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工的英子姐
收完山芋,冬天就到了。冬天一到,上河工的人就來了。
毫無征兆地,從四面八方,車轔轔馬蕭蕭,穿著黑棉襖的人一下子就占據(jù)了半個曹市鎮(zhèn)。他們拉著板車,板車上馱著糧食和鐵锨、鐵鍬、抓鉤、扁擔,上面插著一面面彩旗,彩旗上寫著各個生產(chǎn)隊的名稱“劉樓”“侯橋”“寺后頭”“郭店”“四里廟”……他們在公社門口的空地上集合后,公社書記站在最高處,揮舞著手講了一通革命形勢,分析興修水利的命脈性意義,然后把各個生產(chǎn)隊的人分派到不同的住處。書記的聲音,通過竹竿上的大喇叭,在小鎮(zhèn)上空顫巍巍地飄著,有些嘶啞,有些亢奮,更有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后來,我去縣城,只要一聽到警車呼嘯而過時車里人通過警車喇叭發(fā)出因煙酒過度而嘶啞的聲音時,就會無比向往地懷念公社書記在廣場上作報告時的場景。
上河工是人民公社時代每個冬季進行的活動,熱鬧喧囂,整齊振奮,就是各個生產(chǎn)隊自帶糧食和工具,對河流進行疏浚溝通,把平原改造成梯田,把平地挖成大坑,再把大坑填成平地。
這一次,來上河工的人被分成了兩撥:一撥去疏浚淝河;一撥要把我家門前三條平行的小河挖成一口水塘。
公社所在地,原來是一座二郎廟,因為在鎮(zhèn)子的西面,所以叫西廟。我記事的時候,廟已經(jīng)沒有了和尚,成了手工社的鐵匠鋪。因為屋宇開闊,公社書記就把殿堂改造成了公社的辦公室,大殿前面的幾間廂房,他叫人用磚墻一圍,成了他家的小院。
廟的西面,有兩家住戶,一家是我家,另一家姓劉。我不止一次聽說,我家之所以有弟兄六個,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就是因為住在廟邊上。想想,這樣的風水之說也不無道理,廟嘛,住的不都是和尚?姓劉的那一家,倒是有一個女兒,但是在沒搬過來之前生的,搬到西廟后,連生了五個,都是兒子。
我家那個院子,有堂屋三間,東廂房三間,西廂房兩間(其中一間是廚房)。公社書記和我父親商量,能否把東廂房騰出來,讓前王村上河工的婦女住。
我父親老實一輩子,公社書記如此屈尊協(xié)商,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何況,那時,我大哥就下放在前王村當民辦教師,兩頭得罪不起。于是,父親就讓我們兄弟幾個搬到西廂房,東面的三間房子打通,呼啦啦住進20多個婦女。
沒有床,但這不是問題。他們的板車拉來的豆秸和麥秸,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再鋪上蘆席,一拉溜20多個鋪位就出來了,軟乎乎的,別提多舒服了。
前王村的食堂就設在我家門口,一個軍綠色的帳篷,兩口碩大的鍋灶,還有兩個駝背的老頭,平時就寂寂寥寥地忙著。到了吃飯的時候,社員們從河工上撤下來,黑壓壓的人,盛上半碗菜,手上抓著幾個大饃,隨便蹲著就吃,講究一點的,把布鞋脫下來,人坐在鞋上,吃完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和一包煙絲,卷上,用舌頭一舔,粘上,一根喇叭狀的煙卷就出來了,吧嗒吧嗒抽起來,滿臉都是勞作后的愜意。晚上,他們一般吃面條。社員們拍拍身上的泥土,用粗瓷大碗盛上面條,捏幾根腌蘿卜條,就著燈光吸溜吸溜吃,再嘎吱嘎吱咬一口蘿卜,光是那聲音,就讓人胃口大開,也讓人堅定地相信:人民公社就是好,連社員的牙口都那么棒。
英子姐是這群婦女中最年輕的一個,在我看來,也是最漂亮的,圓圓的臉,剪著齊耳的短發(fā),顯得干練颯爽。她不像其他婦女那樣臉色皴黑,總是泛著白凈的光澤,最美的是那一雙彎彎的眼睛,任何時候都含著抑制不住的微笑,讓人不由自主想親近她。
英子姐也不像其他婦女那樣咋咋呼呼的,她很少說話,卻總是在忙碌。每天一大早,挑著水桶去井口擔水,不但把她們的水缸挑得滿滿的,還順便把我家的水也打了。然后,蹲在我家的棗樹下刷牙洗臉,我印象當中,在這群婦女中,她是唯一一個每天早上都刷牙的。迎著朝陽,英子姐頭發(fā)微微晃動,陽光就在她的發(fā)絲上閃著金光。她用一把桃木梳子,細細梳著頭發(fā),梳子從頭頂滑過發(fā)梢,發(fā)梢處倏然起伏,如同一只調(diào)皮的松鼠,我的心也跟著晃動一下——在還沒有上學的我看來,英子姐就是美麗的神仙姐姐——她臉上的絨毛,細細柔柔,無風也是波瀾。
我曾跟著英子姐到工地上去看過,那么高那么遠的河堤,用鐵鍬斜斜地切出一個個階梯,到處是勞作的人,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面。河底,青壯年負責挖黑黢黢黏糊糊的淤泥,年紀大的男人和婦女,兩個人抬一個擔子,沿著“之”字形的階梯把泥土抬到河堤,倒下,有人負責用鐵锨把土推平。偶爾,有人在淤泥中挖到一條黑魚或者黃鱔,整個河堤一片歡呼,人們?nèi)酉鹿ぞ邲_到河底,雀躍著把這意外收獲扔過來扔過去,一直扔到自己村里的食堂。
英子姐的父親就是前王村的書記,一個整天皺著眉頭不見笑臉、說話甕聲甕氣的老頭,對社員們說話任何時候都以訓斥的口氣。他不干活,每天披著一件棉大衣在工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見誰干活兒偷懶或者干的活兒不合格,張嘴就罵。
我對這個老頭,沒有一點好感。那天下雨,河工上不能干活,社員們都在睡覺打牌,英子姐來到我和哥哥們住的西屋,拿起我哥哥的課本,給我講課本上的故事。她說,沒事別去她們住的屋里,那些婦女們開起玩笑七葷八素的,什么話都敢講,小孩子聽了不好。她說,男孩子就要好好讀書上學,她因為是女孩子,所以上完初中她爹就不讓她上了。她還說,她喜歡鄰村的一個小青年,但她爹不同意。英子姐低低地說著我完全不懂的話,臉上像外面的天氣一樣陰郁起來,她撫著我的頭,眼睛扭向窗外,有一滴淚從她長長的睫毛上掉落下來——我的心也跟著摔碎。
“英子姐,你爹那么兇,你干嘛要聽他的話?”
英子姐不說話,長久地望著外面的雨絲,發(fā)出輕輕的嘆息。
河工挖到一半的時候,英子姐病了,連續(xù)發(fā)低燒。開始,她不說,堅持著去河工上干活。后來,實在支撐不住,就讓別人向她爹請了一天假,在家休息。
那一天,我家院子空落落的,一個男青年閃了進來,從懷里掏出兩瓶罐頭,放在英子姐的鋪邊,紅著眼睛問英子姐的病情。英子姐把頭縮在被子里,只是哭。
晚上收工的時候,那個男青年又來了,還帶來了公社的醫(yī)生,正好在我家院門口和英子姐的爹抵頭遇上。
“你來弄啥?她的死活跟你有啥關系?滾!”英子姐的爹在燈光下鐵青著臉。
青年低著頭說:“王大爺,英子的病不能這樣熬,得趕緊看?!?/p>
“看不看是俺家的事,用不著你咸吃蘿卜淡操心?!?/p>
旁邊的人就勸,先別吵了,讓醫(yī)生給英子看病要緊。
英子姐的爹黑著臉進屋,青年就倚在我家院門口,手攏在襖袖子里,神情發(fā)呆。
婦女們的屋子里兩盞燈集中在英子姐床鋪邊上,婦女們圍成一個圈,把醫(yī)生和英子姐還有我圈在中間。
在醫(yī)生和婦女們再三逼問下,英子姐才流著淚說,大腿根外側(cè)長了一個瘡,已經(jīng)化膿。
“把棉褲脫下來?!贬t(yī)生說。
面對男醫(yī)生,英子姐羞紅了圓月一樣的臉龐,淚光盈盈不知所措。
“讓醫(yī)生看?!庇⒆咏愕牡兑幌律砩系拿薮笠?,走出屋子,他的聲音寒冷如墻上掛著的農(nóng)具。
在幾個婦女的幫助下,英子姐脫下了棉褲。
一片圣潔的白光霎時照亮三間屋子,一直坐在英子姐床鋪邊上的那個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白光照得頭暈目?!?/p>
醫(yī)生就在床鋪邊拿出手術刀,酒精消毒過后,割開瘡口,擠出紅白夾雜的膿血。
英子姐一只手緊緊抓住我的拳頭,一只手死死捂著露在男醫(yī)生和一群婦女面前的暗紅棉布褲衩。她咬著嘴唇,羞紅的臉上淚眼婆娑——那個少年已經(jīng)魂飛天外,只有用抽泣聲陪著無助的姐姐。
那一刻,時間被無邊的寒冷凍得凝結,少年心里一片桃花燦爛。
第二天,英子姐就被送回了家。那個婦女們住的屋子,我便很少光顧,只是一次次地站在門口的寒風中,看著眼前的三條河慢慢消失,逐漸變成一方碩大的方塘。
少年的心像冰凌一樣,為曾經(jīng)長滿芡實和菱角的河流消失哀傷,也滋生一點一滴的希望,他希望他的英子姐扎著紅色的頭巾,笑吟吟地出現(xiàn)在回來的路上……
進入臘月,淝河疏浚結束,一方水塘也引來了河水,泛著鴨蛋青一樣生硬的光波。呼啦啦地,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視野重新變得遼闊而沉寂,雪便有空隙紛紛下了起來。
英子姐始終沒有回來。
開春,我就到了上學的年齡。
開學的前幾天,聽去前王村走親戚的鄰居回來說,英子姐的爹終于沒有同意英子姐和那個青年的婚事,而是幫英子姐另尋了一門親事。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英子姐的消息。
這么多年過去,家門口的水塘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紛爭,被人走馬燈一樣承包著養(yǎng)魚?,F(xiàn)在,生活垃圾已經(jīng)把這一方塘侵蝕得越來越小,水面污濁不堪,如同一個無人問津的老人,容顏蒼老,自生自滅。
不久前,在皖南,一個鮮為外人知道的村落,萬二村,村里的朋友指著對面的山坡告訴我,那里的梯田就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候修的,現(xiàn)在種滿了茶樹,在樹木掩映之中,隱約還能看到一條引水渠,也是那個時期“人定勝天”的見證。
坐在朋友家的樓頂,看著有些壯觀的梯田和引水渠,我想到了家門口的那一方水塘,原本是三條水光清澈游魚自如的小河,為什么要人為地挖成一方水塘并淪落成今天污水泛濫的一汪死水呢?
還有,英子姐,沒有嫁給喜歡的青年,她彎彎的眼睛,還會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