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室詩話
屈翁山用夢江南調(diào)作《落葉詞》,寄寓他的家國之感。第二首說:
悲落葉,落葉絕歸期??v使歸來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
翁山不但有愛國思想,對民間文藝如謠諺之類也頗愛好和理解。此詞跟廣東舊民歌所云:
但見風吹花落地,不見風吹花上枝。
彼此意味頗相近,盡管后者似更為質(zhì)撲、徑直些。
近日友人見示《世載堂詩待刪稿》。稿為清末革命家劉禺成所作,一部分曾經(jīng)陳散原(三立)點評過。許多五律及七絕,頗有史料價值(如《奉東題馮自由兄革命逸史·三集》及《自題七十自傳暨先總理舊德錄》十首)。予頗愛其《自題禺生四唱》末首云:
八公草木晉家春,風景河山手筆新。
萬里中原豪氣盡,江關(guān)歲晚作詩人。
末二語,可見舊民主主義時代革命家晚年的沒落情況。個人詩史,亦社會詩史也。
散原曾一再評劉詩,其辛未評云:“句奇語重,風骨崚嶒”云云,只論其風格。至其情思如何,就不見過問了。
林則徐的“但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詩句,我常諷詠在口上。兩語表現(xiàn)一種忠于國事的精神,是很感人的。但是,從藝術(shù)上看,語詞到底不免有些生硬。
近來論宋詩的,往往只重視其愛用典故的弊病,卻沒有注意它勤于煉意,并驅(qū)除詩學上的陳詞濫調(diào)的那種好處。這不能算是公正全面的評價。
北京小白梨,體雖小而形味都佳,實為京都水果中俊物。我以為它大可入小詩。偶讀王禮錫《市聲集》,其中已有“綠壁紅燈小白梨”之句。一句三用色彩字,使人想起前人(李文安)“紅米青煤白屋居”的句子來。后者也是寫北京生活的。
前人詩詞,意思往往陳陳相因。即使表現(xiàn)藝術(shù),間有比較優(yōu)秀的,但也未易喚起讀者的新鮮之感。
偶得蒲田張琴桐《云軒聲畫集》,見其二卷題畫一律頸聯(lián)云:
人老肺肝如欲照,天回枯槁不言功。
下句雖詠自然現(xiàn)象,實在是自寫其襟抱,也可說是頗有新意的詩句了。
前人詠紅葉(或紅樹)往往作衰颯語。但是,也偶有例外之作。如晚唐詩人吳融所作七律結(jié)句云:
長憶洞庭千萬樹,照山橫浦夕陽中。
氣象何等壯麗!韓愈的“山原遠近蒸紅霞”(詠桃花句),未必勝此多少。
我們大家熟悉的杜牧的: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雖不如吳作的壯麗,也不衰颯,卻別有情趣。
劉禹钖《與歌者米加榮》云:
唱得梁州意外聲,舊人唯有米嘉榮。
近來時勢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后生。
頗為人所愛誦。吳偉業(yè)《聽朱樂隆歌》有云:
自是風流推老輩,不須教染白髭須。
意思要翻劉氏的說法。但是終不似原作的動人。大概因為吳作意較平常,不如劉作的富于批判精神吧。
張維屏《新雷》云:
造物無言卻有情,每于寒盡覺春生。
千紅萬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聲。
此詩頗有意思,似非完全吟誦自然景物之詞。次語使人聯(lián)想到雪萊《西風歌》里的名句。
陶淵明的詩: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為從來學人所稱道。但我尤愛趙思肖《菊花歌》的末兩句:
至死不變英氣多,舉頭南山高嵯峨。
它表現(xiàn)了一個失國遺民的磊落心情。
萬刃攢身終不變,一誠銘骨豈能忘?
正同此意。
消初遺民李鄴雨的《眾中》詩云:
眾中常默默,自覺不能親。
草木增新涕,江山厭舊人。
名宜隨世變,詩尚觸時嗔。
還憩空床坐,低回此日新。
作者念舊疾俗之懷,數(shù)百年后讀之,猶搗人心肝。
有些詩句,是許多人讀了都要涌起同感,并時常記起來的。例如龔定庵的“若使魯戈真在手,斜陽只乞照書城”,對于我們這些書蠹來說,就是如此。
清人葉舒露(景鴻)讀杜、白二集五集云:
子美千間廈,香山萬里裘。
迥殊魏晉士,熟醉但身謀。
現(xiàn)在看來,這種詩的思想,自然平平無奇(即使不問兩詩人所要使之有衣穿、有屋住的到底是哪些人)??墒?,在封建時代的文人的詩作里,這種詩意到底是值得寶貴的。
蘇曼殊寄黃晦聞絕句云:
忽聞鄰女艷陽歌,南國詩人近若何?
欲寄數(shù)行相問訊,落花如雨亂愁多。
結(jié)聯(lián),我年輕時,很喜歡吟誦它。近讀王漁洋《感舊集》,見施閏章詩里也有類似的句子(施詩題目是《江干僧舍見櫟圓題有“深竹留人細雨中”之句,率爾有懷》):
欲寄數(shù)行相問訊,白蘋風起亂愁多。
這種情形,在過去詩人的作品里,并不是完全沒有例子的,盡管具體的情況有些不同。這未必是作者有意抄襲。因為詩人平常讀了前人的作品,心里有所共鳴。在自己寫作時,就不知不覺從筆下溜出來了。這種道理也并不難于想象的。
杜筱舫引《瓶隱山房詞集》語云:“填詞須試難調(diào)”(《海波樓詞》丁)。所謂“難調(diào)”,就是一般平仄沒有近體詩那么順調(diào)的詞牌,如《露華》、《蘭陵王序》等。其實,現(xiàn)在詞已成為詩歌形式的一體,只要其聲調(diào)與詩情相吻合,便是好作品,實沒有必要去玩那些特殊的音調(diào)把戲了。
北京花事最盛的日子,在陽歷三四月間。到荼蘼開后,花事就冷落了。這時在許多大街邊,卻滿開著夜合花。這種花俗名“馬纓花”。因為花淡紅色,形如馬纓。它在北京繁殖,不知起于何時。一般講花事的文獻里,好像很少提及。惟記得清代初年,計東(甫草)訪公不得見,所作詩有“隔墻空望馬纓花”的句子。十年前,有一天我坐公共汽車經(jīng)過故宮博物院外,見路旁馬纓花正盛開,曾口占一絕云:
荼蘼謝后少芳華,濃綠高頭一抹霞。
能為都城添彩色,未應輕視馬纓花!
這也算是北京的一樁風土詩料吧。
明末民族詩人夏完淳有《精衛(wèi)》五古一首,寄托他有心救國、無力回天的哀思。結(jié)末處云:
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
滔滔東逝水,勞勞成古今。
清代詩評家沈德潛說:“此淵明詠荊軻之作也?!蔽乙詾槿缫锰諠摰淖髌穪肀认淖鳎共蝗缯f是與《讀山海經(jīng)》詩里的一些詩篇更切近。因為都是用神話、傳說的人物,故事來抒寫自己思念故國之感的。
劉過《蘄州道中》絕句:
如箭陰風劈面吹,雪花斜夾雨垂垂。
胸中自有平戎策,路入蘄州冷不知。
末二語不僅抒寫了作者的襟抱,也富有一種啟發(fā)讀者思想的意味。
我年輕時曾愛讀《飲水》、《側(cè)帽》二詞集,心中頗慕納蘭性德其人,但不知他另有何種著作。前年與友人游香山,友人謂聽人家說,雙清別墅,是納蘭故居。當時,我曾為賦一絕。然稍考古籍,并未得到證明。
冬間偶在書店零種書堆里,得《淥水亭雜識》一冊(共四卷,張氏適園叢書)。這是他二十歲前后所作。編中所記,為史地、經(jīng)籍等小考據(jù)。末卷多談詩文,頗可見作者的才識及當時文壇風氣。像他認為《焦仲卿妻》是“樂府中之別體,意者如后之數(shù)落《山坡羊》,一人彈唱者”。觀此,可知其對文藝的優(yōu)異理解力了。
1941年,重慶文化界為郭老(沫若)慶祝五十壽辰,當時這種活動實帶有政治意義(擴大左派勢力的影響)。柳亞子先生賀詩第二聯(lián)云:
北伐記擐金鎖甲,東游曾吃玉川茶。
不但詞藻雋美,也相當切合情事。我平日頗愛吟誦。近讀柳先生《迷樓集》里舊作(1920年末、1921年初間做的),見和昭懿詩有類似的舊句(“北伐已拋金鎖甲,南游且吃玉川茶”),知這一聯(lián)乃柳先生得意之句。所以二十年后有意或無意中又寫入新作里。這種情形,古代詩人間也有之。
我們故鄉(xiāng)諺語說:“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睋?jù)傳說,姜的釣鉤是直的,所以有這樣的說法。我從小熟聞此語,未知前人有無記錄。頃讀《閑談錄》中云,錢武肅王時,征使宅魚,頗病漁民。詩人羅隱作絕句諷諭他,首兩句說:
呂尚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更誰如?
因此知道在千年以前,民間已經(jīng)有這類傳說或諺語流傳了。
晚清時期,為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學藝大量輸入時期,學界對資本主義國家一些軍政要人如華盛頓、拿破侖、俾斯麥等頗為崇拜。但也有對他們提出批評的。例如黃天的《雜詩》之一云:
全憑鐵血逞兇頑,拿帝俾公盡野蠻。
何日方如平等愿,同胞一體笑開顏。
(《政藝通報·風雨雞聲集》甲辰上)
翁同龢《辛丑中秋月出復翳,夜坐悄然,見荊門畫》第二首云:
一輪才吐暈微黃,又見浮云白渺茫。
我不勝寒何足道,瓊樓玉宇有風霜。
這是感慨戊戌時事的作品,正可與他的“寄語蚊龍莫作劇,老夫慣聽怒濤聲”等詩句參看。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這是定庵最被人傳誦詩句之一。查初白《小除夜淑巖招集王巖士樞部齋》律詩有云:
座中放論歸長悔,醉里題詩醒自嫌。
(前二句“失路才華同輩少,畏人心跡擇交嚴”。)語氣稍遜龔詩,然其憂畏心情則一也。由此可見從前專制時代對言論統(tǒng)制情形的一斑了。
查初白《重陽前六日小集分韻》后半云:
探驪有客曾驚座,歸燕無詩亦畏讒。
開口勿輕談世事,尊前除飲便須緘。
又《初到家》二首,后一首末數(shù)句云:
后生頗好事,開口問朝局。
吾衰苦善忘,聾聵廢耳目。
報以一不知,惟應話農(nóng)牧。
詩中反復及此,其憂畏之深可以想見了。
魯迅早年詩: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可見這位戰(zhàn)士的少年志向。但這種志向在當時也是許多愛國之士所同具的。例如黃天的《雜詩》中就有:
擬將一盞黃炎血,滴入洪爐鑄舊魂。
意境乃至語詞正與魯翁詩句很相近。
齊白石有《蛙聲十里出山泉圖》,蓋老舍所請作也。其構(gòu)圖頗巧妙。按此詩句原見查初白《次實君溪邊步月韻》七律,上句作“螢火一星沿岸草”。老舍不但工于作語體小說,其舊文學教養(yǎng)也很不錯,所作舊體詩,足以證明此點。
黃公度《懷陳次亮》絕句:
相期共煉補天石,一借丸泥塞漏卮。
這是希望共同振興國貨,以堵塞國家漏卮的。又他在《己亥雜詩》中云:
籬邊兀坐村夫子,極口媧皇會補天。
這是借村夫子的侈談女媧神話,去諷刺舊教育的。兩者同用女媧神話典故,但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表面看來,雖像矛盾,實際并不如此。因為前者只是借用這個典故,意在努力救國,后者則責斥塾師的無知。因為他把神話當成歷史,不利于國民科學精神的發(fā)展。
彭始奮《惡溪謁柳亞子厚祠》第三聯(lián)云:
謫宦幾人寬瘴癘,名流悔不薄功名。
(《思舊集》卷十六)
下句有惋惜兼輕微責備柳氏的意思。
1937年歲暮至次年春,我因避日寇自浙江西部出發(fā),歷江西、湖南到達柳州。訪柳祠時,曾口占一絕云:
是非終古有公斷,山水向人猶逸姿。
我亦南遷一騷客,東風來拜柳侯祠。
首語頗翻傳統(tǒng)成見,與全國解放后學界對柳氏的持論相仿佛。(這首絕句曾經(jīng)刊載于夏衍等同志編輯的《救亡日報》上,“南遷”原作“投荒”。)
宋芷灣(湘)在惠州兩載,對湖中花木、古跡,題詠都遍。有《西湖棹歌》十首,蓋竹枝詞一類的作品。其第七首云:
半徑人家半賣樵,下郭人家養(yǎng)魚苗。
黃塘人家半耕種,城里人家來造橋。
打破一般格律及表現(xiàn)法,質(zhì)樸直如謠諺,在傳統(tǒng)文人的近體詩里是較少見到的。宋氏《與人論東坡二首》中有云:
唐翻晉宋顏家帖,幾首唐詩守六經(jīng)?
可以窺見他敢于反叛傳統(tǒng)詩學的膽量了。
近來讀古詩文,不時產(chǎn)生疑問,始悟以前讀書多囫圇吞棗的毛病。記得陳沆送魏源詩云:“學當欲進轉(zhuǎn)多疑”(上句云“名到無成方肯悔”),正是說的這種境界,魏氏說,“善學者方能有悔有疑”,是能理解這種先進修業(yè)的真正功夫的。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這是劉禹錫的名句,常被近人所引用(他們從與劉氏原意相反的意義上去運用它)。
近日重讀《劍南詩稿》,見放翁也有類似詩句: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剪翮籠邊百鳥翔。
(《讀胡仲舊詩有感》)
不但意思與劉句相似,而且上句用詞也都相同。關(guān)于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原因的意見,在前面關(guān)于蘇曼殊的詩作中已經(jīng)談過了。
羅癭公(惇曧)《壬子正月十二日作》云:
夜半驚聞戍卒呼,咸陽一炬變榛蕪。
飽飏今識鷹難養(yǎng),非種誰言蔓易圖。
輦下已成胠篋盡,道旁空見竊鉤誅。
九門禁夜行人斷,蕭瑟春城冷月孤。
這是詠當年袁世凱為了不愿離開北方地盤,故意造出來的北京大搶劫案的。作者雖不能深揭其奸,但也不失為對那大丑聞保留一種可信的史料了。
羅癭公《辛亥九月任公自日本須磨歸國,相見于遼東,旋同還須磨》第三聯(lián)云:
百年此日并哀樂,一姓何當問廢興。
落句,從現(xiàn)在看來是一種常識,但是在晚清北京士大夫中,卻不失為一種大膽的思想了。
人的某些固有的情感反應,雖然往往很頑固,可是如果有某種重要的思想主宰其心,那么,它也是可以轉(zhuǎn)變的。這種情況,不但是我們所容易經(jīng)驗到的,過去的詩人,也往往在詩作里客觀地表現(xiàn)了它。例如梁鼎芬句云:
平生好幽居,聞雨動凄怨。
瀏瀏竹間來,昨宵獨無悶。
草木歇薰煮,禾麥發(fā)新嫩。
有如脫枷扭,寬政不汝困。
書詞尚皇愧,良命重繾綣?!?/p>
(《公定太守書宋,喜得雨數(shù)寸,復報此詩》,《節(jié)庵先生遺詩》卷四)
作者素來是討厭下雨的,可是,天旱了影響到人民的收成,就使他對于雨聲有了不同的情感反應。這自然只是一個例子罷了,在精神現(xiàn)象上,這種情形是很常見的。
王安石《即事》七律第三聯(lián)云:
佳招欲復杯中淥,麗唱仍添錦上花。
上句用杜詩“喧呼且復杯中淥”,下句卻分明是用俗語“錦上添花”(另一句或作“寒爐添炭”)。但是注釋家李璧卻咬定荊公“未必本此”,而另外引用了《盧氏雜記》一段關(guān)于宮錦的記載來敷衍。這種地方,最有力地說明前代文人對于民間文化的階級成見。其實,詩中融入一些民間諺語,在宋代詩人的作品里并不是很少見的,像陳后山、蘇軾等人的作品就是好例。
解放前,有人指摘民間文藝因求押韻導致用語不通,舉出了“地平川”等為例。我當時也頗以為然。后住北方,到各處旅行,常聽說“平川”一詞,意猶“平地”,始知自己對于祖國語言所知道的太鮮少。近讀楊萬里《過波子徑五十余里,喬木蔽天,遣悶》(絕句五首之一)云:
山窮喜見一平川,不似林中不識天。
知宋人已經(jīng)早把它寫進了詩里。
又陸游《漢宮春》詞《初自南鄭來成都作》開頭云:“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备梢娺@個詞在那時的流行程度了。
新文化運動發(fā)生后,林紓曾給北大校長蔡元培一信,攻擊新文化運動領(lǐng)導者的過激言論及文體改革。那封信和蔡的答書,后來成了研究這段文化思想史的人所常引用的文獻。
但林氏在這時期中(1918),曾做了幾首五言古風(題目是《歲暮閑居,頗有所悟,拉雜書之,不成詩也》)。其中一首,是談他的第四個兒子讀經(jīng)書的,開首幾句云:
舉世盡荒經(jīng),人人咸坐朽。
昌言一無忌,美惡變舜紂。
衊倫侈翻新,叛道詆守舊。
吾力非孟韓,安足敵眾口?
這是攻擊新文化運動主張的,與致蔡氏信及小說《荊生》,同樣可以見出這位衛(wèi)道者的反對進步和一種無能為力的心情。不過一般文學史家、思想家很少注意到這個材料罷了。
郁達夫與清代詩人厲鶚關(guān)系是相當密切的。他曾經(jīng)以厲氏在湖州娶月上的故事為題材,寫作了《碧浪湖的秋夜》。又曾經(jīng)到杭州西溪法華山去尋找過他的墳墓。因為沒有找到便做了下面一首頗致景仰和眷戀之情的絕句:
曾從詩紀見雄文,直到西溪始識君。
十里法華山下路,亂堆無處覓遺墳。
(《水明樓日記》)
這些都是已經(jīng)發(fā)表過的材料,稍為留心達夫文獻的人大都知道的。
但是,達夫跟厲鶚的關(guān)系,并不止此。我近來重讀《樊榭山房詩集》,覺得達夫舊詩的氣息跟厲詩也是相當湊泊的,這不僅像《毀家詩紀》里的某些篇章的情調(diào),極像厲氏的悼亡姬等詩而已。
又達夫論詩說:“……(不過)像那些文丐的什么詩選,什么派別,我是不大喜歡的。因為他們的成見太深,弄不出什么藝術(shù)作品來。”這種話跟厲鶚在《查蓮坡蔗塘未定稿序》上所說,“詩不可無體,而不當有派”一類的主張,分明是有相當關(guān)系的。自然,我們不能忘記,達夫的詩和他的詩論,自有時代的印記和個人的因素在起作用,不能都歸結(jié)于前人的影響。但上面所說的那種情況,至少可以說是文學思想上的受到啟發(fā)或者彼此共鳴吧。
中國過去文人,詠花的詩很多,但是所詠主要就是梅、菊、蘭及牡丹、芍藥之類,詠菜花的卻很少見。這里多少透露著他們身份的局限和興趣偏頗的消息吧。
厲鶚有《城北泛舟看菜花》七律一首,第二、三聯(lián)說:
連畦金粉雌雄蝶,十里斜陽子母牛。
北郭不來游女賞,東風多屬野人收。
頗能寫出菜花的情調(diào)和與游人的關(guān)系。但措詞優(yōu)雅、溫婉,這也許正是它的好處和自然局限吧。
劉過詩喜用《列子》六鰲的典故,如:
不因此日滄溟近,一釣哪能得巨鰲?
(《壽建康太尉》)
安得長竿入我手,翩然東海釣鰲歸。
(《觀白鷺洲風濤》)
這種修辭現(xiàn)象,大概是跟作者那種豪邁思想和詩作有深切關(guān)系的。
劉過《呈王山義》二絕之一落句云:
歲寒老樹雖荒寂,會有臘殘春到時。
這也是雪萊“嚴冬既已到來,陽春其尚迢遙”的意思。
東坡晚年在海南所作《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之一云: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梢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這首詩自然并不是什么高作,但它頗能寫出當時的實景。清代封建文人紀昀(曉嵐)卻批道:“牛矢字俚甚?!币驗樵谒磥?,像“牛矢”這類字是入不得詩的。但是,我們卻覺得東坡在這些地方是高出于過去一般文人的。因為他覺得在什么地方,應該用什么詞,就使用它,并不管它雅不雅。這也正是我們所慣說的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
1956年夏,我與馮至、朱光潛等文藝界同人,赴西北旅行。途中作絕句數(shù)首,中有一首云:
蕎麥花紅山雪麗,嶺南無此好風光。
詩刊出后,讀者來信質(zhì)問,謂蕎麥花“白”,不應說“紅”。其實,蕎麥花有紅、白二種,我在玉門歸途所見的,確實是遍地紅花。
近偶讀吳虞《秋水集》,他在新繁所作絕句中有云:
朝日初升涼露滿,野田蕎麥遍紅花。
正是一證。又于右任《民治學校園雜事詩》中也云:
蕎花如血棉如雪,早不躬耕計已非。
也是例證。
定庵詩愛連用“簫、劍”二詞,如“怨去吹簫、狂來擊劍”之類,而一而足。這兩件東西對于龔氏志士、詩人的兩種身份都是很有象征意義的。近代詩人,如柳亞子等,也愛沿用,以其心情有共鳴也。但“簫、劍”連用,讀者多以為單龔氏所獨創(chuàng),有些注者亦以為然。近讀龔鼎孳(芝麓)《人日同古久諸君作》七律,第三聯(lián)云:“吹簫仗劍非無事,辟谷封留總此身”,知龔氏實有所本。但不知芝麓語更有所出否?
蘇軾句云:
暫著南冠不到頭,身隨北雁與歸休。
詩的好壞姑且不論,但是意思卻是表現(xiàn)得相當明白。紀昀批評說:“不到頭”三字不妥當。其實不過蘇氏用了民間語言,不合于封建士大夫要求雅訓的特別胃口罷了。這種在詩中運用口語的例子,唐人詩里便早有先例,如李山甫《上元懷古》起聯(lián)云:
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
詩詞詠物,須有寄托,才使人讀了感覺意味深長。如果光詠物品本身,即使很工巧,也沒有多大的意義。杜甫詠馬說: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陳維崧詠鷹說:
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
(《醉落魄》)
讀了都使人神志竦動。因為其中有關(guān)于人生、社會的寄托在也。
辛亥革命時,柳亞子在南京政府工作,詩友蘇曼殊寄他的信中,有下面兩句詩:
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看題詩。
柳氏頗喜歡這兩句詩。我們讀者頗想知道它的出處,但始終找不到什么線索。初日偶讀《唐詩鼓吹》,見獨孤及古別七律第三聯(lián)云:
佳人挾瑟漳河曉,壯士悲歌易水秋。
可能蘇氏的詩是從這兩句套出來的。但是它對柳氏當時的思想感情,很有一種寫照作用。
附記:
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中期, 在我國, 實為狂風凍雪時代(作為一個老知識分子,我除了受批判、寫檢查之外,就是勞動及賦閑。但我又是個閑不得的人,因此,往往乘閑泛覽著古典詩詞集子——這本來是我自幼養(yǎng)成的、最感興趣的事。偶有所見或所感,就隨手寫在紙片上。日積月累,這種紙片居然成袋?!八娜藥汀?倒臺后,有時也想加以整理。但是,因為忙著這、忙著那,結(jié)果還是讓那鼓鼓的紙袋長期閑躺在書櫥的角落里。
近日楊占升同志,熱心為我編纂文藝理論集子。他頗有窮搜細覓的豪興,因為知道我有這堆被擱置了的詩話稿子,就取去抉擇一番(約略存三分之一)。所選定稿,由同學們代為謄正,最后由我自己略加校訂。結(jié)果就是這篇稿子。
我從少年起,就愛讀古今人詩話。只要能夠入手,決不放過它。有的本子多年來不知讀過多少遍。到現(xiàn)在一入眼,還感到滋滋有味(例如王士禎那部量少而味永的《漁洋詩話》),我在壯年和老年時期,一再用這種傳統(tǒng)的、簡便的形式寫述自己關(guān)于詩歌的觀感,這不能說是沒有緣故的。但是,由于才識局限等關(guān)系,成就鮮薄,對于那些前賢們,不免深感到慚愧罷了。
1992年1月17日于北師大宿舍
- 山,指祁連山