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凜遵曲譜

彩圖全解閑情偶寄(超值全彩白金版) 作者:李漁 著


凜遵曲譜

【原文】

曲譜者,填詞之粉本,猶婦人刺繡之花樣也,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拙者不可稍減,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樣無定式,盡可日異月新,曲譜則愈舊愈佳,稍稍趨新,則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謬。

情事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總不出譜內(nèi)刊成之定格。是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是也;私厚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dú)展者,亦曲譜是也。使曲無定譜,亦可日異月新,則凡屬淹通文藝者,皆可填詞,何元人、我輩之足重哉?“依樣畫葫蘆”一語,竟似為填詞而發(fā)。妙在依樣之中,別出好歹,稍有一線之出入,則葫蘆體樣不圓,非近于方,則類乎扁矣。葫蘆豈易畫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畫葫蘆者,止有湯臨川一人,而猶有病其聲韻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畫葫蘆之難,而一定之成樣不可擅改也!

【注釋】

①淹通:精通,貫通。②湯臨川:即湯顯祖,因其是臨川人,故世稱湯臨川。

【譯文】

曲譜是編戲的參照,猶如婦女刺繡的花樣。描一朵花就刺一朵花;畫一片葉就繡一片葉。笨拙的人不能減少一點(diǎn),手巧的人也不能增加一點(diǎn)。然而花樣沒有固定形式,盡可以有日新月異的變化,而曲譜則是越舊越好,稍稍趨向新奇,就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情節(jié)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但都不會超出曲譜中的固定格式。束縛文人使他們有才氣卻無法施展的,是曲譜;厚愛詞人使其才華得以獨(dú)自施展的,也是曲譜。如果戲曲沒有固定曲譜,也可以日新月異的變化,那么凡是稍通文學(xué)的人,就都能寫戲曲了,何以元人和我們這些人如此被看重?“依樣畫葫蘆”這句話,竟像專門為編戲說的。妙在依照樣本,可以分出曲詞好壞。稍有一點(diǎn)出入,就會使葫蘆的形狀畫得不圓,不是接近方,就是類似扁。畫葫蘆難道就容易嗎?明朝有三百年,善于畫葫蘆的卻只有一個(gè)湯顯祖,尚且有人批評他聲韻偶爾用得不對,句子長短不切合。畫葫蘆太難了!然而固定的樣本卻是不能擅自修改的!

【原文】

曲譜無新,曲牌名有新。蓋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倆,無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fēng)云》之類是也。此皆老于詞學(xué)、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則上調(diào)不接下調(diào),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調(diào)雖協(xié),亦須文理貫通,始可串離使合。如《金絡(luò)索》、《梧桐樹》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金索掛梧桐》,以金索掛樹,是情理所有之事也?!秲A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成,猶口頭語也。《駐馬聽》、《一江風(fēng)》、《駐云飛》是三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倚馬待風(fēng)云》,倚馬而待風(fēng)云之會,此語即入詩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倫有脊之言,雖巧而不厭其巧。竟有只顧串合,不詢文義之通塞,事理之有無,生扭數(shù)字作曲名者,殊失顧名思義之體,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兒水》而串入二別曲,則曰《二犯江兒水》;本曲《集賢賓》而串入三別曲,則曰《三犯集賢賓》。又有以“攤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錦花》而串入別曲,則曰《攤破簇御林》、《攤破地錦花》之類,何等渾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dāng)?shù)曲串為一曲而標(biāo)以總名,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guān)》、九回腸》、《十二峰》之類,更覺渾雅。予謂串舊作新,終是填詞末著。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舊殺,終覺新奇可喜。如以極新極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張之曲,誰其好之?善惡在實(shí),不在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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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本《董西廂》插圖

【注釋】

①攤破:唐宋填詞用語。指因樂曲節(jié)拍的變動引起句法、協(xié)韻的變化,突破原來詞調(diào)譜式,故稱攤破。

【譯文】

沒有新的曲譜,卻有新的曲牌名。大概是詞人偏好新奇巧妙,但又不能施展他們的才華,無可奈何,所以就將兩支、三支曲子合為一支,融合成新曲,比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fēng)云》這些就是。這些都是熟悉詞學(xué)、擅長譜曲的文人才能做到的,否則就會上下曲調(diào)不銜接,白白被演唱者嘲笑。然而音韻即使協(xié)調(diào),也需要文理貫通,才能串連成一個(gè)整體。比如《金絡(luò)索》、《梧桐樹》兩支曲子,將它們合為一曲,定名為《金索掛梧桐》。將金索掛在樹上,這是情理中有的事情?!秲A杯序》、《玉芙蓉》兩支曲子,串成一曲,定名為《傾杯賞芙蓉》。倒杯酒來欣賞芙蓉,雖然是捏造,也是人們的口頭語?!恶v馬聽》、《一江風(fēng)》、《駐云飛》三支曲子,串成一曲,定名為《倚馬待風(fēng)云》,身靠馬背等待風(fēng)云聚會,這話即使放到詩文中,也自然成句。凡是這些都有理有據(jù),雖然奇巧卻不覺得奇巧。竟然還有只顧串連,不顧文意通不通順、合不合理,將幾個(gè)字生硬的連作曲名,失去了顧名思義的傳統(tǒng),倒不如從前的人不新列名目,只將“犯”字加在原題之前,比如本名叫《江兒水》,串入兩支其他的曲名,就叫《二犯江兒水》;本名叫《集賢賓》,串進(jìn)去其他三支曲子,就叫《三犯集賢賓》。還有的用“攤破”二字來概括,比如本名叫《簇御林》、《地錦花》,加入其他曲名后,就叫《攤破簇御林》、《攤破地錦花》,多么渾然一體,多么掩飾缺點(diǎn)啊。還有將十幾支曲子串成一曲標(biāo)出總名的,比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guān)》、《九回腸》、《十二峰》之類,更感覺渾然高雅。我認(rèn)為串連舊曲為新曲,終究是填詞中的小技。只要文采好、音律正,即使再舊的曲牌名,終會感覺新奇喜愛。如果用非常新奇美好的曲牌名,卻填進(jìn)去庸俗、陳腐、乖張的曲詞,誰又會喜歡呢?詞曲的好壞在內(nèi)容,不在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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