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
中村
一條黃土小道時隱時現(xiàn)在荒山野嶺之上。那時是夏天,驕陽似火,蟬鳴陣陣。灌木茅草瘋長正盛,惟獨不見人影。
此語自然夸張,說時就有兩人沿著黃土小道去來。一東一西,相向而行。都是爬上了一面大坡,氣喘吁吁,汗水涔涔。于是都不約而同地到一棵大樹蔭里歇憩。
荒山野嶺上僅有的兩個行路人就這樣在荒山野嶺之上相遇了。
向東去的一個看上去身材瘦小,挑著一副剃頭挑子。
向西去的是一個彪形大漢,掮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
既同在一棵樹下歇涼,就不能不搭話。大漢剜了剃頭的幾眼后,問道:“老兄,剃頭的?”
剃頭匠瞇眼微微一笑:“這還用說么?”
大漢語塞。半晌,沒話找話:“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剃頭匠仍舊瞇眼微微一笑:“我知道?!?/p>
“干什么的?”
“你哪,”剃頭匠道,“既不是種莊稼的,也不是當官的,更不是做生意的。但你有錢。你掙錢不費力氣,只是多半在半夜,更深人靜,來去匆匆。干你這行常把腦袋卸下系在褲腰帶上……”
“哈哈……”大漢爆出一串雷響,“老兄,看不出你還真行!”
剃頭匠坐在剃頭挑子上依舊是瞇眼微笑。
大漢摸摸自己叢生的頭發(fā)胡髭,里面蘊藏著粒粒熱汗。
“既然老兄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請給我剃個頭吧?”大漢拍拍屁股下的包裹說,“我照價付錢,敢不敢?”
剃頭匠站起來,依舊是那一副笑模樣?!疤觐^匠以剃頭為天職,沒有不敢剃的頭。”
“嗬,好!來吧?!?/p>
“留發(fā),還是剃光?”剃頭匠問。
“剃光?!贝鬂h叫道,“剃光爽快?!?/p>
剃頭匠到不遠處的凹坑里汲了水,用石頭支起燒鍋把水燒熱了。將大漢的頭摁入盆中洗凈燙透,取出。用毛巾揉吸了水分。爾后,讓大漢坐在用繩子網(wǎng)成的躺椅中,圍了白圍布,把剃刀在那塊被人油污垢漆得烏黑閃亮的刀布上啪啪地篦了幾個來回,便正式給大漢剃頭。
噌噌噌噌,大漢叢生的毛發(fā)像黑雪一樣紛紛飄落。
剃完頭,刮胡。剃頭匠將躺椅支開放平,讓大漢全躺在躺椅上。剃頭匠刮得很仔細,從嘴邊到腮旁,然后轉(zhuǎn)到脖子上。大漢感到剃頭匠冰冷的刀鋒在他的脖子上疾速飛走,旋來繞去,嗖嗖生風。刀刃輕觸皮膚,若即若離的游走所產(chǎn)生的那種微癢,確實使他感到愜意。他舒服地閉上眼睛。
許久,剃完了頭,剃頭匠拿出鏡子給大漢照照:“咋樣?”
大漢看到平日那個須發(fā)叢生的自己不見了,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光亮光亮的白葫蘆。
“嗬嗬,”大漢摸著自己舒服的光頭,連贊,“不賴,不賴,看不出老兄手藝還真高,多少錢?”
“二十五塊大洋?!?/p>
“什么?”大漢驚了一跳,“二十五塊大洋?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剃頭匠仍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兒:“多嗎?不多?!?/p>
大漢叫道:“怎么不多?剃一個頭最多兩吊錢,就算我這頭難剃,加倍,也不過四吊錢。你敢要二十五塊大洋?”
剃頭匠仍然笑瞇瞇:“不多,真的不多?!?/p>
“即使我給你十倍的價錢,也不過兩塊大洋,你敢要二十五塊?還說不多!”
剃頭匠將手中的剃刀往上一拋,剃刀在空中像風輪一樣呼呼轉(zhuǎn)了半天,落下時,剃頭匠又輕輕接著。大漢看到那刀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你仔細想想看多不多吧,老弟?!碧觐^匠把玩著剃刀,仍那么一副笑瞇瞇的樣子看著大漢。
大漢猛然幡醒。剃頭匠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包裹里是什么東西。剛才剃頭匠刮胡時,刀鋒在自己的脖子上繞來蹭去,如果剃頭匠處心不良,只消在脖子上輕輕那么劃拉一下,自己就會一命嗚呼,那自己包裹里那幾百塊大洋不就全是他的。在這杳無人煙的荒山野嶺之上,剃頭匠想殺他真是易如反掌。
大漢只覺得從腳底里冒出一股冷氣,這冷氣從脊梁骨直達腦門上。大漢手腳冰涼。
二十五塊大洋買一條命?
大漢渾身哆嗦著喃喃道:“不多,是不多?!?/p>
大漢從包袱里摸出了二十五塊大洋交給了剃頭匠。剃頭匠收了錢,微微一笑:“老弟,好走?!碧袅颂觐^挑子向東走去。走了一陣,忽聽背后大漢在喊:“老兄,慢!”
剃頭匠止步,扭過身。見大漢氣喘喘追來,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倒,磕了一個響頭:“大哥,你是高手。”
剃頭匠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轉(zhuǎn)身輕飄而去。只留下一顆锃亮锃亮的白瓢夢一樣呆在荒山野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