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漸多起來。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餃子餡兒，響成一片。趕到花炮與剁餃子餡的聲響匯合起來，就有如萬馬奔騰，狂潮怒吼。在這一片聲響之上，忽然這里，忽然那里，以壓倒一切的聲勢，討債的人敲著門環(huán)，啪啪啪啪，像一下子就連門帶門環(huán)一齊敲碎，驚心動魄，人人肉跳心驚，連最頑強的大狗也顫抖不已，不敢輕易出聲。這種聲音引起多少低卑的央求，或你死我活的吵鬧，夾雜著婦女與孩子們的哭叫。一些既要臉面，又無辦法的男人們，為躲避這種聲音，便在這諸神下界、祥云繚繞的夜晚，偷偷地去到城根或城外，默默地結(jié)束了這一生。

父親獨自包著素餡的餃子。他相當(dāng)緊張。除夕要包素餡餃子是我家的傳統(tǒng)，既為供佛，也省豬肉。供佛的作品必須精巧，要個兒嬌小，而且在邊緣上捏出花兒來，美觀而結(jié)實——把餃子煮破了是不吉祥的。他越緊張，餃子越不聽話，有的形似小船，有的像小老鼠，有的不管多么用力也還張著嘴。

除了技術(shù)不高，這恐怕也與“心不在焉”有點關(guān)系。他心中惦念著大女兒。他雖自己也是寅吃卯糧，可是的確知道這個事實，因而不敢不算計每一個錢的用途，免得在三節(jié)叫債主子敲碎門環(huán)子。

母親被鄰近的一陣敲門巨響驚醒。她并沒有睡實在了，心中也七上八下地惦記著大女兒。可是，她打不起精神來和父親談?wù)摯耸?，只說了聲：你也睡吧！

除夕守歲，徹夜不眠，是多少輩子所必遵守的老規(guī)矩。父親對母親的建議感到驚異。他嗯了一聲，照舊包餃子，并且找了個小錢，擦干凈，放在一個餃子里，以便測驗誰的運氣好——得到這個餃子的，若不誤把小錢吞下去，便會終年順利！他決定要守歲，叫油燈、小鐵爐、佛前的香火，都通宵不斷。他有了老兒子，有了指望，必須叫燈火都旺旺的，氣象崢嶸，吉祥如意！他還去把大綠瓦盆搬進來，以便儲存臟水，過了“破五”³再往外倒。在又包了一個像老鼠的餃子之后，他拿起皇歷，看清楚財神、喜神的方位，以便明天清早出了屋門便面對著他們走。他又高興起來，以為只要自己省吃儉用，再加上神佛的保佑，就必定會一順百順，四季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