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日的暴風(fēng)雨

想北平 作者:老舍 著;舒乙 編


夏日的暴風(fēng)雨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地,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diǎn)也沒有,干巴巴地發(fā)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lián)接起來,結(jié)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干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趴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于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只有銅鐵鋪里發(fā)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diào)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鉆進(jìn)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丟臉,不敢再跑,只低著頭慢慢地走。每一個井臺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氣。還有的,因?yàn)橹辛耸睿蚴前l(fā)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人們在樹蔭下躲避炎熱

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里,只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墻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著點(diǎn)紅;由上至下整個的像一面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diǎn),曬得東西要發(fā)火。在這個白光里,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由地上蒸發(fā)出來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diǎn)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鋪戶中的人爭著往外跑,都攥著把蒲扇遮著頭,四下里找:“有了涼風(fēng)!有了涼風(fēng)!涼風(fēng)下來了!”大家?guī)缀跻饋砣轮?。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dá)著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爺,多賞點(diǎn)涼風(fēng)吧!”

還是熱,心里可鎮(zhèn)定多了。涼風(fēng),即使是一點(diǎn)點(diǎn),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fēng)過去,陽光不那么強(qiáng)了,一陣亮,一陣稍暗,仿佛有片飛沙在上面浮動似的。風(fēng)忽然大起來,那半天沒有動作的柳條像猛地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飄灑地?fù)u擺,枝條都像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fēng)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云。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fēng),黑云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地上的熱氣與涼風(fēng)攙和起來,夾雜著腥臊的干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北邊的半個天烏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夫急著上雨布,鋪戶忙著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地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又一陣風(fēng)。風(fēng)過去,街上的幌子,小攤,與行人,仿佛都被風(fēng)卷了走,全不見了,只剩下柳枝隨著風(fēng)狂舞。

云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jīng)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fēng)帶著雨星,像在地上尋找什么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北邊遠(yuǎn)處一個紅閃,像把黑云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fēng)小了,可是利索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fēng)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地等著點(diǎn)什么。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diǎn)緊跟著落下來,極硬地砸起許多塵土,土里微帶著雨氣。雨點(diǎn)停了,黑云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fēng),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風(fēng),土,雨,混在一處,聯(lián)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fēng)過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shù)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鐘,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shí)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

到四點(diǎn)多鐘,黑云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地打著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云裂開,黑的云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云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著幾聲不甚響亮的雷。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云縫露出來陽光,把帶著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著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云里,橋背頂著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云,洗過了的藍(lán)空與洗過了的一切,像由黑暗里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連大雜院里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里的人們并顧不得欣賞這雨后的晴天。院墻塌了好幾處,大家沒工夫去管,只顧了收拾自己的屋里:有的臺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地拿著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墻,設(shè)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像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忙著往出搬運(yùn),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臺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shí)候,大家躲在那隨時(shí)可以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后,他們算計(jì)著,收拾著,那些損失;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bǔ)的。他們花著房錢,可是永遠(yuǎn)沒人來修補(bǔ)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才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稀松的堵砌上——預(yù)備著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diǎn)錢,只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xiǎn),都活該!

一場雨下給窮人,多少人家賣兒賣女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shí)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涼,有時(shí)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diǎn),打在那開張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fā)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里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jiān)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做賊做娼也比餓著強(qiáng)!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shí),雨并不公道,因?yàn)橄侣湓谝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摘自長篇小說《駱駝祥子》第十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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