诵侣労唸?,還可以看到些故事片,特別是我們家三里河那片大院里,集中了國家科委、計委、機械部、商業(yè)部、財政部,后來中國科學(xué)院也在這兒掛了牌子。我們?nèi)ゲ课Y堂蹭電影,像打仗一樣,刺探情報,尋找混入的方法。那段時間我們的翻墻技術(shù)十分了得,不管多高多光溜,我們總能找到落腳點,大個拉小個,一個也不能少。有時我們會把磚頭悄悄運到墻根附近,天一擦黑兒,整裝出發(fā),那副嚴肅勁兒,就像是去執(zhí)行重要任務(wù)。其實不少電影都看過,不少次混進去的時候,電影都演一半了。但這沒關(guān)系,重在參與,我們太喜歡那緊張刺激的過程了。有一次,某個部委禮堂晚上有電影,但那里的看守特嚴,我們曾失過手??炊Y堂的大人特壞,幾乎把我們可能的通道全封死了,甚至派人把守。我們提前一天商量對策,通過偵察,確定了一個大膽的潛伏方案。一般是電影開演前一個小時,大人們才出動布防。我們在禮堂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堆舊桌椅,還用帆布蓋著,我們決定下午就藏在里面,開演后天就黑了,我們再出來。為此我們還找來一根鐵管子,撒尿用,要在里面待好幾個小時,尿可憋不住。那次的成功,讓我們覺得我們就像是演《渡江偵察記》。
有的電影院就只能爬管子才能進入,就是樓房的雨水管子。我從小喜歡爬樹,是中堅力量,有個別小孩兒實在沒有體力或技術(shù),這種事別人無法幫助,只能忍痛了。我家附近有個電影院就是這樣,我們要先順墻爬到樓房頂上去,看準隱蔽些的側(cè)門,再找離它近些的管子下去。爬這種管子需要膽量,垂直的墻壁,貼墻一根管,三層樓的高度,像蜘蛛俠吧。記得有一次下到一半,側(cè)門突然出來一個人,我趕緊懸停在半空,倒霉的是位置不在管卡子處,只能把腳尖死死地往管子與墻壁的縫隙里塞,雙手緊緊抓住管子,盼望那人早點兒回去。
我喜歡爬樹是因為喜歡那種自由的過程。柳樹槐樹樹杈多,看準一處,一躍而起,挺粗的樹干已在我雙手之中,雙臂與腰一用力,雙腳已然盤到樹杈上。這時的人呈傾斜甚至水平狀,四肢與樹杈的關(guān)系特別像猴子。下一步是關(guān)鍵,要翻上樹去,技巧的使用不能錯,哪條腿先動,哪只胳膊往哪兒抓都是有講究的。有的小孩兒就是在這一步掌握不好,掉了下去,好在這時離地不高,可以重來。人上了樹,再往上爬就隨自己了,是要去最高處,還是找個地方待著,盤算好就出發(fā),那眾多的攀爬路線,使你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中無拘無束,如同猴王。爬樹最刺激的是上到一個高處,抱緊樹杈,隨風擺動,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人樹一體,你的魂靈好像出竅了,好爽。多年后看《臥虎藏龍》,周潤發(fā)與章子怡在竹梢上打斗的鏡頭,我覺得導(dǎo)演不是胡編。
我曾靠爬樹給妹妹治過病。胞妹尿床很久了,有人說螳螂卵煮水可醫(yī)。寒冬穿衣臃腫,我自恃善爬,在母親不停的叮囑下,爬向那一棵棵柳樹。螳螂多把卵產(chǎn)在樹枝上,一棵樹高處的樹枝,基本是當你的手可以夠到它們時,你的身體一定在隨著樹杈擺動了。有時用手可以把那個灰疙瘩從樹枝上摳下來,有時摳不動,就把整個樹枝撅斷扔下去。以上操作有時單手進行,有時雙手并用。兩腳的盤扣功夫必須到位,它們像兩條蛇一樣死死地纏繞在樹杈上。我的個子很高,只要雙腳盤緊,上身擺動,雙手揮舞,活動半徑是很大的。幾天的時間,我進行了一生中最集中的攀爬演練,棗子大小的灰疙瘩已經(jīng)有一大碗了。洗凈煮水,灰乎乎的,聞起來肯定難喝,我從沒嘗過,真不知妹妹是怎么喝下去的。冬天過后,胞妹的尿床居然消失了,民間秘方在我心中的位置從此神圣。只是來年開春,我家抽屜里爬出無數(shù)的幼小螳螂,鋪天蓋地一串串的,那是剩余的秘方所為。
1965年夏,北京玉淵潭公園。這個地方是八一湖北岸。原來玉淵潭只有一個湖,叫后湖。后來解放軍在它南面又挖了一個,所以叫八一湖。其實我們也參加過挖湖勞動,大人往筐里鏟兩鐵鍬河泥,兩個小學(xué)生把它抬上岸。河泥特別沉,像兩塊石頭似的。
除了爬樹,我動手的欲望也很強。開始是做繃弓子打鳥,找來粗鐵絲窩成手架,再去找橡皮筋和薄皮子。子彈用石頭子兒,合適的石子兒不好找,我們自己做子彈。一般的土不行,要去挖一種膠泥,加水和勻了,揉成球,晾干,打起來那叫準。隨著彈丸出手,墻上的螞蚱、樹上的麻雀應(yīng)聲落地,那種興奮就甭提了。那時沒有環(huán)保的說法,麻雀還算害蟲呢。北京三里河一帶,樹特別多,離玉淵潭又近,打鳥的戰(zhàn)場很多。幾個小孩兒帶上各自的武器,兜里裝滿干泥球,一下午出去,回來比誰的腰上掛的戰(zhàn)利品多,那種心情勝似上天堂。
我還曾自己做魚缸養(yǎng)熱帶魚。首先要找薄鐵皮,最后發(fā)現(xiàn)樓房的雨水管子合適。那種鐵皮管子是方的,一經(jīng)剪裁就是魚缸架子的一條邊,不用自己去窩成直角。偷偷去拆下一截,鉸成長條,兩頭用釘子打出孔。玻璃只好去玻璃店買了。最后去工地偷來水泥,三種材料合成,不太方正的魚缸做成了,當然還要去油漆店花一毛多錢買來一小瓶油漆,把鐵皮刷上顏色。養(yǎng)沒養(yǎng)魚我記不清了,反正做成的魚缸不漏水,就是特別沉。
做魚缸練就了鐵工,做船艦?zāi)P途褪羌兡竟ち?。不知從哪里找到了一本書,還有圖紙,一群小孩兒開工了。三合板是要買的,關(guān)鍵是下料,放樣圖要畫準,把那些小木頭塊加工成型是最費時間的。我們是個人做個人的,有的是魚雷快艇,有的是巡洋艦,反正沒有重樣的。弄了一個多月,一堆木頭零件湊齊,買來豬皮鰾膠,神奇的合成時刻來到。成型的軍艦大小裝備齊全,令人十分興奮,但要真能下水,還需上漆。幾個小孩兒誰也不敢第一個下手,因為這道工序如果出錯,是沒有悔改余地的。研究了好幾天,大家還是覺得沒把握,誰也不敢在自己的船上動刷子。結(jié)果有一天他們騙我,說有人已經(jīng)刷好了,我信以為真,拿出油漆和香蕉水。書上說,刷漆時環(huán)境不能有任何灰塵,大家分頭把我家的地掃了好幾遍,就差用布擦了,然后潲上水,關(guān)嚴窗戶,靜靜地等到半干不干時,我隆重登場了。幾個小孩兒睜大了眼睛,大氣都不敢出,不知會發(fā)生什么。神圣莊嚴的時刻到來了!我刷子拿在手上,一咬牙,一筆下去,海藍色的油漆令木質(zhì)的三合板瞬間變成了鋼筋鐵甲,一筆一筆下去,微觀的模型成了真正的戰(zhàn)艦。一群孩子沸騰了,我成了英雄。
我總認為童年的夢幻與玉淵潭的湖水是我許多靈感的來源,或者說它們就是我的一部分。問題是這一實一虛是什么關(guān)系呢?它們之間有溝通的橋梁嗎?夏日的午后,我時常睡午覺,反正也不用上課。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的,走到樓外墻根處,一屁股坐下,脊梁骨靠著后墻,雙手放在膝蓋上。陽光會從樹葉間隙晃到眼睛上,我喜歡手搭涼棚看那刺眼的光芒,那里似乎有無數(shù)的秘密,穿過它可以發(fā)現(xiàn)金碧輝煌。假定我在那上面反看地面,那許多事情就會縮小到?jīng)]有,到那時我去干什么呢?湖水上的彩霞也是同理,那后面一定有些什么,我向往那里,那里似乎才是我真正的家鄉(xiāng)。我總在離地三尺的時空中活著才感到快樂無比。長大后我不喜歡海,特別喜歡山,海上一覽無余,山中寧靜豐富。夏日午后,思想停滯,四周安靜,這時我的內(nèi)心是空的,人就進入了白日夢境中。我可以十分享受地坐在那里很長很長時間。
如果說夏天是開放的,那么冬天就是藏起來的季節(jié)。三里河離玉淵潭很近,冬天的北風把那片神秘的湖水吹成了銀色的鏡面,我們的冰車時代開始了。還是自己動手,車體是用木頭板釘成的,這對我們不在話下。難的是滑軌,那兩根角鐵只有去學(xué)校偷,好像是拆課桌的橫牚兒。要把一頭磨成斜角需要好幾天,這考驗著每一個少年的意志。在磚頭上,在水泥路面上,甚至是在硬的墻面,雙手拿著角鐵邊走邊劃,留下長長的白色劃痕。還有那一對指頭粗的鐵叉子,在沒有砂輪的情況下,我們都是純手工磨制完成的。如果有人問我童年最深的記憶是什么,我會說是鋼鐵在墻面上劃過的尖銳聲響。那些聲音劃破時光,劃裂五臟,永遠刻印在我的心上。1992年,我曾纂過一首小詩,里面有這樣幾句:
常去的山中凈是草
卻看見騎驢的走過山道
喝口涼水
吃塊蛋糕
忽然忘記娘生我的日期
只記得小時候滾鐵環(huán)
腳下的世界像火箭一樣
嗖嗖地往后跑
我一直認為這首詩里面,就有角鐵劃過墻面的聲音。
冰面上的追逐是一場真正的戰(zhàn)斗,體力、反應(yīng)和技術(shù)決定著你能否成為勝者。北方的寒風更增加了狂野的斗志,呼嘯的吶喊釋放著我們的豪情。每天下午大家集合完畢,肩扛冰車,手握冰叉,充滿斗志地向玉淵潭的野湖進發(fā)。冰上游戲以追逐最為激烈,抓鬮兒輸者開始,追上誰為輸,他再追逐大家。游戲開始,大家四散滑開,輸者數(shù)滿數(shù)后開追。各自戰(zhàn)車的質(zhì)量、叉冰的手藝立見高下。野湖的冰面并不是平的,雜草枯枝必須躲開,不然有翻車的可能。有些冰面是蜂窩狀或麻面,也必須躲開,在那上面滑行速度大減。冰面復(fù)雜,轉(zhuǎn)彎和剎車的技術(shù)必須過硬,手藝臭的常常在這上面輸?shù)?。直滑也有技術(shù),傻使力氣不一定滑得快,也不容易甩掉追者。十來歲的少年,彼此胳膊粗細差不多,誰不玩命呀。那年月時興雷鋒式的大棉帽子,確實暖和。冰上開戰(zhàn)一會兒,大家?guī)缀跞?,帽子有帶兒,系上扣,背在脖子后面,腦袋熱氣騰騰。在冰上,追與被追多不走直線,狡猾的追者會拐彎斜插抓住你。滑冰車都是盤腿坐在上面,便于用力,卻不便回頭觀察追者的動向,有時你越使勁反而會落入追者的線路中,讓人抓個正著。實戰(zhàn)的需要,反滑的技術(shù)出現(xiàn)了。你倒坐在冰車上,反向叉冰滑行,追者的動機一目了然,時??梢允掳牍Ρ???捎袀€問題,你自己的前景就成了盲區(qū),滑入壞冰或減速卡住就難以避免。
一次被追中,我自恃武藝高強,玩起了反滑。確實很爽,追者伎倆一目了然,加上被追者有多人,自己穿插作業(yè),輾轉(zhuǎn)騰挪,左右利用,很是主動?;兄校瑩]舞鐵叉,高聲呼叫,向追逐者示威,好不牛逼。在一段直行時,我哈腰弓背,雙手握緊鐵叉均勻準確地點向冰面,用力展臂,冰車的角鐵與冰面摩擦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但見眼前的冰面在嗖嗖地向后跑,留下兩行筆直的劃痕。突然,“咔”的一聲,冰車瞬間從屁股下飛出,我被卡在一個冰窟窿里,雙手的鐵叉也飛出去了,只一瞬,我的雙腿已在冰水中了,再一愣,冰水已齊腰往上。大腦空白瞬間后,反應(yīng)過來自救,雙手前伸試圖趴在冰面上,幸虧捕魚人開的冰洞不算大,我趴在了冰面上,下半身被冰水浸泡著。戰(zhàn)友們已圍攏過來,拉我出洞。還好,僅是雙腳棉鞋濕透,冰涼得很,雙腿好像還沒有完全感覺到。那年月冬天都穿棉褲,里面還有秋褲,能扛一會兒吧。我尋找我的冰車,另外一撥的小孩兒居然還要借我的冰車,這不是趁火打劫嗎?我頭也不回地扛著我的冰車就回家去了,顧不上一路上行人的觀看,只記得走了一會兒,雙腿就發(fā)硬了,不是雙腿關(guān)節(jié)受到損害,而是我的棉褲被凍硬了。
冬天的北京,小刀子風一刮,臉蛋生疼。天是灰的,樹枝子在西北風中亂晃,我穿著棉窩(棉鞋)在干硬的路面上行走,棉帽子可以把耳朵護住,但是鼻子凍紅了,不時有鼻涕流下來。這時偶有來往的行人多低著頭走路,很少打招呼,彼此好像生分了許多。樹葉在風中起舞,積攢得多了便在某一棵樹根處打轉(zhuǎn),像在依戀著什么,世界似乎簡化了許多。我雙手插在燈芯絨外衣的兜里,兩只腳尋找石頭子兒用力踢上一腳,也許還有第二腳,棉窩很厚,再硬的東西我也敢踢。有時可以撿到干枯的樹枝,撅掉分叉,單留主干,樹枝總是彎曲的,細頭觸地,手握粗端,行走中力量得當,枝頭會在路面上跳動并發(fā)出“嘚嘚嘚”的聲響。我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穿過寒冷,渾身發(fā)熱,直到一不小心樹枝折斷,剩余的半截扔向天空。
冬日的天空離你很近,鳥兒飛過是很分明的,成群的也有,那是寒鴉,早上飛過,黃昏飛回,它們在忙什么呢?吃的不好找吧。偶爾的積水成了冰面,這是我絕不放過的機會,后退幾步跑過去,急停,塑料底的棉鞋與冰面摩擦系數(shù)很小,時常要來回幾遍才算過癮。自然也有一停一屁股蹲兒的時候,那是平衡技術(shù)沒弄好。我個兒雖高但手臂長,左右腳分開,壓低重心,風馳而過瀟灑得很。那年月新衣服買來的第一件事都是打補丁,屁股與雙膝,好像褲子就是用來摸爬滾打的。有時上衣的肘部也這樣處理,不過女孩子多使用套袖,有了花色的變化,平添幾分漂亮。
那時寒暑假時興學(xué)習(xí)小組,兩三個學(xué)生就近選擇一家,男女混搭,每天上午一起做作業(yè)。去學(xué)習(xí)小組的路上我總是邊走邊玩。后來老師把地點改在我家,就是要強迫我準時學(xué)習(xí)。穿棉猴兒的小姑娘冬天走起來像個球在地上滾動,我從窗口看見她要來了,趕緊拿書包,翻出作業(yè)本。在班上她不是什么干部,話也不多,但老師交代的任務(wù)她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任曙林,你必須做完作業(yè)再玩?!边@是她總說的一句話。冬天寒冷,她的臉凍紅了,其實也是那個大紅圍脖映襯的,進屋脫掉棉猴兒,頭發(fā)上冒出熱氣。她的眼睛看你不拐彎,清澈見底,有一種威懾的力量。她的字寫得很小,想抄她的作業(yè)不容易,她也不讓我抄。我經(jīng)常懶得削鉛筆,有時候筆芯斷了,就去她的鉛筆盒里拿。她的鉛筆盒總像新的一樣,而我的早已坑坑洼洼,變形得蓋不上蓋兒了。那時鉛筆盒是鐵皮的,我喜歡用刀子在里外刻上我的創(chuàng)作,其樂無窮。她經(jīng)常在我之前做完作業(yè),就幫助我削鉛筆。她的臉蛋很白,嚴肅起來有些厲害,但我喜歡那白色。
春秋兩季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很淺,好像一年只有冬天和夏天。晝夜也只有兩極,春秋是為了過渡嗎?其實它們是為了夏冬準備的。我是七月份出生的,不怕熱,但也喜歡冬天,冷熱不同的玩法畫圓了我尋找夢幻世界的道路,它沒有邊界,只有無限誘惑的前方。就像“文革”初期我失學(xué)時沿著鐵道行走,只有方向沒有盡頭,而我總想看看那盡頭是什么樣子。其實學(xué)校、“文革”什么的,對我來說都是個背景,它們有某種相同的東西。前幾年有個搖滾歌手說過,對你自己而言,所處的時代都是最好的,這話,我以為然。抱怨只會堵塞你的耳目,一旦失去了與大自然的聯(lián)系,你也就枯萎了。再好的東西也救不了人,何況是那些來路可疑的東西。
1967年,“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快一年了,還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學(xué)校也像消失了似的,我開始自己組裝半導(dǎo)體收音機。從大點兒的孩子那里抄來線路圖,之后就是漫長的采購零件過程。那可不是轉(zhuǎn)一圈超市,什么都可以買齊的。北京西四有一家商店出售零件,東西不貴,就是不全,有幾種是長期緊俏。為買零件,我不知騎車跑了多少趟,一次次在商店門口聚集,大家互通有無,交流情報。有個小伙子講他有個喇叭想出手,幾個大人談了半天沒成,他就騎車走了。我愣愣神兒想要,就騎車追了出去。沒想到他騎車的速度了得,眼見他在前面但就是追不上。我緊咬牙關(guān),拼命死追,追出七八站,趕上個紅燈才把他攆上。那位二十多的小伙子還夸獎我這個十三歲的少年,說他騎車一般人是追不上的。我很高興,他把那只喇叭賣給了我,一分錢都沒多要。
我的收音機出聲了,拿著它到處顯擺??隙ú皇橇Ⅲw聲,單聲道的音質(zhì)總是伴隨著雜音,但那是我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拼湊出來的,那是一個少年第一次感到了成就感,那是用自己的雙手去開墾的荒蕪的土地,我第一次感到自己長大了。母親很高興,說要用布給它做個套子,我說會影響聲音。那時父親因為早年的國民黨問題,情緒低沉,我記不清他是如何表示的。但我清楚地記得:我用那臺上海202照相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我雙手端著收音機,耳朵上塞著耳機,臉上一片燦爛的笑容。
父親帶我去玉淵潭到底始于何年我記不清了。夏日的玉淵潭在今天看來就是世外桃源,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今天要找尋類似的地方怕是要開車去到幾百公里外了,而且也很難保證味道純正。那時逛鄉(xiāng)村肯定是步行,走走停停、聊聊看看是父親的習(xí)慣,妹妹是服從家長的,我卻總想多跑些地方,但我的速度總被父親控制住。我被迫學(xué)會了靜下來,細心地觀察著什么,這樣,一個世界就是許多世界了。那時玉淵潭有棵桑葚樹,半米來粗,根莖像蟒蛇般鉆出地面,盤踞在樹根周圍,總有些農(nóng)人在樹下乘涼,高高低低的錯落有致。應(yīng)該是個村口,每次到此父親都要停留半天,蹲在那里說許多話,很開心的。我記得大樹的葉子鋪天蓋地,站在高處可以用手摸到,不知什么季節(jié)大樹結(jié)了果實,我第一次直接從樹上摘下來吃,我記住了它的顏色和樣子,長大后市場上出售的桑葚我怎么看都覺得不是桑葚,味道不對呀。玉淵潭的麥田連接著釣魚臺,好大的一片呢!父親會把麥穗搓開,把麥粒展示在手掌上,我吃到了原生態(tài)的面粉。麥芒有倒刺,十分好玩兒。
1970年9月,三里河家中。我在自拍,后面的衣柜鏡子里是妹妹。右耳朵里是雜音很大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在播音,左耳朵里是美妙的自拍機嗞嗞作響。
父親對河的喜愛深深地影響了我,那啟蒙就是在玉淵潭的鄉(xiāng)村完成的。順著土路和野草不知不覺就到了河邊,你看不見河岸,草、土、水是融為一體的,就像真正的天、地、人的關(guān)系。再看那河水的流動多么自然舒服,帶著聲響,帶著漂葉和小蟲,河水不一定清澈見底,卻一定有水草和魚蝦,那是真正的河呀!后來在北京就看不到這樣的河了,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方方正正,把河管束得像游泳池子。河,已經(jīng)死了。父親為我在河邊留下了幾張照片,我站著,妹妹蹲在我身邊。如今他已遠去,卻把鮮活的河水留在了我的心中。
我猜想鄉(xiāng)村里一定有父親的童年回憶,而且很深。從他離開家鄉(xiāng)參加革命到進了北京城,中間有五十多年沒有回去過,卻依然喜愛那鄉(xiāng)土的東西。母親總說他老農(nóng)民習(xí)氣不改,現(xiàn)在想來這其中一定有讓人難舍的東西。我的許多愛好是否也來自父親的遺傳,幻想和夢境是憑空產(chǎn)生的嗎?“文化大革命”的到來結(jié)束了父親的寄情山水,他沒有心情再帶我們?nèi)ビ駵Y潭了,早年參加國民黨的問題沉重地壓迫著他,停職審查讓他終日寡歡。其實1966年夏天以后中南海里面的許多工作就停止了。那時到單位就是學(xué)習(xí)文件學(xué)習(xí)報紙,他理解這場革命嗎?我只記得有一次他問我:“你說××黨萬歲這話對不對?”我回答:“萬歲太長了,什么東西有那么長呢?”父親問的像自言自語,我的回答是第一次認真想這個問題,十二歲的少年不懂政治。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問過我什么問題,特別是關(guān)于國家大事的,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是個不太明亮的下午,父親站在窗戶前可能已經(jīng)許久了,我進了屋,他轉(zhuǎn)身問了我,自然他的身體處在逆光位置,臉部表情不太清晰,而他看我應(yīng)該是眉眼分明的,只是我的回答雖然搜腸刮肚,能讓他滿意嗎?在父親問我的時候,我感覺我是大人了,努力去表現(xiàn)自己,想盡量讓他看到一個成熟的兒子,一個可以幫他分擔的兒子。在那個年代,他只能問我,而我也只能做到這些,這是永遠的遺憾,也是深深的遺憾。
據(jù)我觀察,父親去了農(nóng)場心情倒是好多了,在來信中他告訴我寧夏都有什么植物,土地、沙子多,水很少。他負責看管倉庫,老鼠從地下打洞把南瓜都吃空了,結(jié)果炊事員來領(lǐng)南瓜,對著父親發(fā)脾氣。我很向往那片土地,很想去看看,無奈已經(jīng)復(fù)課鬧革命了,媽媽堅決不讓我請假離開學(xué)校,眼饞的我看著母親帶著妹妹去了一趟寧夏。我讓媽媽把照相機帶上,連膠卷都裝好了,還不放心,寫信告訴父親把那里的農(nóng)場好好拍一拍。
“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不知為什么父親買來一臺中南海被圍困后,他也不用上班了,在家陰郁了一段時間,后來又去到一個另外的地方辦學(xué)習(xí)班,他開始不停地寫材料。一次我好奇的想看看是什么內(nèi)容,他生氣地把我趕走,再后來他去了寧夏平羅縣的五七干校。
照相機。那是臺上海牌的折疊式相機,使用120膠卷。這臺上海202相機說明書上的出廠日期是1965年,父親1964年去遼寧鐵嶺搞四清,一年后回來買了照相機,想放松一下嗎?他研究了幾個星期后,便帶著我和妹妹去了北京的玉淵潭公園。在我的記憶中,玉淵潭公園當時完全具備今天自然保護區(qū)的水準。貼著竹籬笆墻可以清楚地看到釣魚臺國賓館內(nèi)各種動物的跳躍。公園里全是土路,野花野草就長在路兩邊。公園里有村莊,真正的村莊。因為它有打麥場和豬圈,有老粗的桑葚樹,有彎曲的水邊全是狗尾巴草的小河。用父親的話講:那里是真山真水。那時照相機由父親把著,不讓我動。我總是被照的對象,頂多在現(xiàn)場有發(fā)言權(quán),最后按快門是父親的權(quán)力。
夕陽下的麥田里,我說太暗了,怕拍不出來。父親講,麥子是金黃色的,有反光,不怕。鄉(xiāng)村豬圈蓋得好,父親研究了半天,還請教了喂豬的老漢,最后要在這里留影,不僅自己坐在那里,還讓我們也坐在那里。我清楚地記得他瞄了半天,還嘀咕說怎么也拍不全,他說的是說豬圈。最后照片上妹妹的半個肩膀被削掉了。
在好大的一片湖水邊,他帶著我們看落日和蘆葦蕩。在這里,我第一次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句話。拍照片時,我也隨著父親瞇起的眼睛,看著西邊很遠的地方。
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我從小就有機會置身于真正的大自然中。玉淵潭公園是幾乎每星期都去的地方,它離我們家只有一站路的距離。它是我童年時的天堂,不知不覺中也成為我攝影的第一課堂。
父親照相我看蹭,像個小跟班。我?guī)退洪_膠卷的包裝,他讓我仔細度量妹妹到相機的距離。我每次把拍完的膠卷揣在衣服的保密處,跑去照相館沖洗。等到取回沖洗好的長長一條,那必須是父親親自打開,在電燈泡下一格一格的研究著,我伸著頭,只有不得看的角度。有時父親讓我取來放大鏡,我有了幫他拿住膠卷另一頭的臨時權(quán)力。這時我感到自己也正式進入攝影了,有些小興奮。只有父親認為成功的那一張,他才小心翼翼地剪下來,湊上幾張,由我送到照相館去洗印出照片。120型的膠卷印出的照片比火柴盒大些,對我來說是很大了。這時父親會再一次用放大鏡仔細看上老半天,我湊在旁邊聽他說出一番好壞的道理。那時我最關(guān)心的是那臺神奇的照相機,可是每次從玉淵潭回來,他都是把機器鎖在書柜里。隔著玻璃,我只能看見裝相機的紙盒。父親的書柜有鎖,雖然鑰匙也總在鎖眼里插著,但我是不敢擅自打開的。也許他認為十來歲的孩子,擺弄不了那玩意兒。
“文革”鋪天蓋地地來了,周日的生活不再像以往那樣豐富,父親的書柜許久沒有打開過。在一個傍晚,神情嚴肅的父親打開書柜,把好多書拿出來,還用繩子捆成一摞摞的。我知道這不是搬家,也好像知道那些書是“不好”的,要當作廢品賣掉了。記得有一套《古文觀止》,上下兩冊,父親非常舍不得,拿過來放回去好幾遍,最后他把封面和前言數(shù)頁撕掉,留下了那兩本書。柜子顯得很空了,里面放進去一些其他的東西,相機可能被放在底層,我從外面看不到它了。后來父親去了寧夏的五七干校,沒有回來的日期。那時我沒有學(xué)上,成天到處游蕩,很自然的,父親的書柜被我一點點地打開了。
我開始擺弄他從軍時留下的美式望遠鏡和“中正牌”的指南針。他告訴過我如何用那臺軍用指南針上的微小滾輪,計算地圖上兩地間的距離。那臺軍用望遠鏡的鏡頭上有坐標尺,可以計算遠處山的高度。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裝照相機的紙盒,里面有說明書、皮套,更有皮套里面的照相機。我開始一遍遍地研究琢磨。最開心的是按下自拍撥頭,再按下快門,美妙的吱吱聲我聽了一遍又一遍。那時我搞不明白1/10秒與1/100秒的區(qū)別,我就打開相機后蓋,把光圈開到最大,對著亮光按動快門,我看到了時間的長短。
那本說明書我不知看了多少遍,那幾張圖例都可以背下來了,什么天氣下,光圈快門多少。最神奇的當然是那臺像個大號煙盒的相機,拿在手中放在兜里特別順溜。就那么一片兒,可你一按側(cè)面的按鈕,鏡頭就彈出來了,銀光閃閃的,煞是誘人。“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經(jīng)常在父親不在家時,逐一擺弄它。膠卷是沒有的,我會把父親沖洗后帶回的膠卷軸裝入相機,從被動軸到主動軸。我研究黑色后背紙皮上的數(shù)字,明白了它與相機后蓋上紅色窗戶的關(guān)系。
我記不準第一次自己裝膠卷拍照是什么時候了,但它應(yīng)該不遲于1967年夏天。那時老家的表哥來到北京,我們在家門口和玉淵潭的大橋上拍過合影。那時父親照相的心勁兒遠沒有以前大了,他終于同意讓我在他的注視下試試裝膠卷。家門口的合影,他還站在旁邊,玉淵潭他說他不去了,告訴我使用什么光圈快門。我后來才明白,照相對于“走資派”,特別是歷史上當過國民黨縣黨部委員的他,那是會加重罪責的。這就是我攝影的開始嗎?
再后來就是自己沒有盡頭地手握相機到處行走,而父親卻好像從沒有拍過照片似的,在他的人生路上繼續(xù)行走。從干?;貋?,恢復(fù)工作,退休,一系列晚年的生活,直到1994年的9月,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父親親自給我們拍照一直持續(xù)到1966年的初冬。我有一條不太正宗的武裝帶(那時解放軍的標配),經(jīng)常系在身上。一個冬天太陽暖暖的下午,應(yīng)該是個星期天吧,我穿著厚厚的大棉襖,外面還有一件黑燈芯絨外罩,不知從哪里得到了一頂極不正宗的軍帽,我很高興地戴在頭上,再把那條武裝帶狠狠地勒在腰上。我坐在一個凳子上,在家門口,我家的窗戶下,父親給我拍了一張很正式的照片。在父親散散的眼神中,給我留下了革命的形象,我也在威武的照片中告別了失學(xué)中的童年。
那段日子似乎天地都在飄蕩,父母好像在上班,又好像不在,他們有時在我身旁,有時又找不到他們。那時的世界好像停滯了,一切的管束都沒有了,連家長好像都對我客氣了許多。我有時感覺自己是家里的一員,有時又感覺我沒有任何歸屬。東一頓飯西一頓飯的,睡得很香,醒來便專心地尋找一切可能做的事情,當然是我喜歡的事情。那時的天感覺總是有些發(fā)黃,云彩飄得很慢,雨好像很少下,雪也沒了似的,周圍的一切靜得很,人們都跑到哪兒里去了?
1967年秋天過后,忽然得到通知:我要去上中學(xué)了。
1969年11月,北京天安門廣場。大家討論了半天,決定來張別致的合影,那時拍合影基本都是站著,特別是在天安門廣場這種地方。
1969年11月,北京月壇中學(xué)校門口。這不是畢業(yè)合影,班里有些同學(xué)要跟隨父母去五七干校了。開始拍照時除了玩兒,也有些實用功能。那時有男女界限,照相這種事兒都是各自進行的。
中學(xué)時代
那年自然沒有入學(xué)考試,拿著巴掌大的一張油印紙就尋找學(xué)校去了。
我被就近分配到北京月壇中學(xué)。那天,半大的孩子一堆一堆的,校門內(nèi)外人山人海。我想到以后的日子,學(xué)校的地形是要熟悉的,便一個人悄悄在校園里仔細偵察了起來,每一層樓,每一個角落,覺得自己要干什么大事了。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是全體起立,右手握著毛主席語錄,向他致敬,三呼其萬歲,萬萬歲。那時有英語課,老師姓孟,是個天主教徒,她蒼老的臉上總帶著不太自然的微笑。我記得第一次上課,她穿著一件類似中山裝的褂子,很肥大,領(lǐng)口卻分不出男女。她教我們用英語說“毛主席萬歲”。那幾年用中文喊口號,已經(jīng)成為下意識,甚至是條件反射,根本就不過腦子。她用粉筆寫出那幾個單詞,好奇心極強的我,一下課就跑去問她,那幾個詞的具體意思。她解釋說就是永遠活著。我很納悶:真能活一萬年嗎?沒有多久,學(xué)校搞起了運動,孟老師首當其沖,罪名好像是里通外國,她不能給我們上英語課了。有一天她被帶到教室,同學(xué)們開批判會,幾個女生站起來念發(fā)言稿。我當然也有正義感,內(nèi)心深處卻藏著一絲迷惑和遺憾。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名年輕的女共產(chǎn)黨員,聽起來有點兒像臺詞,卻是真的。當時她二十六歲,教我們政治,有人不守紀律,她會嚴肅批評,但下課照樣有說有笑,課間十分鐘幾乎都同我們在一起。那年月不時搞戰(zhàn)備訓(xùn)練,也就是集體走路。一天晚上,學(xué)校集合各個年級跑了起來。我們自然很興奮,沒想到她同我們一起跑,而老師是可以不跟著學(xué)生跑的。到了目的地,她臉色煞白,彎著腰,話都說不出來了。當時同學(xué)們都夸老師真棒,也有一種自豪感,但純真的少年們可曾想到其他呢。很長時間以后,我們才算出,老師那時是新婚后,已經(jīng)懷孕了。
初一時我們的教室在一排小平房里。冬天教室里要生火,為此小平房的中后部騰出四張課桌的位置,放個爐子,不會生火的同學(xué)們經(jīng)常弄得上課時烏煙瘴氣的。不少女生受不了,跑到教室外,有男生偷偷往爐子里扔乒乓球皮,那味道像毒氣彈,招來不少罵聲和幾聲歡笑。
我們的教室不寬,卻很長,五十八名同學(xué)坐下去,最后邊的大個兒們,幾乎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好在那時課程稀疏,也就忽略不計了。我記得學(xué)過數(shù)學(xué)和語文,內(nèi)容記不清了,倒是政治課印象很深。我們的班主任教我們政治課,但她的政治課與別的老師不同,幾乎沒有大道理,而是給我們講了許多我們不知道的天下大事,古今中外,引人入勝。多年后,她告訴我,十來歲的小孩兒正是長知識的時候,講那些大道理他們聽不懂,但政治課不能少,只好多講些有用的具體知識。她的這種講授自然就不太用板書,甚至不能用板書了。那時學(xué)校經(jīng)常搞運動斗爭,我們的這位女共產(chǎn)黨員從不在同學(xué)面前講述老師間的恩怨,她只是告訴我們上課要認真聽講,下課要主動擦黑板,班干部要按時收齊作業(yè)交給任課老師,就連放學(xué)后的打掃教室,也是她經(jīng)常囑咐的話。那時勞動是神圣的,后來我拍中學(xué)生,這成了一塊重要的內(nèi)容。
1969年的10月1日是建國二十周年,我們和許多中學(xué)生一樣為天安門廣場的組字訓(xùn)練了好幾個月,挺累的,但相對于校園里的單調(diào)與枯燥,這無疑還算是愉快的時光。開始是徒手練習(xí),后來發(fā)兩根不同顏色的小木棍,到最后交給你兩枝彩色的紙花。開始是在操場,后來是在體育場,當然我們最愿意去的是天安門廣場,特別是那幾次彩排在夜間舉行,同學(xué)們充滿了期待,躍躍欲試。這時李老師就像我們的后勤大隊長,給同學(xué)們拿衣服,送水,看攤守護。如果是白天,她還自備治療中暑的藥,隨時解救同學(xué)們的頭暈惡心。
1970年12月,北京天安門。這張照片,我是站在交通警指揮臺子旁邊拍的,只有馬路中間角度最好,警察也沒有干涉我。
廣場上的高音廣播如雷鳴般在頭頂上滾動,不知道誰在里面指揮著我們。那時的廣場是小方磚鋪就,每塊磚的左上角都寫有數(shù)字,那是每個人的位置。隨行的老師們只能蹲坐在我們腿底下,不時抬頭囑咐著要精力集中不要舉錯了。我們看不見我們組成了什么樣的字,我們只是一塊顏色一個像素。國慶節(jié)那天,我們也看不見那遙遠城樓上的人們,彼此都是匆匆的過客,擦肩而過在十月一日這一天。大凡這種時候我的腦子都是一片空白,本來就不愿意思考的我,這時就更像一片隨波逐流的樹葉,更像來到陌生的星球。我的語言和心思進入冬眠,靈魂走了,肉體留在那里。
1969年1月,北京月壇中學(xué)監(jiān)護組室內(nèi)。這是監(jiān)護組的小屋,白天在這里工作,晚上就是我的宿舍。我是在這間屋子里知道了“文革”初期大串聯(lián)的許多,認識了許多老三屆的兄長們。
我對天安門廣場的熟悉是1966年8月,那是第一次去到那里。有朋友會有疑問,不可能吧?但這是事實。我小學(xué)之前好像只去過玉淵潭公園,連北海、頤和園都是我中學(xué)以后和同學(xué)去的。
1966年的8月非常熱鬧,好像廣場天天都有活動。我本是個好奇的主兒,一旦聽說有活動就往那里奔,學(xué)校沒人管了,我是個自由人。過了西單就是六部口,再往前走就要看你的靈活機動了,因為見過偉人的大隊人馬是從東往西瀉下,我這個小學(xué)生卻要逆流而上。等快到人民大會堂一線,那就要拼命了??匆姷教巵G下的鞋子,我趕緊蹲下把我的鞋帶兒系死,褲腰帶也要勒緊幾扣。不時有外地口音的學(xué)生沖我叫:你這個小孩兒怎么往回擠呀!我根本不去聽,心里說你們見到了,我還沒見著呢!天安門城樓越來越近了,它是有顏色的,好看,還有燈籠呢,我去過的阜成門是黑白的。歡呼聲在耳邊轟鳴,抬頭看到許多哥哥姐姐們臉上有淚水。我的心思簡單清晰,所以反而安靜,我要尋找我的進軍路線呢。開始可以聞到汗味兒,后來就沒了,人人都在出汗,熱浪與喧囂窒息了人的聽覺與嗅覺。我在他們的大腿與身體間一點兒一點兒地擠過去,一步步向金水橋靠近。終于可以望見城樓上的人影了,可一個個的都是綠軍裝,哪個是呢?我的力氣接近尾聲,可是目標還沒有確定。就在這時,人群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怎么回事?趕緊再努力,這回看見有個人在揮手,很大的幅度,他顯得比其他人胖些也高一點,終于見到了。我把視線聚焦鎖定,試圖進一步看清楚眉眼,想看看與報紙上天天出現(xiàn)的照片是否一樣。當這一切都已確定,我心坦然,渾身無力,幾乎是被人流擁著瀉出天安門廣場。
想想那會兒真是自由,從聽到消息我就往天安門廣場趕。一個小學(xué)生居然可以徒步走進去,而無任何阻攔。今天聽來就是天方夜譚。
回到家里,媽媽說我,可不要再去了,會擠死你的。我卻在回想剛才在城樓上見過的那個偉人,雖然很遠,但我的視力是1.5,臉上五官都看見了。我冒出一個念頭:他也挺像普通人的。我內(nèi)心深處總認為偉人與神仙會有相似之處。后來的接見紅衛(wèi)兵,改變了這種混亂的形式。有一次我是守候在馬路邊,漫長過后,綠色的吉普車從眼前駛過,眉眼看得很清楚,連扣子都看見了,可我看過之后也就看過了,并沒有更多的感覺。目送著一串車隊駛過,我感到興奮的是自己倒像個檢閱者。
1968年我初二時,學(xué)校讓我參加監(jiān)護組的工作,在一名“老三屆”學(xué)生的帶領(lǐng)下,與另外兩名女生共同完成“文革”初期,本校學(xué)生在外地大串聯(lián)時所借錢款與糧票的催還工作。是因為我第一批就加入了紅衛(wèi)兵,還是因為我的心細?沒有人告訴我。學(xué)校要求根據(jù)全國各地寄來的票據(jù),分門別類地通知到本人。那時我每個月都要跑一趟稅務(wù)局和糧食局,把那些花花綠綠的零錢和糧票上交。這個工作簡直是我的地理課,豐富的地名,千奇百怪的票據(jù)令我大開眼界。我需要常備一本地圖和一本中國行政區(qū)劃手冊,因為不少票據(jù)只有具體地名,沒有省名,需要你查出它們屬于哪個省哪個地區(qū)。這是十分令人愉快的艱苦又瑣碎的工作,更是一次次令人神往的旅行。那段時間我認識了許多“老三屆”的學(xué)長學(xué)姐,聽他們講大串聯(lián)路上的故事,這似乎成了我日后野游的第一堂課。多少年后,我很是感慨,幾乎沒有人使用假名字借錢,只要通知到了,不幾天他們就會把錢和糧票歸還。那時糧票是按月領(lǐng)取,一般家庭很少有富余的,他們會告訴我,下個月歸還。
那段時間我住在學(xué)校,母親總催我回家換衣服。我總覺得沒什么必要,吃飽睡著就行了,結(jié)果我終于長了虱子,母親把我所有的衣服用開水煮了好久。那時沒有電話,我只要離開家,何時回家全憑我的自覺。記得有一天傍晚,我聽到窗外有人喊我的名字。監(jiān)護組的房間緊靠校園的圍欄,開窗看見母親隔著鐵柵欄,一手抓著鐵棍,另一只手舉著我該換洗的衣服。我怕別人看見,拿了衣服趕忙催促母親回家,母親邊走邊不停地說,回去趕緊換上。多少年后我拍攝《兩個女人》時,這一幕總在我眼前不斷地晃動。
“老三屆”是個有血有肉的名詞?!拔母铩遍_始時,我們是小學(xué)五年級,所以1966年的許多事情,我們知道,卻沒能參與。那些當時的初高中在校生,后來被統(tǒng)稱為“老三屆”。他們在“文革”初期風起云涌,驚心動魄,后來悲壯四散,浩歌長天。從“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點滴聽聞,到中學(xué)階段的具體接觸,他們從來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因為他們比我勇敢,不管他們有多少錯誤,但他們真誠無私、勇敢無畏,有一種為真理獻身的精神。也許現(xiàn)在人們可以去批判那些真理,但一個沒有理想、沒有獻身精神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
1969年1月,北京月壇中學(xué)。這幾位兄長都是有功夫的,從他們身上我感受到鮮活的江湖與俠氣,不是金庸小說里那種。其中一位要去陜北南泥灣插隊,大家找來一面紅旗,展開在冬日的天空下。
我住在學(xué)校那段時間,認識了不少“老三屆”,他們的故事繪聲繪色甚至驚心動魄,令我恨不能早生三年。他們給我講了許多老師的事情,卻與學(xué)校斗批改的描述不同,學(xué)校、老師、學(xué)生三者在我心中是一片混亂。
他們還給我講了許多社會上的事情,簡直是在說評書,我有些發(fā)呆了。他們說話簡潔明確,不時還有智慧的玩笑,他們互相間也逗,但從不惡意攻擊,像兄弟。他們身體都很棒,嘲笑我胳膊細,我無話可說。他們給我講過和面的故事,一袋面甚至更多全部倒在一口大缸中,加水,人往缸邊叉腿一站,哈腰伸臂直插缸底,雙手把面摟起再用力按下,越往后越用力,最后幾乎就是雙手懷抱大面團起舞?!拔母铩背跗谖以诩艺暨^饅頭,知道和面是費勁的差事,一下和一袋面,真佩服呀!
他們大多不是干部子弟,也不全是工人的后代,正是他們讓我發(fā)現(xiàn)很多行業(yè)是我之前不知道的。他們也問過我機關(guān)大院的事情,他們多住在平房,可樓房有什么可說的呢?我不愿意告訴他們我們家有個本每月可以買到雞蛋和花生油,我怕失去這些朋友。他們可以平靜地聽我講述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但他們從不是憤青,就好像聽到一個故事而已。他們從沒有感到自己屬于什么下層,生命的自尊與自信在他們身上,我感受到一種鮮活與真切。
聽他們講過參軍體檢的故事。講到需要脫褲子的環(huán)節(jié),一位女大夫用手檢查私處,一位兄弟的那鳥兒撲棱就挺起來了,大夫隨手扇了那鳥兒一下,說道:沒出息!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葷笑話,聽不明白,追著他們問,他們不說,告訴我你知道這些家長會罵你。我不認為這是壞事,一定要他們講明白,到最后我也是似明白還不明白。但我從他們講述中的態(tài)度上記住了一條準則,爺們不能把注意力放在那兒。這似乎曲曲折折地影響了我交女朋友,反正后來在工廠里我是最后一個搞對象的。
他們中間有好幾個人都會些拳腳。我聽過他們講述自己拜師學(xué)藝的事兒,都是一番奇特的經(jīng)歷。那時我才知道在北京還有一個神秘的江湖存在,那里有師承,有規(guī)矩,有刻苦,有仗義,更有神奇的功夫。我對武術(shù)的崇拜應(yīng)該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覺得在那種環(huán)境中生活,雖然清苦,但會成為有功夫又仗義的真正的男人。那時沒有武俠小說,可我知道了無冬歷夏、半夜起床,知道了給父母端茶倒水。我對他們說過,能不能給我也找個師傅。他們說我吃不了那份苦:“你那小身板也不行,而且你家父母肯定不會同意?!睆乃麄兊难哉勗捳Z中,我感覺到我們可以做朋友,但我與他們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我慢慢明白他們認可我這個干部子弟,但他們對整個的干部子弟是有看法的。
我無法真正介入他們的生活,但是他們愿意教我武術(shù),因為住校有不少時間,關(guān)鍵是家長管不到我。開始是在學(xué)校的樓道,后來在學(xué)校西北角的幾棵樹之間。學(xué)武術(shù)首先要練基本功,他們說我已經(jīng)晚了。窩腰抻腿是第一課,后來練過打飛腿、翻跟頭。摔跤時腳下要有根,我跟他們練過站樁、走八卦,最后還真學(xué)到了幾手。再后來他們插隊走了,我失去了習(xí)武的伙伴,更重要的是,我再沒有遇到過這樣真正的綠林好漢。他們教給我的是一種活著的狀態(tài),在他們嘴里沒有半個字的人生哲學(xué),卻洋溢著鮮活的生命力。他們做人的真誠與安然,在今天幾乎是神話。賈樟柯說江湖在民間。我認為江湖是中性詞,它的生命力在于傳承一種天地人的平衡,而今天這種平衡被效率時尚什么的破壞了。今天的人多數(shù)不是活在民間,而是活在空間,人沒有了地氣的滋養(yǎng),如同現(xiàn)在的許多攝影,僅僅是人造的塑料花。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老三屆”的兄長們傳授了我攝影的基本功。
我對紅衛(wèi)兵的感情也很復(fù)雜。“文革”初期老家來的人居然戴著袖章而我沒有,表妹用黃色粗線在一條紅布上給我繡上了“紅衛(wèi)兵”三個字。后來班上一個同學(xué)組織紅衛(wèi)兵造反戰(zhàn)斗隊,他給我的證件上是003號。五年級的學(xué)生也就是對老師喊口號,他是我的好伙伴,我站在他一邊,他給我的袖章也是新的,現(xiàn)在我還留著?!袄先龑谩遍_始插隊了,他告訴我早一點兒走可以去延安,他果真拉上班里一個女生去了農(nóng)村,他說要在那里一輩子呢,要做好準備,算來那年他才十五歲。走之前他送給我一個本子,是精裝的,我一直小心地使用,后來我用它做攝影記錄。今年我整理早年的底片時,還不斷翻看著那個本子。我們幾個好兄弟在他出發(fā)前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有著堅毅的神情,再后來就沒有音訊了,他在哪里?他還在嗎?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怎么一下子就跟老師反目成仇了呢?這也是我對紅衛(wèi)兵最初的印象。毛主席曾在天安門接見紅衛(wèi)兵八次,我去過兩次,每次都是聽說今天有接見,現(xiàn)往天安門趕都來得及。震天的口號聲中,人興奮極了,“造反!造反!”這是最高指示,必須要執(zhí)行,不用思考。我后來想,幸虧我那時是小學(xué)生,要是上了中學(xué)沒準也會殺人。
1969年11月,北京月壇中學(xué)。這是我的幾個鐵桿發(fā)小。那時照相要手持毛主席語錄,內(nèi)容都熟悉,但感覺它就是生活中不可少的道具,該玩什么還玩什么。
我真正參與抄家是剛上中學(xué)不久,好像就那么一次。一天學(xué)?!袄先龑谩钡囊粋€學(xué)生頭兒告訴我,晚上去一個老師家抄家,他是歷史反革命。那天我還特意換上一雙球鞋,到了那里,那些哥哥姐姐先把老師叫到院子里,然后開始翻書柜,好像在尋找什么。有些書很新奇,我很想拿走,但馬上想到這是戰(zhàn)斗,要站穩(wěn)立場,我的神情立刻凜然了起來。那次倒是沒有打人,許多書亂七八糟扔了一地,臨走時對那個歷史反革命的老師留下話:要好好反省!記得那天是他們騎車帶我去的,因為有袖章,闖紅燈警察也不管,但是用那種手持喇叭對我們大聲喊:“紅衛(wèi)兵是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模范!”我們對警察笑笑,自行車隊一晃而過。
“文革”剛開始破四舊時我打過人。那天不知怎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主婆,樓區(qū)里真正的紅衛(wèi)兵們聚集在她家門口,在我眼里中學(xué)生特別是高中生才是真正的紅衛(wèi)兵,他(她)們不是有個黃上衣就是戴頂軍帽,武裝帶是標配。我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條類似的皮帶,顏色也不對,但也要拿在手上投入戰(zhàn)斗。等我趕到現(xiàn)場,那個地主婆家門口的許多盆花已經(jīng)被武裝帶抽打得七零八落,我也趕緊上去抽打一番。夏日植物的綠色漿液把我的武裝帶染綠了,看上去倒是有點像兒真的了。人聲嘈雜,那個地主婆被拉了出來,她好像辯解了幾句,紅衛(wèi)兵憤怒了,有人帶了頭,緊接著無數(shù)武裝帶劈頭蓋臉地打向了她,我也擠上去抽打了她。那天沒有見血,因為沒有人反拿武裝帶打人,那種打法不小心會傷到自己,更重要的是那天沒有人帶那個頭。如果有人那么做,我會出手嗎?!
1969年11月,北京景山公園。早期攝影就是玩,大家在一起,想起一出是一出。這棵古樹有年頭了,大家說起西游記花果山,按下快門自拍,我再跑回樹上去,心跳還沒平穩(wěn),所以我的像有點兒虛。
還有一點,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那天是傍晚,家長肯定在家,我離開家門時他們會說什么,還是什么也沒有說?他們知道我去干什么嗎?如果不知道,興奮的我回來會講述一番,他們的感受如何?在那個傍晚他們都說了什么,我沒有一點兒印象。
后來紅衛(wèi)兵風起云涌,直到發(fā)展到聯(lián)動,他們被困在地下室差點兒被對方用水淹死,我很是同情那些生死不怕的小將。我在西單路口買過一本《紅衛(wèi)兵詩抄》,當時就剩一本了,封面有點兒破,那個騎車人就要了我一毛五。每每翻看都很感慨,比起十年后的那些天安門詩抄,這本多了許多發(fā)自本心的鮮活與蒼茫。
“老三屆”很快都去了農(nóng)場、農(nóng)村,學(xué)校安靜了許多,老師開始上課了,紅衛(wèi)兵也變成了另外的樣子。我雖然在班里算個紅衛(wèi)兵的干部,但內(nèi)心深處不認為我是真正的紅衛(wèi)兵,那些真正的紅衛(wèi)兵——老兵,他們在黑龍江,在內(nèi)蒙古,在云南。人在年輕時不把熱血灑一灑,那還叫青春?僅此一點我愿意在1979年再戴上當年的袖章在天安門廣場為他們做最后的祭奠。
那時我能那么優(yōu)哉游哉地住在學(xué)校,也是因為開學(xué)不久,就開始“復(fù)課鬧革命”了。復(fù)課與革命怎么能放在一起呢?再加上“鬧”,學(xué)校的生態(tài)可想而知。老師忙著斗批改,學(xué)生則是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又學(xué)軍,就是不學(xué)該學(xué)的東西。曾記得革命中有教育革命一環(huán),有的同學(xué)今天看書,明天就敢上講臺講數(shù)學(xué),學(xué)會些單詞,就敢教英文,至于黑板上能寫些什么,只有天知道了。這是我親眼所見,今天連想象都找不到路。只可嘆那份勇氣,那一絲苦澀的真誠,一只無形的大手扭曲著稚嫩的心靈。誰之罪?誰的災(zāi)難!
夏收勞動是初中時每年必有的課程。那時的北京郊區(qū)是令人向往的田野,同學(xué)們背著自己的行李,張望著沿途的景色,一般都會忘記了步行的勞累。我很喜歡一幅水彩畫《郊區(qū)的公路》,記得是從小學(xué)圖畫課本上見到的。沒有邊際的土路,彎了個彎伸向遠方,土路兩側(cè)的樹木不是對稱的,一側(cè)的楊樹頂天立地,另一側(cè)稀稀拉拉。半遠不遠的地方,一個老太太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正走向道路的深處,可以感覺到老人頭上包著頭巾,還是個小腳老太太,搖搖晃晃的,那個小女孩似乎邊走邊蹦。每次去參加夏收勞動,來回的路上,我總在尋找那兩個人,還有那茂盛或稀稀拉拉的楊樹。
那些年夏收勞動就是拔麥子,用手拔,不敢讓我們用鐮刀,估計也沒那么多鐮刀。我個兒高,要大哈腰,但我是7月生人,不怕熱,再說有草帽呢,又是練過點兒功夫的人。拔麥子首先要抓緊,越怕剌手越剌手;其次是干拔不行,要有角度,用寸勁兒一帶連根就全出來了。開始是一拔一定氣,熟練了,一口氣能走好幾把。當時女生有用手套的,男生不行,也沒人敢。捆麥子是技術(shù)活兒,四肢并用,補丁褲子不怕磨,全仗那一膝蓋的壓上。用麥子捆麥子,捆得好,往地上一蹾,可以立住。后來看到侯登科的照片,覺得自己當過麥客。
學(xué)生干活不惜力,經(jīng)常得到社員的夸獎,那時好像也不知道累。不是覺悟的問題,愛勞動那是一種慣性,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與學(xué)校的“復(fù)課鬧革命”相比,同大自然親密接觸是令人愉快的,更符合少年們的天性。在鄉(xiāng)下,整班同學(xué)睡地鋪,二十多人一個挨著一個,真夠擠的。到了晚上,說話聲、打鬧聲、屁聲、夢囈聲,一首交響曲,一片什錦味,那是少年們的天堂。男生總是不夠吃,女生總會把吃不了的窩頭饅頭送過來,這幾乎成了每頓飯后的一道風景。那時的中學(xué)生還有男女界限,彼此很少講話,可每到這時卻是例外,交接的場面像神圣的儀式。女生勞動的場面我記不清了,拔麥子無法互助,只好相差在數(shù)量上。有一點我敢肯定,那時在勞動中,女生從不以女性自居,一樣百分之百出力。勞動以班級為單位,平衡在一起是全班的成績。
看侯登科的《麥客》,讓人覺得那勞動非常辛苦。我們在一望無際的麥田里并沒有感到拔麥子有多么可怕,一群十三四歲的男女少年,雖然一身汗一身土的,卻是歡樂地從地的這一頭拔到那一頭。
可能是勞動課多的原因,我們班又配備了一名男老師,他的名字叫陶棨,原是北京三十一中的副校長,后來當了“右派”,不知何時來到月壇中學(xué)。1968年來到我們班,他比我們的班主任年長許多,在我們眼里快是爺爺輩的人了。他高高的個子,瘦骨嶙峋,稀疏的頭發(fā)有些亂,總是一副黃邊眼鏡。他講起話來學(xué)者味兒十足,時常忘記自己是個“右派”。他會說英語,談古論今,眉飛色舞,比手畫腳,同學(xué)們總是被他侃得入了神。他到我們班后,同學(xué)們都不歧視他,我們的女共產(chǎn)黨員班主任多次告訴同學(xué)們要尊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