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波浪,水皮上的皺紋
劉恪
給剛強校改序時,發(fā)現(xiàn)文章還是應該有一個標題,順手寫下了《波浪,水皮上的皺紋》,大抵取意文似看山不喜平,或對剛強散文的某種隱喻?;叵雱倧娝蛠淼纳⑽臅逡呀浻邪雮€月了。遲遲未曾動筆,其實當天我就可以寫了,其間文章都陸陸續(xù)續(xù)看過,還有很多是經我手發(fā)表的。我一直把握不準的是從一個理論家角度,還是從一個朋友角度去寫他。剛強一定想我多做一些理論評述,我則偏向朋友的立場??善蚺笥蚜鲇謺幸环N聲音出來,我的說服力何在。
先說剛強散文的社會人文情懷。這本書基本上圍繞洞庭湖來寫,各種普遍的事物:蘆葦、魚鷹、水牛、江豚、麋鹿,尤其多的是各種各樣的鳥:大白鷺、灰鶴、牛背鷺、鳳頭麥雞、黑水雞、蒼鷺,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魚類。如果僅展示它們的樣態(tài),有攝影師就夠了。剛強對它們有特別復雜的感情,他愛從地理學與歷史的維度把握這些動植物。從歷史戰(zhàn)爭、動植物的變遷史來表述,這是眾多散文家討巧而坐在家里就能成就的工作。剛強把重心放在地理學、生物學的角度,這樣有兩件事就是必須要做的:其一,是地理考察。這樣,我也幾乎是跟他走遍了洞庭湖,有了田野調查的工夫,然后我們帶著望遠鏡,深入洞庭湖的核心地帶,細微地看鳥。鳥的形態(tài)、結構(姿勢與動態(tài))、羽毛、鳥糞,鳥起飛時糞便就像一陣大雨,原來鳥要遠行,輕裝上陣提前排便。鳥的翅膀撐開天空,雖然受傷,羽毛的氣孔仍能滑翔,從此鳥是心的天空。其二,便是生物知識的掌握。洞庭湖針嘴魚的詳盡考察,恐怕生物學家也不過如此。人在解剖生物的時候就如同他解剖自身,因而對自然的觀察也必須在作家的心靈中進行,然后用心去創(chuàng)造她。巴勒斯的散文雖然是最終端的產品,但他保持了自然最真實的面貌?!氨3衷疾牧系恼鎸崳珔s又是精華所在?!保ā秾w荒野》程虹著,三聯(lián)出版社2011年版153頁)對生物地理的考察,剛強寫了幾十個日記本,詳盡的數(shù)據,還有生物解剖圖。這種詳盡常被我批評,他卻認為對生物的嚴謹也就是對人的嚴謹。這讓我覺出了自己的渺小。
他是堅定的生物保護主義者。他的生物保護是身體力行的事。對于江源湖泊的考察提案,他代表岳陽市政協(xié)聯(lián)合各行業(yè),自行組織考察小組,尋找各類專家,完成各項工作以后又撰寫詳盡的考察報告。這種行為方式迫使許多破壞環(huán)境的項目自然落馬,有時他得意地告訴我某個污染項目終止了,露出了孩子一樣的笑容,我這時才暗暗地佩服他的機智,用正面考察抵環(huán)境破壞。他寫的江豚文章、麋鹿文章引起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注意,作為國際會議的參考文獻?!渡峙c人類》與《青年文學》雜志都很喜歡他的文章。
剛強的散文藝術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描寫性上,這時候的描寫意義是整體性的:洞庭湖的諸事物。它兼指客體對象又指主體的想象,事物發(fā)展可能性的樣態(tài)。洞庭湖的事物無論客觀與微觀都是我們書寫方式不可窮盡的,剛強的特點是采用選擇、命名、動態(tài)聯(lián)系等方法。《觀鳥譜》把黑水雞作為飛禽描寫:“黑黑的羽毛,腦殼像雞,游水的形態(tài)像鴨,游到明亮開闊處,看得見鮮紅的嘴額,兩肋有白色細紋組成的線條,尾巴上翹,尾下亦有白色斑塊,越發(fā)顯得通體黑亮,透出暗綠色的光澤?!痹俑魞啥斡衷敿毜孛鑼懥撕谒u的相貌特征,一只黑水雞他花心思寫了約兩千字。這種類如家禽野鴨的不太會飛的鳥,他詳細地考察它的生物特征與生活方式及與周邊的環(huán)境。洞庭湖俗語九鵝十八鴨。常見的雞形目雉科里沒有黑水雞,擴大到常見到的雁形目鴨科也沒有。鸛形目鸻科二十種也沒有,倒是他寫的鳳頭麥雞有。黑水雞歸屬鶴形目秧雞科十九種,但它并不出名。平常是它的特點,它倒真像個野鴨子,僅在于它黑一點,故此黑水雞,像一個俗名。它生存的環(huán)境是水塘、稻田、水庫、水溝,倒像是家養(yǎng)鳥。洞庭湖眾多的是鷺、鶴、鵝、鴨,而且鵝與鷺是佼佼者,剛強選擇最平常的,美如家禽的黑水雞,這暗示保護鳥類就像愛護家禽一樣,離我們并不遙遠。而日常要尋一只天鵝,要進入洞庭湖腹地,談何容易。他還特寫了一篇鸕鶿的“鳥的地理學”,魚鷹本是金鶚馴化而成,是洞庭湖區(qū)最常見的鳥類,可如今在大洞庭湖區(qū)域內特別少見,而且洞庭湖的魚鷹還要從微山湖或江浙引進,幾近滅絕。可以說真正的魚鷹比野鳥還要珍貴,剛強用一篇散文來警示某種生物的滅絕,這不能不說是我們應當特別注意的。他還特別具有人類悲憫意識地選擇了麋鹿與江豚,這是洞庭湖水陸最大的兩個物種。江豚生產孩子時居然是從尾巴到頭部倒著生產,產后孩子緊緊貼住母腹喂乳,在水中自由翻騰,父親在一旁保駕護航。麋鹿逃亡的路線痕跡是大“C”字,喜歡迎著風奔跑,它靠氣味規(guī)避風險。這些生物經驗成為剛強的動態(tài)描寫,而且是極其人性化的寫作??梢娝拿鑼懖粌H僅是方法的,還是特別經驗的,這使他的散文有了一種醇厚容積率,別人輕易不可改變。從梭羅、巴勒斯、普里什文的創(chuàng)作也證明了一切經驗都融合了自我的因素,剛強把自我交給了一切動物的經驗之中,這一點也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威廉·詹姆斯說,“任何實在的東西必須能夠在某一個地方被經驗,而每一種類的被經驗了的事物必須在某一地方是實在的。”剛強長期深入洞庭湖濕地,和這些動物一同體驗生存,為了采訪一個漁民或者獵人,他不惜三顧茅廬獲得了一手資料;考察麋鹿他從湖北順著鹿群的線索追蹤到洞庭的紅旗湖。我也曾三次同他訪談了人工飼養(yǎng)點點母鹿的生物保護者小楊。所以剛強的生物經驗是順著地理遺跡追蹤而來的。僅這樣還不夠,他的蘆葦植物經驗會變成一種事物過程的敘說。蘆葦是靜態(tài)的,它的成長變成動態(tài)的,它的空間位移又變成了歷史的,然后變成了思想的,真正蘆葦?shù)木癖愠鲎杂谔J葦?shù)淖诮毯吞J葦?shù)乃枷?,這樣才有了帕斯卡爾那句名言: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真正的獨特性出來了,蘆葦是會飛的精靈,它飛翔于天,漫化出種種姿態(tài),但它卻扎根于水,融匯天地之靈氣。蘆葦?shù)木撬械娜績忍N,就是蘆葦?shù)南胂蟆?/p>
剛強文章里有許多瑣碎的東西,譬如洞庭湖的針嘴魚,他考察到動物學上的“半喙”。眾多的浮游生物,漁民俗稱的江鷹子,鷗與魚的矛盾,如何捕捉針嘴魚的細節(jié),如何使用中高漁網,其細部詳盡而瑣碎。家養(yǎng)的大水牛也極盡細節(jié),表面看起有很多沒用的東西。其實不然,動植物是靠細節(jié)展示它的特征的,類如野鴨子一樣的鳥有千百種,如何得以區(qū)別,全靠它身上的羽毛的細節(jié),嘴的形狀,灰斑鸻和金斑鸻一模一樣,僅在于它顏色的斑紋不同。柳鶯和鹟鶯也是一樣,僅有毛色差別。蘆葦有很多種,僅是葉形和稈質不同。因而細碎不是寫作上的煩瑣,而是揭示生物學的科形采用的比較方法。英國著名散文家約翰遜說,“他們有一些人看不起細碎的東西,只摘抄一些文字精美或粗糙的碑銘,古今都有……(他們)書里找不到任何令人目不轉睛或要牢記于心的東西。”(《饑渴的想象》約翰遜著,三聯(lián)出版社第234頁)這告訴我們散文是不可以缺少瑣碎的細節(jié)的,它不僅是寫作技巧的東西,還考察作者的觀察能力,那些生物的細部特征不是看一眼就夠了,需要長時間的觀察,甚至和它們生活在一起。所以剛強寫一篇散文要經過很長時間,有時一年半載才寫一篇,我常抱怨他寫得太少太慢,可一旦我看到他的文章時,我明了,這文外的功夫耗掉了他漫長的時間。為了追蹤鳥群,他會幾個冬季都在湖里轉,因而有了他的《篙鎖斜陽,或魚鷹》《洞庭湖水族》,而且一出手,拿到《山花》《湖南文學》,沒有任何周折就發(fā)表了。他寫麋鹿,接近兩萬字的散文,天津《散文海外版》幾乎全選。這一切和他的文字細密、縱情感發(fā)有關。
人生有許多不可知的東西,就在他順風順水地寫作時,遭遇一場重大的車禍,最糟糕的是撞壞了大腦,產生思維斷裂,記憶失據。我記得是在河南大學給研究生上課時沈念告訴我的,我當時非常難過,提早下課,一連幾天心里都不舒服。如今雖已恢復健康,但文字的靈巧到底不如年輕時活泛了。我想憑他的精神還會創(chuàng)作出很多篇章來的。是以為序。
(作者系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國土資源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